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30
|本章字节:7284字
没有任何人说任何一句话。轰击的回声一波波传到外面各个房间,渐渐变成愈来愈小而模糊不清的隆隆声。而回声在完全消逝前,还来得及掩盖贝泰的手铳掉落地板的声响,压制马巨擘高亢的惨叫,并且淹没杜伦含糊的怒吼。
接着,是好一阵子凝重的死寂。
贝泰的头低垂下来。灯光照不到她的脸,却将半空中一滴泪珠映得闪闪生辉。自从长大后,贝泰从来没有哭过。
杜伦的肌肉拼命抽搐,几乎就要爆裂,他却没有放松的意思——他觉得咬紧的牙齿似乎再也不会张开。马巨擘的脸庞则一片死灰,像是一副毫无生气的假面具。
杜伦终于从紧咬着的牙关中,硬挤出一阵含混的声音。“原来你已经是骡的女人,他征服了你!”
贝泰抬起头,撅着嘴,发出一阵痛苦的狂笑。“我,是骡的女人?这太讽刺了。”
她勉强露出一丝微笑,并将头发向后甩。渐渐地,她的声音恢复正常,或说接近正常。“杜伦,一切都结束了;现在我可以说了。我还能活多久,自己也不知道。但至少我可以开始说……”
杜伦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变得软弱无力又毫无生气。“贝,你要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要说说那些尾随我们的灾难。杜,我们以前曾经讨论过,你不记得了吗?为什么敌人总是跟在我们的脚后跟,却从来没有真正抓到我们。我们到过基地,不久基地就沦陷了,当时独立行商仍在奋战——但我们及时逃到赫汶。当其他的行商世界仍在顽抗时,赫汶却率先瓦解——而我们又一次及时逃脱。我们去了新川陀,如今新川陀无疑也投靠了骡。”
杜伦仔细听完,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杜,这种境遇不可能出现在真实生活中。你我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不可能在短短一年间,太空啊,不停地卷入一个又一个的政治漩涡——除非我们带着那个漩涡打转。除非我们随身带着那个祸源!现在你明白了吗?”
杜伦紧抿嘴唇,目光凝注在一团血肉模糊的尸块上。几分钟前,那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感到无比的恐怖与恶心。
“让我们出去,贝,让我们到外面去。”
外面是阴天。阵阵微风轻轻拂过,吹乱了贝泰的头发。马巨擘蹑手蹑脚地跟在他们后面,在勉强听得到他们谈话的距离,他心神不宁地来回走动。
杜伦以紧绷的声音说:“你杀了艾布林·米斯,是因为你相信他就是那个祸源?”他以为从她眼中得到了答案,又悄声说:“他就是骡?”他虽然这么说,却不相信——不能相信自己这句话的含意。
贝泰突然尖声大笑。“可怜的艾布林是骡?银河啊,不对!假使他是骡,我不可能杀得了他。他会及时察觉伴随着动作的情感变化,将它转化成敬爱、忠诚、崇拜、恐惧,随他高兴。不,我会杀死艾布林,正因为他并不是骡。我杀死他,是因为他已经知道第二基地的位置,再迟两秒钟,他就会把这个秘密告诉骡。”
“就会把这个秘密告诉骡……”杜伦傻愣愣地重复着这句话,“告诉骡……”
他忽然发出一声尖叫,露出恐惧的表情,转身向小丑望去。假如马巨擘听到他们说些什么,一定会吓得缩成一团,人事不省。
“不会是马巨擘吧?”杜伦悄声问道。
“听好!”贝泰说,“你还记不记得在新川陀发生的事?喔,杜,你自己想想看——”
他仍旧摇了摇头,喃喃地反驳她。
贝泰不耐烦地继续说:“在新川陀,有个人在我们面前暴毙。根本没有任何人碰到他,我说得对不对?马巨擘只是演奏声光琴,而他停止的时候,那个皇储就死了。这还不奇怪吗?一个什么都怕、动不动就吓得发抖的人,竟然有本事随心所欲置人于死地,这难道不诡异吗?”
“那种音乐和光影的效果……”杜伦说,“能对情感产生深厚的影响……”
“是的,对情感产生影响,而且效果极大。而影响他人的情感,正好是骡的专长。我想,这点还能视为巧合。马巨擘能借着暗示取人性命,本身却充满了恐惧。嗯,多半是骡影响了他的心智,这还可以解释得通。可是,杜伦,杀死皇储的那段声光琴演奏,我自己也接触了一点。只是一点点——却足以使我又感到那种绝望,它和当初我在时光穹窿中、在赫汶星上感受到的一模一样。杜伦,那种特殊的感受,我是不可能弄错的。”
杜伦的脸色变得愈来愈凝重。“我……当初也感觉到了。不过我忘了,我从未想到……”
“那时,我第一次想到这个可能。起初只是一个模糊的感觉——或者可以称为直觉。除此之外,我没有进一步的线索。后来,普利吉告诉我们有关骡的历史,以及他的突变异能,我才顿时恍然大悟。在时光穹窿中制造绝望感的是骡,在新川陀制造绝望感的是马巨擘。两种情感完全一样,因此,骡和马巨擘应该是同一个人。杜,这是不是很合理呢?就像几何学的公理——甲等于乙,甲等于丙,则乙就等于丙。”
她已经接近歇斯底里,但仍然勉力维持着冷静。她继续说:“这个发现令我害怕得要死。假如马巨擘就是骡,他就能知道我的情感——然后矫正这些情感,以符合他自己的需要。我不敢让他察觉,所以尽量避开他。还好,他也避着我;他把注意力全部放在艾布林·米斯身上。我早就计划好了,准备在米斯泄露口风之前杀掉他。我秘密计划着——尽可能不露任何痕迹——自己都不敢跟自己讨论。假如我有办法杀死骡——但是我不能冒这个险。他一定会发觉,而我就会一败涂地。”
她的情感似乎要榨干了。
杜伦仍然坚决不同意,他粗声说道:“这绝对不可能。看看那个可怜兮兮的家伙,他怎么会是骡?他甚至没有听到我们在说什么。”
可是当他的视线循着手指的方向延伸,马巨擘却已经机敏地站起来,眼中透出阴沉而锐利的目光。他不再有一丝古怪的口音:“朋友,我听到她说的话了。只不过我正坐在这里,正在沉思一件事实:聪明睿智又深谋远虑的我,为何犯下这种错误,令我失败得那么惨。”
杜伦跌跌撞撞地连退好几步,似乎害怕“小丑”会碰到自己,或者沾染上他所呼出的气息。
马巨擘点点头,回答了对方那个无言的问题。“我就是骡。”
他似乎不再是一个丑怪的畸形人,细长的四肢、又尖又长的鼻子看来一点也不可笑了。他的恐惧已荡然无存,现在他的行为举止既坚决又镇定。
他一下子就掌握住状况,显示他对应付这种场面极有经验。
他以宽大的口吻说:“你们坐下来吧。坐下,爱怎么坐就怎么坐,尽量放轻松。游戏已经结束,我想讲一个故事给你们听。这是我的弱点——我希望别人了解我。”
他凝望着贝泰,褐色眼珠透出的仍是那个小丑“马巨擘”充满温柔与伤感的眼神。
“我的童年实在不堪回首。”他开始了叙述,迫不及待地说得很快:“这点或许你们能够了解。我的瘦弱是先天的,我的鼻子也是生来如此。所以我不可能有一个正常的童年。我的母亲来不及看我一眼就去世了,而我从来不知道父亲是谁。我的成长过程是自生自灭,心灵遭受数不尽的创伤和折磨,以致充塞着自怜和仇恨。我被视为一个古怪的小孩。大家对我敬而远之,大多是出于嫌恶,少数则是由于害怕。在我身边,常会发生意想不到的怪事——不过,不提这些了!正是由于这些怪事太多,才使得普利吉上尉在调查我的童年时,了解到我是个突变种。这个事实,我直到二十几岁才真正发觉。”
杜伦与贝泰茫然地听着。每一句话都像一个浪头,两人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几乎没有听进多少。小丑——骡,在两人面前踱着碎步,他面对着自己环抱胸前的双手,继续滔滔不绝地说:
“对于自己这种不寻常的能力,我似乎是慢慢体会出来的,简直慢得不可思议。即使在我完全了解之后,我还是不敢相信。对我而言,人的心灵就像刻度盘,其上的指针所指示的,就是那个人最主要的情感。这个比喻并不高明,但除此之外,我又要如何解释呢?慢慢地,我发现自己有办法接触到那些心灵,将指针拨到我所希望的位置,并让它永远固定在那里。又过了很久之后,我才了解别人都没有这种本事。
“我体认到自己具有超人的能力,随之而来的念头,便是要用它来补偿我悲惨的早年。也许你们能了解这一点,也许你们能试着去了解。身为畸形人,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对于这个事实,我自己完全心知肚明。那些刻毒的嘲笑和言语!与众不同!非我族类!
“你们从未尝过那种滋味!”
他抬头望着天空,又摇摇晃晃地踮起脚尖,面无表情地沉浸在回忆中。“但是我终于学会如何自处,并且决定要将银河踩在脚下。好,银河目前是他们的,我就耐着性子等待——足足二十二年之久。现在该轮到我了!该让你们这些人尝尝那种滋味!不过银河占了绝大的优势——我只有一个!对方却有千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