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伯庸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9
|本章字节:11960字
于是张苍装模作样地推算了一番,继而严肃地帮刘邦解释:“暴秦那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个朝代,只是周朝属下的一个闰统。夏、商、周都有好几百年,暴秦才十来年,怎么能算朝代呢?咱汉朝出身正统,直接继承的是周代的正朔,周代是火德,水克火,所以咱们是水德,正合适——陛下英明,陛下伟大,陛下说得一点儿都没有错!”
造座庙祭祀黑帝
从来都说秦汉、秦汉,其实这么连着说很不恰当,因为秦、汉不是紧连着的,中间有断代。
秦二世三年(公元前207年)年底,赵高谋杀了二世胡亥,接着秦始皇的侄子子婴又杀了赵高。但是这个时候,咱们开头说的那个刘三儿已经领兵突破武关,逼近秦都咸阳了。所以子婴再不敢称秦三世,而是退一步称秦王,希望可以靠着归还关东诸侯的土地来苟延残喘——也就是说,这个时候秦朝已经没了,可汉朝还远没有建立。
子婴当秦王才四十六天,刘三儿就杀进咸阳,灭掉了秦国,但他也没能赶紧把汉朝建立起来。一个多月以后,项羽率领诸侯联军进入咸阳,宰了子婴,然后把刘三儿赶去西边儿的穷乡僻壤,封他做汉王。汉王当了整整四年,刘三儿才终于称帝,建立汉朝,史称西汉。所以说,秦、汉之间有将近五年的空白期,历史上叫它“楚汉相争”,其实啊,也可以叫它“西楚朝”。
且说汉王二年(公元前207年),这时候刘三儿大概已经改名刘邦了,他正在跟名义上的天下共主、西楚霸王项羽连番恶战。
刘邦这时候还见不着胜利的曙光,不久前,他刚趁着项羽远征齐地搞了场大突袭,打下了西楚的首都彭城,可是屁股还没能坐热,就被心急火燎赶回来的项羽杀了个尸积如山、血流成河,连老婆孩子都被敌人给逮了去,自己是连滚带爬地逃回了关中。可是这位仁兄没心没肺,也不弄块凉席挂块苦胆找机会报仇,反倒优哉游哉地躺在秦朝旧宫里,晃着脑袋问部下:“这个秦朝当年供的都是些什么神哪?”
部下告诉他,秦朝祭祀的是四方天帝,青、白、赤、黄。刘邦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我听说一共应该有五帝呀,这怎么才四个?”大家伙儿都说没听说过,不清楚,刘邦说看来还有一个黑帝,得等着我这位真命天子来帮他建祠堂了。
上古时候部族很多,几乎每个部族一个神,就算比不上日本神话里的八百万天津神,上千总是有的,上万也不一定。后来有些神跟随着他的部族灭亡了,有些神跟随着他的部族兴盛起来了,更多的神则跟随着他的部族融入了别的部族神话体系中。等到阴阳五行学说产生,把五方都配给了五行,就出现了五方天帝的说法,即东方为青帝,西方为白帝,北方为玄帝,南方为赤帝,中央为黄帝。再后来,干脆把大批远古神灵往这些空头帝号里套:青帝就是太皋氏或者伏羲氏,白帝就是少昊氏,玄帝就是颛顼氏,赤帝就是炎帝神农氏,黄帝就是轩辕氏。这套体系是啥时候最终定稿的不好说,但可见楚汉相争的时候,起码空头五方天帝的名号是已经定了的。
于是乎,刘邦就开始建庙祭祀黑帝,他这个在当时几乎是毫无意义的劳民伤财举动,谁料想对日后却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刘邦一度被项羽打得很惨,可是翻盘也快,因为项羽本身糟糕的用人和分封政策,加上想到哪儿打到哪儿的极度飘忽的战略手法,最终把自己给搞垮了。公元前203年,琢磨着全都打不下去了的楚、汉双方终于坐下来谈判,决定以鸿沟为界,在中国地图上画了条分割线,商定西经属汉,东经属楚。可谁想项羽才一掉头,刘邦的援军就到了,于是一个猛冲,在垓下把楚军彻底打残。项羽逃到乌江,精神已经崩溃,干脆抹脖子不活了。
就这么着,昔日的乡下小公务员刘三儿,就一步登天变成了汉高祖,西汉王朝终于建立。
这个从偏僻乡下冒出来的新王朝,初建的时候很没有规矩,因为刘邦嫌秦朝那一套礼仪太繁琐,下令全都给废了。结果在朝堂之上,群臣肆无忌惮地胡作非为,一边喝酒一边表功劳,闹急了干脆拔出剑来砍柱子,把坐在上面的皇帝给吓个半死。好在这时候,有个叫叔孙通的儒生站了出来救驾,说这是上朝议政,不是酒馆儿聚会啊,得定朝仪,让大家伙儿都讲规矩。刘邦说好,你定套比较简单的试试,大家伙儿都是乡下人,太复杂了谁都搞不懂。
于是叔孙通就带着他一大票弟子开始制定朝仪,定完了就费劲巴拉地教会群臣。然后再等上朝的时候,大家伙儿全都规规矩矩,该站哪儿站哪儿,没人大声说话,没人拔剑乱砍,就算皇帝赐酒,也都按照一定顺序来先举杯敬贺皇帝,然后再喝。刘邦这下高兴啦,说:“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当皇帝原来这么尊贵啊。”
规矩要不定就不定,定了一套规矩,刘邦满意了,就难免会想再造另一套。马屁精们因此逮到了机会,纷纷上奏,帮王朝搞出种种无意义的表面工程来,于是就有人想起了德性的事情,请示刘邦,您看咱们得算是哪一德?
刘邦是半拉黑社会出身,比不上项羽、张良之类的高干子弟,素质实在不高,听了这话就想当然地拍板。他想当然什么呢?他想起自己当年给黑帝造庙的事情啦,因而傻呵呵地说:“你看,当年黑帝就等着我给他立祠,说明天命在我这儿,水德尚黑,那咱们汉朝就是水德吧,大家继续穿黑衣服。”
“咣当!”旁边一百个人倒下九十九个。
刘邦开口说咱就水德吧,这一方面说明他没文化,另一方面也正说明了斩白蛇起义的故事这时候也还没有编造出来。否则的话,上天的预示早就给了呀,你刘邦是赤帝子,赤色是五行中火的颜色,那么你建立的汉朝当然应该是火德啦。即便是水克火,水德的秦朝却偏偏被火德的汉朝给灭了,有点儿说不大通,可也终究比直接定水德来得靠谱点儿吧。
为什么呢?你想,秦朝就是水德啊,如今老刘家身为战胜国,就算不找个能克水的德性,也不能跟着秦朝走啊。何况秦朝办的是水事儿,按照后来司马迁总结的,那就是“刚毅戾深,事皆决于法,刻削毋仁恩和义”,换句话说就是毫无人情,彻底法制,而且法律规条还极其繁琐、严厉。这时候老百姓最烦也最恨的就是这些玩意儿,要不然刘邦也不会一进咸阳就“约法三章”,把秦朝的厚厚一摞法律条规给大刀阔斧地砍剩三条。如今刘邦偏还要选水德,那不就等于宣告全天下,俺们跟暴秦根本是一伙的吗?这人可丢大发了呀。
所以听了刘邦的话,群臣是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不过周围的人虽然倒下九十九个,也还真有一个没倒的,这个人就是新封北平侯的计相张苍,他站将出来,清清嗓子,开始长篇大论。
这位张苍,以前曾经担任过秦朝的御史,精通天文历法,算是个高级知识分子,想必对这连秦始皇都深信不疑的五德之说应该是烂熟于胸。那么他站出来是为了反驳刘邦吗?怎么可能,皇帝说话就是金口玉言,怎能算错?况且这种事儿也无关经济民生,顺着皇帝的话接着往下说就好了嘛,说法有点歪,咱可以帮忙扳正啊,道理说不通,咱可以帮忙找理由啊。
于是张苍装模作样地推算了一番,继而严肃地帮刘邦解释:“暴秦那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个朝代,只是周朝属下的一个闰统。夏、商、周都有好几百年,暴秦才十来年,怎么能算朝代呢?咱汉朝出身正统,直接继承的是周代的正朔,周代是火德,水克火,所以咱们是水德,正合适——陛下英明,陛下伟大,陛下说得一点儿都没有错!”
刘邦这下可高兴了,嘿,没想到我随口一说还真蒙对了!你瞧,就连那么大学问的张先生都认可。于是汉朝的德性就这么定了下来,是水德,刘邦还特意在上邽郡建造了一座天水祠,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是水德王朝。
别看张苍这借口很牵强,却为后世无数王朝开创了一个恶毒先例。以后经常就有人拿类似说法作为理由,把不顺眼的前朝忽略掉,改为继承一个比较光彩的朝代,充分显示了“五德终始说”的柔韧性和可塑性。
事实上,司马迁说水德是“刚毅戾深,事皆决于法,刻削毋仁恩和义”,那是倒果为因。不是因为秦朝认了水德,所以才严刑峻法,而是因为它严刑峻法,所以司马迁才认为水德就是那个德性(北方的朋友们可以读轻声了)。当初邹老教授对于五德究竟该定义为哪五种人世间的道德好词儿就说得含含糊糊的,光跟五行相对应了,他的后世弟子也都没能搞清楚这个问题,或者压根儿就不打算搞清楚。
所以按照五行的说法,水的性质是“柔能处下”,你也可以说水德就代表了谦虚,或者代表了以柔克刚。换个角度去考虑问题,秦朝的施政方针激烈、蛮横,按照五行的特质,硬说是火德或者金德也并无不可。汉朝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金、木、水、火、土五德,想安上任何一个都能够找出歪理来,刘邦想当然地一张嘴,你确实不能说他肯定就错了。
咱们再把话题拉回开篇那个司马迁堂而皇之在《史记》里记录的刘邦斩白蛇的荒诞故事,倘若把这个故事里的五行特质与五德相对应,则秦朝应该是尚白的金德,汉朝应该是尚红的火德。那么理由是怎么来的呢?很简单,因为西方属金,而秦国位于西方,南方属火,楚国则位于南方,所以才会拿“白帝子”来比喻秦帝,用“赤帝子”来比喻原为楚人的刘邦。这个荒诞故事对于刘邦敲定汉朝究竟属于哪种德,可以说毫无影响,但是谁都料想不到,在《史记》完成的一百多年以后,这个故事竟然又被翻了出来——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由此可知,刘邦随口敲定汉朝为任何一德,其实都不算什么大问题,马屁精们总能找到各种理由来证明“陛下圣明”,而对于老百姓来说,他们都未必知道秦朝就曾经自认是水德,当然更不会把秦朝的暴政跟刘邦的水德认同画等号了。但是歪理也有看似圆不圆的问题,公孙龙可以说“白马非马”,但他不能说白牛是马,或者白马是驴,张苍硬生生把大一统的秦朝贬低为闰统,这种超强的柔韧性很难得到某些认死理的闲人们认同。于是等刘邦和吕后都死了,可以说西汉的开国期终结了以后,也就终于有人敢跳出来反对了。
这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贾谊。
二年,东击项籍而还入关,问:“故秦时上帝祠何帝也?”对曰:“四帝,有白、青、黄、赤帝之祠。”高祖曰:“吾闻天有五帝,而有四,何也?”莫知其说。于是高祖曰:“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乃立黑帝祠,命曰北畤。有司进祠,上不亲往。悉召故秦祝官,复置太祝、太宰,如其故仪礼。因令县为公社,下诏曰:“吾甚重祠而敬祭。今上帝之祭及山川诸神当祠者,各以其时礼祠之如故。”
——《史记·封禅书》节选
“拨乱反正”的成与败
贾谊是汉初着名的文学家、政论家,他年方弱冠就被汉文帝相中,召为博士,然后不到一年时间就被破格提拔为太中大夫。年纪轻轻地登上高位,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当即遭到朝臣们的一致嫉恨,谗言满天飞,文帝被迫贬他为长沙王太傅,后来一度召回长安,可是又派去担任梁怀王太傅。贾谊又气又恨,才三十三岁就一命呜呼,为此深得后人的惋惜和缅怀——司马迁在《史记》里竟然把他跟屈原并列一传,也表示他的冤屈之深,跟屈原有得一拼。
就是这个贾谊,他年轻气盛,不畏权贵,更不怕张苍这种假学术权威,因而在汉文帝十三年(公元前167年)的时候,直接上书文帝,说按照五行相克,土克水,所以我大汉应该是土德,才能克掉水德的秦朝,强烈建议立刻全国改德,服装变黄——这大概也是文帝把他一脚踢到当时还很偏远、很蛮荒的长沙国的原因之一吧,你这说法也太反潮流了!
贾谊彻底失败,可是到了第二年(公元前166年),一个名叫公孙臣的鲁国人再度发难。不过有贾谊的前车之鉴在,公孙臣不敢再硬来了,而是采取了全新的策略。他在给文帝的奏表中预言说,根据符谶,过些日子将会有一条黄龙出现在成纪,黄色在五行里配的是土,所以汉朝应该奉行土德才对。文帝一瞧,心说这是张苍的专业啊,于是就转发给当时担任丞相的张苍,让他给审核一下。
张苍老奸巨猾,看到奏表,眼珠子一转,心说不妙——当初硬着头皮附和刘邦,主张汉朝该是水德的是我,如今这个公孙臣却主张土德,分明就是拆我老人家的台嘛。看起来光赶走一个贾谊,这股逆流翻案风还刹不住。不行,坚决不能承认这回事!于是张苍上奏,说咱汉朝的水德是有上天预兆的,那就是“河决金堤”。也就是说黄河下游的支流金堤河在秦末的时候发过大水,这不正好说明了西方的秦该是金德,而咱南方的汉该是水德,水旺盛而冲了金吗?
他可没有想到,公孙臣老谋深算,既然提到了黄龙的事儿,就不会是空口白话,而是早就有了巧妙的安排了。果然过了没多久,就有公孙臣的同党跟着上奏了,说小人确确实实千真万确在成纪瞧见好大好恐怖的一条黄龙。这一回张苍可是有苦说不出,人家一口咬定看见黄龙出现,然后又飞走了,你又证明不了人家是扯谎,压根儿没见过。于是舆论哗然,人人都说张苍是搞学术腐败,还打击异己,搞得这位老丞相是颜面扫地。
就这么着,公孙臣得意洋洋地进宫觐见,文帝当场给他封了个博士,下令编制土德的历法书;而张苍从此失宠,在丞相位子上死皮赖脸地又熬了几年以后,被迫称病回乡了。
或许公孙臣本人真的相信自己的推算准确无误,不过是为了对抗假学术权威才耍了个小花样,但他开了一个很恶劣的头——要知道,这种声称发现祥瑞的事儿成本相当之低,但是收益却很高,于是后世纷纷效法。所以我们翻开史书,经常可以见到某年某月某日,谁谁谁在哪儿又瞧见一条龙,或者瞧见只凤凰、麒麟啥的,特报祥瑞云云,种种学术造假的根子大概就在公孙臣这里——至于韩国教授黄禹锡之类,不过是公孙臣多少代徒子徒孙罢了。
那么,汉朝就因此“拨乱反正”,正式从水德改成土德了?也没有。因为正当文帝作好准备,打算听从公孙臣的话下令改德,同时大家伙儿也都预备换服装的时候,突然碰上了另外一档子事儿,搞得龙颜大怒,一拍桌案改主意了。
究竟是什么档子事儿呢?原来有一个赵国人名叫新垣平,和公孙臣一样,都属于方士或者阴阳家一派,据说最擅长“望气”——所谓望气,就是说能够通过天上云彩的形状、走向,甚至能够通过别人瞧不见的虚空中气息的流布,揣测上天的意旨。这位新垣平原本不得志,只能在乡下骗骗村夫愚妇混点儿吃喝,可是一瞧见公孙臣靠着指使别人说见着黄龙了就平步青云,不禁动起了歪脑筋:这条道儿可以走,有前途。
于是新垣平也赶紧给文帝上奏,说我瞧见长安东北方有五彩的神气,应该建所庙宇来祭祀,里面青白赤黄黑五帝全有,汉朝正应土德。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有本事,不是上嘴唇磨下嘴唇随口一说,他还伪造了一只玉杯,上刻“人主延寿”四个篆字,诡称是一个仙人送给文帝的,同时献了上去。按照咱们前面的分类,说见着五彩神气是报祥瑞,献上玉杯则是造祥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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