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荀卿救世(5)

作者:刘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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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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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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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832字

这位务实精明的老秦王——当时昭襄王已经在位四十多年了,挫败过无数强敌,选拔过大批人才,其中包括范雎这样的天才宰相和战国第一杀神白起——有强大的判断力,不会被任何华丽的言辞所迷惑。你说了半天,涉及到任何一个具体问题了吗?提出过哪怕一丁点具体方案了吗?你是能够使粮食增产还是能够使士兵勇敢?农业和战争,不正是我大秦立国的根本吗?


尽管《荀子》中并无记录,但结果是很明显的,谈崩了。后来荀子的学生追忆老师的生平:


孙卿迫于乱世,鰌于严刑,上无贤主,下遇暴秦。……怀将圣之心,蒙佯狂之色。(《尧问》)


秦国被当作了反面典型,和《强国》篇中的赞誉之词,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不光昭襄王判定荀子讲的是迂腐之谈,荀老师的弟子如韩非、李斯,显然也站在秦王一边,觉得老师在自找麻烦。李斯就说,从秦孝公往下数,秦惠文王、秦武王一直到当今昭襄王,连续四代从来都打胜仗,可见历史已经给出了答案:仁义属于胡折腾,怎么方便怎么来才是最合适的原则。


这番话,大概是让荀老师动了真怒,他的回应很严厉:


孙卿子曰:“非女所知也。女所谓便者,不便之便也;吾所谓仁义者,大便之便也。”(《议兵》)


你不懂!你说的方便,是看起来方便其实不方便;我说的仁义,才是真的方便。


和孟老师不同,荀老师不是不懂得具体问题(我猜,他如果有机会跟孟老师当面辩论,就会不断用具体问题挤对对方)。他不跟秦王谈这些,应该是他觉得对秦国而言,那些都已经不是关键。谈儒生的功能,才是对症下药。


仔细琢磨下,荀老师谈了那么多,可以简单概括为一句话:我们儒生是国家最忠实的拥护者,而且是自带干粮的拥护者。


而这些拥护者的作用是论证一个政权的合法性。


合法性这个东西,听起来很虚,但影响非常实在。


举个简单的例子,我们村一百人,每个人要交一百块钱税,我们都认你是合法政府,你派一个税吏过来,就可以把税收走了。


但在我们桃花源村,大家表示不认得你,不愿意交这个税。按照法家的逻辑,是懒得在合法性上下功夫的,无非还是刑、赏两手最方便——对村民用刑,给收税的打赏。


这个时候,你可能就需要十个全副武装的执法人员,才能把我们给震慑住。然后你发现,收上来的一万块钱,还不够给那十个人发工资。


所以你不得不加税,然后我们抵触情绪更大,组织起来抗税,十个差役也不管用了,你还要进一步增加人手,于是也就需要更多的税……如是恶性循环,维持统治稳定这件事本身就成了一个填不满的窟窿,终究谁都没法过日子。


总之就是,一个缺乏合法性的政府,行政成本将大大上升。即使它不想推行暴政也只有暴下去,因为别无选择。


这层道理说穿了虽然简单,但要秦昭襄王明白确实比较困难。因为,此时的秦国还基本就是一个对外掠夺的机制。只要战争总是获胜,掠夺总是成功,强盗头子就不难支付刑赏的成本。他在团伙内的合法性,也不会受到质疑。


一直要到六国覆灭,只剩下匈奴、百越这些苦哈哈的蛮夷抢无可抢,这个问题才会暴露出来。秦朝崩盘之后,回过头来想一想,就发现还是荀老师看得远——汉初知名的儒生,好多都和荀门有关联,写《过秦论》的贾谊,就是荀老师的三传弟子。


谭嗣同同学那段荀学与秦政相互配合依存的议论,作为事实判断,诚然极具洞见。荀老师的方案,是把孟子那样不合时宜的带路党,变成新体制需要乃至必不可少的五毛。但价值判断则复杂得多。


以下两个层面,大概都是难以否定的。


第一是确如谭同学所说,大盗利用乡愿,把本来不可延续的专制统治变得可以延续;乡愿取悦大盗,戕斫民族元气,使得奴性越来越渗入国民的骨髓。


第二是儒生作为减震和润滑系统,淡化了政府的暴虐色彩,保住了民众的承受底线。合法政府不见得就是善茬,不过作恶的必要少了很多。这种合作下的社会,当然无论如何也称不上一个好社会,但在当时的条件下,这也许已经是相对不坏的结果。


是继续忍受愈演愈烈的动乱,同时遥想将来,祈祷不知道多少代人以后可能会磨合出一个真正美好的黄金时代;还是无论如何赶紧结束乱世,好歹让自己和看得见的儿孙先安安稳稳把日子先过下来?


荀老师几乎骂遍了他之前的诸子,却唯独对杨朱的一句话表示过同情。


杨朱哭衢涂,曰:“此夫过举蹞步,而觉跌千里者夫!”(《王霸》)


在四通八达的路口,杨朱恸哭道:“在这里走错了半步,就陷入了千里外的歧途。”


严师出叛徒


先秦三位儒学大师,都是教育家;但教学风格,很不一样。


孔子的课堂似乎比较随意。经常是老师带着几个学生聊大天,学生们各抒己见,老师最后做个总结,有时甚至都不总结,一次课就完了。对不求上进的学生,他放手不管;这孩子学习创造性不足,他就劝退。拿到今天的学校里,肯定要被判定为不负责,保住教职都很艰难。


孟老师就比较嚣张,我不知道今天哪个老师还敢跟学生说这样的话:“教育的方式有很多种,我不屑于教育你,也是教育你的方式的一种。”


但是别以为他真的很吓人。读《孟子》的感觉是孟老师的学生都以挑刺为乐,提问一个比一个刁钻。比如一个叫屋庐子的,发现老师有前后矛盾的地方,就很得意地说:“连1得间矣。”我可挑着毛病了。这帮熊孩子还喜欢搜罗各种不利老师的言论,然后兴兴头头地传给老师听,好像求学就是为了看老师被挑刺后的反应。


孟老师的态度是反驳起来一套一套的;但有一点好,从来不生气。看得出他其实是挺宠着学生的。齐宣王要见孟子,孟老师说不见就不见;但学生们说,老师你不见就不许回来,孟老师就有家难回,只好住到朋友那儿去了。


《孟子》这本书,学术界一般认为是孟老师和学生合作完成的。暂且忽略考证,就冲书里透出的气氛,我觉得也像。


荀老师则要严肃得多。


“师道尊严”这个概念,之前当然也有,但很大程度上,还真是荀老师炒起来的。比较两句中学里就学过的话。


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荀子说:“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


孔老师那里,思和学是并重的,不可偏废。到荀老师,思的地位就远远比不上学了。对自然世界和超自然世界,孔老师不谈,但有敬畏;荀老师则是没兴趣,而且鄙视。至于社会伦理,他又坚信标准答案已经明确,自然没必要费功夫胡思乱想了。


重视思,则学生是主体;只强调知识的传授,则教师的地位当然也就飙升了。


礼然而然,则是情安礼也;师云而云,则是知若师也。情安礼,知若师,则是圣人也。故非礼,是无法也;非师,是无师也。不是师法而好自用,譬之是犹以盲辨色,以聋辨声也,舍乱妄无为也。(《修身》)


礼法这样规定你就这样做,这是性情安于礼法;老师这样指导你也这样复述,这样你的智慧也就和老师相当了。既然如此,老师是圣人,你也就是圣人了。所以违背礼法,就是乱党;反驳老师,就是逆徒。不按照老师的指导去做而喜欢自作主张,就好像瞎子辨别颜色,聋子辨别声音,除了添乱你能干啥?


老师威严这样大,学生不免朝两个极端发展。


一些孩子成了老师的死忠,在他们心目中,荀老师就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人,谁要说荀老师不如孔子,他都会跟人急。


《荀子》这部书的最后,有一段荀门弟子介绍老师的话。劈头第一句是:


为说者曰:“孙卿不及孔子。”是不然……


然后“啪啦啪啦”一大通,宣扬荀老师有多么伟大、光荣、正确,护师卫道的小心肝,真是活蹦乱颤。


聪明孩子,则可能会因此强化逆反心理——苏东坡写过一篇文章,分析荀老师怎么会教出李斯这样主张焚书的学生:主要强调荀老师太自恋,除了孔子和子弓1,把先贤都骂了一遍,使学生也对前辈的着作失去了敬畏之心。我倒觉得,没出师时被压抑坏了,这条理由大概也可以补充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