作者:蒋亚林
|类型:生活·百科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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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腊月底,转眼就要过年了。
赶雪后天晴好天气,大家小户都在忙洗涤,绳子横一道竖一道拉起来,被褥床单窗帘衣褂晾满了,到处花花绿绿飘动,空气中一股肥皂与皂角的味儿,让人闻了舒服,兴奋。太阳好,没有晒透的咸货又拿出来晒了:咸肉、咸鱼、咸鸡、咸鸭、咸猪头、咸脚爪、咸狗腿、咸兔子……东关街、大东门街、彩衣街、翠花街、教场街、辕门桥、蒋家桥,平常人流不断,这如今越发摩肩接踵,热闹非凡。没一家店铺里没有顾客,你前脚出门,后面又有人兴冲冲进来。细看去,最忙碌的要数绸缎庄、成衣铺、南北货行、金银首饰店、烟花香烛店、茶食店。每家店里人涌涌的,声音嘈杂,人头上接钱。茶食店的茶食全是新做的,桃酥、麻饼、京果、花生糖、芝麻糖、焦切片、京果粉,五花八门,各式各样,香味飘了一条街。街上一下多出许多临时摊子,卖绒花的,卖柿饼的,卖门神挂落的,代写春联的。春联挂落鲜亮红火,一阵风吹来,红红绿绿飘动,越发把年的气氛烘托到极致。街上人没有空手的,手里提的,肩上背的,篮里挎的,筐里挑的,大车小车上装载的,都是各种各样年货。冬季天亮迟,掌柜晓得来得早的顾客已在门口等了,早早让伙计将各种货物满满当当堆上货架,时辰一到,立刻开门。到了晚上打烊时间,想关门还关不上,总有三三两两的顾客挤进来,一边看货一边打招呼:“得罪了,占用你们一点时间,就一点时间。”也不讨价还价,将要买的货物一样一样往篮筐里纳。天黑透了,街头巷尾时不时火光一闪,“嘭”的一声巨响,一阵阵炸炒米、炸玉米、炸蚕豆的香味飘过来,甜甜的,浓浓的,一直钻到人心里,让人觉得这就是“年”味儿!再看看那些豪门大宅,一盏盏红鲜鲜、亮堂堂的大灯笼挂出来,早已是“总把新桃换旧符”了。
自进入腊月门,康府大院里的斗香就一日不停地燎起来,府里上下人等一天比一天忙碌了。
商总们手下各有一批散户,散户们全靠商总拨给盐引行盐,因此每到年根,要到商总那里感恩道谢,奉送年礼,以求来年继续关照。康世泰手下散户本来就多,杭浚睿被罚没的十万引额归于他后,人数一下又多出好些。康世泰知道自己在扬州盐商中的地位,深明炙手可热的危害,因此这段日子特别内敛低调,凡事平和处置,不作半点张扬。张盐商来了,他陪张盐商说话;李盐商上门,他请李盐商喝茶;黄盐商造访,他陪黄盐商寒暄,即使上门的是属一名“疲商”11,也待之以礼,毫不怠慢。
这些天翟奎忙坏了。散户们送年礼,多的车拉,少的担挑。后院有预备的库房,往年都够用,但今年嫌小,东西多得摆不下,于是把旁边两间杂物房收拾出来使用。
礼收下,要一样一样登记造册,送到厚德堂给老爷过目。康世泰接过簿册,戴上老花眼镜,一条一款往下看:
程式如糜子二十担,谷二十担,羊三十口,大狼皮二十张,山西米酒四十坛。
黄惟俨驴肉一百斤,雉鸡四十只,野兔五十只,狐皮二十张,陕西红枣二十筐。
陶逸铭香糁米二十担,香糯米二十担,香芋六担,龟五十只,鳖五十只,活鱼若干,湖南红椒四筐。
鲁一超水牛肉二百斤,鸡鹅鸭各一百只,狗肉一百斤,山东雪梨二十筐。
徐景琛燕窝灵芝各四包,木耳笋干香菇各二十包,猴子十只,鹿十只,徽州纸墨十箱。
白春海参五十斤,熊蹯五十对,鲍鱼一百斤,蟹十蒲包,活虾十桶,宝应烟花醉二十坛。
……
康世泰将册子还给翟奎,摇头感叹:“干吗这么大动干戈呀,你看是不是给他们回一些礼?”
翟奎盯住康世泰:“回礼?有这样的先例吗?”
“可都这么收下,是不是有点不厚道?”
翟奎猜度着他的心意说:“老爷这么想,足见老爷菩萨心肠,不过依奴才之见,他们全靠老爷的照顾才有今日,送这点礼只是表表心意,要说对老爷的感激,即使搬一座金山银山来,都不算多。老爷您要是对他们回礼,他们会受之不起,惶恐不安,相反您把它们收下,他们反而心里踏实,开心无比。再有一条,老爷您如今是扬州盐商中的一杆大旗,您的一举一动,都在给大家做样子。你给散户回礼了,叫其他商总怎么办?回,他们可能不愿意;不回,有你这面镜子照着,他们脸上又觉得尴尬。因此,依奴才之见,不回为佳。”
翟奎说的这些康世泰早想到了,只是觉得由自己说出不妥,翟奎说,恰到好处,于是故作沉吟道:“你说得也不无道理,就依你的,不回吧。”
年前,康府要给扬州五大户,盐政、盐运使、扬州知府,江都、甘泉二县送规礼,一个不能少,这是打康熙爷那时传下的规矩。规礼都是银子,送多送少没有定数,商总们各自掂量着办,原则精神一个,尽量往多里送。这事虽然每年都做,已有定式,但康世泰从来不敢马虎,每次都要将送到各户的银两反复斟酌,一一写到纸上:
盐政衙门五万。
运司衙门六万。
知府衙门四万。
江都县两万。
甘泉县一万。
康世泰写好,令侍童招来守诚、守信,将单子交给他们。
守信看了说:“以孩儿之见,今年可以放个量,来个大手笔,盐政衙门与运使衙门,各给八万!”
康世泰微笑:“八万?我本来考虑十万呢。可这样太张扬了,会有副作用。还是跟过去一样好,稳妥,保险。况且,来日方长嘛,我们想有所表示,随时可以进行,不一定赶这个热闹。”
守信觉得很有道理,暗暗敬服父亲的老到。
五大户的规礼是弟兄俩分头送,守诚送盐政衙门与盐运使衙门,剩余的都由守信去办。康世泰作如此安排,是觉得老大做这种事比老二让他放心。
送完规礼,紧接着就是二十四送灶了。送灶第二天,家祠打开,合宅祭祖。再接下来,腊八,除夕,年就直接顶到鼻尖了。
过年这几天,康府每日肉山酒海,水陆八珍,丝竹之声盈耳,艳舞清歌不歇,这里那里,到处摇红舞翠,笑语喧阗。安静瓶虽说不喜欢这份热闹,但被儿女们一趟趟请出,作古正经地坐在康世泰旁边受拜礼,也没办法。
过了初五,康世泰跟家人聚在一起的时间少了,今儿张商总请喝酒,明儿李盐商邀看戏,请帖一份份送来,赶早的不是提前一天两天,而是三四天前就预约了。这情形往年也有,只是远没今年稠密热闹。当此之时,康世泰觉得一点不能摆架子,人家请,是尊重,是敬服,想跟你套近乎,不好不去,不能不去。不去,让人家有想法,以后生意场上彼此不方便。不仅要去,而且一个不能推,去一家不去一家,话传出去不好听。康世泰跟过去不同了,他觉得以他目前的身份,处处都应求一个稳健、妥帖,天衣无缝。只是他也年近花甲了,这么不断地应酬下来,实在有些累,回到家往下一躺,身子就不想动。
“明儿张老爷家就不要去了。”蓝姨给他捶着腿说。
康世泰说:“不,要去的。”
“天天这么喝酒,我怕你吃不消。”
“我喝得少,没事的。”
“可您每趟回来,都不曾少喝过。”
“也是,高兴呀。”康世泰眼皮打架,很快睡着了。
蓝姨停住手里的美人锤,轻轻给他盖上白狐毯。
又下雪了,街上白花花的。一顶大轿从康府高门楼里出来。站在门口两手抄在袖筒里的黄精想,这是老爷的专轿,这么大冷的天,老爷上哪儿去呀?
出了东圈门,经运司街、大东门街,轿子进了盐政衙门的大门。
规礼早送过了,但康世泰考虑阿里得克到任以来,虽看在圣上爷的面上对他十分关照,但毕竟不同于卢亲家,而眼下春节,正是一个进一步融洽关系的极好良机。
康世泰选择这么个风雪寒天出门,自有他的道理。这如今他在扬州举足轻重,一言一行都是众商关注的焦点,今儿你哪怕什么事也没做,只在大街上走一圈,那一道道目光也会从这扇窗那道门里伸出,紧紧盯住你,聚向你,抓牢你,心里同时不住琢磨:康商总这是干什么?为什么从这里走?准备上哪儿去?这世上的人没有一个不想当凤头,可真当了凤头又成了坏事,从此以后你的事情就很难掩藏,即使一粒芝麻屑,都会被大家伙儿搬到阳光下抖落开来研究一番!
可是去拜访阿大人,康世泰就是不想让人知道。他们知道了,一定会说许多闲话。
正月头上,又逢雪天,阿里得克正抱着银暖壶赋闲衙斋,忽见康商总冒雪而来,很是意外。
“冰天雪地的,康商总驾到敝衙,真没想到呀。”阿里得克客气地迎出,请康世泰到里面就座。
康世泰告了座,道:“雪天寂寞,想到阿大人平常公务繁冗,宵衣旰食,这一会儿正月头没多少事,所以过来看望看望。”
阿里得克白胖胖的脸上堆着笑:“康商总如此想着本官,真是太谢谢了。”
寒暄了一番,康世泰觉得机会到了,从宽大的衣袖里取出两张银票,先将一张递上前去:“这张是阿大人寄顿在敝号的,按三分取息,本息合起来十八万七千六百两,请阿大人收下。”
阿里得克微笑着接过:“这么急干什么,就放在你那里嘛。”
康世泰说:“大人如想继续放在敝号,当然可以,到明年本息一并结算,不会有一点问题。”
阿里得克满意道:“好,很好,就继续放在宝号吧。”
康世泰又将一张银票递上前去。阿里得克诧异:“康商总这是干什么?”
康世泰笑道:“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
阿里得克婉谢:“不必了,规礼令郎早已送来啦。”
康世泰解释:“规礼是规礼,这是另一码事。过去这一年,在下承蒙阿大人垂爱,盐路畅顺,赢利颇多,在下万分感激。些微之礼,聊表寸心,万望阿大人笑纳。”
阿里得克搁下银暖壶,接过银票看了看,一共五万,丢下问:“现在盐引是什么行情?”
康世泰答:“大约一两银子十引。”
阿里得克默默算计了一会儿自语:“十引一两,百引十两,千引百两……十万引就是万两,这还仅仅是引价,并不包括行销上的获利。”
“阿大人洞幽察微,所言极是。”
阿里得克晃着肥硕的脑袋,含笑不语。
康世泰道:“阿大人惠赐康某十万引额,康某感激万分,永世不忘。这五万银票是属区区小数,不成敬意,大人权且收下,来日康某还当厚报!”
阿里得克含笑道:“杭浚睿被罚没的二十万引额,当时多少双眼睛盯着呀。你来求,他来找,托人情,通关系,盐政衙门的门槛都被踏烂了,可本官就是不松口。”
“在下知道。不是阿大人惠顾,八辈子也轮不到康某呀。”
阿里得克将银票递回:“本官目前不短钱用,这五万给了本官全成死钱,还是寄顿在你那里吧。”
康世泰朗声道:“阿大人如此抬爱,在下十分高兴。年息仍取三分如何?”
阿里得克道:“三分太高了吧。圣上的帑银放在你手里取的两分,这五万就取两分吧。”
“不高不高,就三分。”
二月头的一天,康世明来到扬州。
康世明是康世泰的胞弟,比康世泰将近小十岁,高大清朗,剑眉俊目,目光炯炯。
仕途上,兄弟俩走的不是一条路。康世泰身为长子,与父亲一同肩负着家庭的重担,当年科举落榜,立刻改弦更张,走上了经商发家之路。弟弟康世明则凭借父兄坚实有力的支撑,静心苦读,一举高中,先放了一任知县,后被点入京城理藩院任主事,官居六品,专理外国商务。两年前因犯事获罪,被削职为民,流放边地。刑满南返后,兄弟相聚,康世泰高兴异常,只希望唯一的胞弟从此定居扬州,与他一同投身盐业。
康世明深知哥哥的心意,哥哥想的是,弟弟虽说沦落遭难,但毕竟举人出身,饱读经书,尤其京官中不乏熟人同窗,好友同道,足以做成大事。古语曰:“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凭着哥哥雄厚的资本和他在京城足够的关系,一旦联手,完全可以在两淮地区创下一片辉煌事业。可令康世泰大失所望的是,弟弟竟不愿走这条金光大道。
进康府,康世明首先叩见兄长,然后至后院拜望嫂嫂安静瓶。康世明清楚地记得,二十年前在桐城书院读书时,每至节令转换,大小节日,嫂嫂总是托人给他送衣送物,捎带吃的,关爱备至一如母亲。
看望过嫂嫂,康世明顺带拐进蓝姨房中,向蓝姨问好。
当晚,康府的吉庆堂打开,阖家团聚,整个晚宴热热闹闹,如同过年。
康世明真正坐下来跟哥哥谈话,是在第二天。
喝着茶,康世明不时回答哥哥的询问:天津的情况,广州的情况,厦门的情况,南京的情况……康世明在讲述见闻感受时,心里有一种兴奋,一种勃动。那沿海之城随着洋人商船的进入,出现了好些内地从未见过的商品,洋人开了好些店,实在新鲜有趣极了。
“最近你在忙些什么?”康世泰打断他。
康世明答:“最近打算去一趟广州。那边有几个洋人朋友,我想过去试做点生意。”
“做洋人的生意?”
“不全是,都想试试。”
“这两年,英、荷夷人不断向我们销售鸦片,骗国人银子。”
“也不能一概而论,鸦片之外,也有很多好东西,比如你这窗上的玻璃,不就是人家的?”
康世泰沉吟了一下道:“我不知道朝廷对洋人到底什么态度,你务必要搞搞清楚。”
“早清楚了。”
“可以做生意?”
“可以,关键看怎么做。”
康世泰摇摇头:“就怕不保险。我好像在卢大人那里看到过一份邸报,上面有对英夷很强烈的诋毁。”
“可当今广州成了通商口岸,并设有十三行,皇上的态度很明朗。”
康世泰不再言语,望着远处。
康世明注意到哥哥脸上的表情,停了停说:“我知道,你是希望我跟你一起做盐的生意。”
康世泰目光收回道:“说实在,我看你回来非常高兴,以为你回心转意了。”
“哥,我很想自己试一试。”
“试一试,有多少风险?这里明明放着一条黄金大道,只要在上面好好走,保你前程如锦,你却不要。”
康世明低下头:“哥哥说这话真让我惭愧,哥嫂曾为我付出很多,这如今,我应听哥哥的话才是,可我却这般辜负哥哥。”
康世泰突然有些激动:“我康某发展至今,虽不敢说摘盐业之牛耳,但在两淮地区也算一言九鼎。说实话,哥哥希望你加盟,实在是觉得这普天之下没有一个行业比这盐的生意更一本万利。你只要手握一大笔盐引,就等于获取了一座金矿,永远地财源滚滚,纵然整天躺在家里,也会大富大贵。你说说,这世上有哪个行业哪种生意抵得上它?”
康世明微笑道:“哥哥说的我懂。哥哥这么一讲,弟弟本想对哥哥说的话倒不好说了。”
康世泰一愣,盯着弟弟道:“什么话?但说无妨。”
“我想劝哥哥做盐的同时,再辟一条新路,做点别的生意。”
“什么生意?”
“茶。”
康世泰微笑着摇头:“这怎么可能?”
康世明解释:“是这样,最近我接触了好些西洋商人,发现他们对中国茶叶特感兴趣,大量收购,利润颇丰。我想,老家歙县山冈坡地多,家里本来又有两片茶园,哥哥如果做一笔投资,买下几座山,栽上茶树,雇人好好经营,要不了三年五载,保管财源滚滚。”
康世泰问:“你这趟回来就为这?”
“对。”
康世泰再一次摇头:“轻车熟路不走,却去另辟蹊径冒风险,我不感兴趣。”
康世明恳切道:“你先别轻易否定,我劝你再仔细想想,这绝对是一项颇具潜力、前景辉煌的投资。”
“对不起,我不想跟洋人打交道。”
“洋人经商也是讲诚信的。”
“刚才我说了,我有一本万利的买卖,不愿再去冒险。”
“冒险?不错,也许是有些冒险,可你也不能永远满足于现状呀?”
康世泰笑起来:“为什么不满足?圣上对扬州盐商如此青睐,给我们如此优惠的政策,我们凭什么不满足?我满足得很!”
康世明摇摇头,一时无话。
康世泰望着弟弟:“这样吧,你既然热衷此事,不妨回老家一试。那几十亩山地你可以把它们全栽上茶树,如果不够需要买地,银子我出。”
康世明苦笑笑:“哥,我不是这个意思。目前我并没有自己做这个项目的计划,我在广州有好些事要做。我这趟回来,实在是觉得茶的生意好,想劝哥哥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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