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丹·西蒙斯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6
|本章字节:11960字
对于今天这一趟飞行来说,只需将轻型翅翼展开一公里左右,耳畔传来帕洛·克洛尔的声音,要是我们去的地方比较远,或者飞行速度加快,那就需要张得更开一点……也许几百公里吧。
当我举起手臂的时候,从拟肤束装中冲出几条能量,它们就像是蝴蝶的翅翼般展了开来。我感觉到了日光迅速带来的推力。
我们感觉到的,主要是先前的电磁能量场航线的电流,帕洛·克洛尔说?如果你们允许我暂时控制一下你们的束装……快看,那儿。
眼前的景象发生了变化。我望向左手边,也就是伊妮娅坠落的方向,她已经在好几公里之外——那是一粒闪闪发亮的银色蝶蛹,却张着巨大的金色翅翼。在她的更远处,其他人也闪着光芒。我看见了太阳风,看见了带电粒子和离子流沿着无限复杂的太阳圈几何面流动、向外盘旋。扭曲磁场形成的红色线条盘旋着,就像是画在了一只不断变化的鹦鹉螺的内表面。所有这些旋绕的、多层的、五颜六色的等离子湍流的源头,都是那颗恒星,但那不再是一颗惨淡的星星,而是数百万汇聚的场能线的核心,整片整片的等离子云以每秒四百公里的速度喷薄而出,又被北部和南部赤道的脉动磁场拉成各种形状。我能看见朝内奔涌的磁场线的紫色光带,还有朝外爆裂的大片深红色的能量流,它们互相交织,混杂在一起;我能看见星树外边缘的太阳能冲击波,形成了蓝色的旋涡,卫星和彗星刺入这些等离子介质,就像是夜幕之下的远洋舰乘风破浪,穿过一片发着磷光的大海;我还能看见我们的金色翅翼正和这些等离子和磁场介质互相作用,它们捕获了一个个光子,就像是用网兜抓住了无数的萤火虫,翼面迎着等离子流波动着,而我们的银色身体,则沿着太阳圈矩阵的大型闪光褶皱和螺旋磁力几何面,往前加速行进。
除了这些增强的景象之外,束装的视像正将轨线信息和计算数据叠加在眼前,虽然这些数据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但对这些适应太空的驱逐者来说,必定攸关生死。这些方程式和函数一闪而过,似乎飘浮在了遥远的某处,我只记得其中的一段:
即便不明白这些公式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也知道目前是什么情况:我们正极速冲向星树。我们从飞船那儿得到了速度,又从太阳风和离子流那儿获得了更多的推力。我终于明白这些驱逐者能量翅翼是怎么让人在太空中极速飞行的,但怎么才能在一千公里的距离内刹住车呢?
太棒了,传来罗莫的声音,太妙了。
我转了转脑袋,只见我们来自天山的飞行师朋友正在几千米外的右下方,他已经进入了多叶区,现在正在蓝色朦胧的密蔽场上方俯冲翱翔,那层能量场就像是一层滤息膜,包裹着众多树枝之间的空间。
他到底是怎么做的?我纳闷道。
这一次,我肯定又把脑中的这个念头默念了出来,因为我听到了罗莫那低沉独特的笑声,他送来了信息,劳尔,用你的翅膀。和树,和尔格一起合作!
和树,和尔格一起合作?我的这位朋友肯定是失去理性了。
然后,我看见伊妮娅张开了她的翅膀,她用意念和手臂的动作操控着它们。我望着她对面的树枝形成的世界,它们正以令人心惧的速度朝我们逼近。接着,我开始明白其中的技巧。
好极了,传来崔芬耶·尼卡加特的声音。正面迎着风,很好。
只见两位适应太空的驱逐者如蝴蝶般扑扇着翅膀,从星树升起的等离子能量流将他们包围,转眼之间,我从他们身边疾速飞过,就好像他们打开了降落伞,而我还在自由落体。
我在拟肤束装的能量场内气喘吁吁,心脏猛烈跳动。我奋力张开手臂和双腿,用意念驱使翅膀张得更大。能量褶微微闪光,张开到至少两千米长。在我身下,一大片枝叶缓缓移动,缓慢而有目的地转着方向,仿佛一出自然的延时全息影像,记录下花儿自动跟踪日光的景象。这些枝叶互相交叠,形成了一只直径至少达五公里的光滑碗碟,最后变得如同反光的镜面一般。
日光照耀着我。要是直接用眼睛毫无防护地观看这一切,那我瞬间就会被灼瞎。幸好束装的目镜已经将光线极化。我能听见日光正猛烈捶打着我的拟肤束装和翅翼,就像是豆大的雨点捶打着金属屋顶。我将翅膀张得更大,接住猛烈的太阳风,就在这一瞬间,底下星树上的尔格折叠了太阳圈矩阵,将等离子流折射回我和伊妮娅的身下,我们也因此迅速减速,但还不至于太费劲。我们扑打着翅膀,飞进星树阴凉的外部树枝丛,此时此刻,束装的视像中还在往我眼前流动着一条条数据。
不知何故,我确信巨树提供了以质量和反光度为基础的足量日光,而尔格提供了足量的太阳圈等离子和磁场反作用力,在两者相互作用下,我们可以以接近零的速度,落在巨大的主树枝或密蔽场上。
我和伊妮娅跟着两位驱逐者,学着他们的样,一忽儿展翅高飞,一忽儿拍打翅膀,降低速度,继而大大张开,接住日光,重新加速,在外部树枝间游窜,或是高高地飞行在星树外部的多叶枝丛上。接着,我们又深深地潜入了树枝间,折起翅膀,飞过一个个核心密蔽场外的荚舱,掠过一座座桥,蹿过忙碌的太空鱿鱼,这些生物的触手比领事的飞船还要长十倍,后者现在正小心地减速,穿越多叶区。接着,我们又重新张开翅膀,一路急升,飞经一大群一大群飘在空中的阿凯拉特里血小板,在我们经过时,这些蓝色脉动的生物似乎在朝我们招手。
在微微闪光的密蔽场下,有一块巨大的树枝平台。我不知道这对翅膀能不能穿透能量场,但帕洛·克洛尔的确穿了过去,只是闪了一下,就像一名优雅的跳水运动员刺破了平静的水面。崔芬耶·尼卡加特紧随其后,接着是罗莫,继而是伊妮娅,最后是我。我折起翅膀,缩成十几米宽,接着穿越了这个能量屏障,重新回归了空气、声音、香味、凉爽微风的怀抱。
我们着陆在平台上。
“初次飞行,你们完成得挺棒。”帕洛·克洛尔说,她的声音经大气合成,“这仅是我们生活的一瞬,我们想和你们分享一下。”
伊妮娅解除脸部的拟肤束装,它流淌成一个水银般的衣领。她的眼睛闪耀着光芒,一如以往,充满了勃勃生机。白皙的肌肤泛着红晕,头发粘着汗水,湿漉漉的。“真棒!”她喊了一声,接着转身捏捏我的手,“太棒了……多谢。谢谢,谢谢,谢谢,自由人尼卡加特,自由人克洛尔。”
“万分荣幸,尊敬的传道者。”尼卡加特颔首说道。
我抬头一望,意识到“伊戈德拉希尔”号已经在我们头顶靠岸,树舰几公里长的树枝和树干已经与生物圈的树枝融为一体。我之所以知道巨树之舰在那里,是因为领事飞船在缓缓入港,正被一只工作乌贼拉进储藏荚舱。我能看见一名名克隆船员,他们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把众多的补给和莫比斯立方体带到海特·马斯蒂恩的树舰。还能看见几十条植物茎梗状的维生脐线和连接杆,从星树连接着树舰。
伊妮娅没有松开我的手。当我将目光从头顶的树舰转回到她身上时,她朝我靠近,吻了吻我的嘴唇。“能想象吗,劳尔?有成千上万适应太空的驱逐者生活在那儿……时时都能看到那些能量……在空旷的太空中飞行几个星期、几个月……沿着磁力场的弓形激波流和星球周围的涡流奔行……骑着十天文单位外的太阳风等离子激流,向更远的太空飞去……飞向离恒星七十五至一百五十天文单位远的太阳层顶的终端激波疆界,飞到太阳风停止、星际介质出现的地方。聆听宇宙之海的低声细语,惊涛拍岸。你能想象吗?”
“不。”我回答。我无法想象,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当时的我完全不能理解。
贝提克、瑞秋、西奥、卡萨德和其他人都从一条转运藤蔓上爬了下来。瑞秋为伊妮娅带来了衣物。贝提克拿着我的。
驱逐者和其他人又围住了伊妮娅,急切地寻求各种问题的答案,想要得到进一步的指令,汇报基甸驱动无人飞船即将发射的消息。我俩被拥挤而上的人群冲开。
伊妮娅回头一望,向我招着手。我也举起了手——仍旧穿着拟肤束装的银手——向她挥动,但她已经不见了。
那天晚上,我们好几百个人乘上了一艘转运荚舱,由一只乌贼拉着,沿着生物圈星树的内表面,在黄道面之上朝几千公里外的西北方前进,但旅程只花了不到三十分钟,因为乌贼走了条捷径,在太空中穿出一条弧线,从我们的那个区域径直前往新址。
在星树的这一区域内,那些生机勃勃的荚舱、公共平台、树枝塔、系连桥的构造体系看上去大不相同,虽然这个巨大的建筑体和我们的那个区域离得很近。它更大,更具巴洛克风格,新奇怪异。这里的驱逐者和圣徒说起话来,都带着一丝与众不同的口音,那些适应太空的驱逐者的身上装饰着一条条我从未见过的闪亮色条。这里的大气层中,有一些与众不同的鸟类和野兽——充满异域风情的鱼类在迷雾空气中巡游,还有一大群像是旧地杀人鲸的生物,却长着短短的臂膀和美丽的手。而且,这还只是几百公里范围内的情景。我无法想象整个生物圈中各种文化和生命形式是多么的变化多端。我第一次意识到伊妮娅和其他人一遍遍告诉我的事情……人类在过去几千年的星际航行过程中发现的星球,其表面积全部加起来,也比不上这个生物圈的内表面的面积。当星树完工之后,整个内部生物圈就会充满勃勃的生机,其宜居空间的总量,将超过银河内所有宜居星球的总和。
我们会见了一些官员。我们坐进六分之一重力水平下的拥挤平台,与几百名驱逐者和圣徒权贵共进晚餐。接着,他们带我们来到一个非常大的荚舱中,我觉得那可能是一颗小型卫星。
那里聚着十万多名驱逐者和圣徒,他们正等着我们。在中央的高台上,还有几百个赛内赛·阿鲁伊特,空中悬浮着一群群阿凯拉特里。我意识到,尔格已经将内部密蔽场的引力水平设置成舒适的六分之一标准重力,将每个人拉向生物圈的表面,但我又发现,在整个生物圈的内部,周围、上方和高空,有许许多多的座椅。于是我重新估算了一下,这群人的数量应该超过一百万。
驱逐者自由人纳弗森·韩宁和圣徒星树的忠诚之音凯特·罗斯蒂恩引介了伊妮娅,说她带来了大家等候了数个世纪的消息。
伊妮娅走到讲台边,上下左右细看了一番,就像是在和这个巨大厅堂中的每一个人进行眼神交流。音效系统真是先进,我们甚至能听到她咽口水和呼吸的声音。我的挚爱看上去很平静。
“重新选择。”伊妮娅说,她转过身,离开讲台,来到放着高脚酒杯的长桌旁。
我们中有几百人捐出了鲜血,区区几滴,之后酒杯被传递给等待的人群。瞧,从伊妮娅那儿已经获得共享礼的只有区区几百个人,这个量无法满足那一百万名驱逐者和等待着的圣徒,但助手们用消毒刀滴下几滴鲜血,这几滴血又被转移到酒池,几十名帮手从龙头中灌满酒杯,一个个传递下去,于是,没过一个小时,希望分享伊妮娅血酒的人都得到了满足。这个庞大的天地慢慢地人去楼空。
在说出那四个字后,伊妮娅整晚都没再说过别的话。在那漫长、无休无止的一天内,转运舱终于第一次出现了寂静的场面,它开始回家……回到星树的属于我们的区域,回到“伊戈德拉希尔”的阴影之下,二十四小时后,这艘飞船就将循着命运的脚步,走上离乡的旅途。
当时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冒牌货。差不多二十四小时前,我就已经喝下伊妮娅的酒,但一天下来,我都没有任何感觉……除了对伊妮娅一如既往的绵绵爱意,也就是说,对伊妮娅完全不同寻常,又特别,且无须指定、无须平等的爱。
想要喝的人都已经喝了。一大片地方人去楼空,就连那些没喝的人也寂静无声,他们也许对我爱人那仅仅四个字的演讲感到失望,或者是在思索那句话字面上或字面下隐含的意思,我不得而知。
我们坐进转运舱,回到了星树那片属于我们的区域,大家一直沉默不语,除非必须讲话才开口。这不是一种尴尬或失望而导致的沉寂,准确说来,是在面对一个人某段生命的终结,面对一个开始……一个充满希望的崭新开始时,所产生的一种既敬畏又濒临恐惧的沉寂。
重新选择。我和伊妮娅都很疲惫,而且时间也很晚,但我俩还是在黑暗的起居荚舱中***。这一温存的行为缓慢温柔,甜蜜得几乎难以忍受。
重新选择。在我缓缓飘入……的确是飘入……梦乡时,这是出现在我脑海中的最后四个字。重新选择。我明白了。我选择了伊妮娅,选择了和伊妮娅一起生活。我相信她也选择了我。
而且,明天我也将重新选择她,她也会重新选择我。后天也是。每一个明天的每一个小时,都将如此。
重新选择。是的,正是这样。
我的名字叫雅各·舒尔曼。这封信写给在罗兹的朋友们:
我亲爱的朋友们,我一直在等着确认这件事的真伪,好写信给你们。啊,我们现在终于知道了,这事太让人伤心了。我见到了一名逃跑的目击者,我和他谈过话,他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他们被带到了唐比附近的切姆诺,全部被害,埋在了热舒夫森林。处死犹太人的方式有两种:射杀,或毒气。这样的事就发生在成千上万的罗兹犹太人身上。别以为写这封信的是疯子。啊,这是一出真实的悲剧,太可怕了。
“恐怖,太恐怖了!嗨,脱掉你的衣服,在你头上抹上黑灰,在街上跑吧,疯狂起舞吧。”我好累,都握不住笔了。造物主,请帮助我们!
我在公元一九四二年一月十九日写下这封信。几个星期后,在二月一个冰消春暖的日子,格拉堡城周围的树林中洋溢着一股不真实的春天气息。我们——营地里的人——被装进了货车。其中一些货车上画着亮丽的图画,有热带树林,还有丛林动物。这些是去年夏天从营地带走孩子的货车。过了一个冬天,这些画已经有点褪色,德国人也没操心去修饰一下,于是,这些灰扑扑的图片就像是去年夏天的梦境一般逐渐淡去。
他们开车把我们送到了十五公里外的切姆诺,德国人把这个地方叫作库尔姆霍夫。到这儿之后,他们命我们下车去树林里解手。我解不出……有卫兵和其他人看着,我解不出,但我还是假装了一下,最后重新扣上裤子的纽扣。
他们把我们赶回大货车,车子开进了一座古老的城堡。到这儿后,他们又命我们下车,我们排成队,行走在一个散落着衣服和鞋子的大院里,最后进了一个地窖。地窖的墙上用意第绪语写着“没人活着离开”。现在,地窖里有了几百个人,都是男人,都是波兰人,大多数都来自附近的村庄,比如格拉朵、科洛,但还有很多是罗兹人。空气闻起来有股腐烂潮湿的味道,还有冰冷岩石和腐败发霉的味道。
过了几个小时,天色逐渐昏暗,我们活着离开了地窖。这时来了更多的货车,这些车子更大,门分成左右两截。这些较大的货车是绿色的,车子两旁没有画着画。卫兵打开车门,里面差不多都挤满了人,每辆车载着七八十个人。这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