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1)

作者:冯梦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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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古代·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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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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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024字

北宋景皊年间,杭州府有一人,姓刘名秉义,是个医生。妻子谈氏,生有一儿一女。儿子叫做刘璞,年龄已满二十岁,长得一表人才,已经聘下孙寡妇的女儿珠姨为妻。那刘璞自幼读书,学业已成。到十六岁上,刘秉义准备叫他放弃了书本,学习医道。刘璞立志远大,不肯改学医道。女儿小名慧娘,年方十五岁,已经接受了邻近开生药铺的裴九老家的聘礼。那慧娘生得姿容艳丽,意态妖娆,非常标致。


刘秉义见儿子已经长大,便同妻子商议,要给他完婚。他正准备叫媒人到孙家去说婚事,恰好裴九老也叫媒人来说,要娶慧娘。刘秉义对媒人说:“多多上复裴亲家,小女年纪还小,嫁妆一点也没有准备,要再等些时间,等小儿完过了婚,才办小女的事。现在断然不能从命。”媒人得了言语,回复了裴家。


那裴九老因为是老年得子,爱惜如珍宝一般,恨不能快些儿把儿子的婚事办了,好早点生男育女。现在见刘秉义推托,十分不高兴。他又请媒人到刘家去,说:“令爱今年已经十五岁了,也不算做小了。到我家来,就像女儿一样看待,决不会难为她。嫁妆多少,但凭亲家,我并不计较。万望亲家应允。”刘秉义执意先要给儿子完婚,然后嫁女。媒人往返了几次,刘秉义始终不肯答应。裴九老没有办法,只得忍耐。


刘秉义回绝了裴家以后,便请媒人张六嫂到孙家去说儿子的婚事。


这孙寡妇娘家姓胡,嫁的丈夫叫孙恒,原是旧家子弟。自十六岁成亲,十七岁就生下一个女儿,取名珠姨,才隔一岁,又生了个儿子,取名孙润,小字玉郎。两个儿女,才在襁褓中,孙恒就去世了。亏得孙寡妇有些志气,和养娘一起,守着儿女,不肯改嫁。因此人们都叫她孙寡妇。光阴迅速,儿女已经渐渐长成。珠姨许配了刘家,玉郎从小聘定善于绘画的徐雅的女儿文哥为妻。那珠姨和玉郎都生得一样美貌,就像良玉碾成,白粉团就一般。加上资性聪明,男善读书,女工针线,不但才貌双全,而且十分孝敬母亲。


张六嫂来到孙家,转达了刘秉义的意思,要择吉日娶珠姨过门。孙寡妇母子相依,满心想要再等些时候。因为想到男婚女嫁,乃是大事,只得答应了。孙寡妇对张六嫂说:“上复亲翁亲母,我家是孤儿寡妇,没有什么好的嫁妆,不过是些平常的粗布衣裳。凡事不要见怪。”


张六嫂回复了刘秉义。刘秉义备了八盒羹果礼物,以及写有结婚日期的婚帖,一起送到孙家。孙寡妇同意了结婚日期,急忙置办女儿出嫁的东西。母女不忍相离,整天哭哭啼啼。


看看日子已经临近,谁想到刘璞却得寒症,人事不省,十分危险。吃的药就像泼在了石头上,一点用也没有。求神问卜,全说没有救了。吓得刘秉义夫妻魂不附体,守在儿子床边,吞声对哭。


刘秉义和妻子商议,说:“孩儿病势这样沉重,看来不能成亲了。不如暂时回绝了孙家。等孩儿的病好了,另择吉日吧。”刘妈妈说:“老官儿,你这么大年纪了,这样的事难道还不晓得?大凡病人病势凶险,用喜事一冲就好了。没有说起成亲的还要去相求;如今现成的婚事,怎么反而要回绝了!”刘秉义说:“我看孩儿的病体,凶多吉少。如果娶来家冲得好,这是千喜万喜,不用说了;如果冲不好,可不是害了人家的女儿,有个改嫁的名头。”刘妈妈说:“老官,你只顾了别人,却不顾自己的儿子。你我费了许多心机,定得一房媳妇,谁知道孩儿命薄,临成亲,却又患起病来。现在如果回绝了孙家,孩儿没有事,就不消说了。万一有什么不测,那聘礼退还一半,也算是她们忠厚了。这可不是人财两失!”刘秉义说:“依你说该怎样?”刘妈妈说:“依着我,吩咐张六嫂,不要提起孩儿有病,直接娶回家,就像养媳妇一样。如果孩儿病好了,另择日子结亲。如果好不了,媳妇改嫁的时候,我家把原来的聘礼以及各项用费,少不得把本钱算够了,才放她出门,这是个万全的办法。”刘秉义的耳朵原是棉花做的,就依着老婆,忙去叮嘱张六嫂不要泄漏。


刘秉义紧隔壁的邻家,姓李名荣,曾替人家管过当铺,人们都叫他李都管。他为人极为刁钻,专门打听别人家的细事,喜欢说东道西。因为他做主管时,得了些不义之财,手中有钱,便想强买刘秉义的房子,刘秉义不肯。为此他和刘家面和心不和,巴不得刘家有些事故,好幸灾乐祸。他晓得刘璞病危,满心欢喜,连忙去报知孙家。孙寡妇听见女婿病危,恐怕误了女儿,就叫养娘去叫张六嫂来问。


张六嫂本想不说,又恐怕万一刘璞有不测,以后被孙寡妇埋怨;想要说了,又怕刘家见怪。事在两难,因此欲言又止。孙寡妇见她半吞半吐,越发盘问得急了。张六嫂见隐瞒不过,于是说:“刘家公子是偶然伤风,本不是十分大的病。将息到成亲的时候,估计一定好了。”孙寡妇说:“听说他的病情十分沉重,你怎么说得这般轻松?这事不是当耍的。我受了千辛万苦,守得这两个儿女成人,如同珍宝一般。你如果含糊骗了我女儿,我少不得和你拼命,那时不要见怪。”又说:“你去到刘家说:如果真的病重,为什么不等病好了,另择日子。我女儿年纪还小,何必这样匆忙。你问明白了,快来回报一声。”张六嫂领了言语,正准备出门,孙寡妇又把她叫转来,说:“我晓得你绝没有实话回我的。我叫养娘和你一起去走一趟,就知道究竟了。”张六嫂听说叫养娘同去,心中着忙,说:“不消得!好歹不误大娘的事。”孙寡妇哪里肯听,教了养娘些言语,跟张六嫂一起去了。


张六嫂推脱不得,只得和养娘一起来到刘家。恰好刘秉义走出门来。张六嫂欺养娘不认得刘秉义,便说:“小娘子少待,等我问句话来。”急走上前,把刘秉义拉到一边,将孙寡妇适才的话细说了一遍,又说:“她因放心不下,特叫养娘同来讨个实信。却怎么回答?”刘秉义听见养娘来看底细,手足无措,埋怨张六嫂说:“你怎么不阻挡住她?却与她同来!”张六嫂说:“我再三拦阻,她哪里肯听,叫我也没有办法。现在只有让她进去坐了,你们再去从长计议,看怎样打发她,不要连累我日后受气。”说还没有说完,养娘已经走了过来。张六嫂指着刘秉义说:“这就是刘老爹。”养娘深深道了个万福。刘秉义还了礼,说:“小娘子请里面坐。”


三人一齐进了大门,来到客厅内。刘秉义说:“六嫂,你陪小娘子坐着,待我叫老荆出来。”张六嫂说:“老爹自便。”刘秉义急忙走到里面,一五一十,告诉了妻子,又说:“现在养娘在外边,怎么回答她?她如果要进来探看孩儿,却又如何掩饰?不如改了成亲的日子吧。”刘妈妈说:“你真是个死货!她家收了我家的聘礼,就是我家的人了。怕她什么!不要着忙,我自有道理。”便叫女儿慧娘:“你去将新房收拾整齐,留孙家养娘吃点心。”慧娘答应去了。


刘妈妈走到外边,和养娘相见,问养娘说:“小娘子到这里来,不知亲家母有什么话说?”养娘说:“俺大娘听说大官人有病,放心不下,特地叫我来问候。二来上复老爹、大娘:如果大官人病体初愈,恐怕不宜成亲。不如再等些时候,等大官人身子健旺了,另选日子吧。”刘妈妈说:?“多承亲家母挂念,大官人虽然身子有些不快,却只是偶然伤风,不是大病。如果要另择日子,这是一定不行的。我们小人家的买卖,千难万难,方才支持得这样。如果错过了日期,却不又要费一番手脚。况且有病的人,巴不得喜事来冲,他的病也容易好。常见人家要省事的时候,趁着这病来见喜;何况婚期已经定了,亲戚都下了帖儿,请吃喜宴,现在突然换了日子,他们不知道是你们不肯,一定以为我们娶不起媳妇。传说开去,却不被人耻笑,坏了我家名头。烦小娘子回去上复亲家母,不必担忧。我家关系大哩!”


养娘说:“大娘话虽然说得对,请问大官人睡在什么地方?待我问候一声,好回去报知俺大娘,也叫她放心。”刘妈妈说:“才服了发散的药,正在那里睡觉。我替小娘子代言吧。事情刚才都说了,没有别的说的了。”张六嫂说:“我原来就说是偶然伤风,不是大病。你们大娘,不肯相信,又要你来。现在看见老身不是说谎的了。”养娘说:“既然如此,告辞了。”说着便要起身。刘妈妈说:“哪有这道理!说话忙了,茶也还没有吃,怎么就要走了?”刘妈妈把养娘请到里边,说:“我房里肮脏,到新房里坐吧。”


进入新房,养娘举目一看,见摆设得十分齐整。刘妈妈说:“你看我家诸事齐备,怎么肯又改日子?就是成了亲,大官人倒还要留在我房中歇宿,等身子痊愈了,然后同房哩。”养娘见她整备得停当,信以为真。当下刘妈妈叫丫鬟端上点心和茶,又叫慧娘出来相陪。养娘看见慧娘,心想:“我家珠姨是极标致的了,谁想这女娘也这样出色!”吃了茶,作别出门。临行,刘妈妈又再三嘱咐张六嫂:“一定要来回复我一声。”


养娘同张六嫂回到家中,将在刘家的所见所闻向孙寡妇说了。孙寡妇听了,心中倒没了主意,心想:“想答应了,恐怕女婿真个病重,变出些不好来,害了女儿;想不答应,又怕女婿真是小病,已经痊愈了,误了婚期。”孙寡妇犹豫不定,于是对张六嫂说:“六嫂,等我斟酌定了,明早来取回信吧。”张六嫂说:“正是,大娘从容计议计议,老身明早来听回信。”说完就走了。


张六嫂走了以后,孙寡妇和儿子玉郎商议:“这事怎么办?”玉郎说:“看起来还是病重,因此不要养娘相见。现在一定要答复他家,另择日子,他家也没奈何,只得罢休。只是空费了他家这些东西,见得我家没有情义。如果后来病好了,相见的时候,觉得没趣。如果依了他们,又怕病情真的有变,到那时进退两难,后悔也就迟了。依着孩儿,有个两全的办法,不知母亲听不听?”孙寡妇说:“你且说是什么两全的办法?”玉郎说:“明天早上,叫张六嫂去说,成亲的日子就依着他家,嫁妆一点不带。见过了喜,到第三朝就接回来。等新郎病好了,连嫁妆一起送回去。这样就是有变故,也不受他们控制,这不是两全其美。”


孙寡妇说:“你真是个孩子家见识!如果他们假意答应,把新娘娶了过去,过了三朝,又不肯放回来,却怎么办呢?”玉郎说:“那怎么办才好?”孙寡妇想了一想,说:“除非明天叫张六嫂照这样去说,到时候,叫你姐姐躲在一边,把你假扮了送去。皮箱内带一副袍子、鞋袜。预防到了三朝,让你回来,就不用说了;如果不让你回来,就住在那里,看个究竟。就算有个三长两短,你取出袍子穿了,直接跑回来,哪个扯得住你!”玉郎说:“别的事可以,这件事却使不得!以后被人晓得了,叫孩儿怎么做人?”


孙寡妇见儿子推却,心中大怒,说:“即使被别人晓得了,也不过是玩笑的事,有什么大的要紧!”玉郎平时十分孝顺,见母亲发怒,连忙说:“孩儿去就是了。只是不会梳头,却怎么办才好?”孙寡妇说:“我叫养娘服侍你去就是了。”


第二天早上,张六嫂来讨回信,孙寡妇向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说了,并说:“如果依得,便娶过去。如果依不得,便另择日子吧。”张六嫂照孙寡妇所说,一一回复了刘家。刘家因为刘璞病情加重,怕有什么不测,只想把媳妇哄到家里就行了,因此将错就错,更不和孙家争长竞短,也就同意了。


到了吉日,孙寡妇把玉郎装扮起来,果然和女儿一样,连自己也认不出真假。孙寡妇又教了他一些女人的礼数。样样都准备好了,只有两样难以遮掩,恐怕露出马脚来。第一样是脚与女子不同,那女子的脚是尖尖的小脚,凤头一对,露在湘裙之下,莲步轻移,像花枝招展一般;玉郎是个男子汉,一只脚有女子的三四只大。虽然用扫地长裙遮了,教他缓行细步,但总是有些蹊跷。这也还可以遮掩,只要没人揭起裙子来观看,还是隐藏得过去。第二样是耳上的耳环,这是女子平时戴的。今天玉郎扮做新人,满头珠翠,如果耳上没有耳环,成什么样子?他左耳有个环眼,是小时候预防难养穿的。那右耳却没有环眼,怎么戴耳环?孙寡妇左思右想,想出一个办法来。她叫养娘找了个小膏药,贴在右耳。男方如果问的时候,就说环眼生疳疮,戴不得耳环。打点停当,将珠姨藏在一间房子里,专候刘家迎亲的人来。


到了黄昏时候,只听得鼓乐喧天,迎亲的轿子已经到了门口。张六嫂先进来,看见新人打扮得像花神一样,好不欢喜。她没有看见玉郎,就问:“怎么没有看见小官人?”孙寡妇说:“他今天忽然身子有些不舒服,睡在那里,起来不得。”那婆子不知道内情,就不来再问了。


孙寡妇拿酒饭犒赏了来人,傧相念起诗赋,请新人上轿。玉郎头上遮着大红方巾,向母亲告别。孙寡妇一路假哭,送出门来。上了轿子,叫养娘跟着,随身只有一只皮箱,没有一点嫁妆。孙寡妇又叮嘱张六嫂说:“我给你说过的,三朝就要送回来,不要失信!”张六嫂连声答应说:“这个自然!”


迎亲的队伍,一路笙箫聒耳,灯烛辉煌,到了刘家门口,傧相进去说:“新人将要出轿,没有新郎迎接,难道叫她独自拜堂不成?”刘秉义说:“这却怎么好?不要拜了吧!”刘妈妈说:“我自有道理。叫女儿来陪拜就是了。”于是叫慧娘出来相迎。


傧相念了拦门诗赋,请新人出了轿子。养娘和张六嫂两边扶着,慧娘相迎,进了中堂,先拜了天地,再拜了公婆、亲戚,双双却是两个女人同拜。随从的人没一个不掩口而笑。都相见过了,然后姑嫂对拜。刘妈妈说:“现在到房中去给孩儿冲喜。”


乐人吹吹打打,引新人进房,来到刘璞卧床边。刘妈妈揭起帐子,叫道:“我的儿,今天娶媳妇来家冲喜,你要挣扎精神。”连叫三四次,都没有应声。刘秉义拿灯来一照,只见刘璞头歪在半边,昏过去了。原来刘璞病得身子虚弱,被鼓乐一震,因此昏过去了。当下老夫妻手忙脚乱,掐住刘璞的人中,叫取过热水,灌了几口,刘璞出了一身冷汗,这才苏醒过来。


刘妈妈叫刘秉义看着儿子,自己引新人进新房中去。揭起新人头上的方巾一看,果然美丽如画。亲戚无不喝彩。只有刘妈妈心中反觉苦楚,心想:“媳妇这般美貌,和儿子正是一对儿。如果能双双侍奉我们老夫妻的暮年,也不枉一生辛苦。谁想他没福,临成亲却染上了大病,十分中倒有九分不妙。如果有什么差错,媳妇少不得归于别人,现在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玉郎举目看时,只见许多亲戚中,只有慧娘生得风流标致,心想:“好个女子!我孙润可惜已经订了婚。如果早知道慧娘这样出色,一定要求她为妻。”这里玉郎心里正在赞叹,谁知慧娘心中也在想:“以前张六嫂说她标致,我还不信,想不到果真名不虚传。只可惜哥哥没福受用,今夜叫她孤眠独宿。如果我丈夫像她这样美貌,便称我生平之愿了。只怕不能够哩!”


刘妈妈请众亲戚赴过花红宴席以后,各自分头歇息。傧相、乐人,都打发走了。张六嫂没有睡的地方,也回家去了。玉郎在新房里,养娘替他卸了首饰,秉烛而坐,不敢就寝。


刘妈妈和刘秉义商议说:“媳妇初到,怎么叫她独宿。可叫女儿去陪伴。”刘秉义说:“只怕不方便,由她自己睡吧。”刘妈妈不听,对慧娘说:“你今夜陪伴嫂嫂在新房中去睡,省得她冷清。”慧娘正爱着嫂嫂,听说叫她相伴,正合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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