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惊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7:01
|本章字节:33762字
我开始拿不准眼前的这堆石头到底占了多大的面积。明明最初看见的时候也就一个肉丸子大小,走近了看也不过就是一块探出水面的礁石,可是沿着它的岸边游了很久,依然没有到达目的地的迹象。
我在水里泡得头晕眼花,还得强打精神跟在深海的后面手脚酸软地在水里扑腾。我已经开始怀疑深海是不是头部受了伤,对方位之类的东西已经失去了准确的感应。说不定他自己以为是在前进,其实只是围着小岛不停地兜圈子?看,这一片几乎呈直角垂入水中的石崖,刚才好像就看到过……
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一直在我前方摇来摇去的鱼尾巴居然不见了。我努力睁大眼睛,不是幻觉,是真的不见了,被深海拖在身后的那艘小船也不见了。
我顿时一惊,手忙脚乱地朝前刨了几下,游近了才发现原来是山崖之间突然现出了一道裂缝。裂缝很窄,两侧黑压压的崖壁宛如被利斧劈开一般,只有崖顶露出一线蓝天,仰望的角度尤其令人生畏。
小船的影子在前方一晃又不见了。我生怕自己会被甩到后面,连忙加快了速度,紧紧地尾随着深海,再也不敢分神了。
转弯处的宽度仅够小船通过,两旁都是黑色的礁石,宛如海底伸出的巨爪。我不敢多看,小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锋利的石尖,绕进了礁石的后面。小船就泊在那里,我被转弯处的礁石挡住了视线,完全没料到这里只是一处小小的海湾,险些一头撞在了船舷上。
深海手里还抓着缆绳,身体却靠在一旁的礁石上,脑袋软软地垂着,一动也不动。
“深海?”我顿时感到一阵心慌,连忙游过去扶住了他的手臂。谁知我一碰到他,他的身体立刻顺着我的手劲儿软绵绵地倒了下来。我这才看到在他的胸前有一道极深的抓痕自颈部穿过胸口一直拉到了腹部,虽然看起来他那惊人的愈合能力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但伤口还在不停地渗出鲜血,将周围的一汪浅水都染成了淡淡的红色。
我感到一阵晕眩,不敢再看那道吓人的伤口,只是把手臂从他腋下穿过去,像上次一样倒退着将他往岸上拖。岸边都是大大小小的卵石,摩擦着他的身体,同时也牵拉着他胸前的伤口。我看着他身后那一道血色的拖痕,连心跳都开始感到疼痛。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是多么盲目地相信了他。临出发的时候,我连殷皓找不到我会用什么样的口吻报警都想到了,偏偏就忘了把头一天带进岩洞的那个背包扔上船,而深海恐怕是压根就没觉得那些玩意儿会有多么重要吧。我一边气喘如牛地拖着他往岸上走,一边痛心疾首地数着放在背包里的东西:云南白药、绷带、红药水、消毒棉签以及消炎药……
越想越是揪心,一上岸就忍不住踹了他一脚,“没旅行过你问我啊……不知道出门该带什么东西你问我啊……”
蓝色的鱼尾无力地在沙滩上拍打了两下,也不知道是在抗议还是挨踢之后的条件反射。伤口还在出血,即使没有云南白药也应该包扎一下吧。可是……用什么包呢?我身上穿的是没有袖子的运动背心和一件短袖的棉布衬衫。衬衫虽然也勉强可以做绷带用,但是已经被海水浸湿了,除此之外就只有……深海的裤子!
我跳了起来,三步两步窜到小船前面翻出了那个密封包,拽出里面的长裤,将两条裤腿在他身上来回绕了几圈,勉勉强强地包住了他那吓人的伤口。这些事折腾得我气喘吁吁,而深海却始终没有要醒转的迹象。
我把他的身体放平,精疲力竭地在沙地上坐了下来。不久之前还雀跃着的春游一般的欣然到现在是一点儿也没有了。我希望深海可以尽快地醒过来,像昨天那样,一觉起来身上的伤口都已经愈合。
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指望什么。我什么也不能做,哪儿也不能去。我甚至不知道跟他厮杀的人究竟是谁?会是夜鲨吗?深海说他的身体经过了高科技的改造,那么,他的感官会比深海更灵敏吧?他会不会发现我们这个小小的藏身之地,然后带着虾兵蟹将们追到这里来斩草除根?
我沮丧地抱住头,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深感悲哀。
昏迷中的深海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不知道躺在水晶棺材里的白雪公主是不是就像他这样:安详、美丽、纤尘不染。这样美丽的生物,原本就该存在于童话故事里,而不是混迹于我们这样的芸芸众生当中。虽然说童话成真令人感到惊喜,然而惊喜两个字,究竟是喜多一些?还是惊多一些?
我猜测他只是昏睡了,就像昨天一样,但是坐久了,还是会心生忐忑,忍不住就想试一试他的心脏是否还在正常地跳动。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还没有来得及感受他的心跳就被指尖传来的触感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这一具静静安睡的身体凉滑如水,覆盖其上的那一层鳞片不知何时竟然已经消失不见了。
这个新奇的发现暂时转移了我的惶恐,我将摊开的手掌整个覆上他的胸口,几乎是有些惊喜地感受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和令人心生暖意的触感。这一刻,我不得不承认,对于那一层把他和我隔离开来的鳞片,我其实并没有自己所期望的那么释然。
也许是因为离开了海水的原因,蓝色的鱼尾显得黯淡无光。鳞片的纹理也变得模糊,像被什么东西黏在了一起,收缩成了一幅软塌塌的厚布,接近尾鳍的那道伤口也因此显得触目惊心。那是一道很深的伤口,血已经止住了,伤口却凄惨地向两旁翻开,一点儿也没有要愈合的意思。
我小心地摸了摸伤口的边沿,翘起来的几片鱼鳞显得干巴巴的,质地坚硬而光滑,像打磨细致的钢片。细究起来深海其实不能算是一个人类,我有些拿不准他的伤是不是要回到海水里才能够尽快地愈合呢?
如果是家里养的鱼儿生病了的话,把它捞出来养伤显然是不行的。
我又把深海的身体拖了回去,让他的上半身平躺在视野之内最近的那块大石头上,下半身则顺着石头的边缘垂落下来,浸泡在海水里。
这一段路程的直线距离大概有二十米,那块大石头高出水面大概五到十五厘米。当我双手支撑在膝盖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气的时候,我仍然不能相信自己真的完成了这么一项浩大的搬运工程——仅凭我自己的力量。
我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浑身上下酸软不堪,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在我的身旁,深海静静地睡着。浓密的睫毛垂下来,挡住了眼底的璀璨流光,就像两只飞倦了的蝴蝶一般栖息在他苍白没有生气的脸颊上。他的下半身浸在水里,泛着水光的鱼鳞像是从海水中汲取到了足够的养料,在极短的时间里焕发出了蓬勃的生机,连颜色也变得鲜艳了起来。我看不出那道伤口是不是已经开始愈合,但是创口确实变得平滑,不再像刚才那么干了。
我轻轻碰了碰他的脸,凉丝丝的,像用最细腻的玉精心雕就的一件艺术品。眉峰如剑,轮廓俊朗,五官的搭配几乎没有瑕疵。
这样的美丽。
我再一次觉得自己正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进入童话故事当中的某个场景,而深海就是故事中那个中了魔法的善良的小王子。
这样的想法让我想笑,可是笑容还没有浮起就被淡淡的惆怅所取代。在深海的故事里有他的族人、他的敌人,也许还有向他施展了魔法的可怕巫师,而所有跟他有关的一切,我统统都不知情。
我和他之间的距离从来没有像这一刻来的这么遥远,我头一次意识到即使我已经卷进了这场漩涡,在他的故事里我仍然只是一个旁观者。
一个过路的人。
光线越来越幽暗。
这个深井一般的小小海湾渐渐地被夜雾包围,连空气里都多出了一层与世隔绝般的阴冷气息。从头顶的裂缝里望出去,天空的颜色也由浅淡的灰蓝变成了柔和的黛色。
已经是黄昏了。
身旁的深海仍然睡着,连姿势都没有变过。胸前绑着自己的长裤,漂亮的鱼尾浸泡在海水里,像有着自己的意志一般随着海潮的起伏缓缓摆动,靠近尾鳍的那道伤口似乎已经开始愈合。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在对待他伤口的态度上,我犯了一个奇怪的错误。对于他上半身的伤口,我是当做一个普通的人类那样来包扎,而他下半身的伤口,我则像对待一条鱼那样,很干脆地泡进了水里——如果真当他是一条鱼的话,我不是应该拆掉他的绷带,将他整个扔进海里去吗?
似乎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始终觉得他一半是人,而另一半是鱼。
我无法把他当做一个奇异的整体来看待。
夜幕匆匆降临,深海依然没有苏醒的迹象。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发出一阵嘀嘀咕咕的叫声,就像一个粗声大气的男人压低了嗓子发牢骚似的。这声音由高到低,颤抖的尾音听起来像一阵古怪的大笑。我顿时毛骨悚然,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双臂朝深海身边凑了凑。潮湿的衬衣和中裤没有干透,黏在身上,我开始感到有点冷。
我不知道这样的一个荒岛会藏匿着什么样的野兽,应该会有海鸟在崖壁上筑巢。如果有鹰的话,会不会把深海当成是一顿从天而降的大餐呢?就算没有被鹰发现,山猫豹子一类的食肉动物也会被深海这么大一条鱼所吸引吧?
崖顶上奇怪的叫声沉寂片刻,又叫了起来。这一次它持续的时间更长,那类似笑声的古怪尾音忽高忽低,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就在我们的头顶。我连滚带爬地扑到了小船旁边,手脚酸软地从装着月光石的包里翻出了那把瑞士军刀,摸索着打开最大号的匕首,紧紧地握在手里。
怪叫声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寂静回归。
我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通地撞击着胸膛,用力之大,几乎震得我无法站稳。夜色黏稠,像一块沾满了灰尘的旧毯子似的压在头顶,几乎令人无法呼吸。
我扶着石头坐回到深海身边,手心里不知不觉渗出了一层冷汗。
夜越来越深,黑暗中各种各样的声音此起彼伏:山崖上咕咕的鸣叫不知是野兽还是风声的呜咽,溪流从山崖上冲进海湾的哗啦声以及海浪拍打着山崖发出的阵阵轰鸣。
不知是太冷还是太紧张,我的身体不停地发着抖。我抱紧了膝头,不由自主地又往深海身边靠了靠,空着的左手碰到他的手,想也没想就紧紧地握住了。
现在,这里,我们是两个人。这个想法让我觉得安慰。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已经可以在周围浓稠的一团黑色里分辨出山崖、小船和岸上低矮的植物。崖岸高处古怪的叫声还在持续,但是听起来也没有那么惊悚的感觉了。
也许是我们的出现惊扰了它们的好梦吧。
其实事情也没有那么糟糕。我继续安慰自己:这里也并没有像我估计的那样出现什么可怕的猛兽,深海的伤持续地愈合,而且他的敌人也没有发现我们……只要平安地度过这一夜,到了明天一切应该都会恢复到最好的状态吧。
深海的手指在我的掌心里动了动,像要挣脱我又没有足够的力气似的。我松开他的手指,犹豫了一下又抓回来紧紧握住。这个时候的我特别需要这种有人陪伴在一旁的感觉。
“醒了吗?”我俯下身紧张地轻喊他的名字,“深海?”
深海没有出声。
我看到他身体的轮廓衬着身下暗色的礁石,呈现出一片模糊的浅色,像一团飘浮在夜色里的雾,风一吹就会飘散似的。我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会流露出些微的脆弱来,可是他一直在不停地受伤,这一点儿真让人心疼。
“继续睡吧,”我用耳语般低微的声音喃喃自语,“我手里拿着刀呢,我可以保护你。”
深海继续睡着,他当然是听不见的,但他的手指刚才所做的动作却给了我莫大的安慰。我更愿意相信他是睡着了,而不是昏过去了。
我是被饿醒的。
确切地说,我是被一阵奇异的香味活生生馋醒的。睁开眼,最先看到的是沙地上生起的火堆,和火堆上正在烤着的烤鱼。我咽了口口水,艰难地把视线移到了正在烤鱼的那双手上。男人的手,骨节修长优美。顺着手臂向上看,打着赤膊的深海正笑微微地看着我,被我当做绷带裹在他胸前的那条长裤此时此刻正穿在他的腿上。一大早醒来就看这样一双修长的腿,真是让人感到高兴。
“醒了?”
我点点头,坐起来揉了揉被自己压得发麻的胳膊。这里阳光透不进来,但是看崖顶上露出来的天空,应该是不早了。
“伤好了?”我留神打量他,胸前的伤口只剩下一道粉色的疤痕。但是他的身体是不是恢复得足够强壮,我可就看不出来了。
“鱼烤好了。”深海大概没有听到我的问题,笑眯眯地冲着我扬了扬手里烤得焦黄的小鱼,“要不要?”
“要!”我立刻两眼放光地扑了过去。算起来上一次吃饭还是昨天早上的那顿玉米粥和速冻包子,而且我当时心事重重,还没有吃饱。昨天晚上连饿带吓,体力消耗巨大。现在的我……再饿下去说不定就要拿深海来果腹了。
第一条小鱼飞快地消失了。我一边舔着手指,一边不怎么甘心地偷瞟正在火苗里翻来翻去的另外一条鱼。在他身边的一片海藻上堆着好几条鱼,都已经开膛破肚收拾干净了,看来他比我估计的起得更早。
“不要光给我烤,”我假惺惺地跟他客气,“你自己也吃一点儿吧。”
深海笑着把手里的树枝递了过来,“我已经吃过了。”
“生的?”
深海点点头。
我小小地惊讶了一下又觉得释然。毕竟每个人的饮食习惯是不一样的,何况他还不能算一个完全意义上的“人”。
“烤熟了吗?”深海似乎觉得我这副饿狼般的吃相十分有趣,一边转动着手里的树枝烤鱼,一边问我。
我连连点头。荒岛上虽然没有调料,但是这么新鲜的鱼,不管怎样做,不管做到什么样的火候,嚼在嘴里都鲜美无比。鱼很香,空气十分新鲜,崖顶的缝隙间露出来的一线天色也十分晴朗,而且深海的伤口也完全愈合了。我觉得自己又一次回到了小学生春游的队伍里,昨夜的那些胆战心惊,不过是自己吓唬自己的一场误会罢了。
“快吃吧,”深海笑了,“吃饱了还要上路呢。”
我举着啃了一半儿的烤鱼哭笑不得,“怎么像杀头饭似的?”
深海不明所以,蹙着眉头反问我,“杀头饭?”
“没事儿,我胡说的。”我连忙摆摆手。我可不想在这么好的气氛之下跟他讲解我们人类的监狱文化。
深海不再追问,视线落在火苗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等我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最后一条烤鱼已经下了肚,火堆也快要熄灭了。
“殷茉……”
“深海……”
没料到两个人会同时开口,愣了一下又都同时停了下来。
“你先说。”我吃饱了肚子,心情正好,很乐于发扬一下风格让别人先来。
深海也不推辞,一边用手里的树枝拨拉着火堆,一边轻声说:“殷茉,恐怕我得先把你先送回去了。”
“送回去?”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回哪里去?沙湾?”
深海点点头,“阿摩长老一直没有发出联络信号,情况有些不对。如果再发生什么事,我很可能会连累你送命,我不能冒这个险。”
“可是……你的敌人并没有找到我们啊……”
“你错了,殷茉。”深海神情凝重,指了指我们进入的方向颇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夜族的人就守在外面呢。要不是他们的头领生性多疑,估计他们早就冲进来把咱们大卸八块了。”
我瞟了一眼他手指的方向。静悄悄的山崖,看不出有任何异样的地方。我并不是对他的话有所怀疑,而是……望着深海那一脸的平静,我很难相信他正在谈论的是一场即将到来的大风暴。
“走吧,”深海抬起他那双亮闪闪的眼睛温柔地望着我,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每次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都很难相信当初那个肉乎乎的小家伙真的是你。”
我愕然,他说的是……小时候的我?
“你说谁肉乎乎?!”我立刻跳起来抗议这种不负责任的描述,“我那时候明明是身体健康骨肉匀称!”
深海大笑,戏谑地重复我的话,“骨肉……匀称?”
“你……你……”
“好吧,好吧,骨肉匀称。”深海举起手摆出一个投降的造型,然后很明智地转移了话题,“你准备好了的话,咱们就出发吧。”
不想让他看出来这句话让我开始感到紧张。我率先朝岸边走去,自己动手解开了缆绳,然后扶着礁石爬进了小船里。回头看时,深海还站在刚才的地方,脸上泛起一丝可疑的红色。
我用目光向他提出疑问。
深海的眼神躲躲闪闪的,声音也有点发飘,“那个……你可不可以转过头去?”
我一愣,下一秒就面红耳赤地转过身,恨不能一头扎进海里去。他当然……是要做一些准备工作的,因为到了水里之后他的尾巴会变出来。不过说句实在话,我是真的好想看看这个神奇的过程究竟是怎样完成的。
耳畔哗啦一声水响,小船晃了两晃,开始平稳地向前滑行。我悄悄睁开眼,看到他扶在船舷上的那只手已经不复刚才的白皙修长。突起的骨管和尖利的指甲让这只手怎么看都透着诡异狰狞。尤其此刻的深海正处于戒备状态,尖尖的长指甲探出指尖,紧扣在船舷上,泛着冷幽幽的铁青色,令人胆寒。
我很难长时间地望着它而仍然能够保持住内心的平静。对于这个样子的他,我想我仍然需要时间去适应。
小船刚刚拐过了转弯处,那块边沿锋利的礁石就不得不在狭窄的山崖缝隙里停下来。就在我们的前方,缝隙与大海交接的地方,一个黑色的人影正懒洋洋地坐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姿态悠闲地晒着太阳。
这个身影给我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他侧面的轮廓所特有的那种刀削似的锋利干脆,我相信我一定是见过的。但是……那条修长的、正一上一下拍打着海面的黑色鱼尾却让我的大脑一阵晕眩。谁来告诉我,这个世界什么时候多出来这么些人鱼呢?
深海从水中探出头,十分戒备地看着那个人以一种无比优雅的姿态朝我们摆了摆手。
“又见面了。”夜鲨那富有穿透力的视线在我和深海的身上扫来扫去,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世界居然这么小,真是令人遗憾啊。”
“是很遗憾。”深海说话的时候,背部的肌肉紧绷了起来。声音听起来也变得不太一样了,更加冷静,也更加平淡,“如果可能的话,真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都不用见到你。”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他用这样尖刻的语气说话,不由得吃了一惊。可是夜鲨却不以为意,双臂撑在身后,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深海,你有没有发现,你说话的语气已经越来越像那个老家伙了?”
“那又如何?”深海反唇相讥,“他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为了他自己。”
夜鲨又笑了。那是一种略带嘲讽的笑,就好像别人有什么把柄被他抓住了似的,让人看了浑身都不舒服。当然,这个人不论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从来就没有让人舒服过。
“深海,你看看你身边这个人。你告诉我你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那条不允许和人类接触的禁令?”夜鲨幸灾乐祸似的摇了摇头,“还是说,你只是在利用她,等拿到了那块破石头你就会自动地将她从你的记忆里清除出去?”
明知道他们所争论的事跟我没有一点儿关系,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深海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这关你什么事?”
“其实你也是矛盾的是不是?”夜鲨放肆地大笑了起来,“你们这一群虚伪的家伙从来就是说一套做一套。我不相信你们和人类的接触会比我们更少。否则那个老家伙死之前怎么会想到要利用一个人类的小女孩来收纳他的破烂货?”
我不爱听利用这两个字,这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深海要比我镇定得多,他并没有理会夜鲨的挖苦,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到底要什么?月光石?”
“你小瞧我了,深海。”夜鲨收敛了笑容,重新换上了那副阴沉沉的表情,“我并不想要那个东西,但是……”他那双宛如凝着阴云般的眼睛不怀好意地在我身上扫了一圈又落回到了深海的脸上,用一种刻意放慢了的语速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也不打算让你们得到。”
“夜鲨……”
夜鲨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了两摇,颇有些轻蔑地打断了他的话,“你敢说当初你把自己的血灌进这个人类身体里,仅仅只想做做好事救她的性命,而不是为了让她更好地保护你们的月光石?!”
暗青色的骨管狰狞地突起在深海的手背上,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下一秒就会从他的身体里窜出来似的,但是深海一句反驳的话也没有说。
其实夜鲨所说的这些事我早就知道了。虽然我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样的回答,但是夜鲨这个明显带着某种险恶意味的问题和深海沉默的态度还是让我感到心头刺痛。
沉默良久,深海语声平淡地问道:“阿摩长老呢?”
夜鲨装模作样地斜了我一眼,然后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深海,你有没有发现你对这个人类有些过分放心了?像这样的问题……就很不方便让外人旁听啊。”
他说到“问题”两个字的时候,从自己身边拿起了什么东西。说到“不方便”的时候,这样东西已经随着他手臂一下不经意的摆动而朝着我的脸飞了过来。那么快的速度,我只来得及看到视野之内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不等我眨一下眼,那个黑影已经清清楚楚地呈现出了这一带的礁石所特有的坚硬黝黑的真实面貌。我根本来不及躲闪,它已经结结实实地砸中了我的额头。
我的脑海里嗡的一声响,耳边模模糊糊地传来“外人旁听”几个字。
然后我就昏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我仍然躺在船上。头顶是微微摇晃的淡蓝色天空,笼罩着薄薄一层雾。从太阳的位置来猜测,大概快要到中午了。阳光有点刺眼,我的头又疼得厉害,整个人都觉得晕沉沉的。当视线落在那只扣着船舷的手上时,心底里那种模糊的不安终于被放大到了令人惊骇的程度:这个正在推着小船的人,不是深海。
这只手明显的更强壮,骨节也比深海的手更粗大,几根突起的骨管看起来甚至有种金属般坚硬的质感。连他的长指甲也似乎比深海的更加锋利,而那附着在指甲上的,竟然是一层闪闪发亮的黑色。
我的身体有点发僵,脑子大概也僵住了。我不知道接下来我该怎么做,本能地就想接着装晕。反正我挨了夜鲨一石头,脑子也是晕的……想到这里,无意识地伸出手摸了摸脑袋上的痛处,没想到居然摸到了一个大鼓包。我啊的一声尖叫,直挺挺地从小船上坐了起来。
小船晃了两晃,停了下来。一个黑色的人影双手扶着船舷,将上半身探出了水面,我情不自禁地向后躲了躲。
“怎么是你?”
夜鲨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很奇怪?”
不是奇怪,我现在的感觉跟奇怪这两个字完全不沾边好不好。可是他这样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反而让我的恐惧成倍地加剧了,“深海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夜鲨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专注的神色,就好像他对这个问题十分好奇。然后他问我,“你一直很怕我,为什么不害怕他?”
“我为什么要怕他?”当然我说这话的时候,不是没有想到那天我连滚带爬地从邻居家地窖里钻出去的情形。但是眼下情况太特殊,我这个人每到紧张的时候,总是无法克制自己。我明知道很多情况下我这种反应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我还是完全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他从来就没有做过没教养的事,比如厚颜无耻地恐吓别人,再比如像一个龌龊的流氓一样拿石头砸女生。”
“哦,你在为这种事生气?”夜鲨居然没有生气,反而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气,“我们的事不方便让你听到啊。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没有好奇心的人会活得久一点儿。”
我顿时觉得头皮发炸。不会吧?他这是在跟我解释?
这男人每次看我的眼神都好像我是他餐盘里的一片西红柿,随时都能被他扔进垃圾箱里似的。他之前……也不知道是十分钟之前还是一个小时之前,刚拿了一块石头把我的脑袋砸出了一个大包——其尺寸大于一个煮熟的鸡蛋黄,小于等于煮熟的鸡蛋黄再加上外面的那层鸡蛋白……这么一个让人见了之后恨不得立刻绕到十条街以外的危险分子,居然在降尊纡贵地跟我解释?明明挨砸的人是我,我怎么觉得是他的脑子坏掉了?
不对,这个不是重点。
“你想砸人就砸人?”我怒视着他,语气又恶劣了起来,“那我还想砸你呢。”
夜鲨有点奇怪地瞥了我一眼,“只要你有挑衅的能力,你尽管砸好了。夜族的人,本来就是凭能力说话的。再说,优胜劣汰不是你们人类总结出来的大自然的规律吗?”
合着在他眼里,我就是个该被大自然淘汰掉的伪劣产品?我的怒火顿时在胸膛里熊熊燃烧起来,其猛烈程度一时间压过了我对他根深蒂固的恐惧。
“你这个……”我的脑袋都要气晕了,“你这个……”
夜鲨举起一只手,示威似的将五根吓人的手指一根一根舒展开来,又当着我的面一根一根合拢,然后再一次搭在了船舷上。眼睛里却明显地多出来几分轻蔑的意味,就好像一只老猫俯视脚下正在挣扎的田鼠一样。
我咬着嘴,恨不得那双鬼爪子是长在我的身上,那样我就可以扑过去把他撕碎了喂鱼。
夜鲨得意洋洋地笑了。
“深海呢?”我忍气吞声地问他,“你到底把他怎么样了?”他身上的伤大概还没有好利索,又要顾虑到我,真要打起来大概很难占上风。
夜鲨哼了一声,现出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来,“他带着那半片月光石走了。”
“什么?”
“没听懂?”夜鲨冷冰冰地笑了,“我给他出了一道选择题:在两片月光石当中任选一件,就这样。”
我的脑子里有什么声音不停地嗡嗡响。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反应过来那是我自己的声音在翻来覆去地重复一句话:怎么会这样?
“不得不说,他做出了最最正确的选择。”夜鲨似乎从我的反应当中找到了某种令他感觉愉快的东西,连声音都变得轻快起来,“因为你这半片留在我手里实在不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影响……”
我盯着他一开一合的嘴,心里想的却是他杀掉了深海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
“不,”夜鲨摇摇头,“你误会我了,我既不会杀掉他也不会杀掉你。那小子动起手来太狠,跟他拼命很不划算。而你是容纳那半块月光石的容器,如果你死了,没有人会预料到那半块月光石会怎么样。也许会碎裂消失什么的,那对我们大家都没有什么好处。相信我,那不是我们期待会发生的事。”
只是……容器吗?
我不知道应该对这个回答感觉安慰,还是应该觉得悲哀,夜鲨显然就是这么看待我的存在的。我的力气不足以和他对抗,是应该被大自然淘汰掉的废物。唯一的存在价值就是盛放了对他们而言十分重要的东西。那么……在深海的眼里,是不是也是这样?他所说的那句“殷茉,相信我,我会保护你”,我是不是应该理解为:月光石,我会保护你?
我抱住自己的脑袋,把脸深深埋进了自己的臂弯里。此时此刻,我不想让夜鲨看到我脸上连自己都无法预料会是什么样的一种表情,就算他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我也一样讨厌他,我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讨厌过谁。
额头抵在膝盖上,压得那个肿胀的大包疼痛无比。这个大包的存在带着一种让人讨厌的证据一般的意味,像一种不怀好意的提醒,逼着我再一次重温夜鲨刚说过的那些话:深海走了,他选择了另外的那片月光石;他在我和那块破石头之间选择了它而放弃了我;他说过的那些让人安心的话,原来针对的都只是我身体里的那半块破石头;在他眼里,我只是个质量不怎么过关的容器,甚至还需要他用自己的血来加固。
原来我在他眼里,就是这么个破玩意儿。
我揉着这个让我痛彻心扉的讨厌大包哭了。
夜鲨没有出声,就那么一直看着我哭,直到我声音嘶哑地停下来,他才慢悠悠地说:“你们人类真奇怪。”
“你们爬虫类才奇怪!”我瞪着一双肿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反唇相讥。
“我们不是爬虫类。”夜鲨不怎么在意地纠正了一下我的措辞试图跟我讲理,“你看,你都醒了半天了才想到要哭,这就很奇怪。人类的反射弧没有那么长啊……”
“你懂什么人类?”我恶狠狠地打断了他的话,“少拿那副评价番茄的语气说人类这两个字。你以为你比人类高级多少?长条尾巴就了不起了?”
夜鲨的眼神阴沉起来,“我只是想说,你的身体里有人鱼的血,愈合能力远远超过了一般的人类……”
“什么破玩意儿,你真以为我稀罕?!少把自己说的好像救世主一样,征求过我同意吗?”
夜鲨的长指甲扣在船舷上,发出一声让人牙酸的摩擦声。
我喘着粗气停了下来,愤怒且……恐惧着。我的头顶就是夏日的艳阳,是一年之中最酷热的天气。即使有薄雾笼罩天空,阳光仍然如金针一般刺得人睁不开眼。可是这一声刀锋划过磨刀石似的声音却让我整个后背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夜鲨哼了一声,冷冰冰地将他刚才未说完的半句话补充完整,“所以这个包会好得很快,等你回到沙湾的时候,就不会再感到痛了。”
我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尽管身上的鸡皮疙瘩还没有消下去,可是眼下这种怪异的感觉却全然与恐惧无关了,我仍然不相信他会怀着什么好意。但是这句话……至少从字面意思上来说,很难让人挑剔出什么恶意来。
我转过头去不想再看他。
这个举动也许很失礼,但是我不觉得我应该为了这么一句疑似安慰的话而向他道谢。我的脑筋虽然不好使,但还不至于这么快就忘记这个包到底是怎么来的。
我重新躺回船底,不想看见他那只让我感到难受的爪子,我翻了个身把脸转向了另一侧。
因为一夜没有睡好,刚才又哭了一场,我觉得精疲力竭,身上也一阵冷一阵热的。昨天那种春游似的心情还清清楚楚地萦绕在我的记忆里,可眼下我的处境却如此的糟糕。
如此强烈的对比,简直像一场恶作剧。
太阳晒得我头晕眼花,不知不觉我还是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殷皓的怀里,他正抱着我往楼上走。壁灯亮着,暖色的灯光下,殷皓沉着一张脸,两道眉毛都要拧成麻花了。林露露的声音从我们身后传来,我听不出来和她嘀嘀咕咕说话的人是谁,也许是夜鲨,也许不是。我的脑袋晕得厉害,很快又睡过去了。再醒来的时候又是黄昏了,我躺在医院的病房里,手背上扎着滴注针头。
这应该是镇上唯一的那家二级医院吧,从外面路过的时候我曾经看到过它爬满了青藤的灰色旧楼。窗框大概重新刷过油漆,可是衬着灰败的墙面反而有种遮掩不住的沧桑。朝西的窗户开着,晚霞如火,将病房的墙面都映成了一片亮闪闪的暖红色。
林露露趴在我身边打瞌睡。殷皓正靠着窗口吸烟,看到我醒来,他扔掉手里的烟头神色憔悴地叹了口气,“老妹,你都睡了三天了,我半条命都要被你吓没了。”
“对不起。”因为嗓子疼,这三个字说得很费劲。头也疼,整个人都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殷皓摇摇头,走到床边揉了揉我的头发,“没啥对不起的。以后别再这么吓唬人就行。”
我点点头。
殷皓扶着我喝了点水,十分疑惑地反问我,“今年也不是本命年,怎么习芸刚闹出一场溺水,你跟着又闹出一场脑炎?你说……咱别是冲撞了什么吧?”
我想笑,可是笑不出来。
殷皓顺着这个思路很认真地想了想,又说:“等你出院了,咱们去崂山找个高人拜一拜。”
我又点点头,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滑出了眼眶。
“她看起来不太好,这里也出血了,还有这里……”
“夜族人的力量连我们都很难抵挡,何况是人类呢?她的身体太弱了……”
“她会死吗?”
“她必须止血。人类的伤口总是愈合得太慢,而且长时间泡在水里还会引起可怕的感染。她很有可能熬不到那些人过来救她,用我的血吧。”
“不行的,族长,你受伤了,还是用我的吧。”
“你得抱着她,不要让她挣扎。”
“她好像无法吞咽……”
“现在可以了。即使有了你的血,这半块月光石也必须留在她身边,否则她根本无法承受月光石的能量。”
“她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她不会死了对吗?”
“是的,孩子。”
“她是人类当中的小孩子吗?”
“是的,很小,还远未成年。”
“她真软。”
“嗯。”
“她长大之后会长出鳞片来吗?”
“我想不会。”
“她的皮肤摸起来像花瓣,闻起来也像。我好像抱着一团棉花。”
“嗯?你见过棉花?”
“没有,族长。我只是听长老们说起过陆地上的这种东西。人类用它们做衣服。”
“好了,对她的小身体来说,这些血已经足够了。”
“等她长大一些,这些血会对她失去效用吗?”
“不会,她会比他们当中的大多数都强壮一些,伤口愈合的速度也会比他们快。不过,有这么多不属于她的东西在身体里起冲突,这孩子的性格有可能会很暴躁,说不定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来。”
“听起来……有点糟糕……”
“该走了,孩子,那些人类过来了,我可不想被他们发现。”
“我可以再抱抱她吗?就一小会儿?你看她的手上没有长蹼,这么软,像不像最漂亮的海星……”
“你不能低估这些人类的速度。他们的眼睛很尖,而且容易受到惊吓。”
“我还会再见到她吗?”
“我想会的,也许等她长大一些的时候。”
“你是在安慰我吗?族长?他们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都长着两条长长的腿,我分辨不出哪一个才是她。”
“恰恰相反。有你的血留在她的身体里,你甚至能感应到她情绪的变化,而且随着她的成长,这种感应很可能会越来越强。我们真得走了,孩子。他们已经太接近了。”
“她会长得很快的,对吗?”
“是的,孩子。人类的寿命比起我们来要短得多。”
“你这个小小的人类,我们会再见面的……等你长大一点儿的时候……”
“这边走!快点,孩子。”
“好的,族长……”
……
记忆深处,仿佛有某个密封的盒子悄然开启,在似睡非睡之间释放出两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我耳边不停地絮絮低语。
那应该是很久之前的声音,久到我已经忘记了它们曾经的存在。就好像整理阁楼的时候,无意之中翻出来一本老旧的纪念册。那种复杂的感觉里面既有意外的惊喜,也有些淡淡的惆怅。
我知道自己做梦了。
可笑的是,在梦里我相信这些都是真正发生过的事,在过去的某个特殊的时刻,某个我不太记得的时刻。
而那些话,是真的曾有人说过。
一睁开眼就看到飘浮在舷窗外大团大团的云朵,柔软得好像棉花。
我不喜欢这种看起来很满,但是走近之后才发现什么也没有的虚软的感觉,闭上眼把头扭向了另一边。
“醒了?”坐在我身边的男人低声问我,“要喝水吗?”
我摇摇头。
“你哥说你身体还很虚弱呢,”他并没有因为我的态度而安静下来,继续说道,“哎,急性脑炎这种毛病不是只有人类的小孩子才会得吗?”
我继续沉默。
“其实我一直在想,”夜鲨又说,“你这场病会不会跟月光石有关?”
我没有说话,心里却隐隐觉得他的怀疑未必就是全无根据的。
我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离开的深海,他甚至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说就离开了,这让我觉得难受。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情绪变得冷静下来,也可以考虑更多的可能性了。
“他的伤重吗?”我又问。
“只要还活着就不重。”夜鲨闭上眼似乎懒得再搭理我。
我的脑海里一会儿想着深海第一次钻出水面时满后背的伤,一会儿想着把他从船上拖上岸时留在石滩上的那一道血渍,心里酸酸的。
“能说说你们的事吗?”我忽然觉得没有那么讨厌夜鲨了。他在这里,就像我和深海之间还存在着某种联系一样。
“有什么好说的?”夜鲨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靠在座位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连声音也懒洋洋的,“不过就是你打我我打你罢了。当然,比起你们人类来,这种关系要稍微单纯一点儿。”
好吧好吧,我换个话题。
“月光石对你们到底有什么用?”
“没用,”夜鲨这一次回答得更是干脆,“那帮蠢货就是想拿着这个东西去联络其余的各个部族。”
“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夜鲨轻嗤,“自然是想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啊。就好像你们搞的高峰会谈一样,商量商量如何在人类的掠夺之下生存下去的问题。”
我忽然觉得无言以对。
事实上,我还从来没有质疑过“地球是人类的家园”这句话。真的,我活了二十二年,才第一次意识到地球原来不是我们的家园。它只是一家旅馆,不会接纳我们白吃白住,如果我们破坏了里面的东西,我们还得赔偿,赔偿不了还会受到惩罚。最最重要的一点是:这家旅馆还不止是只有我们一家房客。
原来地球不是我们的妈,它只是我们的房东。
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以及依靠自己所受到的教育而搭建起来的关于这个世界的固有概念,突然之间崩塌了一角。我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我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算正常。我很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脑海里混乱的感觉。可是脑子里一片木然,足足愣了半分钟才言不由衷地反问他,“这么好的事,你为什么要破坏?”
夜鲨睁开眼,那双墨色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流露出了轻蔑,“人类的小姐,你要搞清楚一件事。我破坏的是月族人联络各部落的计划,并不是高峰会谈本身。”
“有什么区别?”我不解。
“区别自然是有的。至少我们并不希望游荡在五大洋的各个部落由月族人联合到一起,月族人对于族群的观念还停留在几个世纪之前,他们不适合做领导者。”
“所以说……”我的声音里充满了讥诮,“深海他们奔波的是如何让你们的族群团结起来求生存的问题,而你们考虑的是如何争权夺利?”
“不,我们考虑的并不是我们自己会掌握多大的权力,而是……我们的族群应该按照何种方式生存下去的问题。”夜鲨紧盯着我,眼神突然间变得无比专注,“就拿你的国家来说,几个世纪之中,你们管理国家的方式发生过多少次改变?你能想象你们的领导者按照几百年前的方式来管理这个国家吗?”
我哑然。
“我学过你们的知识,我知道你们有一句话说的是:不能墨守成规。”夜鲨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整个世界都在变,如果只有我们的族群不能够适应这种变化,恐怕……像恐龙一样灭绝只是时间的问题。那样的话,就算联合起来又有什么意义?”
“月族人……”
“月族的长老们认为我们要保留我们的传统,他们认为我们应该回到萨默斯岛,远离人类的视线。”
深海似乎说过类似的话,但是我记不清了。
“可是人类的技术在进步,探索的区域越来越大,就连隐藏在马里亚纳海沟里的史前鱼类都被人类发现了,我们到底还能躲多久?”夜鲨那双阴沉沉的眼睛里此时此刻闪烁着奇异的火花,亮得骇人。我分不清那到底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
“一味的逃避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不过是把炸弹爆炸的时间不负责任地推后罢了。”
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现在的夜鲨和我印象中的那个人大不一样。
“我不相信深海会反对你们的族群朝更好的方向发展……”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有点不甘心,深海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夜鲨摇摇头,眼睛里重新浮起了我熟悉的轻蔑的神色,“他反对的当然不是那个。他反对的只是我们,只是我们小小的夜族。他不能接受的是我们利用人类的技术改造了自己的身体,同时又拿这改造过的身体去对付自己的同类。他认为我们应该忘记月族人对我们的杀戮,返回月族人的领地,重新匍匐在他们的族长和长老的脚下去任人宰割。”
他的语气太恶劣,我忍不住皱了皱眉,“他希望你们团结起来,这有什么不对?”
夜鲨耸了耸肩,不怀好意地拉长了声调,“人类的小姐,在你的眼里,他自然是不会有什么不对喽。”
“我不认为我的说法带着个人感情上的偏见。”他的话让我突然之间在深海的身上发现了某种理想主义的东西,这让我觉得既心酸又欣喜。
夜鲨的眼睛却眯了起来,透出一点点恶意的味道,“随便你怎么说吧。我们是不会忘记那场厮杀的。这么些年,我们也曾经被逼得走投无路。那么,在我们可以站稳脚跟的今天,又有什么理由轻易地原谅他们呢?”
“夜鲨……”
夜鲨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人类的小姐,无论孰对孰错,你都已经发表了太多的看法了。这原本不关你的事。”
我的喉咙微微哽咽了一下。因他这句冷漠的话,我再一次想起了那个不告而别的人。我知道夜鲨说得没有错,所有的那些恩怨纠葛都是另外一个物种的事。那几乎是另一个完全平行的空间,远到不可思议,而且……
永远不会和我们的世界有交集。
。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