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贺享雍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31
|本章字节:11184字
天气热起来以后,我和爷爷就不在屋子里睡觉。屋子里像个大蒸笼,哪怕只穿着一条裤衩,汗水也会顺着光身子滚滚而下。不管是床还是桌子椅子,摸一下都烫手。屋子里还散发着一种气味。这气味怪怪的,有点像是死老鼠腐烂了,又有点像刚打过枪,从枪筒里飘出的火药味儿。我们都在院子里睡,和发出快乐歌唱的夏虫以及白天被阳光烤得叶片打了卷儿的植物一起,共享头上的星星和偶尔传来的清凉。我们旁边燃着一堆烟火,熏着可恶的蚊子。我的瞌睡大,不管有多少蚊子叫唤都能睡着。爷爷却会半宿半宿地睡不着。我醒来的时候,总会发现他一边叼着烟杆,一边眯缝着眼看远处。我虽然不知道爷爷在想些什么,但一看见那副沉醉其中的样子,就不忍心打扰他,又把眼睛合上了。天亮的时候,我会发现身上盖着一床薄床单或一件衣服。
我和爷爷从大妈那儿回到家里,爷爷和往常一样,从床上扯下席子,铺到院子里黄昏时就冲过水的石板上,又从床上抱出两只枕头,放在上面,对我说:“扬扬,时候不早了,你睡吧,我来点烟。”爷爷脱下身上的衣服,露出瘦骨嶙峋的上半身,进屋去拿出一把干稻草,点燃了,然后将一堆半干不湿的蒿草压在上面,明火马上熄灭,腾起一道呛鼻的浓烟。没多久,围绕着我们嗡嗡叫的蚊子就没有了。
我看着爷爷的后背,很感激地说:“爷爷,你也来睡吧!”爷爷走了过来,说:“睡吧睡吧,不睡觉做什么。”他来到我身边坐下,伸出一只手,像哄小孩子似的拍着我说:“你先睡吧,扬扬!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正是你睡觉的时候呢!爷爷呀,没那么多瞌睡了!”说完,掏出烟袋裹起烟来。
我望着天空,上弦月的光亮十分微弱,可满天的繁星却是那么晶莹。人虽热得难受,但那些蝈蝈、蟋蟀、青蛙、知了们,却非常高兴地躲在草丛、稻田、池塘或树干上,放开了它们的喉咙,给这寂静的盛夏之夜,增添了些许快乐。远处稻田的稻子正在灌浆,好像听得见从它们根部发出来的“嗞嗞”的吸水声。再远处的树木、山岩现出雕塑般的剪影,给人一种肃穆庄严的感觉。我望着天上的星星,忽然想起了小梅姐的眼睛。小梅姐的眼睛多像星星呀!那么黑,那么亮,闪烁着光芒!由小梅姐的眼睛,我又想起了刚才小剃头佬抓着小梅姐手的情景,想起了他的目光落在小梅姐身上那副贪婪的样子,我的瞌睡一下子就没了。我翻了一个身,又翻了一个身,好像今天晚上特别热似的。
爷爷转过身子给我摇了一阵扇子,一边摇,一边问我:“小崽儿,是不是在大妈家里好的吃多了,撑得睡不着了?你要真没瞌睡,就起来,陪爷爷说话吧!”
我果然鲤鱼打挺似的,一下坐了起来,看着爷爷说:“爷爷,说什么呀?”“说什么?”爷爷也像是被这个问题问住了,过了一会儿才说,“爷爷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爷爷的眼睛有慈祥的光焰一闪一闪地亮着。“你知道连接渠江两岸的石拱桥是谁修的吗?是鲁班!”爷爷大声说,“我们渠江上原来没有桥,有一天,鲁班……”
爷爷还没开始讲,我就大叫起来:“爷爷,你说这些我再也不会相信了,这叫传说,没有根据的!”
爷爷有些泄气地说:“小崽儿,我讲的没有根据,你给我讲一个有根据的,爷爷就服你了!”
我说:“爷爷,真的?”说完,我马上跑进屋,拿出一本故事书来。这本书是我们同学马明的。马明的妈妈在外面给人做保姆,那家的孩子有很多故事书,上次他妈妈回来时,带了几本那孩子不要的书。这些书有的没有封面,有的中间脱了页,有的上面还画了些乱七八糟的图画,可我们拿到手里,却比宝贝还稀罕。同学们都轮流向马明借着看。马明可不白给人看,谁帮他做作业,他才借给谁。前天,我帮马明做了几道数学题,他借了其中一本给我。
我从书包里取出那本注有拼音的故事书,跑到爷爷身边,就大声对他读了起来:在古代东方,有一个叫山鲁亚尔的国王。他残暴成性,每天都要娶一个漂亮的少女做老婆,到了第二天早晨,就把她杀掉。从此,这个国家的妇女就遭了殃,死的死、逃的逃,举国恐慌。宰相有个大女儿叫山鲁佐德,年轻漂亮,又很有文化,她对父亲说:“让我嫁给国王吧,也许我能找出办法对付国王。如果不行,我情愿为解救千千万万的姐妹们作出牺牲!”父亲同意了。于是,她带着妹妹一起来到王宫里。每天晚上她给妹妹讲一个故事,国王就坐在旁边听着。当黎明到来,她将被处死的时候,故事总是讲到最精彩的地方,国王想知道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好让她多活一天。就这样,一直讲了一千零一个夜晚。国王听了这么多故事,深受感化和教育,他流着泪对山鲁佐德说:“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杀人了!”他不但没有杀山鲁佐德,还正式立了她做王后……读到这儿,爷爷忽然笑了起来,说:“灯光都没有,你小崽儿读的什么书?读望天书骗我,是不是?”
我急忙说:“没有,爷爷,我看了好几遍,全都能背下了!”爷爷像是不相信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才惊讶地说:“真的,真的,这么一本书你都能背了?”
然后又说,“我孙子真了不起!你讲的是哪个朝代的事?”
我说:“爷爷,我讲的不是中国的事,是外国的事!”爷爷忽然把我抱在他怀里,不断地摩挲着我的头说:“真的,我孙子连外国的故事都知道了?
怪不得这故事把皇上都能说动!”说完又有些惭愧地说,“唉,可惜爷爷没读到多少书,只知道中国的一些故事。要是爷爷也像你一样读了许多书,也就能给我孙子讲外国的故事了!”
听了爷爷的话,我忽然觉得打击了爷爷的积极性,于是马上对他说:“不,爷爷,你讲的故事也好听!你再讲一个吧!”
爷爷想了一会儿,终于说:“那我就再讲一个吧,这可是真的!昨晚上我睡不着,坐起来吃烟,你猜我听见了什么?我听见了你奶奶他们在那边说话!他们有说的,有笑的,也有哭的,我听得清清楚楚的,一点没错!”
我身上的皮肤立即绷紧了,不由自主地往爷爷身边靠了靠:“爷爷,你又骗我吧,我怎么从没听见过?”
爷爷抱紧了我:“小崽儿这两年已经忘了你奶奶了,怎么听得见?这不是用耳朵听的,是要用心去听的,你知道吗?”
我还是不肯相信,依偎着爷爷问:“你听见了些什么,爷爷?怎么会有说的,有笑的,还有哭的,他们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了!”爷爷说,“像你世泉爷爷,到那边去的时间不长,还惦记着你成忠叔,忘不了阳世,所以一说话就哭!但像始祖父和始祖母他们,都好多年了,虽然后人很多,但都隔远了,阳世也没什么值得牵挂的了,所以他们就很快乐,成天要不唱歌,要不就是几个老头聚在一起聊天、晒太阳,高兴着呢……”
我急忙问:“我奶奶呢?”“你奶奶呀,”爷爷的眼睛望着远处,“也没说什么,只叫我们好好过日子,不要挂念她,她说她过得很好,也快乐着呢!”
我又马上问:“芳芳妹妹呢?”爷爷回头盯了我一眼,突然说:“别说你芳芳妹妹了!她是个讨债鬼,债讨完了,她就走了,她现在再也不是你芳芳妹妹了!”
我于是不再吭声了,眼睛也看着远处。这时传来一阵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声音柔和而细腻,和夏虫的鸣唱构成了一曲优美的二重唱。爷爷慢慢地把我挪开:“好了,扬扬,睡吧!”说完又说,“你要是也想听奶奶说话,你就在心里好好想她!”
我把枕头往中间移了移,紧紧靠着爷爷躺下了。爷爷的话真的勾起了我对奶奶的思念。我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着说:“奶奶,我想你,你也给我说话吧!”然后,我的眼皮开始打架,没多久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我在酣睡中没有等来奶奶和我说话,却等来了爷爷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把我摇醒了。他一边摇一边急切地说:“扬扬,快起来,快起来!”
我睁开眼睛,一骨碌坐起来,不明白地问:“爷爷,做什么呀?”“快走,你大妈家出事了!”像证实爷爷的话似的,我还没来得及答话,突然传来了大妈那尖锐而愤怒的叫声:“你个千刀万剐的臭流氓,你个出门被车子轧死的臭流氓,你别跑呀!你个臭流氓,你跑什么?抓流氓呀……”
大妈高亢、尖厉、清晰的叫声,像从高空俯冲下来似的,整个村子的空气都被震得“嗡嗡”直响。我的心里感到一阵刺痛,身上怕冷似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爷爷一把将我拉了起来,连鞋也没顾得上穿,就跌跌撞撞地往大妈家跑去了!爷爷一边跑,还一边忿忿地说:“这是哪个不要天良的!哪个伤风败俗的!”
大妈的喊声和骂声还在继续。大妈是一个不好欺负的女人,她不怕事的脾气也远近有名。看来她今天晚上不把那个臭流氓骂个狗血淋头,不会善罢甘休。我们赤着脚赶到她家的院子里,这才看见她袒胸露乳、头发凌乱地坐在院子的席子上,大腿上放着一件小梅姐的衣服,嘴里吐着一连串脏话。小梅姐站在她的身边,咬着嘴唇,眼里却闪着一种愤怒和惶惑交织的神情,那样子似乎想劝劝大妈却又不好开口。爷爷忙过去大声问:“福临家的,怎么回事?”
大妈像一个人来疯的孩子,这时一拍大腿站了起来,用了更加高亢和凌厉的语气说:“怎么回事?是哪个变人没变全的东西想占老娘的便宜!你解了老娘的衣服,别跑呀……”
这时村子里很多人都被大妈的叫声惊醒了,没一时,凤玲嫂、玉珍婶还有东川哥等许多人,都纷纷跑来了。爷爷见了,就说:“福临家的,既然人都跑了,你就少说两句吧,又不是什么好事!”
凤玲嫂等女人也说:“就是,兰英婶子,他没占着便宜就算了,以后小心些就是了!”说完又都互相说,“村子里怎么会出这种事?”
大妈听了,反而不依不饶地说:“少说两句?我就这么好欺负?这次我便宜了他,下次他不真的就解我裤子了?”说完,又冲着夜空叫起来:“臭流氓你听着,老娘都是老太婆了,回去解你妹子的裤子吧!那年轻着呢,嫩着呢,比老娘的货好呢!”
爷爷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在星辉映照下,和东川哥一起到大妈的屋子周围查看去了。我走到小梅姐身边,拉着她的手,发觉她的手有些冰凉冰凉的。她见我拉她,也攥紧了我的手。过了半天,我才轻声问:“小梅姐,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小梅姐回头看了我一眼,轻声说:“我也不知道,扬扬。晚上吃了饭,见天上也没有月亮,我就没有回去。我带着雪梅先和你大妈睡在院子里,后来起了风,我怕雪梅受凉,就抱着她进屋睡去了。走的时候,见你大妈睡得很沉,就把我的衣服披在了她身上,后来就听见了她的喊声!”
听小梅姐这么一说,我想起小剃头佬落在小梅姐身上的目光,心里亮开了一条缝。我于是俯在小梅姐耳边说:“小梅姐,一定是他……”
我话还没有说完,小梅姐急忙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别乱说,扬扬,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没有证据,说出去别人会不依的,还会笑话我!”
我看着小梅姐眼里慌乱的神色,立即懂事地点了点头,闭上了嘴。爷爷和东川哥查看回来了,他们当然什么也没有发觉。于是爷爷就对大家说:“好了,没什么了,大家回去吧!”
女人们也对大妈说:“兰英婶子,回屋吧,以后别一个人在院子里睡了!”一边说,一边将大妈拉进了屋里,这才陆续散去。我临走的时候,又向小梅姐投去一瞥,提醒她以后要小心,小梅姐点了点头。村子又恢复了寂静。
经过这一折腾,把我的瞌睡全赶跑了。我躺在席子上,脑海里翻来覆去地迭现着小剃头佬看小梅姐的画面和今晚上出现的事情。虽然没有证据,但我相信这两件事情绝不是相互割裂的。我一定要找到一个什么依据,来证实我的这个想法。于是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我特地又绕到大妈的房子周围,细细地查看起来。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大妈房屋的右侧,我捡到一把剃头的刀子。我还发现掉刀子的地方,草倒了一片,显然是有人在这里跌倒过。我把刀子藏在书包里,放学回家后,就把刀子给爷爷看。爷爷一看就惊住了,问:“扬扬,你真是在你大妈屋子旁边捡到的?”
我肯定地点了点头。爷爷的脸色一下黑了下来,脸上的皱纹和下巴上的胡须一个劲愤怒地抖动,半天才像压抑不住地说:“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他怎么能做这事?”
我张了张嘴,想告诉爷爷说小剃头佬并不是想占大妈的便宜,他是错把盖着小梅姐衣服的大妈当做了小梅姐!可话到嘴边我忍住了。我爱小梅姐,我不想让别人对她说三道四。
爷爷见我没说话,把刀子往地上狠狠一甩,继续余怒未息地说:“我的老罗兄弟怎么生出这么一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扬扬,我跟你说,要不是看在他爹的面子上,下次来我一刀把他宰了!”
听爷爷说到这儿,我忽然担起心来:“爷爷,他还会来剃头吗?”“还要他来剃什么头?这样的东西,让他滚得远远的,永远都不来村里才好!”“爷爷,我们的头发长了怎么办?”爷爷忽然停住不说了,好像我把他给问住了一样。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又弯下腰,把刀子重新拾了起来,说:“放到这儿,他总有一天要来露面,到时我们当面锣、对面鼓,看他怎么说!”说着,把刀子揩了揩,放进了口袋里。我说:“对,爷爷,看他怎么说!不过,爷爷,现在你把刀子先给我。”爷爷忽然警惕地看着我:“你想干什么?”“我、我……”我想把刀子给小梅姐看看,可话到嘴边,却嗫嚅起来了。
爷爷见我这副样子,突然说:“我知道你小子想干什么?又想到处广播是不是?不过我告诉你,这事儿我们知道就行了,你不能再对别人说,听见了吗?”
“连大妈也不能说吗?”“也不能!你小崽儿要是再对别人说,爷爷可不会饶你!”我见爷爷这副认真的样子,就点了点头:“好嘛,我什么人都不说!”爷爷这才露出了满意的样子,去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