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勃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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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生“以廉直闻于国,自楚王以下皆师尊之”,他去跟楚王说了点天文,就让楚王下了大赦令。范蠡的大儿子得了风声,不知道这是庄生施加影响的结果,觉得二弟本来就可以没事,心疼那千金,就去跟庄生把金子讨了回来。
于是庄生怒了,又跟楚王打了个招呼,楚王还是把范蠡的二儿子给杀了。
范蠡得了消息,表示早在自己预料之中:“我当初想让小儿子去,就是因为他从小娇生惯养,不把钱当钱,扔出去也就扔了,老二的命也就能保住。老大是跟着我一道创业的,知道钱来得不容易,舍不得乱花,老二的命也就没了。”
这个故事本身很有意思,但这里我们只关心一个问题,这个“庄生”是谁?
唐朝的司马贞给《史记》作注,在这个地方写了句很好玩的话:
据其时代,非庄周也。然验其行事,非子休1而谁能信任于楚王乎?
意思是:对楚王能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当然只能是庄子。虽然年代上有一百三十年的误差,但我坚持认为是庄子。
真是神逻辑。他得有多么不能接受,庄子是个纯粹的隐士啊?
世界是用来调戏的(下)
仁义礼法不重要
《庄子》里反感仁义礼法的内容,起码分四个层面。
一、仁义礼法和活着冲突;
二、仁义礼法是胡折腾;
三、仁义礼法导致虚伪;
四、仁义礼法是统治工具。
第一个层面,要参照孟老师那句名言来理解。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
求生和取义往往不可得兼,这是大家意见一致的地方。孟老师主张取义,但《庄子》中有一部分篇章则主张求生之外无所求。
甚至于在庄子的《盗跖篇》里有个人物就叫满苟得。你孟老师不是说“不为苟得”吗?我就苟得了,我就苟且了,我就苟活了,我还特满足,你怎么着吧你?
第二个层面是对第一层的扩大和论证。人的自然状态本身就是很完满。庄子的本事是把经过仁义礼法修正过的世界形容得特别凄凉。
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之间。意,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在宥》)
当今世上,惨死的人一个挨着一个,戴着刑具的一个推着一个,受刑残废的人一个看着一个。就在这满是伤害和罪恶的世界里,儒生和墨者踮起脚振臂高呼,好像自己是拯救世界的英雄。太过分了,不要脸竟可以到这个地步啊!
我怎么知道,那些圣人智者,不是在打造刑具?我怎么知道,那些仁人义士,不是在为枷铐上锁?我怎么知道,曾参、史鱼这样的好人不是在为桀纣盗跖放出进攻的响箭?
同时,庄子可以把原始状态描述得如梦如幻——至于这到底是不是真相,他也不打算跟你讲理。他态度很明确:我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第三个层面,是仁义道德的调子太高,实际上做不到。所以越鼓吹这个,人会变得越虚伪。讽刺别人的虚伪做作,这是庄子的绝活,下面这段,尤其精彩。
儒以诗礼发冢。大儒胪传曰:“东方作矣,事之何若?”
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
“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接其鬓,压其顪,以金椎控其颐,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庄子·外物》)
大儒小儒去盗墓,小儒墓里开棺,大儒墓外把风,引《诗》据《礼》彼此传递信号。
大儒上课点名一样地喊话:“日出东方,进展如何?”
小儒回答:“身上有啥不知道,发现口中有珍珠。”意思是,老师该怎么办?
大儒于是引起了《诗》:“青青的麦苗啊,长在坟丘之上。生前并不乐善好施,死后含颗珍珠你好意思吗?”——这首诗不见于《诗经》,不知道是逸诗还是他即兴创作了冒充古典的,但反正是一下子给盗墓行为找到了道德依据。
大儒接着指导技术动作:“抓住他的鬓,按着他的嘴,再用锤子敲下巴,慢慢地分开他的两颊,不要损坏了嘴里的珠子!”
关于第四个层面,《庄子》外篇里的《胠箧》讲:
一般人的防盗思维总是设法加强防盗系统。但要来一个超级大盗,直接把你的防盗系统拿走,你的建设工作就都是为他做的了。
仁义礼法,都是器,不是道。落到好人手里可以干好事,落到坏人手里就会干坏事,坏人总比好人多,所以负面影响总比正面的大。
没有仁义,坏蛋仅限于小偷小摸;有了仁义,坏蛋可做的事业就大了,所以叫“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齐国,那么富庶强大,姓田的说拿走就拿走了。所以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杀一个人是犯罪,几乎把印第安人斩尽杀绝那是叫清扫通往现代文明世界的道路,饿死几千万则是为了建设理想社会不得不付出的代价。所以左派、右派骂对方都很容易,要把自己的屁股擦干净就难了。
仁义是舆论导向,但传播媒介在大盗手里;礼法是统治策略,但组织基础在大盗手里,其结果可想而知。所以说“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能够成功当上统治者,还能不是好人吗?田氏明明是窃国大盗,但大义凛然浩气冲天如孟老师,不是拿着尧舜之道送货上门吗?
聪明智慧不重要
庄子反智,是很自然的事。先提供一个参考案例:苏轼在幼子苏遁满月时,写了首《洗儿戏作》。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和庄子一样,苏东坡也是绝顶的聪明人。聪明人过得不爽,于是反个智,心态恐怕总是比较复杂的,就好像女孩对男孩说:“我恨你!”一般不会只有恨在里头。
反智确实是个很容易让人舒心的态度。对聪明人来说,反智是发泄;对我们这些笨蛋来说,反智则是很大的精神安慰。我们没有的,恰恰是不值得拥有的,这是多么美好的事儿。于是本来最没共同语言的人就有了共同语言。难怪古今中外的各种反智主张,总是很容易流行。
当然,反智不能只讲感情,也还是要动脑子整理论的。庄子的名言曰: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庄子·养生主》)
中学里教这句话,把后半句给吞了,单留下“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来提醒你抓紧时间认真学习。其实这和庄子的本意刚好相反。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知识是无限的,拿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知识,这是很危险的。停下来吧卖弄知识的人,找死啊你!
这是说求知不现实。
然后,求知也没意义。庄子说,叫“去小知而大知明”。
从比较庸俗的层面说,有小聪明,花样百出的人做不出什么大事。子贡比不了颜回,杨康比不了郭靖。
更本质的问题是人类智慧在终极真理面前本来就是多余的。相反,绕过智慧,直接用心去面对大道,倒是可能的。
庄子说,南海之帝叫儵,北海之帝叫忽,中央之帝叫浑沌。儵、忽两个跑到浑沌的地盘上,浑沌对他们很好。这二位一合计:“人脸上都有七窍,混沌偏偏一片空白,咱们给他也凿七个洞出来吧。”于是一齐动手,每天开一个窍,七天后七窍开完,浑沌也就死了。
混混沌沌一片空白是最幸福的状态,然而浑沌毁于时间。有了七窍获取各种信息,幸福也就终结了。要回归混沌的幸福,要做的自然就是尽可能隔绝信息和智慧。
有一种小聪明,庄子特烦它。就是科学研究。
孔子的高足,以善于市场预测着称的子贡先生,路上看见一个老人抱着瓦罐浇水特辛苦。于是商人爱推销的本性发作,上去介绍说,我这儿有一高科技新产品,名叫桔槔,是用木料做成的一种机械,一头重来一头轻,取水像吸管,泼水似倾盆,可以极大地提高劳动生产率,要不老先生您也来一套?
结果这个老爷子一听怒了,于是有了下面一段话。
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
这就像学生上课偷偷玩手机。
手机带进教室,就忍不住要玩,这叫“有机械者必有机事”;一玩心思就在短信、游戏上了,这叫“有机事者必有机心”;然后就听不到老师讲什么了,这叫“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但是你毕竟要担心老师过来管纪律,所以不时要往讲台上瞄两眼,这叫“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然后你考试的时候就完蛋了,这叫“道之所不载也”。
这个问题,现代人自然感慨更深,更有所谓“异化理论”,在此亦不多言了。
能说会道不重要
桓公读书时遇到一个叫扁的做车轮工匠——按当时的习惯,可管这工匠叫轮扁。一次,轮扁就去问桓公:“国君您在读什么啊?”
桓公说:“都是圣人的教导。”
轮扁说:“圣人还在吗?”
桓公说:“早死了。”
轮扁说:“那您读的都是糟粕啊。”
桓公心想,你一个做车轮的,我对你态度这么好,你倒这么冲。心头火起,于是说了当时国君的一个标准句型:你给我一个解释,“有说则可,无说则死。”
于是轮扁解释说:
“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天道》)
意思就是说,咱们做车轮,核心技术是接榫头。动作慢了,榫眼太松不牢固;动作快了,榫眼太紧又插不进。怎样才能不紧不慢,得心应手,奥妙在于每个匠人心中,有口也说不出。我教不会我儿子,儿子也没法跟我学,所以临近七十了我还不能退休。古人的奥妙和古人一同逝去,能留下来给国君您诵读的,也就是糟粕了。
可见,能说出来的就是糟粕。真正的好老师,都应该上了讲台就一言不发,所谓:
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庄子·外物》)
荃是钓鱼竿,鱼钓到了,钓鱼竿就用不着了。
蹄是捕兽夹,兔子逮到了,捕兽夹就用不着了。
说话是用来表达意义的,心中已经领悟了意义,哪里还会想得起来说话?
所以庄子很孤独,他说,我哪里去找那忘了说话的人来和他交流呢?
我经常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发骚方式,可见发骚都是暂时的,闷骚才是永恒的。
闷骚的真谛,就是得意忘言。
美貌健康不重要
首先,审美观念是很不靠谱的东西。
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庄子·齐物论》)
毛嫱丽姬,这是当时公认的大美女,可也就是人这么看啊。要换个其他物种呢?
说毛嫱在水边站着呢,一条鱼过来了,一抬头,“这什么人啊,怎么长这么恐怖啊,我躲远点罢。”“咕嘟咕嘟”,鱼沉底了。
大雁从空中飞过,一低头看见丽姬,“扑通”,心脏病发作,它就掉下来了。
当然我这里改了一下,庄子说的是“沉鱼飞雁”。不过不管怎么说,形容女孩子漂亮得“沉鱼落雁”,出典是在庄子这儿。可庄子这么说的时候,却不怀好意!
其实不用扯到其他物种,什么叫漂亮,人类自身分歧就很大。
如果算上时间因素,审美观的变化就更惊人。看两句《诗经》里形容美人的诗:
有美一人,硕大且俨。
今天你要是跟哪个美女说,“你很硕大”,这已经很欠扁了。什么叫“俨”呢?下巴肉一层一层的。
甚至不用扯那么远。我教大众文化课的时候,有一次讨论课,一女生发言,她说:“刘老师你说得对,我也觉得审美观变化特别快,比如说很多古时候的美女,我就觉得一点都不好看。”
我说成,你举个例子吧。
她说:“比如说江青,我就觉得一点都不好看。”
当时我有点晕,这好歹也是咱新中国的人呐,怎么能叫古时候?但下课后我反思了一下,我觉得她说得对。时代变化太快了,过个几年一回头,就觉得往事特别遥远,恍如隔世。没准到了明年,你们聊天就会说:“古时候啊,刘老师给我们讲庄子……”
而且庄子还很强调,一个领悟到了道的人,他身上应该有一种超越形体之上的魅力。《庄子》里残疾人特多,各种稀奇古怪。比如内篇里的《德充符》几乎就是一个丑人集中营,比巴黎选丑人王还热闹。有下巴一直挂到肚脐眼儿的,有俩肩膀比脑门子还高的,有大腿骨直接接上肋巴骨的……可就是这么一些丑人,魅力太大了。他们的学生比孔子还要多;男的见到他,都要跟他交朋友;女的见了,不仅是要嫁给他,还会回去跟爸妈说,与其给别人做大老婆,不如给他做小老婆。
诸侯、国君跟他们相处久了,再看我们就都别扭了。“你这人怎么长的呀?你怎么脑门子比肩膀还高啊?你怎么下巴还没到肚脐眼啊?畸形!”
总之,世界上的一切热点,与我无关。
滑稽的“自卫术”
为什么要调戏世界,而不是躲开它就完了?
一个不容回避的事实是,世界不是你想躲就躲得了的。春秋战国之交,还有躲的余地;到了战国中期,就真的很难了。
在讲齐国的文化气氛的时候,我讲过一个叫陈仲的人,他品行高洁,主动放弃贵族生活,自己打草鞋谋生,饿得头昏眼花也不放弃原则。他的名声传到国外,外国的当权派却发表了这样的议论:
於陵子仲尚存乎?是其为人也,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诸侯。此率民而出于无用者,何为至今不杀乎?(《战国策·齐策四》)
隐士对国家没有用,所以就该杀。1这其实宣告了这样一个发展趋势:人,没有没用的权利。
后来,韩非子更讲过这样的故事:
太公望东封于齐。海上有贤者狂矞,太公望闻之往请焉,三却马于门,而狂矞不报见也。太公望诛之。当是时也,周公旦在鲁,驰往止之,比至,已诛之矣。周公旦曰:“狂矞,天下贤者也,夫子何为诛之?”太公望曰:“狂矞也议不臣天子,不友诸侯,吾恐其乱法易教也,故以为首诛。今有马于此,形容似骥也,然驱之不往,引之不前,虽臧获不托足以旋其轸也。”(《韩非子·外储说右上》)
太公望当了齐国国君,去拜访住在荒野中的一位贤士狂矞。就跟刘备访诸葛亮一样,访了三次。但是狂矞比诸葛亮固执,还是不见他。于是太公望就不再像刘备,而变得像李逵了,把狂矞抓起来,杀了。
周公对此提出不同意见,太公望于是解释自己杀人的理由:“狂矞公开鼓吹不给天子做大臣,不跟诸侯交朋友。我怕他会破坏法制建设,干扰舆论导向,所以要杀的第一个就是他。这就好比说,有一匹马,看起来倒也是宝马良驹,但它就像阿凡提的小毛驴,脾气倔,‘叫它往东不往东,叫它朝南偏向西’,就是个奴隶也不屑骑它。你还留着它干什么?”
会编出这么个毫无历史依据的段子来1,正反映了韩非多么迫不及待地想取消人们的没用权。而把贤士比作马,简直就像是冲着庄子来的。《庄子》外篇里有一篇《马蹄》,写的就是没有为人所用的马有多么自由快乐,而伯乐这样相马者的出现,专爱给一匹马有多大用打分,结果毁了马的幸福。
对这种“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气氛,庄子显然有深入领会。
庄子带着弟子们出行,看见大片树桩间,有一棵大树大得树荫可以当停车场。一打听,原来别的树有用,所以被砍了;只有这棵树,木材质地太差,做啥啥不成,所以没有砍它的必要。于是庄子总结说,看看,做人也要做没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