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伯庸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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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周是五代第五个,也是最后一个王朝,北边儿就此告一段落,咱们再来说说南边儿。
前面说过了,五代十国,十国里除了一个北汉外,其余九国都在南边儿。这九国其实不够有意思,那班家伙对五德学说并不怎么上心,所以称帝的多,推演五德的少。何况他们中很多人本身也有自卑心理,认为正统都在北方五代那儿,自己其实就一地方政权——比如南唐虽然称帝,但一向奉北方王朝为宗主,而钱鏐的吴越、马殷的楚则连皇帝都不敢称,只是国王级别。不是正统,就没有论德性的资格,所以他们主动缩了头。
有个国家一定要提上一提,那就是前蜀。这个前蜀是王建创建的,虽然没有什么“德性”的记录,可是论起祥瑞来,却是十国中最多的。《新五代史》里一篇《前蜀世家》,几乎三分之一的篇幅都是在记述哪年哪月什么地方碰到了什么祥瑞。
比方说,就在唐朝灭亡的那一年(公元907年)正月,据说青城山上出现了巨人,然后到了六月间,万岁县又出现了凤凰,嘉阳江里出现了黄龙。更可怕的是,“诸州皆言甘露、白鹿、白雀、龟、龙之瑞”,这一个“皆”字,不禁让人满身起鸡皮疙瘩
祥瑞太多了,这里不可能一一枚举,我就举一个例子,便可见前蜀君臣的想象力奔放到了什么程度。前蜀武成三年(公元910年)八月,有人号称在洵阳看到了龙,而且不是一条,而是整整五十条!连修史的欧阳修本人写到这里,都忍不住说了一句:帮主,这也太离谱了吧!
欧阳修为此大发议论,说他读这篇《蜀书》,发现各种包括龟、龙、麒麟、凤凰、驺虞之类,历代都说代表帝王兴起的祥瑞,全都聚集去了该国,这可真是太奇哉怪也了。尤其是龙,龙这种东西不被人见到才显得神奇,在天上飞行着排云布雨才是它的本职工作,如今突然暴露形象,就是不神,不在天上却在水里,就是失职,至于一下子出五十条,那简直就是妖孽了。
五代十国的终点是宋朝。不过在说宋朝之前,还有一个大国得先介绍一下,那就是辽。
辽的正经国号,其实应该以族为名,叫作“契丹”。契丹的开国君主是耶律阿保机,和后唐太祖李克用、后梁太祖朱晃是同一时期的人物。虽然是契丹人,但他一直热衷于汉学,手底下重用的都是韩延徽、韩知古、康默记等一大票汉人谋士。耶律阿保机死后,他第二个儿子耶律德光继位,石敬瑭恬不知耻地来请救兵,主动献上燕云十六州,也就是今天北京市、天津市以及河北、山西北部这些传统上的汉人居住区。契丹人占了这些地方,不大会管理,但是耶律德光思路发散,干脆搞了个全新的政权模式,把官员们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管契丹、奚、蒙古、女真等游牧渔猎民族,一部分管汉地、汉人。
这种两部制,表明契丹国是蕃人和汉人的共同国家,最显着的标志是什么呢?那就是上朝的时候,皇帝、皇后同时临朝,皇帝穿汉服,皇后穿蕃服。所以很多片子里拍契丹国主在朝堂上还是皮袍、毡帽,那是错误的,他正经的打扮应该是直角幞头配圆领大衫。
再后来,石敬瑭挂了,他儿子石重贵突然奓毛不打算称臣,耶律德光就老实不客气地领兵南下,灭了后晋。本来耶律德光这回出马是不打算再回北边去的,他要在洛阳建都,在中原称尊,当真真正正的中国皇帝,然而天不从人愿,耶律德光一脚踩进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被迫狼狈逃回。从这事儿也可以看出,契丹人是把自己当中国人的,是把自己的国家当中国王朝的。所以他们对内的国号是“契丹”,但在和中原王朝,尤其是后来的宋朝搞外交的时候,为了证明自己才是中国正统,就定了个“辽”的汉式国号——不能还叫契丹,瞧着就蛮夷,不是中国范儿。
顺道一提,因为契丹辽兵锋所指,直接西域,而无论五代还是后来兴起的宋朝,都没能对西域施加哪怕一丁点儿影响,所以当时中亚细亚一代的各国各民族,都普遍把契丹辽当成中国,从他们那儿再往西传,一直到欧洲,也都是把契丹当成中国的别名儿。
拉回来说,既然连中国式的国号都敲定了,那么中国王朝名义上传承了好几千年(实际就一千来年)的五德学说,他们当然不敢不理。可最大的问题是,契丹辽和中原王朝向来没太大瓜葛,这个“德”不好联系啊。
契丹第二任国主,后来被称为辽太宗的耶律德光,只好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老祖宗。他倒是够明智,没去认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中原王朝当祖宗,而是老老实实地在祖先的神话传说里找因由。根据契丹族起源神话,最初有一个男子骑着白马,在辽水边碰到一位驾着青牛车而来的女子,二人结为夫妇,生下了八个男孩,也就是契丹八部的始祖。契丹族在辽水边诞生,所以这个德性嘛,当然就该是水德啦。
于是经过这么一个推导过程,总算是找到了契丹应水德的理由,并且因此定下了中国式的国号——“辽”,用以纪念本族的母亲河。所以说契丹辽的水德跟北魏的土德很类似,不是五德循环,相生或相克而出的,而是横空出世,石头里冒出来的。
呜呼,自秦、汉以来,学者多言祥瑞,虽有善辨之士,不能祛其惑也。予读《蜀书》,至于龟、龙、麟、凤、驺虞之类世所谓王者之嘉瑞,莫不毕出于其国,异哉!然考王氏之所以兴亡成败者,可以知之矣。或以为一王氏不足以当之,则视时天下治乱,可以知之矣。
龙之为物也,以不见为神,以升云行天为得志。今偃然暴露其形,是不神也;不上于天而下见于水中,是失职也。然其一何多欤,可以为妖矣!凤凰,鸟之远人者也。昔舜治天下,政成而民悦,命夔作乐,乐声和,鸟兽闻之皆鼓舞。当是之时,凤凰适至,舜之史因并记以为美,后世因以凤来为有道之应。其后凤凰数至,或出于庸君缪政之时,或出于危亡大乱之际,是果为瑞哉?麟,兽之远人者也。昔鲁哀公出猎,得之而不识,盖索而获之,非其自出也。故孔子书于《春秋》曰“西狩获麟”者,讥之也。“西狩”,非其远也;“获麟”,恶其尽取也。狩必书地,而哀公驰骋所涉地多,不可遍以名举,故书“西”以包众地,谓其举国之西皆至也。麟,人罕识之兽也,以见公之穷山竭泽而尽取,至于不识之兽,皆搜索而获之,故曰“讥之也”。圣人已没,而异端之说兴,乃以麟为王者之瑞,而附以符命、谶纬诡怪之言。凤尝出于舜,以为瑞,犹有说也,及其后出于乱世,则可以知其非瑞矣。若麟者,前有治世如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世,未尝一出,其一出而当乱世,然则孰知其为瑞哉?龟,玄物也,污泥川泽,不可胜数,其死而贵于卜官者,用适有宜尔。而《戴氏礼》以其在宫沼为王者难致之瑞,《戴礼》杂出于诸家,其失亦以多矣。驺虞,吾不知其何物也。《诗》曰:“吁嗟乎驺虞!”贾谊以谓驺者,文王之囿,虞,虞官也。当谊之时,其说如此,然则以之为兽者,其出于近世之说乎?
夫破人之惑者,难与争于笃信之时,待其有所疑焉,然后从而攻之可也。麟、凤、龟、龙,王者之瑞,而出于五代之际,又皆萃于蜀,此虽好为祥瑞之说者亦可疑也。因其可疑者而攻之,庶几惑者有以思焉。
——《新五代史·前蜀世家》节选
点检做天子
后周显德七年(公元960年)正月,镇州和定州急报,说契丹和北汉联兵南下,侵扰疆土,于是朝廷就派殿前都点检赵匡胤率军前去抵御。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禁军刚离开京城,才走到陈桥驿的时候,突然就闹起了哗变,随即哗变军官把一件黄袍子披在赵匡胤身上,拥戴他做皇帝。赵匡胤立刻回师,推翻后周,建立了一个全新的王朝。
咱们前面说过,明黄色的龙袍得到清朝才成为定制,在此之前,黄色虽然也算是比较高贵的颜色,普通平民不让穿,可还不是皇帝专用的颜色,这次事变里出现了“黄袍”这一道具,纯属偶然。比方说,一百五十多年以后,契丹覆灭前夕,燕京的大臣们拥戴耶律淳当天子,给他披的就是赭红袍。不过,“黄袍加身”这个成语就这么着流传了下来,代表着某人主动或被动地称了皇帝。
赵匡胤的篡位,也相关着一则谶谣。据说当后周那位雄才大略的世宗柴荣还活着的时候,也不知道哪儿出现的流言,说:“点检做天子。”所谓“点检”,全称是“殿前都点检”,也就是禁卫军总司令,而当时担任这一要职的,乃是卫国公张永德,是太祖郭威的女婿。柴荣本身是郭威老婆的侄子,被郭威收为养子,所以论起继承权来,他跟张永德是半斤八两,都不算最正统——没办法,郭威没有活的儿子,只好把内侄当儿子了,可女婿也有“半子”之称,张永德同样也有继承皇位的资格。
所以柴荣听到这则谶谣,心里就犯了嘀咕,本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干脆免除了张永德的职务,而让自己的亲信大将赵匡胤接任殿前都点检一职。这就跟当年隋炀帝杀李浑一样,自作聪明地以为谶谣就落在某人头上了,可是想不到天下姓李的多了去了,杀了一个李浑,还有李密、李渊,或者别的什么李某。柴荣以为“点检做天子”是应着张永德,以为只要不让张永德做殿前都点检,自然天下太平,他可没想到,下一任殿前都点检赵某才是真正应运而生之人
还是赵匡胤聪明,当皇帝没几年,就找个借口把殿前都点检这职务给撤销了——干脆堵死源头,以后什么张某、赵某,还有当时正当着这个职务的慕容延钊,全都再不能拿这则谶谣说事儿了。
赵匡胤此前跟郭威一样,没有爵号、国号,所以他定新王朝的名字为“宋”,纯粹因为首都在开封,春秋战国时代属于宋地。宋朝跟前面的短命五代不同,虽然没能统一天下,但基本中原地区是占住了,南北宋政权延续了三百多年。所以我们可以看到,汉朝以后,除了少数外族政权外,大多数王朝包括割据势力,都用中原的地名,更准确点儿说,是用某地相对应的周代诸侯名做国号。周朝号称八百诸侯,其实留下名字的不过一百挂零,其中还有很多实在太弱小让人瞧着就来气的,所以真正能用的名号并不多。由此一来,重名的王朝、王国就多了去啦,使得历史学家们必须在前面加个字才能搞清楚谁是谁——比如北周、武周、后周,比如东晋、西晋和后晋,比如南梁、后梁。五代五个王朝,为此就都带个“后”字。照道理说,宋朝前面还有南朝刘裕所建的宋国,它也应该叫“后宋”,可是碰上这个朝代太繁荣,太漫长,所以摇身一变成了正根儿,前面不用加字儿,就叫作“宋”——至于南宋、北宋,则跟东汉、西汉,东晋、西晋一样,只是代表王朝的两个阶段而已。
赵匡胤篡了后周,建立宋朝,后周前面说了,属木德,于是五行相生,木生火,宋朝又该循环到火德,服色尚赤。这是宋初就稳稳确定下来的,完全没有争议。
可是(咱们又该可是了),就像唐朝当年以土德继承了隋朝的火德以后,隔了几十年,突然跳出个大文学家王勃来表示不满,要求删光前面的几个朝代,直接继承汉朝的正统。这一回,宋朝也碰到了同样的闲人,不过他的名声可没有王勃响亮。
太平兴国九年(公元984年)四月,当时坐在开封皇位上的,乃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兄弟太宗赵光义,突然有个名叫赵垂庆的平民东施效颦也学王勃上书,说本朝如此辉煌,就应该跳过那乌七八糟的什么五代,直接上承唐朝,定德性为金德。再者说了,就算不删掉五代,后梁取代了唐朝,后唐又取代了后梁,这么一辈辈排下来,到咱这儿也应该是金德了。
赵垂庆明显偏科严重,数学略通,历史太差,完全给算错了。这家伙以为五德轮替的顺序应该是“唐(土德)后梁(金德)后唐(水德)后晋(木德)后汉(火德)后周(土德)宋(金德)”。可惜这只是理想状态而已,事实上后唐压根儿就没把后梁当成正统王朝,自己也不新建德性,而是直接扛起了唐朝的大旗,上应土德,而不是水德。所以继续推演下去,宋朝就该是火德,不能是金德。
宋朝的国策就是善待文人士大夫,所以赵光义没让人一顿乱棍把赵垂庆给轰出去,而是把他的上奏交给大臣们讨论。有位常侍徐铉,原本是南唐的重臣,算当时数一数二的国学大师,他一眼就瞧出了赵垂庆的漏洞所在。他说,唐朝虽然灭亡了,却有后唐拨乱反正,所以正统循环得从后唐起算,我皇宋还该是火德。为了加强说服力,他还援引了唐玄宗时候崔昌献议的例子,以证明赵垂庆犯的是硬伤,辩无可辩。这桩风波也就此平息,然后,咱们还得继续可是
大中祥符三年(公元1010年)九月,宋真宗赵恒在位的时候,开封府有位功曹参军名叫张君房,再次跳出来闹事,上书劝说朝廷把德性改成金德。
不过这一次和上次不同,张君房不再在“五德”上绕圈子,而是开辟第二战场,大谈祥瑞征兆。要知道那宋真宗是个极度迷信的家伙,尤其痴迷祥瑞,对他说上天降瑞,那要比推演五德更有说服力。你还别说,张君房真的搜集到了,或者说编造出了不少证据:
其一,当后周恭帝柴宗训把皇位禅让给宋太祖赵匡胤的时候,也就是公元960年,按照传统的干支纪年法,正是庚申年,天干配五行,庚属金,地支配五行,申也属金位,二金合一,这难道不正是上天的预告吗?其二,宋太宗在太平兴国年间,曾经在都城汴梁城西开凿过一个池子,起名叫“金明池”,为啥不叫水明池、火明池而要叫金明池呢?这肯定跟德性有关啊。其三,就在前些年,丹徒进贡了一头白鹿,姑苏进贡了一只白兔,而陛下您在封禅泰山的时候,又有人在山东献上白兔一只,郓州也发现一只金龟——白为金色,金像白色,这些祥物也都预兆着大宋该是金德啊!
这一回的论据不能说不充足,但可惜,张君房上书的时机不对,宋真宗那时候正忙着去汾阴祭祀后土呢,没空搭理他这茬儿,于是这再一次变火为金的“逆流”也惨遭失败。
隔了不久,到天禧四年(1020年)五月,又一个闲人蹦了出来,光禄寺丞谢绛上书说:“当年汉朝跳过暴秦直接继承了周的火德,为火德;我皇宋也应该如法炮制,跳过五代继承唐的土德,所以不该是火德,而该是土德。”这一回比前两次更不像话,一瞧就知道谢绛这人历史没学好。我们知道,在邹老教授的“五德相克”系统下,周朝才是火德,汉朝则是土德;而在刘向、刘歆爷儿俩的“五德相生”系统之下,周为木德,汉则为火德。这谢绛根本是把两套系统给弄混了。
与此同时,大理寺丞董行父也上书,坚持认为宋朝该是金德,还是老一套的理由,说宋朝应该跳过五代,上应唐朝土德云云。既然对方拍的是“火星砖”,宋真宗也就懒得跟他们费嘴皮子,直接引用当年徐铉发的“火星帖”,回答说大宋是受了后周的禅让,这么把人家一脚踢开良心上过不去,您就别跟这儿废话了。
如此这般,虽然下面不断有人哼唧着要改德、要改德,但宋朝的火德却是始终没有变过。
举例来说,北宋有一位书法大家,名叫米芾,他有一方书画印,印文是“火宋米芾”四个大字,证明了宋为火德,是当时士大夫阶层普遍的认知,张君房、谢绛之类全都非主流。对于这方印,米芾还特意写过一段文字来作解释,他说:“正人君子的名字都很端正,而纪年纪岁,也都应端正。从前有‘水宋’(指南朝刘宋是水德),所以今天要用‘火宋’来加以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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