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30
|本章字节:7784字
“你有没有和玻格特博士讨论过我的事?”
“没有,主任。”回答来得很慢,玻格特脸上的笑容随即消失。
“怎么回事?”玻格特挤到上司前头,叉开双腿站在机器人面前,“重复一遍你昨天对我说的话。”
“我说……”厄比陷入沉默。在他体内深处,金属发声膜片振荡出轻微的杂音。
“你没有说他辞职了吗?”玻格特怒吼道,“回答我!”
玻格特狂暴地举起手臂,但兰宁赶紧推开他。“你要胁迫他说谎吗?”
“你听到他说什么了,兰宁,他刚要承认就闭上了嘴。别挡着我!我要他吐露实情,懂吧!”
“我来问他!”兰宁转身面对机器人,“好吧,厄比,放轻松点。我辞职了没有?”
厄比只是瞪着眼睛,兰宁焦急地重复一遍:“我辞职了没有?”机器人似乎极轻微地摇了摇头,等了半天却没有进一步的结果。
两人互相凝望,两双眼睛里的敌意几乎有了生命。
“搞什么鬼,”玻格特突然冒出一句,“这机器人变哑巴了吗?你这个怪物,你不能讲话吗?”
“我能讲话。”机器人不假思索地答道。
“那就回答这个问题。你不是告诉我说兰宁辞职了吗?他到底有没有辞职?”
接着又是一阵沉闷的寂静,直到苏珊·凯文高亢且近乎歇斯底里的笑声,突然在房间另一端响起,才终于打破这个沉默。
两位数学家吓了一跳。玻格特眯着眼睛说:“你在这里?什么事这么有趣?”
“没什么有趣的。”她的声音不太自然,“只不过上当的并非我一个人而已。全世界数一数二的三位机器人学专家,竟然中了同样一个简单的圈套,这是不是很讽刺?”她的声音逐渐消失,她将苍白的手按向额头。“可是并不有趣!”
这回两位男士互相扬了扬眉毛。“你说的是什么圈套?”兰宁硬邦邦地问道,“厄比有什么问题吗?”
“不,”她慢慢走近他们,“他没什么问题——有问题的是我们。”她猛然转身,对机器人尖叫道,“离我远点!到房间另一端去,别让我看到你。”
在她盛怒的目光下,厄比缩头缩脑、跌跌撞撞地快步离去。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凯文博士?”兰宁的声音透着敌意。
她面对他们,以讥讽的口吻说:“你们当然知道机器人学第一基本法则。”
另外两人同时点了点头。“当然,”玻格特不悦地答道,“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背得多么流利。”凯文讽刺道,“然而,究竟是何种伤害?”
“啊——任何种类的伤害。”
“正是如此!任何种类!可是令人感情受创呢?令人自我受打击呢?令人希望幻灭呢?这些算不算伤害?”
兰宁皱起眉头。“机器人怎么会知道……”然后他猛喘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你已经明白了,是吗?这个机器人能透视心灵。你以为他不知道精神伤害的意义吗?你以为如果有人问他问题,他不会完全按照那人想听的回答吗?其他答案难道不会伤害我们,而厄比难道不知道这点吗?”
“老天啊!”玻格特喃喃道。
机器人心理学家以嘲讽的目光瞥了他一眼。“我想你问过他兰宁是否辞职了。你希望听到的答案是他已经辞职,而厄比正是那样告诉你的。”
“而我想,”兰宁以平板的语气说,“这就是他刚才不愿回答的原因。无论他怎样回答,都会使我们其中一人受到伤害。”
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两位男士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的机器人——他正缩在书柜旁的椅子里,脑袋枕在一只手上。
苏珊·凯文双眼稳稳地盯着地板。“他全部一清二楚。那个……那个魔鬼知道一切——包括他的装配过程出了什么差错。”她的眼睛忧郁而深沉。
兰宁抬起头来。“这点你说错了,凯文博士。他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我问过他。”
“这有什么意义?”凯文叫道,“只能说明你不希望他告诉你答案。让一架机器做你做不到的事,会戳伤你的自我——你问过他吗?”她忽然转向玻格特。
“可以这么说,”玻格特咳嗽一声,涨红了脸,“他告诉我,他对数学知道得非常少。”
兰宁发出一阵不很响亮的笑声,机器人心理学家则挖苦地微微一笑。“我来问他!他提出的答案不会伤害我的自我。”她提高音量,发出一句冰冷的命令,“过来!”
厄比随即起身,踏着迟疑的步伐走近他们。
“我想你知道,”她继续说,“在装配过程中,究竟是哪一步引进了一个外来因素,或是遗漏了一项不可或缺的因素。”
“是的。”厄比以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说。
“慢着。”玻格特气呼呼地插嘴道,“那不一定就是实话。你希望听到这个答案,如此而已。”
“别当傻瓜。”凯文答道,“他对数学的认识等于你和兰宁的总和,这点毫无疑问,因为他能透视心灵。给他一个机会。”
数学家不再作声,于是凯文继续说:“好啦,厄比,说吧!我们等着呢。”她又转头道,“两位,准备纸笔。”
但厄比仍旧默不作声。机器人心理学家带着几许得意说:“厄比,你为何不回答?”
机器人突然脱口而出:“我不能,你知道我不能!玻格特博士和兰宁博士不希望我这样做。”
“他们希望得到答案。”
“但不是从我这里。”
此时兰宁插进一句话,说得又慢又清楚:“别傻了,厄比,我们的确希望你告诉我们。”
玻格特随便点了点头。
厄比的声音变作狂乱的嚎叫。“那样说有什么用?你以为我看不透你的心灵表层吗?在你的内心深处,你不希望我那样做。我是个机器,仅仅借着脑中的正子活动来模仿生命——我的脑子是人造装置。你要是在我面前低头,就一定会受到伤害。这点深深烙印在你心中,绝不可能抹得去。我不能提出答案。”
“我们走开,”兰宁博士说,“你告诉凯文。”
“那不会有任何不同,”厄比叫道,“因为无论如何,你仍会知道是我提供的答案。”
凯文重新开口,她说:“可是你也了解,厄比,纵然如此,兰宁博士和玻格特博士还是想得到答案。”
“靠他们自己的努力!”厄比坚持道。
“但他们想要得到。你拥有答案却不肯说,这个事实也对他们造成了伤害。这点你了解,是吗?”
“是的!是的!”
“而你若是告诉他们,同样会对他们造成伤害。”
“是的!是的!”厄比慢慢向后退,苏珊·凯文步步进逼,另外两人则不知所措、目瞪口呆地僵在原地。
“你不能告诉他们,”机器人心理学家以平板的语调慢慢说,“因为那会造成伤害,而你一定不能伤害人类。但你若不告诉他们,你就会造成伤害,所以你必须告诉他们。而如果你说了,你会造成伤害,所以你不能对他们说;但如果你不说,你会造成伤害,所以你必须说;但如果你说了,你会造成伤害,所以你一定不能说;但如果你不说,你会造成伤害,所以你必须说;但如果你说了,你……”
厄比身子抵住墙壁,双腿跪了下来。“停止!”他尖叫道,“关上你的心灵!它充满了痛苦、挫折和恨意!我不是故意的,我不骗你!我试图帮助你们,我把你们想听的话告诉你们。我不得不这样做!”
机器人心理学家毫不理会。“你必须告诉他们,但如果你说了,你会造成伤害,所以你一定不能说;但如果你不说,你会造成伤害,所以你必须说;但……”
厄比声嘶力竭地惨叫。
那像是音量放大许多倍的短笛声——越来越尖锐,最后变成垂死灵魂的尖声嚎啕,使整个房间充满有形的刺耳噪音。
当这个声音消失时,厄比垮在地上,成了一堆动弹不得的金属。
玻格特面无血色地说:“他死了!”
“不!”苏珊·凯文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狂笑,“不是死了——只是精神错乱。我对他提出一个无解的两难问题,令他精神崩溃。现在你可以将他解体——因为他再也不能说话了。”
兰宁在这堆本是厄比的金属旁跪下。他摸了摸那个冰冷而毫无反应的金属面孔,不禁打个哆嗦。“你是故意这样做的。”他站起来,以扭曲的脸孔对着她。
“是又怎么样?你现在已无法挽回。”她突然悲从中来,喊道,“他罪有应得。”
主任抓起形同瘫痪、一动不动的玻格特一只手腕。“有什么差别呢。来吧,彼得。”他叹了一口气,“会这样思考的机器人,反正毫无价值。”他的眼神显得苍老而疲倦,“来吧,彼得!”他又重复一遍。
两位科学家离去后,又过了好几分钟,苏珊·凯文博士才勉强恢复心理平衡。她的目光缓缓转向那个不死不活的厄比,紧绷的表情重新回到脸上。她凝视良久,得意之情逐渐退去,绝望的沮丧再度浮现——她心中的思绪澎湃汹涌,嘴里却仅仅深恶痛绝地吐出两个字:“骗子!”
自然,访谈就此告一段落。她讲完这个故事之后,我就知道今天不能再套出什么了。她只是坐在书桌后面,苍白的面容毫无表情——整个人沉浸在回忆中。
我说:“谢谢您,凯文博士!”但她并未回答。两天后,我才设法再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