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作者:西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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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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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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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8062字

第三者的爱情宣言


夏九问为了我将剧本一改再改,婉儿的戏越加越多,导演发出警告:“不能再加了,本子已经定下来,你这样子改来改去,拍摄进度受到影响,别的演员也有意见,非出麻烦不可。”


这天轮到我拍定型照。镁灯闪处,导演忽然一愣,喃喃说:“我好像看到上官婉儿活了。刚才是不是闪电了?”


大家一齐笑起来:“导演这样夸唐艳,小心蓝鸽子吃醋。”


导演神态茫然:“那么,不是闪电,只是灯光了?可是刚才我明明看到上官婉儿,晶光闪烁,直刺人的眼睛。”


大家更加笑不可抑。


蓝鸽子故做盛怒:“婉儿,你好大的胆子!”随手拿起剧本向我掷来。


这是一个剧中设定的情节:婉儿“因逆忤上”,武皇震怒,抄起一把匕首掷向婉儿,划伤前额。武皇怒犹未息,又命刑官在婉儿额前伤处刺梅花印永留标志。


蓝鸽子现在做的,便正是这掷刀一幕。我遂合作地大叫一伤,手捂前额向后便倒。


偏偏夏九问恰在这时前来探班,不知底里,看我就要跌倒,本能地上前扶持,一把扯到电线,摄影机灯光柱连在一起“哗啦啦”倾倒下来,正正砸在我身上,我避无可避,缠着一身电线重重摔倒在地,一时间头昏眼花,半晌不能言语。


蓝鸽子冲过来,后悔不迭:“唐艳,唐艳,你怎么样?”


夏九问惊得声音都变了:“血,你出血了!”


化妆师连忙取过化妆棉来摁在我头上,又喊剧务接清水来洗伤口。


我只觉眼前金星乱冒,然而看到蓝鸽子和夏九问一脸的悔恨焦急,十分不忍,强笑说:“没事,一点小伤而已。”


剧务端过脸盆来,化妆师帮我细细清理了伤口,额前眉间正中,已经留下一道小小破口。


我取笑:“这样倒好,等下拍戏不用化妆了。”


据说上官婉儿黥刑后,在额头饰以花钿遮盖伤痕,不但没有伤及美丽,反成为唐宫人人效仿盛极一时的特别装饰,只是,不知道今时的我,要到哪里去寻找那样特别而奇巧的额饰。


蓝鸽子怔忡:“这样巧,简直咒语似的。”


在场人员也都“啧啧”称奇,忽然谁提起饰《还珠格格》中香妃的刘丹来,说:“刘丹刚演完香妃,就真地化成蝴蝶儿飞走了。唐艳却更奇怪,还没等演上官婉儿,额头上先着了一下,不会真是有什么鬼门道吧?”


我自己也心中栗栗,想起著名影星阮玲玉,她在影片《现代一女性》中扮演了一个不堪媒体攻击、自杀身亡的苦命女子,不久之后自己即蹈其覆辙,而那部预言了她命运的片子,则成为她银幕上的绝响。


任现场闹得天翻地覆,导演却自始至终一语不发,不闻不见似,一直呆呆地出神。可是收工时,他忽然把夏九问叫过来,简单地吩咐了一句:“你不是说要改本子吗,那就改吧。”


再见秦钺时,我有意穿着婉儿的戏服去赴约。见到他,忽觉万般委屈,忍不住滴下泪来。


秦钺陪我缓缓散着步,良久轻轻说:“做人的要旨不在名利,在快乐。如果要用快乐去交换一些蝇头微利,未免太笨。”


“可那不是蝇头微利,是一整套房子呢。两室一厅,如果自己买,起码八九万。”我心境略为平和,遂将所有烦恼合盘托出。一旦说出来,却又觉得着实琐碎,站在历时千年的古城之上,我的那些困惑得失显得多么屑末无聊。


秦钺说:“失之桑榆,收之东篱。只要你放开怀抱,专心一意,你未来的成就必不止于一套房子。”


“为什么?你博古通今?”


秦钺凝视我:“你穿上这套衣服,真的很像婉儿。我说过,我曾在婉儿襁褓之时见过她一面。虽然当时她还只是一个婴儿,可是眉清目秀,轮廓俨然,和你很像。”


我愣住:“真的很像?”


“真的。”秦钺重重点头,“婉儿出生时,郑夫人曾做过一个梦,梦见一位金甲神人送给她一杆大秤。她将这个梦复述给众人,便有相士圆梦说这预示着她会生一位儿子,日后必能执掌国政,权衡朝野人材。后来婉儿生出来,却是个女孩儿。大家便都说相士胡言乱语,但是相士坚持说,这婴孩女生男相,更不得了,未来成就不可估量。他还说,婉儿八字中命带甲午,这样的女子注定一生坎坷,少孤长寡,然而文曲星照,有男性倾向,才智过人,权倾天下。那时朝中原无女官,所以大家更认为无稽,而且因为他说到‘少孤长寡’,很不吉利,都斥他胡说。婉儿的父亲上官庭芝当时还震怒地命令家人将相士掌嘴,还是上官老师说相士算命本来就是无稽之谈,姑且言之姑且听之罢了,既然不信,又何必动嗔,这才算了。可是后来婉儿的命运证明,相士之言果然一一实现。如果照他说的,婉儿的面相是成才之相,那么,你酷肖婉儿,将来也必有大成,名与利,都不过是囊中之物罢了。只是,名利双收,也未必就是好命啊。”


我笑:“我才不管。只要眼前名利双收,管它将来鳏寡孤独呢。秦钺,你再说一些唐朝的故事给我听好吗?我喜欢听那些。”


秦钺微笑,指着远处的“皇城宾馆”说:“看到了吗?那便是1400年前唐皇城景风门的位置;它西边,则是端履门,唐朝时,各路人马行经此地,必须下马停车,端衣正帽,然后才规行矩步,进入皇城;那对面的街道,叫炭市街,是皇城里最热闹的集市。”


“我知道炭市街,唐代大诗人白居易还为它写过一首诗呢,题目就叫《卖炭翁》。”


风在城头毫无阻碍地吹过,仍然凛冽,但干净地没有一丝异味。


我在这一刻决定辞职。


秦钺说的,做人要旨不在名利,在快乐。而我,不该是一个笨得失去自己来交换名利的人呀,一套房子而已,用得着如此呕心沥血来争取?我损失的那些做人最基本的快乐与自由远不止这个价才是。


第二天早晨,我向主编交上辞职申请。


主编很惊讶,但也没有多劝,只吩咐会计部为我结算工资便结束了一场宾主。也许,他因此而更加相信我是造了他的谣,如今愧于面对吧。


我心中微感惆怅,本来也不指望他会涕泪交流地挽留我,可是拼搏整载,这样子败下阵来终究有些清冷。


我没有再去找张金定,我的生命中没有必要再出现这个人的名字。也许他会为了计划得逞在背后笑歪嘴巴,但我决定不再关心。江湖上小人众多,哪里有那么多不解恩仇?根本记得他也是一种抬举。


做人的要旨在快乐。那么又何必耿耿于怀于那些让自己不快乐的人和事?


我将全部注意力转入拍戏。


自从导演颁了任意改稿的上方宝剑,夏九问欣然领命,更加大刀阔斧地修改剧本。


到了月底,剧本二稿脱手,原著的矛盾中心本来只是武则天与韦后的先后乱政,现在则变成了武后、太平、婉儿和韦氏四个女人的魅力与权力之争,我也稀里湖涂地从一个小小配角变成了第二女主角,同蓝鸽子分庭抗礼,平分秋色。


蓝鸽子懊恼:“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你参加进来。”


我笑:“这大概就叫引狼入室,自食其果吧?”


夏九问赶紧送蓝鸽子一剂定心丸:“想出好戏,就得有人跟你顶着来,硬碰硬,才见出功力。原来的本子里你一枝独秀,虽然醒目,但是人物性格不丰满,色彩单调。现在和上官婉儿分庭抗礼,整个人鲜明起来,只会增色,不会分戏的。”


一番话,说得蓝鸽子高兴起来。他又转向我:“艳,你的感觉相当准确,文笔也清秀,不如跟我合作改剧本吧。”


我欣然同意,看着剧中人物在自己笔下一点点丰满形象起来,时时为自己拍案叫绝。


最难处理的,是婉儿中年时代的形象。在武皇末代,朝廷多股势力的倾轧较量里,谁也说不清上官婉儿到底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起着怎样举足轻重的作用。中宗李显、宰相武三思、甚至恃宠弄权的张氏兄弟,都同她有着丝丝缕缕的关系。那时她已经并不年轻,而且脸上还带着永不消释的黥刑墨迹,却仍能令天下男子拜服裙下,这样的心机,这样的风姿,谁能彻底解读?又如何盖棺定论?


九问赞叹:“上官婉儿在天有灵,一定会以你为知己。只是,我可真不敢再夸你,你已经太骄傲了。”停一下,凝视着我又轻轻补充一句,“可是你实在是有骄傲的资本。”


我不语。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意。可是该怎样对他解释我早已情有独钟了呢?


其实不仅是他,剧组里已经颇有几个男演员对我注目。办公桌上每天都有新的鲜花供奉,粉色的名片背后写着约会的时间地点。我看也不看,随手扔进纸篓。


我的眼睛看不到别人,我心里,只有秦钺一个。与他相比,红尘所有的男人都显得浮躁而肤浅,不值一哂。


一日晚上看新闻,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竟是记者为杂志刊登虚假医药广告的事采访我前主编。


屏幕上,主编憔悴许多,神态有些仓皇,俨然已是位老人。他有些无奈地说:“广告部的事,我并不是很清楚……”


我忽然想起许多许多往事,也想起张金定的那些小伎俩。其实编辑部的事,主编又何尝清楚?他也是一心要好,鼓励竞争,争取效益,按照他认为好的方向要求着所有属下。只是没有想到,那些属下,为了他的要求,为了自己的利益,采取太多不应该的手段,误了他,也误了自己。这个过程中,多少人背离初衷,做下许多有逆本意的事情?


我忽然庆幸自己在竞争中的失败了,因为我的甘于失败,我终于完整地保留了自己。


到这时才知道秦钺教给我的,果真是金玉良言。


原来一直觉得,我周围的人,连同我自己,都太复杂了,既要争名,又要逐利,又要自作聪明地把名利之心包装在清高的外表下,秦钺的世界,却简单纯净,一片美好。现在却觉得,秦钺才是真正深刻有大智慧,而我们,其实浅薄粗鄙,一事无成。


自此,更加看淡名利。


一日比一日更加沉静,温存,一日比一日更像一个女人,一个古典的,真正的女人。


身边的追求者忽然多起来,为了我身上那种神秘古典的纯女人气质。


蓝鸽子说:“唐艳,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对手呢。不过我输得心服口服,你的气质性格的确不可多得,好像古代贵族穿越时空,借尸还魂,神秘又高贵,无可模仿。”


平时还不觉得,但一穿上戏装,那通体的气派、古典的韵味就格外地显现出来。我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莫不合乎一个古代仕女的身份,那裹在凤冠霞帔锦绣衣裳里的,不再是一个活在21世纪的城市女郎,而是一个百分百的唐宫女官。她身居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既颐指气使,又委曲求全,既恃才傲物,又城府深沉,她风华绝代而举止谨慎,位极人臣而进退有度。


她,上官婉儿,一个政治与权力的操纵者与牺牲品,因其超卓的才华取得无上荣耀,却也因此而永远失去做一个平凡女人安然度过一生的资格。她生长在深宫的掖庭,那黑暗、孤寂、象征着屈辱与卑微的罪臣的流放地,冷酷的童年的记忆像烙印一样铭刻在她的心上,甚至比额上黥刑的墨迹更深刻清晰,难以愈合。而那烙印,是内伤,看不见的。


我的心一动。


童年的伤,是内伤。这,不正是我最常说的话吗?


我在金钗玉钏龙堂凤阁前迷失了。


在历史与现代,剧情与真实间迷失。


我是谁?婉儿又是谁?该怎样解释我与她的那些不谋而合的相像?


日渐一日,我渐渐习惯了镁光灯下的生活,一分钟内说哭便哭让笑便笑,才脱下白衬衫牛仔裤,已换上宽边袖百裥裙,开口“皇上”,闭口“奴婢”,已全然分不清孰为戏,孰为真。


庄生晓梦迷蝴蝶,亦或蝴蝶晓梦见庄周?谁又能说得清呢?


日与夜随意颠倒。日间拍夜戏,晚上拍晨戏,一声令下,呼风唤雨都做等闲。


但是黛儿,她越来越抑郁,并且常常哭泣。


她没有让我看到她的泪水,但是我知道她在哭泣。她的眼睛中始终游移着一种担忧。只有在见到子期的那一刻,才会忽然明亮,小小的精致的面孔绯红如霞;可是子期一走,她便整个人黯淡下来,仿佛万念俱灰。


她不大肯正视我。可即使是背影,亦让我觉得她的寂寞。


我有些察觉两个人在感情生活上的不平衡,但这毕竟是两个人的事,旁人只可远观,不可进入,观棋不语真君子,关心过度就成十三点了。


尊重隐私是做朋友的首要条件。即使熟络如黛儿,日夜相对并不需要戴面具,也不可恃熟卖熟,穷追猛打。


我等着有一天她自己把事情告诉我。


夜里,朦胧听到隔壁似有哭声,我以手指轻敲墙壁:“黛儿,怎么了?”


对面却又寂无声息了。


我怀疑是自己听错,倒下再睡。却听黛儿起了床,有轻轻的脚步声一直走进洗手间,然后是关门声,可是压抑不住的干呕声时断时续地传出来。


我再也忍不住,披衣起床,敲敲卫生间的门:“黛儿,是我,你没事吧?”


“没事儿。”


但是黛儿不等说完,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干呕。我再也顾不得忌讳,强行推门进去,只见黛儿光脚跪在马桶前,脸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狼狈得一塌糊涂。大概是累极了,没卸妆便睡下,如今被身体的不适扰醒,脂粉口红溶成一片,触目惊心。


我吃了一惊,赶紧上前拉起她,伏侍着洗了脸,半拖半抱地把她扶到床上躺好,又倒一杯温水给她,这才问,“你吐得这样厉害,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我知道自己怎么回事。”黛儿忽然猛抬头,望着我。


我也望着她,等待着,仿佛一盘赌等待揭盅。


只听黛儿平静地说,“艳儿,我怀孕了。”


“怀孕?”我大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的。我已经决定辞职,唐禹一定很生气,你替我向他道歉好吗?”


我摇摇头。唐禹?哪里顾得上他的感受。我摇摇头,只管捡最要紧的问:“子期知道吗?”


“我没有同他说。”


“可这不是他的孩子吗?”


“是的,正因为这个我才不想他知道烦恼。”


“那你怎么打算?要不,我陪你去医院做手术?”


“不,我不要做手术。”


“不做手术?那你打算……”


“回台州。把孩子生下来。”


“生下来?不办婚礼就生吗?”


黛儿低了头,半晌,忽然咬咬牙下定决心地说:“我们不能结婚,因为,子期早就结过婚了。”


“什么?”惊吓过度,我忽然变得口吃起来,“那你还……黛儿,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他居然骗你!他,他简直……”


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而黛儿已经平静地打断我:“不,他没有骗我,早在北京时,我已经知道了。”


我用手抱住头,忍不住呻吟起来。


一个接一个的意外,使我几乎要高声尖叫。脑子里不住重叠翻滚着各种新信息,理不出一个头绪,黛儿怀孕了!黛儿要辞职!黛儿要回台州生孩子!而孩子的父亲其实早已结过婚!


渐渐地,各种纷杂的头绪退为背景,而一个概念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来:高子期已婚!高子期是有妇之夫!黛儿,做了别人的情妇!婚姻之外的那个人!第三者!


第三者。只有中国人才可以发明出这么特别而具体的词汇:第三者,就是两人世界之外的多出来的那个增生品。是不该存在的。不管她有什么样的理由,她的出现就是一个错误!


我虚弱地问黛儿:“那你又何必来西安呢?”


“我爱他。你能明白我第一次看到他时的感觉吗?我当时就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英俊的人呢?这是一尊神呀,一尊真神。阿波罗像复活了也不过如此。”


黛儿的眼睛亮亮的,仿佛深不见底。如今,真的有一个灵魂在那里入住了吧?


提起子期,她整个人都变成一个发光体,有着炫目的美丽。


“后来我开始同他交往,我们在网上聊天、通信,他的每一句话都那么新鲜,熨贴,一直说到我的心里去。你知道我有过很多男朋友,他们来了去了,我对他们某个人喜欢得多一点,某个人喜欢得少一点,可是对子期是不同的,我已经不能衡量我感情的份量,因为那甚至已经超出我的所有,就是我自己,也无法想象自己原来可以如此深刻而彻底地爱着一个人,他已经是我的呼吸,我的血液,我的全部,他爱我多一天,我的快乐就多一天,他爱我少一点,我的快乐就少一点。但是,只有他能带给我快乐,只有见到他时我才会快乐,你明白吗?”


我几乎为黛儿一番热烈的诉说震惊了,相识经年,我从来没有见过老友如此热烈而痛切,她爱的纯粹令我的心为之深深颤憷,我忍不住紧紧抱住她的肩。


“可是,你现在并不快乐,你流泪,伤心,日渐消瘦,你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快乐地笑过了。结束吧,黛儿,重新做回无忧无虑的你!”


“如果他不能给我快乐,至少他可以给我痛苦。但是如果没有他,那么我会连痛苦也没有。我会失去所有的感情与感觉,与行尸走肉没有两样。”


“爱情不是这样的。它不应该这样。爱应该令人温暖,舒适,如沐春风,令孤独的心安慰,令飘泊的心宁定,令燥动的心充实。”


“我羡慕你描述的那样的爱情境界,可是也许我不配拥有。”黛儿说,“而且,我理解的爱情不是这样的,我心中的爱,要有所遗憾,有所痛苦,有相约不至的失落,不能圆满的怅恨。它不仅仅是甜蜜的,更是痛苦的,不仅仅有浪漫,还要有伤害,甚至残酷。要经过血与泪的洗礼,然后血肉相连。只有这样,爱才是圆满的,深刻的,像夜空般深遂长河般辽阔。”


畅谈着理想爱情的黛儿,又变成了那只充满渴望的鲸鱼,以飞蛾扑火的姿态诉说着她的绝灭的爱情。


“艳儿,除了爱,再没有一个字可以解释我对子期的感情,自认识他以后,我对爱情的理解就只剩下这唯一的一种。那就是爱他,不论他已婚,未婚,甚至无论他爱不爱我。”


“但是你有理由选择更美丽的爱情,为什么要放弃这种权力?”


“爱需要理由吗?不,我不要权力,我只要子期。婚姻只是一种形式,而爱情是一种境界,只是爱情本身。这世上有一个他,有一个我,而我又见到他,这已足够。”


我无言。这是我认得的黛儿吗?是那个烟视媚行睥呢一切视爱情如游戏声明要找一个天下最聪明博学却独独为她而傻的黛儿吗?难怪这段日子黛儿越来越长久地陷入忧郁,而高子期越来越频繁地带团出差。


——原来出门是假,回家才是真。


我苦劝黛儿:“一段不完整而没有结果的爱情,值得这样誓死捍卫吗?你明知这感情是一个骗局,何必……”


“他没有骗我。况且,即使他骗我,我也愿意被骗,只求能被他欺骗得更长久一些,最好一生一世。”黛儿擦干眼泪,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坚决向我宣布,“艳儿,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唯一的好朋友,我很尊重你也珍惜你。但是请你不要再诋毁子期吧,否则,我会同你一刀两断!”


“黛儿……”


“艳儿,请你尊重我的抉择!”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没办法再继续下去。我总不能按着她的头去洗脑。我亦不能代替她去活。


我只有沉默。最悲哀最无奈最沉重的沉默!沉默地看着自己的至友一步步走向错误,走向毁灭。


黛儿就像一个练气功练得走火入魔的盲目而热情的信徒,对着她自以为完美辉煌的神祗顶礼膜拜,毫不置疑。他已经是她的空气,她呼吸着他而生存,并且偏执地将他的影子,一点一滴地刻进她的生命,渗入她每一寸肌肤每一滴血。


她已不可救药。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


我们一直在流泪,黛儿的泪,和我的泪。我们用泪水把长夜浸得湿漉漉的,然而最终谁也不能说服谁。黛儿声称自己宁可死也不会放弃对高子期的爱情。而她诚挚的剖白无论多么热烈伟大,亦不能得到我的祝福。


但是我仍然主动提出,愿意陪她一起回台州,实在是,我不放心让黛儿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长途跋涉。


恰好剧组正准备到洛阳拍外景,正在做前期准备,一时没有通告。我带着黛儿一同去向导演请假。


导演看到黛儿,大叫遗憾:“这样的美女,唐艳怎么没有介绍到剧组里来?”欣然允诺。


美丽从来都是美女无往不利的通行证。


立刻便有男同事向我打听:“陈小姐家境如何?”


我一愣:“问这个做什么?”


男同事实话实说,丝毫不以为忤:“想追求她呀。可是追求美女是非常破费的一件事,如果自己备有妆奁呢,那又不同,真正‘财’貌双全,一旦投资成功,无异一本万利。”


我诧异:“不是过程才是最重要的吗?”


周围几位男士一齐绝倒:“唐艳,我们以为你已经大学毕业了。”


哦大学。我黯然,想起大学时代为了黛儿前仆后继的众多才子,忽觉十分怀念,至少,他们曾经付出真诚,当他们追求热恋之际,想要的只是爱情本身,而不带任何附加条件。如今出得校门,一步踏入软红十丈,仿佛处处陷阱,竟再没有人为了爱情而爱情,“雪孩子”和“小王子”的故事,都已成隔世传说。


我对黛儿说:“不知何培意现在怎么样了?”


“怎么忽然提起他来?”


“我怀念当年他的那种纯真。”


黛儿做一个果不出我之所料的表情:“看,我一早说你对他有特殊好感,当时又不肯承认。”


我气结。这榆木脑袋十年不变,对待异性除了喜欢就是不喜欢,再不懂得什么叫欣赏尊重。或许正是这一点固执害惨了她。


走的前一天,我同黛儿去八仙庵祈福。


进门迎面一座石桥,雕着舒展的云朵,云舒云卷,桥在架在半空中了,因此唤作“遇仙桥”——传说道教全真派创始人王重阳便是于此遇吕洞宾传授“五篇灵文”而得道。桥栏上雕着的小和尚头光光的,桥拱起,月洞处悬着一枚天圆地方的巨制铜钱,方孔中又系一铜钟。参佛的人隔了桥栏杆向钱钟投掷硬币,如果击中铜钱,便是与道有缘,可得天助,若敲得钟响,更不得了,有个名堂叫做“钟响兆福”,据说最灵不过的。


我们两个停了步,翻遍手袋好容易寻出两枚硬币,黛儿问我:“求什么?”


我反而愣住,一心要来求福,可到底怎么才算是“福”呢?名成?利就?我早已学会尽人心而从天命,不愿强求。那该求什么呢?与秦钺终成美眷?我明知那是不可能的。一直劝黛儿理智,不要为了没有结果的感情伤心。可是,黛儿同子期的爱情没有结果,我和秦钺难道会有结果吗?黛儿倾心的,至少还是一个真实具体的人,我的所爱,却是一个不容于现世的鬼。这一份感情,岂非更加惊世骇俗?


沉思良久,我只得苦苦一笑:“求平安吧。你呢?”


黛儿叹息:“我求……子期爱我多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