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建群
|类型:文艺·名著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8
|本章字节:12634字
我的痞巷,这是一个独立于时间和空间之外的母系社会。天底下,为什么留下这么一块既没有贤者,也没有暴君把守的土地,这其实并不是一个秘密。这里是克山病区,先前到过这里的人们,或已经死亡,或等战乱和灾荒过后,都迅速地离去。山下的人们,以一种神秘和恐惧的口吻,指着头顶上的这座山说:“痞巷山,既杀人,又养人。”
这个穿着红衣服的女人,是靠什么在威慑着、团聚着这个部落呢?无可否认,这是由于性。包括伤兵,包括土匪黑眼罩,包括烂眼圈马王爷,包括别的人,他们第一次遇见这个女人的故事,都是一篇动人的,都丝毫不亚于我父亲在黄河岸边的那一番经历。他们在那个女人的带领下,找到了这一方乐土。而这个女人本身就是一方乐土。
土匪黑眼罩的叫喊声、妓女大顺店的叫喊声,在痞巷山上空,抽风似的一阵又一阵。我受了马王爷昨晚上那一阵惊吓,因此一直睁着眼。父亲睡得很香,旅途劳顿中,他大约是很累了。母亲却一直没有睡着,她枕在父亲的胳膊上,不停地翻着身,间或,还有一声长吁短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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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分了个差事,是牵着一头高脚骡子,到离石城去,用大烟土,换回布匹和盐巴。这件事是马王爷给安排的。安排停当后,他请示大顺店。大顺店没有吭声,只意味深长地将她的目光,在马王爷的鹰钩鼻子上,停驻了片刻。
我的工作,是拦牛。这桩活儿,是一个大一点的孩子,叫锁牛干的。我顶替了他。锁牛现在要下到地里,劳动。
地里的大部分的出产,是大烟。据说,当大烟花盛开的季节,整个痞巷山,漫山遍野,一片姹紫嫣红。但现在是结大烟桃子的季节,每一棵大烟棵上,都吊着一串串沉甸甸的桃子。
锁牛将放牛鞭,递到我手里的时候,他挤着眼睛说:“大烟桃子里面的籽,香极了。嚼在嘴里,打个喷嚏,都会香半里路哩!”他说,老百姓说的四香,其实都不香,他们是没有吃过大烟籽。我有些好奇,问他“四香”是什么。他说:“猪的骨头羊的髓,黎明觉,小姨子的嘴!”锁牛答应我,有空的时候,他会领上我,偷烟桃子的,不过,他特别叮咛了一句,要防烂眼圈马王爷,他要知道,你就没有活路了,他要给你上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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痞巷山这一面的山脚底下,是一条很小的,很宁静的河流。河水清清的,从青石板上面流过,隔一段,有个滴水,滴水下面是一个小小的潭子。潭子里面有鳖,晴天晌午的时候,鳖会懒洋洋地从潭里爬出来,到岸上来晒盖。而在这个小小的河流上,每一块石头下面,都会有螃蟹。有时是一只,有时是一窝。捉螃蟹要从屁股后面,两只手指一夹,从前面捉,它会夹你。鳖晒盖的时候,也容易抓,你踮着脚走过去,飞起一脚,把鳖踢翻。鳖仰面朝天地躺在那,头缩回了盖里,蹄蹄爪爪乱动,拼命地想翻身。你走过去,捉住它就是了。用手抓住鳖的上盖和下底,是一种捉法,手指伸开,捉住鳖盖的四沿,也是一种捉法,或者,你胆大的话,你张开虎口,用手指夹住鳖头缩进去以后,留在外面的那个类似女器一样的地方你务必掐紧,不要让鳖头伸出来。“鳖嘴咬动铁”,鳖的牙齿是上下完整的两块骨质。它只会咬,不会放,非把你的手指咬断不可。这时唯一的办法,是点起火,烧它。
这条美丽的小河叫胭脂河。这是大顺店告诉我的。原来,没事的时候,大顺店经常到这河里来洗澡。大顺店没事儿的时候多,因此说,她大约每天,都要在胭脂河里泡一回。这样说来,那天我们在黄河边上碰见大顺店,并非偶然。那块卧牛石旁边,就是胭脂河注入黄河的地方。那天,她或者是在那一块洗澡,或者是洗完澡后,顺着胭脂河,来到了那个交汇处。
放牛这活儿,大约是痞巷最轻松的活了。牛对这痞巷山的远远近近,比我还熟。哪里草多,哪里有水,它们都知道。牛也不怕野物侵害,一群牛,豹子、狼、豺狗子见了,都躲得远远的。牛还可以找着回圈的路,约莫到了后半晌了,牛就开始吃回头草。牛吃到圈门口的时候,恰好是人喝汤的时候。放牛这活儿,大约只有一个不好,就是你找不着拉话的人。搭目望去,黄蜡蜡的一片,连个鬼影都没有,你不免感到寂寞。牛能和你亲近,但不能和你拉话。
我早就注意到了,在胭脂河快要流入黄河那一处,晴天晌午,常常有一团红色的东西在晃动。我告诉过母亲,母亲说是我看走了神。这天,当牛群在胭脂河两岸,吃饱了草,卧在那里,闭着眼睛磨牙时,我打着赤脚,蹚着水,向下游那一团红光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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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团红色的东西,飘飘忽忽的,老在我眼前晃动。终于,当我走近以后,我看见那是一身女人的褂子和裤子,挂在一棵红柳枝上。接着,我看到了,在那个小小的潭子里躺着,仿佛睡着了一样的大顺店。
她身上一丝不挂,躺在水底。水很清,汩汩地从她身上流过去,两只高挺的***掀起两个浅浅的漩涡。我向她的下身望去,看见了她身体的最隐秘的那一部分,我的脸上一阵燥热。母亲最爱我,但是,在我面前,母亲总要把自己的这一部分遮起来,怕我看见。那年我七岁,我还不明白世界上许多事情,但是我知道,我不应当看,我要做个好孩子。
突然,我尖叫了一声。我看见一条筷子长短,筷子粗细的水蛇,在大顺店的身体上游了几圈以后,潜入水中,在大顺店身上那个最隐秘的地方,停下来,用头探着,似乎在寻找道路,想钻进去。它把那里当成了草地和洞穴。
假寐着的人儿,睁开了眼睛。看见是我,她很不高兴。她侧过身去,把个屁股蛋子给我。“你是张谋儿家老大吧!你不好好放牛,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有一条水长虫,它要咬你!”我说。说的同时,我往水里指了指。我平生最怕蛇,一见这弯弯曲曲、贼冰渗凉的东西,我就头皮发怵。
“你说的是它吗?它不会咬我的,我们熟了!”大顺店说。说着,她两手往水里一掬,掬起这条绿色的小蛇,这时,她突然说了句:“它不会咬我的,它嫌我身上脏!”说完,突然有两滴亮晶晶的泪珠,从她脸颊上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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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女人也会哭,这使我很惊讶。我拉着放牛鞭,呆呆地站在滴水上面。我想我应当安慰她,于是我说:“大顺店,你甭哭!你一点都不脏。你身上真白,白极了,就像埋在地下的葱,拔出来的萝卜一样!”“是吗?小放牛!”大顺店抬起头来,冲着我,很勉强地笑了笑。“不!你是小孩子,你不懂!我身上很脏,脏极了。我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将我的下身洗干净!”
我坚持说她不脏。我的话,不管怎么说,总令大顺店高兴了些。她要我给她搓背。这样,我跳下了滴水。我用大顺店的红手帕,包住一块很软的石头,在她的背上,轻轻搓起来。她的背很柔软,很光滑,羊脂一般。她的嘴里,也散发出了一种香味儿。搓背的途中,我想起了锁牛告诉我的“四香”,于是我说出来了。大顺店大约很久没有听到,这种带着家乡泥土味儿的脏话了。她要我将“四香”重复上一遍。然后,她“小姨子的嘴,小姨子的嘴”地重复了。一种少女才有的红晕停驻在她的脸上。
当我张口又叫“大顺店”的时候,她止住了我。她说她有名字,她在大王庄的时候,名字叫“茴香”。她说,我的嘴不脏,我可以叫她,但是,只能背着人叫,也不准把这个名字,传出去。
“你叫!”大顺店说。我努力了一阵,才红着脸叫了一声:“茴香!”“哎!”她红着脸,应了一声。
突然我越过她的肩膀,看见左边的奶头,只剩下一个颤悠悠的包,像个白蒸馍似的。它的顶巅,那个奶头嘴没有了,那里是一个圆圆的、平平的疤,我的手停了下来。见我停了,大顺店扭过头来,看了看我的脸,又扭过头去,注视了一眼自己的奶头。红晕迅速地从她脸上消失了,突然之间,她又变成了那个暴戾的女巫式人物。
“小放牛,你知道,我现在想干什么事情?”“我不知道!”“我想拔出簪子来,戳瞎你的眼睛!”
听到这话,我一把扔下手绢,攀上滴水,向来路上跑去,跑了很久,扭头一看,见大顺店,正立在红柳边穿衣服,那情景,正如那天在黄河边,我看到的一样。
“小放牛,我不伤你!刚才是我不对!明儿,这个时辰,你再来给我搓背!”大顺店在后边扬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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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情。父亲不在的时候,烂眼圈马王爷,就经常来骚扰。他总是央母亲,为他办一些小事情,比如说手上扎了一根枣刺,他央母亲来挑,褂子上破了一个口子,央母亲来补。母亲是个明白人,出门三辈低,所以,每次,总是赔着笑脸,把这瞎松打发走。
这次,烂眼圈是太过分了。他见母亲每次总是客客气气的,以为母亲怯他,贼胆反而大了起来。天傍黑,他大大咧咧地进了门,往炕边上一坐。“小娃娃价,到外边耍去!”烂眼圈支走了两个弟弟,然后,说他要喝水。母亲用老碗,盛了一碗开水,双手端给他。谁知,这老不死的,不去接碗,却伸手向母亲的下身摸去。
“白脸婆姨,你这里有一个泛水泉子,我要喝这泉子里的水!”烂眼圈说。母亲见说,勃然变了脸色。她一把把老碗,摔在地上,然后正色说道:“老狗,你滚!你当我是那下贱女人,想占便宜就占便宜么?张谋儿回来,剥你的皮,抽你的筋哩!”
烂眼圈见说,嘿嘿地笑着,不恼也不怕。他说:“白脸婆姨,实话实说吧,你逃不了我的沟!你要听话,依了我,你们仍旧过你们的安生日子,要不然,赶明儿,我叫土匪黑眼罩,下山去戳弄戳弄,叫那些土匪,在张谋儿经过的路上,打了他的黑枪!”
这大约是母亲最怕的一招。听了这话,母亲愣了一下,但接着,她又强硬了起来。母亲退到了炕边,从炕上的“活笸箩”拿出一把剪刀。“烂眼圈,你要我干啥事都行,但是,干这事不行!求求你,饶过我们这一家子吧!”烂眼圈嘿嘿地笑着,并不言传,一步一挨,向母亲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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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这个时候,把牛吆进了圈,插好栏杆,进窑的。见了窑里这情景,我吓了一跳,想也没想,我就扑了过去,抱住了烂眼圈的一条腿,往炕下面拉。
烂眼圈大约也会一些武功。他舍了母亲,翻转身来,两手支着炕沿,飞起一脚,将我踢倒在地,跌了个狗吃屎。当我爬起身来,又要向烂眼圈扑去时,母亲提醒我说:赶快跑,赶快到外边去喊人!
母亲的话是对的!我和母亲两个人加起来,也不是烂眼圈的对手。我爬起来,向窑外跑去。这时候,从山路上,响起了一阵阵世界上最亲近的声音:嗒嗒嗒嗒……这是父亲的高脚骡子,踏在山路上的声音。我站在畔上,大声地喊起来:“大呀!大呀!你快回来呀,家里出事了!”
我听见山路上应了一声,接着“嗒嗒嗒嗒”的声音加快了。当父亲一脚踹开窑门,走了进来时,母亲正蹴在炕旮旯里。她浑身是血,一把剪刀,插在她的胸部。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和身上的白裤褂,一样苍白。那个烂眼圈马王爷,正半跪在母亲旁边,他大约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见了父亲,母亲哇地一声哭了。她挪过来,扑进父亲怀里,全身筛糠一般,软瘫了。“我的身子没有被染,我的身子还是我自己的!”她对父亲说,说完,就昏死过去了。
父亲将母亲轻轻地放在炕上,捉住烂眼圈的手腕。“是她自己捅自己的!是她自己捅自己的!”烂眼圈说。父亲没有听他废话,父亲一个大背,将他从炕上摔到了地上,又一个大背,将他从窑里摔到了院子。父亲像一个暴怒的狮子一样,嗷嗷地叫着,仿佛要一口将这烂眼圈,吞到肚子去。
父亲掏出了腰间的手榴弹。他一把打开盖儿,牙齿一咬,咬下了拉线,然后,一步一步地,向烂眼圈走近,手榴弹冒着烟。烂眼圈吓得用两手抱着头,干号着。就在手榴弹就要爆炸的那一刻,父亲突然改变了主意。这时候大约理智抬头了,他大约觉得,自己能不能惹得起这一场事端,痞巷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还不清楚,而这烂眼圈,还算痞巷一个人物。于是,父亲的手榴弹,没有扔向烂眼圈,而是越过烂眼圈的头顶,落在了畔底下。
“轰隆”一声巨响,一团火光,一股硝烟。听到手榴弹声,满痞巷的人都跑来了,就连大顺店,也跑来了。大家纷纷问是怎么回事。这时,父亲平静地拍了拍衣襟上的土说:“马王爷不信,硬说这手榴弹是假的。刚才,他叫我放了一颗。是吗,马王爷?”烂眼圈从地上爬起来,他连声说:“是的是的!这回是长了一点见识。这手榴弹的声音真大,像日本飞机撩炸弹一样,震得人站都站不稳了!”
烂眼圈用手捂着脸,走了。出了院子,他又扭头说:“今儿格晚上,咱们不聚团儿,各回各家,脱裤子睡觉!”
众人都散了。父亲回到屋里,他拔下母亲胸口上的剪子,烧了些棉花,将窟窿按住。他说,母亲的伤不算重,将息些日子,就会好的。父亲会武功,又会些医术。
母亲这时醒了,对父亲说:“你得防着,这烂眼圈不会善罢甘休的!”父亲点点头。父亲决定这一段不赶脚去了,留在家里招呼母亲。
2第二天仍然是个响晴天。晴天晌午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大顺店说过的话。开始,我决定不去给她搓背。但是后来,想到她平白无故地掉下两滴眼泪的情景,孩子的心中于是产生了一丝同情心,当然同情心之外,还有对这个神秘女人的惧怕。她躺在水浅的地方,让我给她搓背。她询问昨日儿格晚上的情况。我一五一十地将我看见的,告诉了她。她说她想见了,昨晚上该是这事。她对烂眼圈马王爷这个人,一直不感兴趣,她说有一天,她要除掉这个人。她还要我将父亲当时英武的样子,重复了好几遍。作为听众的她,听到这些事情的时候,脸上也显示出了异样的色彩。
最后她对母亲作了评价。她说:女人的那个东西,说值钱,值钱没数,金子银子不能换,命都不能换;说不值钱,那是一文不值的,一个烂圈圈、破网套。说这话时她很深地叹息了一声。
22
烂眼圈马王爷,终于下毒手了。不过不是对父亲,而是对我。父亲这一段日子,整天龟缩在家里,守着母亲,言谈举止,十分谨慎,举步也轻轻的。烂眼圈巡摸了好多天,没法下手,后来,终于捉住了我和锁牛偷大烟桃子这件事。
锁牛从身上,掏出几个大烟桃子,剥开,里面有籽。他要我张开嘴,然后,把一把籽扔到了我的嘴。大烟籽油囊囊、香喷喷的,吃得我满嘴流油,直打嗝儿。品着这香味,我想起了大顺店嘴里的那个味道。
锁牛说,大烟棵割了,一捆一捆,搁在地里,等待着熬大烟土。他要我把牛赶到大烟地里去放,放牛的当儿,偷偷地夹些大烟捆子,扔进那条小渠里。渠水会将烟捆冲到下游文昌庙附近的。他躲在下游,捞烟捆。捞下以后,就藏在文昌庙的神像背后,这样,今冬明春,我们就有零嘴吃了。
大烟籽实在是太香了,而这件事,似乎也不太费神。我很痛快地答应了。我们干了两次,这两次都成了。我佯装着去赶牛,走到烟捆子跟前,瞅瞅四下无人,胳肘窝里夹上一捆,用牛作掩护,来到渠边,将烟捆子扔进那个自流渠里。锁牛在下游接到了,捞出来,搬进文昌庙去。干完以后,晚上,我们两个人钻进文昌庙里,脊背靠着神像的脊背,一边嚼着大烟籽,一边设计我们的宏伟设想。按锁牛的意思,行了,见好就收,我却觉得,不妨再干几次,反正这事挺顺溜的。谁知,事不过三,事情就出在第三次上。
烂眼圈马王爷见我这几天,老在大烟地边上巡摸,早瞄上了。这天中午,他游游逛逛地,向地头走来。我刚刚把几捆大烟棵子,扔到渠里,现在,正靠在一条卧着的牛身上,悠闲地望着天空。见马王爷远远地来了,我吃了一惊,惹不起还躲不起!我吆着牛,慢腾腾地转过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