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惊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7:01
|本章字节:26116字
和昨天一样,又是一个大晴天。
平静的海面呈现出明亮的蓝色,比任何时候都要美丽。离我很远的海滩上撑开着几把太阳伞,伞下有人在休息,附近的海面上有人在游泳。我看到一个彩色的救生圈漂浮在他们的身边,像一部我记不得名字的老电影的某个富有暗示性意味的慢镜头。
我从出租车的后座上把行李拖下车。
家里没人,殷皓和林露露大概去镇上了。从起居室的窗口望出去,邻居家的那幢房子门窗都关着,静悄悄的。乳白色的外墙,深红色的屋顶,粗粗看去似乎和我家的房子没有什么区别。但是这栋房子的窗户上挂的是百叶窗,而不是我家那种绣着花纹的窗帘,二楼的露台上也不像周围的房子那样摆放着绿色植物或乘凉的桌椅之类的东西,空荡荡的。大门上挂了一把大锁,几扇窗户也都拉着窗帘,里面是什么情形从外面一点儿也看不见。
现在还不到三点。按照邻居们的习惯,不到五六点是不会回来的。我从行李里翻出一把瑞士军刀,决定趁着这段时间溜进去看一看。我不相信深海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会一点儿痕迹也没有留下。
二楼有一扇窗户半开着,看方位应该是主卧配套的卫生间。它的楼下就是一楼的卫生间,窗外有排水管道,管道和墙壁之间还有金属的支架,可以踩脚。我顺着半开的窗口滑进了卫生间的时候才想到另外一个重要的问题:这一带的小区都安装了防盗监控。我爬窗的矫健身姿毫无疑问会被人发现——除非监控室里的人都跑出去晒太阳了。
我得承认有那么几秒钟我相当地犹豫。不过,既然我已经被人看到了,那什么都不做就被抓住,岂不是更加冤枉?我的自我检讨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很快,我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其他的事情上。
主卧看样子是有人居住的,卫生间里有盥洗用品,床下还有行李。隔壁的房间空着,光秃秃的木板床上连被褥都没有。靠近楼梯的房间被改装成了简易的实验室。门上了锁,从门上的一方玻璃窗望进去,可以看到房间中央是一张宽大的试验台,上面摆放着各种实验仪器。靠墙一排柜子,里面放着我许多瓶瓶罐罐。每个瓶子上都贴着白色的我看不懂的标签纸,有些还泡着一些稀奇古怪的海藻标本。
走廊对面的两间卧室格局都一样,每间卧室里摆放了四张单人床。床上铺着竹席,床头柜上凌乱地堆着书和资料。墙上贴着几张电影海报,屋角堆着空的啤酒瓶子和可乐罐。这是标准的男生宿舍。除此之外,我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楼下厨房的结构和我家的一样,窗口朝向大海。不同的是靠里一侧的墙壁上多出来了一道门。我家厨房的这个位置是没有这么一道门的,我伸手拉了一把,没有拉动。摸索了半天才发现在靠近地面的位置安装了一个插销。拉开来看时,原来是壁橱。壁橱面积很小,靠墙一圈橱柜,都装着浅色的木门。
我倒不是觉得深海会藏在壁橱的哪个柜子里,但是明明外表一样的房子,里面却凭空多出来这么一个壁橱,总是让人觉得有点奇怪。最近发生在我周围的不对劲儿的事太多,所以对于不对劲儿的地方,我的触角总是格外敏锐。
柜子有一半都空着,剩下的一半空间里乱七八糟地放着大米、调料和木耳蘑菇之类的干货。下面一层的格子里堆着一些罐头食品,再就是角落的那个柜子里放着半口袋黄豆,这让我想起进来的时候在厨房看到的那个大号的豆浆机。我刚要关上木门,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
打开袋子,里面装的确实是黄豆没有错。可是海边潮湿,这样的东西放得久了很容易受潮,谁家会一次买这么多黄豆呢?我把袋子拖出来仔细地翻看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只好又把它塞回去。关门的时候发现袋子的一角夹在门缝里了。我蹲下来伸手拨拉了一下,就听见从什么地方传来啪的一声轻响。
我愣住了。如果没有听错的话,那应该是小石子、松动的螺丝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从高处落下时发出的声音。
我再一次把口袋拖了出来。
几分钟之后,我在壁橱顶端的角落里摸到了那个按钮。
一块地板砖无声地滑开了。一阵潮湿的海风扑面而过,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仅供一人出入的洞口。
我的心脏怦怦直跳,僵硬地等了几分钟之后,我小心地凑过去看了看,一段向下的台阶。就像从餐厅通往地下车库的那种,再往下光线就有点暗淡了,站在我的位置什么也看不见。
我小心地把身体缩了进去,摸着台阶开始往下走。洞口的周围都是钢筋水泥,再往下一段摸起来就感觉是岩石了。有点潮湿,凉丝丝的。这里应该还有另外的出口,走动的时候能感觉到空气里有微风流动,带着淡淡的海腥气。
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就发现这一段阶梯很快就有了一个转弯,透着微弱的光线。按照距离来估算,我此刻已经不是在房子下面了,而是在朝向海滩的一侧。那里有一片礁石群,从靠近滨海公路的地方一直延伸到了海里。摸索着走到了台阶转弯的地方,悄悄地探头过去,我一眼就看到了山洞底部那一汪蓝幽幽的海水。水边涌着细腻的白沙,还有一块我曾经在梦里见到过的礁石。
腿一软,我叽里咕噜地顺着剩余的几节台阶摔了下去,一头栽进了洞底的沙地上,弄得满头满身都是沙子。
心脏怦怦跳动,我大口喘着气,手扶着岩石却怎么都站不起来。
这个岩洞应该是天然形成的,至于是房子建好之后屋主意外发现的,还是有人先发现了这个岩洞之后才起了这幢房子就不好说了。微弱的光线从靠海一侧的岩壁缝隙里透了进来,依稀可以看出这是一方不到二十平方米大的岩洞,临海的一侧地势过低,有海水漫了进来,把将近一半的地方都变成了海水塘,随着潮汐的涌动,水波温柔地起伏着,看起来更像一条连通外海的通道。岩洞的角落里有一艘小船,上面堆着一些杂物。看样子落潮的时候是可以坐着小船从这里出去的。
最初的惊讶和激动,甚至是不那么明显的恐惧心理都已经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失落。就算这里被人当做了职工宿舍,就算他们家一次买一百斤黄豆,就算他们家有个可以直接出海的地下室……跟我想要追查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在礁石旁边坐了下来,心情沮丧。在那个古怪的梦里,我就是坐在这里听深海说那些奇怪的话的。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的样子,他全身都湿漉漉的,发丝黏在脸颊上,一双墨蓝色的眼睛浸透了水光,深邃而迷人。甚至……他的皮肤表面那一层细密的鳞我都记得。尽管最后这一条更像是意识被扭曲了才会出现的画面。不过,这个岩洞确确实实和我梦中所见到的一模一样。
我把下巴放在膝盖上,有一点儿茫然无措,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我在这里不能待太久,出海的那些人也许会提前回来。就在我站起身的时候,我看到了放在那一堆杂物最上面的一个包。黯淡的颜色,在光线不好的角落里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一眼瞥过去,我自己也没有想明白它有哪里吸引着我。
这是一个灰黑色的密封包,很轻,几乎没有分量。打开来看,里面叠放着很整齐的衣服,男人的衣服。我小心地拽住它的一角把它拉了出来,是一套运动服,是深海的运动服!不可能有错,在海边遇到他的时候我见他穿过。
我的心脏猛然一抽,随即便疯狂地跳动起来,用力之猛几乎要撞开我的胸膛。我靠在岩洞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头一次发现过度的释然同样令人头晕目眩。我找到了深海的东西,那就是说,他的那些同学如果没有说谎,就是和殷皓、林露露一样,诡异地忘记了曾经发生过的事。
最最重要的一点:我真的没有神经错乱!
我在神秘的地洞里守候了整整三天,结果却一无所获。
从第一天靠在这里补眠到今天的坐立不安,我不知道接下来我还应该做些什么。而且殷皓和林露露也渐渐对我的行踪怀疑起来了。就在今天早饭的时候,林露露还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旁敲侧击地问我:“茉茉,白天怎么总也看不见你啊?”
最要命的是我不知道这样等下去究竟会不会有答案。这里是有个掩人耳目的岩洞,还有一套似曾相识的运动服。但是这里并没有藏着人,就算他确实是从这里离开的,我又怎么能确定他一定会顺着原路回来呢?
海水慢慢地以用肉眼可以看到的速度开始退潮了。水声却反而大了起来,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水面之下翻搅似的。
我的心跳又开始加快,左右看了看,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躲到了小船的后面。说实话这完全是一个下意识的行为,就好像正在入室行窃的小偷听到某种动静,必然会先找地方把自己藏起来一样。我并不知道自己这是要躲什么,躲进去了才发现湿润的沙地上还留着乱七八糟的脚印。不过,这会儿真要出现什么状况的话,我临时去清除现场痕迹也来不及了。
海水翻搅的声音又消失了。我静静地蹲在小船后面的阴影里,连大气也不敢出。过了足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随着退潮而渐渐缩小的那一汪海水塘发出哗啦一声巨大的声响,随即一个人影猛然钻了出来,重重地栽倒在了沙地上。被他溅起的水花还没有落下,却已经在半空中转为浅淡的红色。
我紧紧捂着自己的嘴,不知是吃惊还是恐惧,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岩洞里的光线虽然黯淡,可是他后背上几道深深浅浅的刮伤和身下迅速渗出的一片血红我还是看得清清楚楚。
这个人受伤了,钻出水面之后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连上岸的力气也没有了,就那么任凭自己的下半身还浸泡在海水里。他的脸扭向另一边,仅凭一个背影,我看不出这人到底是不是深海。
几分钟过去了,这人还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这个人的皮肤迅速苍白了起来。他背上的伤口像被耙子耙过似的,最深的几道伤口都微微向外翻开,伤口被水泡过,已经变成了一种没有生气的灰白色。从翻开的伤口可以看到浅色的肌肉组织。我提心吊胆地从小船后面绕到他的另一侧,蹲下来端详他的脸。这人一张苍白的脸几乎整个都埋进了沙地里,湿漉漉的黑发沾在脸颊上,将五官都遮挡住了。我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拨开他脸颊上的发丝,棱角分明的一张脸,果然是深海。
谢天谢地,真的是深海。
我松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腿脚发软,脑子里飞快地冒出一个又一个的问号,又飞快地被我一一否定。不管怎么说,我得先把他从这里带出去。
离得近了才发现他身上除了后背上那几道明显的大口子之外,密密麻麻还有不少小伤口,细细长长,看上去就好像被野兽的爪子抓伤似的。问题是这一带都是居民区,哪里会有野兽?疑虑归疑虑,我得先把他从水里扶起来。身上的伤口浸了水,只怕会发炎。
我的手小心地穿过他的两边腋窝,用力地将他从沙地上拉了起来,让他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他的皮肤也许是在水里浸泡的时间过长,触感异常的湿滑,凉飕飕的。深海晃了晃头,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我低下头偷偷瞥了他一眼,岩壁间透进来的光线正照在他的脸上,衬得他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只剩下高光与黝黑两种色调,异乎寻常的明暗对比,令他的脸如同一尊置于暗室里的石膏像。去除了多余的明暗色调,每一弯转折的线条都带着刚硬的笔锋,醒目得几乎令人惊悚。
我还是不太敢看他的脸。深吸一口气,用力把他架了起来往岸上拖。他的个子比我高出很多,这会儿又是在昏迷中,沉得简直像块石头,才拖了一下就累得我气喘吁吁。可是就这样放任他泡在海水里显然是不行的。
喘了几口粗气,我抱着他的身体继续往后拖。深海的身体虽然很重,但还是被我慢慢地从水里拖了上来。看着他的腰部一点一点移出水面,我脑海里浮起的第一个念头是:他身上穿了连身的泳衣。
可是不对,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紧密包裹着腰部和臀部的泳衣,像紧贴在肌肉上面的另外一层皮肤,蓝幽幽的底色上均匀地铺着一层一层鳞片似的装饰,身体一动便从不同的角度折射出令人迷醉的亮光来。
大男人家,谁会穿这样的裤子?又不是上台去演一条鱼……我忽然间口干舌燥起来,连心脏也开始怦怦直跳。心里除了不断膨胀的好奇心,更多了一种不怎么美妙的预感。就仿佛在我的眼前要发生某种大事一样,而且还是不怎么令人愉快的那一种。
我咬着牙再次后退,将他的下半身慢慢地拖出了水面。他的两条腿被外面那层奇怪的泳衣紧紧裹在了一起,我根本看不到他的脚。几秒钟之后,我才万分惊恐地意识到在本该出现一双脚的地方,出现的是一只巨大的尾鳍,就仿佛有一把很大的扇子,突然地在我眼前展开来似的。
耳边啪的一声响,像有什么东西绷断了,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呼吸都在一瞬间完全停了下来。我的视线仿佛黏在了那诡异的尾鳍上,想移都移不开。就在我因为屏息过度而几乎背过气去的时候,在我的眼皮底下,那只尾鳍在沙地上软绵绵地上下拍打了起来,就像……就像真正的一条鱼那样。
我再也忍耐不住,啊的一声尖叫,不顾一切地把怀里这个不知该叫人还是该叫鱼的古怪家伙推开,头也不回地三步两步跑上台阶,沿着原路跌跌撞撞地跑上二楼,顺着主卧卫生间那扇总是开着的小窗一溜烟逃出了这幢空无一人的别墅。
我像个疯子似的在大马路上乱跑一气。
正午的阳光火辣辣的,汗水顺着额头一直落进眼睛里,刺得眼睛生疼。我精疲力竭地停了下来,双手按住膝盖,呼哧呼哧喘得活像一架旧风箱。
公路上没有车,远处的沙滩上撑开了两把太阳伞,但是沙滩上看不见有什么人。这里的人大多要在四五点钟之后才出来。也许是阳光太烈,远处的景物都蒸腾在热气里,白花花的一片,让人看不清楚。
跑得太急,让我有点想吐。这个时候猛然停下来会更难受,但是顺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走出几步之后,心头空茫的感觉反而越来越强烈。周围没有一个活生生的人,没有任何具体的参照物来证明我确实身处现实之中,最初的惊恐到现在都变成了惶惑不安。我忽然间对几天之前的那个认知不太能确定了,我的神经真的没有错乱?
我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坐了下来,头埋进膝盖里,不知所措。
我真的看到一条银蓝色的鱼尾巴吗?
我看到的那条鱼尾巴真的长在他的身上吗?
我真的没有看错吗?
那个人……真的是深海吗?
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可是我一个都回答不了。我这几天神经太紧张,又没有好好睡觉,即使眼花出现什么幻觉,也是正常的,我试图这样安慰自己。
但是……如果那不是幻觉呢?
我咬着自己的手指,又一次逼问自己:如果那不是幻觉呢?如果他真的是深海,而深海又真的长着鱼尾巴呢?
揉了揉自己发胀的脑袋,我不太情愿地对自己说,那不但是鱼,而且还是一条受了伤、奄奄一息的鱼……
我的脑袋像被人重重揍了一拳似的突然间警醒过来,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自己只顾着惊恐,却完全忽视了最最重要的一件事:他受伤了!
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深海,他受伤了,昏迷在空无一人的岩洞里,身体渗出的鲜血已经染红了沙地。就在我疯跑的这段时间,他有可能已经死于失血过多。如果他真的死了……如果他真的就这么死了,岂不是所有的线索都中断了?
那我岂不是白白地被惊吓了一场?
我得承认我从来就没有养鱼的经验。如果从他是人的角度考虑,那我又缺乏照顾病号的经验。不管我心里对他动过什么样的心思,说到底,我们甚至连熟人都算不上。跟他说过的话,加起来还比不上跟夜鲨说过的多。
我把能搜罗到的东西统统装进了一只背包里。绷带、云南白药、消炎药、毛巾被以及一些吃的东西。出门之前还特意留了一张纸条,告诉殷皓和林露露我去青岛了,过两天回来。
从厨房溜出门的时候,眼角的余光仿佛看到远处的小径上停着一辆越野车。有点眼熟的车子,很像载我离开的那一辆。不过,夜鲨兄妹已经去了上海,这应该是哪个游客开过来看房子的吧。沙湾是一处半度假半旅游性质的小小半岛,隔三差五就有旅游大巴载着看房团过来观光,有陌生人出现并不意外。不过,我的举动还是不要引起谁的注意才好。
偷偷摸摸地顺着老路爬回了那个处处透着古怪的岩洞时,我心里多少有些忐忑。我怕自己刚才看到的画面是真的,更怕那只是我的臆想——我从来没有打算要在这个暑假得到一份自己精神错乱的确诊。
看到深海还趴在沙地上连姿势都没有变,说实话,我真的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最糟糕的时刻已经过去了,这种感觉要比惶惶不安地等待好上千万倍。
我把深海裹在毛巾被里拖到了离水塘较远一些的地方。这样涨潮的时候他就不会被水淹到了。当然,他长着鱼尾巴,应该是不怕淹的物种。但是他身上那么多道伤口都等着敷药呢,我家的云南白药可不是用来给他洗澡的。
我拧开两瓶矿泉水冲掉他伤口上沾着的沙粒,覆上云南白药之后用绷带包扎好。他身上几处比较深的伤口都在前胸后背,包扎出来的效果活像个木乃伊。嗯,难看是难看了点,不过,对于一个只在小时候给小狗包扎过后腿的选手来说,我这已经是超水平发挥了。
其余的伤口都不是很深,用消毒棉签和红药水处理一下应该就可以了。涂药水的时候,我觉得我真应该把壁橱里的那把大板刷拿来给他往身上刷。因为他身上的伤口实在是太多了,有些已经开始愈合。新伤叠着旧伤,疤痕套着疤痕,再加上绷带和满身的红药水……这样的造型,连我这种审美能力约等于零的人都觉得惨不忍睹。
我的手和眼睛都忙得不可开交,而这样的忙碌正是此刻的我十分需要的,这样一来我就抽不出时间去注意他的下半身了。为了避免自己无意中看到,我特意用毛巾被将这一部分很仔细地盖了起来。目前需要费心的事太多,我不想过多地关注他和旁人在生理结构方面存在的巨大差异。
我俯身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凉丝丝的,和几分钟之前一样。我发现深海的体温要比我低得多,这让我觉得放心,他没有发烧说明伤口目前还没有感染。但与此同时,我又有些拿不准这么低的温度是否正常。他的脸色依然十分苍白,呼吸微弱而平静,像睡着了似的。红药水涂到他的手背上时,我终究没有抑制住自己的恶趣味,拨拉开他的手指细细端详起来。他的手指苍白而修长,淡粉色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手指之间并没有长蹼。
我又一次想起了在梦里见到过的深海。我现在怀疑那根本就不是梦,但是这其中的前因后果还得等他醒了才能知道。引起我好奇心的,是梦里一晃而过之际,那一层覆盖在他身体表面的细密的鳞。
那应该也是真的吧?
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裸露在毛巾被外面的皮肤。除了里面包裹着的肌肉更坚硬饱满,和我的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他的体温比较低,摸起来像块石头,而且光滑得不可思议。
不想再这么莫名其妙地研究他的身体,我走过去把小船上放运动服的密封袋拿过来垫在他的脑袋后面,想让他躺得舒服一点儿。不过垫好了之后忽然又想起不知在哪里看过的介绍,说不能随便垫高病人的头部,特别是在昏迷的时候,我又连忙拿了出来。
不管我怎么折腾,深海始终静静地睡着,像童话故事里中了魔法的王子,连眼皮都没有动一动。要不是他的心脏还在跳动,我真要怀疑自己是在守尸体了。
靠在他身边坐了一会儿,倦意渐渐席卷而来。东倒西歪地点了一会儿头,我到底还是靠着身后的小船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耳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有什么东西正在不远处晃动,白色的,活动的。几秒钟之后,我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大脑才迷迷糊糊地对这幅奇怪的画面给出了鉴定结果:这绝对是两条腿——两条人腿!
我急忙闭上眼睛,脸颊上腾的热了。这事儿闹的……早不醒晚不醒,偏偏人家穿裤子的时候我醒……
可是,不对。
我霍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盯住了这个背对着我,正低头穿裤子的男人。我裹在他身上的那一堆乱七八糟的绷带都被扯下来了,此时此刻就堆在我的脚边。被我刷墙似的涂上去的满身的红药水也浅了许多,好像经过了水洗之后褪色了似的。他站在暗处,我虽然看不清楚他身上那些细细密密的伤口到底怎么样了,但是后背那几道很深的伤口却已经明显地开始结痂了。
我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的后背,实在无法相信这样的怪事真的发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他的愈合能力怎么会如此惊人?!
我盯住这半裸的身体呆呆出神的时候,深海已经提好了裤子,正要伸手去拿搭在小船上的恤。一回身,视线却和我撞了个正着。他的手还向外伸着,脸上却浮现出尴尬的神色。我连忙替自己辩白,“别怕,别怕,我刚才什么也没看见。”
话一出口,我简直想抽自己一巴掌。真要什么都没看着,我还解释什么?!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深海的表情变幻莫测,眼睛里却明明白白有些懊恼。
“真的,真的,”我最见不得别人这种挨了欺负还得忍气吞声的表情,连忙补充说,“我睁开眼的时候,你已经把裤子提上了……”
深海迅速把脸转向了岩壁的一侧。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他的耳朵却像被煮熟了似的,瞬间就红透了。
岩洞里的气氛忽然间诡异到了极点。
道歉的话就堵在嘴边,我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不过他这样的反应……该不会是在害羞吧?这场景搞得我都有点怀疑起自己的性别来了。在通常的情况下,难道不是应该男生在旁边追着解释,女生躲起来脸红的吗?
为什么到我这里全都反过来了?
我把脸埋进手掌里,因为自己笨拙的反应而感到无比沮丧。我觉得我永远都学不会在某些突发情况下做出得体的反应。我总是会紧张,同时更怕别人会看出我的紧张。
我听到深海的脚步声走到了小船的另一头,然后又走了回来,停在了我的身旁。明明我怀着满腹疑问在等他醒来,可是现在他就在我的身旁,我却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我怎么会闹出这么大一个洋相?
“要吗?”耳边响起深海的声音,清润润的,像午后温热的海水。
我抬起头,看到他手里举着两罐可乐。
我伸手接过,觉得自己心头的尴尬非得说点什么话来才能够打破,“你放在这里的?”
深海点了点头,在我旁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浅浅地抿了一口饮料后低声问我:“你怎么会回来?”
“习芸的事,”我简洁地答道,“我哥打电话告诉我了。”
深海点点头。眼睛始终盯着自己的一双手,有一点儿心不在焉似的。
“到底怎么回事?”我本想等他自己说的,可还是忍不住先问了出来。
深海的手指绞在一起,骨节因过分用力而微微泛白。但他的声音却显得漫不经心,就好像我们正在谈论的是外面的天气一样,“我的能力不足,无法再继续维持人类的样子,她大概是吓坏了。”
“就这样?”我不是在怀疑他的样子习芸看了会无动于衷,而是这听起来有些过分轻描淡写了。
“可是他们都不记得你了,”我说,“连名字都不记得。”
深海的嘴角向上弯了起来,“我做的。”
“你不是能力不足了?”
“这点儿小事还是可以做的。”深海不以为然地瞥了我一眼,好像我问了个傻问题。
“那么,”我继续追问,“你为什么会能力不足?”
唇角的那一抹微笑立刻就消失不见了。随着表情的变幻,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也降低了好几度。这让我有些惴惴不安,难道说我这个一向笨嘴笨舌的家伙,又一次揭开了别人的大伤疤?
“我没有打听什么的意思。”我笨拙地替自己辩解,虽然本质上,我确实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好奇得要死,“你可以把这句话理解为我的关心。”
深海抬起头,眼里透出初次见面时我曾看到过的那种锐利的亮光来,就好像他已经在刚才短暂的沉默里做出了某个异乎寻常的决定。
“你真的想知道?”
我忽然间有些迟疑。
深海抿着嘴唇笑了笑,“害怕了?”
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那你想知道什么?”
此时此刻的我满脑子都是问号,但是不知怎么回事,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的伤,怎么来的?”
深海明显一愣,紧盯着我的双眼之中微微流露出困惑的神色,像是没有料到我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即使在这样光线昏暗的地方,他的一双眼睛依然光彩焕然,如同两块澄净的晶石,被强光反射出璀璨的虹彩。
波光流丽。
我从他脸上移开视线,借着低头喝可乐的动作掩饰我那轻微的不自在。我总是没有办法和这个人长久的对视。那样的一双眼,几乎连人的魂魄都能吸进去,让我无比自然地联想起了《聊斋志异》中那些迷惑人的妖。
“没什么,”深海清亮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我在找你,他们也在找你。争了这么些年,这点伤又算什么呢?我睡一觉就好了。”
“他们?”
这一次深海沉默的时间更长,然后才含含糊糊地解释说:“就是一直跟我们作对的人。”
“我们?”
深海叹了口气,转过头来望着我的眼睛,带着一点儿懊恼的神情低声说道:“把你卷进来已经很糟糕了,这些事本来跟你的生活完全没有关系。”
我不明白,但是之前发生的那些事还是在我的脑海里慢慢地拼凑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到底……哪些事跟我有关系?”我反问他,“夜鲨说只要我在月圆之夜离开沙湾,他就赢了。月圆之夜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
“夜鲨?”深海微微蹙眉,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按在了我的额头上,“是这个人吗?”
他的手指凉丝丝的,点住我额头的时候,就好像黑漆漆的放映室里突然间亮起了一块屏幕,一片幽蓝的海水出现在我的眼前。一个黑色的人影十分警觉地从礁石后面探出半边身体。黝黑的皮肤,冷峭如刀削般的五官,不是夜鲨又是谁?
“是他。”我说。
深海收回了自己的手指,自言自语般说道:“果然他也来了。”
他认识夜鲨。那说明我的猜测方向基本上还是正确的。好吧,在我打听这些事情的缘由之前,我似乎应该先问问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不过这是个十分有难度的问题,我总不能直截了当地问他“我刚看到你的时候,你的下半身跟现在有点不一样?”
这种问法听起来也太猥琐了。
“那个……”我拿不准该用什么样的尺度去打听这个秘密。毫无疑问,他的身体本身就是当前最最迷惑我的问题,“你的腿……”
深海瞥了我一眼,那双黑得发蓝的眼眸里浮起一丝戏谑的神色,“害怕吗?”
我谨慎地摇了摇头。这个时候嘴硬是十分必要的,如果他说“害怕那我就不说了”,我岂不是白白地被惊吓了一场?
深海望着我,眼中大有深意。这样的目光让我有点心虚,同时我也不由自主的警惕了起来。刚才我把他推开的时候他是昏迷的,这一点应该没有错吧?一直到我带着药箱回来,他趴在沙滩上连姿势都没有变过……可我怎么就觉得他什么都知道呢?
深海转过头去望着渐渐涨潮的一汪海水塘,目光渐渐深沉了起来,“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你是说,你真的有条鱼尾巴?”我承认我问了一个蠢问题。因为那条尾巴我确实看到过,后来还用毛巾被裹了起来,生怕无意中看到会吓着自己。
深海笑了笑没有回答我。不怎么在意的微笑,有点无奈,更多的则是不希望我刨根问底的淡漠。
好吧,好吧,既然这个问题关系到人家的隐私,不想说就不说好了。我从脑海中的那张问题清单上挑出了排在第二位的问题。
“那么……月圆之夜呢?”
“这件事要从十二年前说起,”深海蹙着眉头,深邃的眼眸里流露出几分少见的心烦意乱,“那时候,夜鲨和他的族人几乎封锁了我们居住的海域。族长带着我好不容易逃出来,想要去南海搬救兵。可是刚逃出没多远就被他们发现了。族长和我都受了伤,一直被追到了浅海的地方……”他停顿了一下,不怎么愉快地解释说,“一般情况下,我们是不会跑到离岸边这么近的地方的,那天实在是有点……慌不择路。”
保存在我脑海里的记忆开始自动倒带,然后定格在深海带着一身的伤跃出水面的那一帧画面上。他的前胸后背满是深深浅浅的伤口,肌肉组织被海水泡得发白,就连从他身上滴下来的水珠都染着淡淡的血色。
不知道那时的深海又是谁在帮他包扎?又是谁守在他身边焦虑地等待他的苏醒?一想到他孤零零一个人气息奄奄地躺在荒凉的海滩上,我莫名地有些心疼。
“当时离岸已经太近了,又是白天。夜鲨和他的族人就追在我们后面,族长还昏迷着,我急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深海深深叹息,将自己的脸埋进了张开的手掌里,“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看到了你。”
我的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大了。
“我还记得你当时的样子。你头上戴着红色帽子,胳膊和腿都白白胖胖的,套着一个红色的救生圈……”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了几分笑音,“你那个时候大概刚学会游泳,四肢不但配合得不好,而且也不会调节呼吸。一边游一边喘得呼哧呼哧的……”
我白了他一眼。真是的,还呼哧呼哧……有那么惨吗?这人是不是以为谁都跟他似的,生出来就会游?不过,听他说起红色的救生圈,我的脑海里倒是模模糊糊地想到了一些事。
“你怎么知道那个女孩就是我?”我不解地问。
“我要是早些知道,就不会让夜鲨把你带走了。”深海摇摇头,目光中流露出惋惜的神色,“直到月圆之夜我才确定当时的那个小女孩是你,而不是习芸。这件事等晚些时候,我再详细解释给你听吧。”
我点点头,满心的疑问也只能暂时按捺下去。
“当时,他们大概是计划把我们困在浅水湾里打个伏击的。”深海抬起头冲着我微微一笑,继续先前的讲述,“理论上讲,这应该是一个很好的计划。不过,他显然把你这个突发情况给漏算了。”
我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了起来。
“就在我做好了随时会死在这里的准备时,族长突然醒了过来。”深海的叙述明显的放慢了速度。我以为他在斟酌措辞,可是紧接着,我就发现他眼中流露出警觉的神色,像是听到了什么异乎寻常的声音。
我屏住呼吸也还是什么都没有听到,耳畔只有柔和起伏的潮汐。不知不觉间,潮水已经涨得很高了。
深海突然问我:“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顺着二楼卫生间的窗户进来的,”我说,“他们都说这里从来没有你这么一个人,我不相信,所以溜进来找找,看有什么线索。”
深海眼里流露出十分意外的神气,“偷偷溜进来的?”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就算我这种行为一直没有被人发现,但说起来毕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儿。
深海摇摇头笑了,神色颇有点无可奈何,“要是这样的话,恐怕你得走了。我听到他们的声音了,就在平时上岸的地方。”
我立刻惊跳了起来,“你先躲到我家去。”
“你回去,我得留下。”深海竖起一根手指制止了我想要说的话,他的神色很坚决,“我还有些事情要去做。”
“不行。”我说。
这样一个黑黢黢的岩洞,潮湿、黑暗、连张床都没有,唯一的一床毛巾被也因为铺在沙地上而变得湿乎乎的,入夜之后如何能住人?
深海却笑了,“殷茉,别拿你们人类的那一套生活习惯来考虑问题。”
他说的是:你们人类。不知为什么,这几个字竟然令我心乱如麻。
“回去吧,”深海微笑起来,连眼神也变得柔软了,“明天过来的时候,把你的那块月光石的项链带来,好吗?”
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提到这件小东西,这样东西引发的回忆并不都那么愉快。但是看着他那种十分期待的神情,我还是干脆地点了点头。
深海笑着冲我摆了摆手,“那就明天见吧。”
“明天见。”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