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妆
|类型:古代·奇缘
|更新时间:2019-10-08 05:04
|本章字节:11522字
这是一座火烧过的观音庙,如今只剩断壁残垣。
因为草原地广人稀,这观音的金身又被请走了,这破庙的遗址也就一直没人修缮清理。
陶花走进废墟当中,找到石洞的位置,用力一提。
石板被挪开了。一切都如旧日模样。
飞飞拍手笑道:“姑姑你真厉害,能看到地底下啊。”
陶花走到外面,把战马赶走,希望它能引开追兵,而后带飞飞进入石洞,重新盖上石板。
石洞里漆黑不见五指。那时候也是这样的。
陶花把飞飞抱在怀里,低声说:“记住,别说话。如果石板被掀开了,你就拼命跑,别管姑姑了。”
飞飞抓住她的肩膀:“我不跑!”
陶花轻轻一掌打在他脸上:“你敢!难道想两个人都死在这里?”
飞飞不再说话,蜷缩进她的怀抱当中,一边还捂住嘴巴,怕自己打嗝咳嗽。
外面传来隐隐的蹄声,越来越响,如奔雷声轰然过去。
陶花紧紧抱住飞飞,不动不语。
过了一盏茶功夫,这阵马蹄声又回来了,紧接着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是兵士们在四处搜寻。然而他们什么都找不到,慢慢脚步声也就弱了下去。
听见一个人在外说话:“这还奇了怪了,明明看见他们到这边来了,前面的马匹上又没人。”
另一个立刻发话:“在此地方圆五里警戒搜索!这天寒地冻的,我就不信他们能飞了。等捉到人,我非得把他们做成冻肉不可!”
飞飞微微颤了一下。陶花紧紧拥住他。
杂乱的脚步声又四处散开,显然是在仔细搜找。
远远地又传来一簇马蹄声,这次人数众多,大地为之震颤,石洞内扑落落往下落了些土。
震耳蹄声中仍然听见一个士兵叫道:“这里有脚印!”
立刻有同伴围拢过来,沿着那脚印搜索。
脚步声越来越近。那几个人到了左近开始查摸地面。
陶花手执腰刀抵在洞口,回头拍拍飞飞,示意他准备逃跑。
一个士兵站在石洞旁说:“这里的泥土……”
陶花知道已被发现,拉住飞飞的手腕准备带他跃出的时候,那士兵的语声却骤然停住。
轰然的马蹄声也停住。洞外鸦雀无声。
接着就听见“扑通”一声,那士兵跪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是纷纷跪地拜礼的声音。
刚刚发令的人朗声回禀:
“皇上,那女人带着小孩往这个方向跑过来。马匹受伤,他们下了马不知躲在什么地方。马已经在前面三里外被射死了。”
皇上低低嗯了一声,翻身下马。
陶花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的脚步声慢慢过来。
他没有四处寻找,他就是朝着石洞的方向走了过来。
陶花低头抵在飞飞的发间,握着他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用力。
飞飞仰头,黑暗中两人看不清彼此,只是听见剧烈的心跳声。飞飞在陶花怀中微微点了点头,他是让她放心——他会听话,他会逃跑。
脚步声越来越近,到石洞边上就停了下来。
跪在石洞边上的士兵开口:“皇上,这里的泥土有些异常,旁边还发现了一大一小两双脚印。”
他没有答话,只是绕着石洞走了一圈。
又是一圈。
他的脚步声异常粗重,显然还带着怒气。
飞飞忽然觉到一股凉意,他抬手去摸自己的头顶,是两滴水珠。
陶花紧紧抱着他,紧到让他觉得窒息。
赵恒岳的声音:“全都退出去。”
似乎有人没听明白,问了一声:“皇上?”
他大喝:“退下!”
所有人都起来,石洞旁的士兵也赶紧站起来,纷乱的脚步声退出了废墟。
许久的寂静。难耐的沉默。
他走前两步到了石洞正上方,声音极轻:
“欠你的好夫婿也还给你了,咱们,真的两清了。”
草原上下了薄薄的一场骤雨,来去匆匆。
等到雨点声停下的时候,飞飞悄声到陶花耳边:“那个大坏蛋走了吗?”
陶花点头:“大坏蛋走了。”
“他还会回来吗?”
“我想他不会了。”她欣慰地说。飞飞也高兴得拍手,担惊受怕的日子终于过去啦。
燕子河边石桥渡,淮南军正在过河。
几艘船架成浮桥,簇拥着中间一座石桥。大队人马分成几个小队次序走过。
赵恒岳已经过去了,站在河对岸看着。
他过这座桥的时候想着,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去了。这一路经历的伤心,这一辈子都不想再重温。
他远远看着这座石桥,想起来那时为了过这座桥,跟她在岸边苦守,最后碰见了他。
想起来她的一颦一笑,每一个表情都越来越清晰。
她在这石桥边看见他时,那满心仰慕的眼神,让他现在想来还觉心伤,不,不是心伤,只是愤怒、不屑、痛恨。
可是,这当中,这眼神的当中,总还是有些什么东西让他觉得不对。
并且,越想,就越觉得不对。
赵恒岳猛然纵马,身后的侍卫们都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奔到在桥边守着的林景云身边。
“景云,那天早晨她从我帐里走,你去拦她,她跟你说了什么?”
林景云忽然有些脸红。
“没事,你跟我说。”
“她……她说要亲我,莫名其妙的,我一闭眼,她就跳上我的马走了,然后跟我说,‘你的情意陶花来世再报吧’。”
赵恒岳一转缰绳,飞奔到另一侧的罗焰身旁。
“罗将军,那天在北营门口的箭垛,她过去的时候跟你说什么没?”他声音甚急。
“她拿刀指着脖子让我放她,过的时候好像说了一句什么‘好好保重,来生再会’。”
她在草原上跟他分别,让飞飞喊过去的话,是——“下辈子姑姑等着你”。
赵恒岳在马上“哎呀”一声,抬手照着自己额头一记重拳。
他一世聪明、事事周密,却还是有这一疏。
他的情绪太过冲动,所以一直没发觉不对。而她也刚好知道他这一颗心最脆弱的地方在哪里、他们两人的深情最薄弱的一环在哪里,她就是照着这一点准确出击了,让他失去了冷静理智的判断。
他曾经对她说过,两人之间要有完全的信任和依赖,他没有做到,他对她从怀疑到愤恨。而她做到了,她始终真心对他,笑着受他那一掌、那一刀、那一脚。
林景云察觉不对,也赶了过来,惊道:“师傅,你……你……你流泪了……”他惊得再也说不出话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他的眼泪,小商河边上他眼睛湿过,那天早晨陶花走时他眼睛湿过,却从没见过真的流出泪来。
赵恒岳双手颤抖握住缰绳:“岗哨回报说她往哪里去了?”
他已经没太在意她的去向了,所以都不怎么记得。他以为她已经变成一个永远的过去、不愿意去触碰的屈辱过去。
“说是已经过了锡兰,继续往北,应该是往上京了。”
“她不是去上京,她一定是去——无牙山。”赵恒岳圈马向着桥头,“景云,你跟我带两个小队去无牙山,现在就走。她连水都没有带,身上一钱银子都没有……”
“罗焰,你去放飞鸽,让前线军士不可伤害她们两人,然后你亲自快马赶往前线,传达同样军令。不,不,不是不可伤害,而是要假装伤害却不得,她苦心布局,咱们……”他的声音哽咽,“怎忍心不陪着她演完……”
天色渐暗,终是飘飘扬扬洒下雪花。
下雪天很少出月亮,可是也有例外,就像下雨天也有出太阳的时候。
她记得她遇见他的那天,雪花里就能看得见月亮。
今天也是。
月华中一地茫茫。她揽紧飞飞:“姑姑本来想等找到你们契丹的余部把你交给他们,现在不知道还能不能做到。”
飞飞也揽紧她:“姑姑不怕,咱们刚刚把那几个人全都杀死了,不会有人知道咱们上这儿来了。”
“可是这里天气冷,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得住。”
“姑姑你冷吗?”
“不是,姑姑是困了,该睡觉了。唉——”
她仰头看看月亮:“飞飞,你听着,上京城内外都是周军,无牙山是个躲避的好地方,只可惜天冷。这山上有几个砍柴人的山洞,你冷了,就进去避一避,烧些柴火取暖。你会生柴火吗?”
“不会。”
“没关系,姑姑告诉你。”
“姑姑,那边山脚下好像有旗帜过来。”
姑姑静了很久。“那是大周的皇旗,难道,他这么恨我?”
飞飞知道是谁来了,一定是那个大坏蛋!他靠到姑姑怀里:“姑姑,我们怎么办?是不是要死了?”
山脚下。
林景云是南方人,还受不惯这大雪天气,一边扑打着身上的雪珠子一边说:“她确实上去了,这是刚刚尸体上拔下来的箭,正中咽喉。”
赵恒岳接过箭来看了看,没有桃花,只是周军用的普通箭支。她穷途末路了,她哪里还有桃花箭用?
她的桃花箭,是才情满腹的耶律澜向她示爱用的;她的桃花箭,是在千钧一发的战场上救万夫莫敌的将军用的;她的桃花箭,是周王把大周举国之兵交到她手中用的;她的桃花箭,是她在武林大会上笑傲群雄用的。
他拿着箭支,几步就要奔上去找她,可是迅即又停步回头:“你们先上吧,她现在一定很怕我。”
林景云带了一个小队往上走,赵恒岳拦住他们,问:“你们谁带着馒头在身上?”
急速行军,大家都带着干粮的,立刻有几个拿了馒头出来。
赵恒岳拿过一个掰开,递了一半给林景云:“她要是跟你们动手,就把这个给她,她明白。”
林景云接过馒头,迎着风雪带队快步前行,他也满心焦急。
赵恒岳却又在后面叫住:“景云,你慢点儿,别吓着她。”
陶花把自己的大红袄脱下来,让飞飞穿上。
她说:“姑姑实在累了,想睡一会儿,你先走。”
“那我在哪里等你?”
“再往上走一阵,右边有个砍柴人的山洞,你在那里等姑姑吧。”她把飞飞揽到怀中来,“我答应过你的妈妈,一定要照顾好你。”
飞飞抱住她。
她拍拍他的后背:“姑姑一定要救你,你也要听姑姑的话,知道吗?”
她附在他耳边,吩咐了几件事。
林景云在风雪中上山,快到半山腰时,前面探路的先头部队折回来。
哨探跪在地上:“林将军,那女人死了。”
“哪个女人?”林景云一时摸不着头脑,他们在找一个死女人吗?没有啊。
“就是咱们在找的那个。前面的弟兄走路时被绊倒,挖开雪堆一看,那个女人死在雪地多时,尸体都冻僵了。”
哨探没听到回音,抬起头来,林景云一个踉跄跪倒在雪地上,他紧紧咬住牙,咬得鲜血四溢,滴滴答答顺着他嘴角流下来,他却还不自知,仿佛已经没了痛觉。
哨探赶忙站起去扶他,他摇摇头,抓住他的手臂:“先别告诉皇上。”
哨探点头,正要离去,他却又改了主意,断然对他说:“立刻飞步赶下山,告诉皇上陶姑娘死了,请他尽快赶来见最后一面。”
没有必要隐瞒,早晚也瞒不住。更何况,隐瞒下去,又怎么对得起此刻正在雪地中的她?
飞飞听姑姑的吩咐,在山洞里升了一堆火,乖乖地等着。等到火堆快燃尽了,山下走上来一个身影。他想着:姑姑说得真准啊。于是他立刻听话地从山洞里走出来,字正腔圆唱那一首山歌。
姑姑说了,如果他唱得好,也许,说不定,那个恶狠狠的大坏蛋就会念一下旧,然后饶他一命。
“太阳出山明堂堂,照着我的新嫁娘
新嫁娘有个高鼻梁,比我过去的姑娘强
月亮出山亮晃晃,照着我的新嫁娘
新嫁娘一天能织布五丈,比我过去的姑娘强
新嫁娘的头发长,旧姑娘的头发黄
新嫁娘的手脚暖,旧姑娘的手脚凉
人人都知道新的好,可我还是忘不了
忘不了我过去的那个旧姑娘”
大坏蛋听他唱到这里,向他笑了笑。他以为他唱完了。
可是没有。
这首歌阿陶唱过好多次,每次都留住了这最后的一句。
飞飞接着大声地唱下去:
“新嫁娘坐在热炕上,旧姑娘葬在荒山岗
新嫁娘笑得花一样,旧姑娘忍下泪千行
人人都知道新的好,可我还是忘不了
忘不了我那荒山岗埋着的旧姑娘”
飞飞终于唱完了,惴惴地看着停在面前的这个人。他正把姑姑抱在怀里,微笑地看着他。
他蹲下身来,小心地把姑姑放到雪地里,然后问他:“你的阿陶姑姑那里去了?”
飞飞从来不知道,这个扫平契丹的恶魔说话也可以这么温柔。
“阿陶姑姑睡觉了,她说,她太困了,只好先睡觉了。”
“她还说什么了?她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再醒过来跟咱们一起玩儿?”
“嗯,她说了。”
“真的?”他眼睛中瞬间燃过狂热的惊喜。
“她说,等那个大坏蛋娶了新嫁娘,带她去看荒山岗里埋着的旧姑娘时,她就会醒过来,祝福他们。”
那个大坏蛋,眼睛里亮晶晶的对他说:“大坏蛋才不听她的!大坏蛋不想让她醒!大坏蛋要让她这一辈子,都说话算话!”
他说完这一句话,似乎也就耗尽了力气,慢慢倒在雪地里,倒在姑姑身上。
雪花漫天遍野洒下来,终于将他和姑姑全都盖住。
总盼着能和你,有个好结局
可是我力不足,我的心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