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惊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7:01
|本章字节:26150字
随着黄昏的来临,我知道我生命中最短暂的一个下午即将结束了。视线尽头,那座笼罩在浓雾之中的小岛越来越近,我可以看到浓雾下的礁石狰狞而又模糊的轮廓,黑色的礁石、灰色的浓雾、就连黄昏金色的阳光都在眨眼之间变成了惨白的颜色。
“迷雾岛,”米娅把手搭在栏杆上,眺望着渐渐逼近的小岛,眼中闪动着复杂的神色,“没想到我竟然还有回来的一天。”
严德从背后搂住了她,动作温柔地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然后,他用一种十分自然的语气转移了她的注意力,“米娅,你觉得茉茉要不要多加一件外套?”
米娅回过头来上下打量我两眼,“我看是的,一入夜这里温度会降得很低,我去拿一件外衣来。”
我正想阻止她的时候,站在她身后的严德冲着我不易觉察地摇了摇头。
深海拉回了我的手,俯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她有段时间曾经被族长囚禁在这里。”
囚禁?!
我难以置信地望向严德,严德笑了笑没有说话,眼神却变得黯淡,他把头转向了另一边,冲着匆匆跑出来的米娅重新露出微笑,“这件衣服我很喜欢,很配我们的客人。”
米娅拿给我的是一件做工十分考究的浅色风衣,跟我身上的运动服……完全不搭调。当然这身运动服也是米娅家里的东西,我和深海的衣服都换下来留在丁香公寓了。不过,一时间也顾不了那么多,因为我真的开始感觉到冷了。离岛越近,温度就越低,我们下船的时候,我几乎开始哆嗦了。
游艇放下我们就绕过礁石,飞快地开走了。
深海跟随在米娅和严德的身后,十分利索地跳过了礁石,又回过身来拉我。我攥着他的手,不知是因为太冷的缘故手指发僵,还是这个浓雾弥漫的小岛勾起了我心底全部的恐惧,我竟然没有办法松开他。
前进中的每个人都变得无比谨慎,米娅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每走出几步她都会停下来仔细地观察。似乎到了这里,她无法再依赖自己对于方向的感知,而只能够依赖视觉了。是因为这座岛诡异的磁场分布吗?
浓雾笼罩了整座小岛,甚至走在我们前面几步远的严德和米娅的身影都显得影影绰绰,仿佛再眨一下眼睛就会被浓雾完全吞噬了。
海浪的声音近在耳边,可我却什么也看不见,只能被动地倾听着它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崖岸,宛如野兽的咆哮。
不久之后,我们进入了一处幽暗的峡谷。光线完全被遮挡住了,就连走在我身边的深海都变得面目模糊。黑暗、浓雾、寒冷及耳边澎湃的涛声,在我的周围营造出一种不真实的氛围,像沉入了某个色调灰暗的梦境之中。当我抬头向上看的时候,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似乎看到了星空,可是眨眨眼再看,依然是一片浓得像墨似的迷雾。
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到了,我踉跄两步,在身体触地前的一刹那被一股大力拽了回去,一头撞在深海的胸前,我不顾一切地抱住了他,心脏怦怦直跳。
“怎么了?”前方传来米娅的声音。
“没事,”深海回答说,“茉茉被石头绊了一跤。”说话的时候,深海也用他的手臂回抱着我,十分用力的抱法,似乎连他也开始感到紧张。
“快要到了。”米娅的声音听起来依然十分镇定,但是这样的一个米娅,冷静的、声音里不带着笑音的米娅,不知怎么让我觉得格外陌生,这一点陌生的感觉也在我的心里飞快地转变成了恐惧。我扶着深海,觉得自己的两条腿都开始发软了。
“扭到脚腕了?”深海问我。
我摇了摇头,想说话可是牙齿在打战,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深海弯下腰,把我打横抱了起来,大踏步地追了上去。
黑暗模糊了一切,我的世界里只剩下紧抱着我的这个身体,我的手臂环上去,抱住了他的脖子。我知道在正常情况下,他的体温要比我更低,可是紧挨着他我还是觉得暖和了许多。在我们的头顶,雾气散开的地方露出了一片星空,我眨眼,再眨眼,它们还在那里,墨蓝色的夜空像深海的眼睛,星光璀璨,每一颗都无比耀眼。
“看,”我轻轻碰了碰他,“星星。”
深海停住了脚步,抬起头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低声说:“真漂亮。”
是很漂亮,可惜的是,雾气很快地聚拢了过来,将一切都重新遮挡住了。这么美的夜空,出现在这样的时刻,我很想把它理解为某种带有暗示性色彩的好兆头,可我的眼泪还是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米娅的声音从前方不远处传来,“就是这里了。”
深海把我放了下来,我的脚踩到了了一片细碎的卵石。然后,一束手电筒的亮光从前方照了过来。借着这微弱的亮光,我看到我们正站在一处岩洞的入口,脚下的卵石一直铺进了黑黝黝的岩洞深处。岩洞的宽窄只够一个人通过,像严德和深海这样的高个子得弯着腰才能保证不会被撞到头。
“我和米娅带着茉茉进去,”严德冷静地开始作部署,“深海守在这里,有什么意外的话及时通知我们。”
深海点了点头。
“那么,”严德看看他再看看我,“进去吧。”
我突然感到心慌,拉着深海的那只手情不自禁地开始用力。
米娅的脸色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苍白,她冲着我微笑了一下,然后对严德说:“咱们先去前面探探路,也许深海还有什么话想要给茉茉说。”
严德看了看我们,却没有说话,两个人踩着卵石一前一后地开始往里走。手电筒的光柱也越来越远,我们站立的地方重新变得一团漆黑。
我转身望着深海,心跳再一次变得狂乱。我不停地做深呼吸,可是仍然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就要和这个男人说再见了,可我却连他的脸都看不清。我的手按上他的胸口,然后顺着胸口向上,绕到他的颈后拉低他的头,不顾一切地吻了上去。
深海紧紧抱着我,冰冷的嘴唇迅速变得灼热,仿佛我的触碰开启了他身体里的那道名为疯狂的大门,释放出了深藏其中的狂暴。
我所能感知的世界在一瞬间天塌地陷。
吻到嘴唇麻木,吻到无法呼吸,却仍然舍不得放开彼此,我从来都不知道从亲吻中也可以品尝到末日般的绝望。
我在黑暗中放开了我所爱的男人,他是这么好,好到超出了我所有的期望。只可惜,他被命运赋予的责任,我完全无法分担。我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周围又那么黑,我什么也看不见,可我还是努力地睁大了眼睛想要把他看得清楚一点儿,我面对着他向后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
深海呼吸急促,很突然地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和我的一样冰冷。
“茉茉,”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茉茉……”
脑海中的一个角落突然间十分诡异地开始感到疼痛。生平第一次,我对于感应这种概念模糊的东西有了无比真切的认知,就好像一页字迹模糊的笔记突然间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了我的眼前,我能够准确地区分出脑海里的哪一部分焦灼疼痛来自于对面这个身体。这种奇妙的感觉就仿佛我和他之间的一条通道突然间被清理干净,所有那些被我无意中忽略了的信号都顺畅无比地直达我的大脑。
“我能够感应到你了。”我的笑容里大概心酸多过了惊喜。
幸好他看不见。
“这是迟早会发生的事。”深海急促地呼吸,声音微微发颤,“你的身体里有我的血,你就像我身体的一部分……”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手电筒微弱的光晃了过来,又飞快地收了回去,这是一种无声的催促。
“我要进去了。”我松开他的手。
“茉茉!”他又一次喊住了我,上前两步,抬起了一只手。我以为他要抚摸我的脸,可是他的手却落在了我左边的耳朵上,随即一股电流般的刺痛击中了我的耳垂,我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耳垂上一阵热辣辣的疼痛,仿佛半个耳朵被他一把撕掉了似的。
“我头一次明白了自私是怎么回事,茉茉。”深海拂开了我脸颊旁边的头发,然后缓缓地后退了一步,语气中流露出浅浅的自嘲,“不过我不后悔。”
我不明白他说的自私是什么意思,听起来这和我耳朵上的刺痛是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的,可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进去吧,茉茉。”深海又向后退了一步,“我就守在这里。”
手电筒的光柱又一次晃了过来,这一次,微弱的光滑过了他的脸。我在那一闪即逝的光亮里看到了他的眼睛——比我们刚才看到过的夜空还要美的眼睛,星光闪烁,几乎掩盖了隐藏在更深处的波动,尽管那些波动此时此刻正以同样的频率起伏在我脑海当中那个特定的区域里。
我们竟然分别在如此亲密的时刻,这算不算上天额外的恩赐?我想冲着他笑一笑的,可是耳朵上灼痛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像沾着一块烙铁似的,我完全笑不出来。
我转过身朝着手电光传来的方向跑了过去。
我听到身后的呼吸急促而沉重,尾音微微发颤,就好像对他而言,呼吸变成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事。
耳朵太疼,我忍不住又开始流眼泪,与此同时,脑海中那个神秘的角落开始变得疼痛无比。
米娅当初被囚禁的地方是岩洞的最深处。很低矮的一个岩洞,严德走来走去的时候一直弯着腰。岩洞中央是一处小海塘,海水从岩壁一侧的缝隙里涌入,再顺着另一侧的缝隙流走。海塘的面积跟我们学校的宿舍差不多大,以深海的鱼尾长度来估计,米娅泡在里面的时候转个身都相当的困难。
“你当初……就关在这里?”我觉得难以置信。
米娅拉着我在海塘边的礁石上坐了下来,她伸手摸了摸我们身下的礁石,声音显得很平静,“这下面曾经住过一只水母,透明的那种。它不太爱说话,到了夜里会发出淡淡的紫色的光,很漂亮。”
“多久?”我追问她,“你被关在这里多久?”
米娅看了看海塘另一侧正在对岩洞做详细检查的严德,声音变得很柔软,“对严德来说,那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多久?”我再次追问。
这一次,换成了严德来回答我,“三十六年十个月零两天。”
我说不出话来,鼻子却又开始发酸。在这个光线昏弱的岩洞里,这对夫妻两两相望的目光中竟然满是凄凉。
“靠着我吧,”米娅拍了拍我肩膀,低声叹了口气,“这些陈年旧事,以后有机会我再讲给你听。”
我靠着她,心里翻来覆去还想着那个可怕的数字,三十六年十个月零两天。三十六年,足够一个婴儿长大成人;足够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变成白发苍苍的老者;足够一个城市变得面目全非……
米娅微凉的手指抚过我的额头,眼皮不知不觉变得沉重,困意袭来之前我又想,这么漫长的一段时间,如果换成是我……又该怎么熬?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丁香公寓的客房里,四下里静悄悄的。窗帘都拉着,我看不出外面是什么天色了。
耳朵上的灼痛感仿佛已经蔓延到了整个头部,脑子里像安装了一部发动机似的不停地嗡嗡直响,就连动一动眼皮这样的动作都仿佛牵拉到了太阳穴,疼得我直抽气。我的额头上搭着一块毛巾,手背上还挂着滴注针头,看起来像个病人。本来想等着有人进来了了解一下情况的,没想到脑子里嗡嗡直响,没过多久我竟然又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有暖暖的光落在我的脸上。虽然没有睁开眼,我还是本能地把脸扭向了另一侧。
“她醒了吗?”这是米娅的声音,听起来略显沙哑,“严德,她会不会睡得太久了?”
“没事。”严德安慰她,“充足的睡眠对她的康复是十分有利的。”
“你看她的耳朵,”米娅的声音里透出十分奇怪的雀跃,既惊喜又十分担忧,“他居然把它印在了这里。”
严德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刚回来那天我就注意到了。”
“你没有跟我说过。”米娅的语气里流露出不满,“我不相信你是碰巧忘记要告诉我了。你不相信我?还是……你怕我会做什么手脚?”
严德叹了口气,“米娅,你应该知道,我十分地了解你。”
米娅反问他,“你不同意我这样做吗?”
“不。”严德的声音低沉而苍凉,“至少换成是我的话,我不希望你那么做。”
“为什么?”米娅的呼吸变得急促。
“你不在我身边的那段时间,如果没有这个印记提醒着我,我想我早就疯了。”
“就那样忘了不是很好吗?”米娅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你可以回到你的同类当中去,去过正常的生活。”
严德的声音明显地激动起来,“什么才叫正常的生活?米娅你告诉我,是不是你认为的最好的方式,对我来说也一定是最好的?你所说的那些话……你真的是这样期望的吗?”
“可是带着这个东西,这孩子的日子会过得很辛苦。我不想她这样,这么好的年龄……就像刚认识你的时候一样。她本该心无所羁,快快乐乐地上课、逛街、参加聚会、交年龄相当的朋友,也许过几年之后,她会选择他们当中的一个,结婚生子,带着幸福的笑容慢慢变老。她难道不该过这样的生活?”
“可是米娅,那是她的人生,”严德的声音骤然间严厉了起来,“请问,你有什么权利来替她做出决定?!”
米娅沉默了,也许是她的沉默令严德心生不忍,片刻之后,当他再度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重新变得温柔了起来,“如果……我说的是如果,她自己做出了某种决定的话,我将不发表任何意见,这样可以吗?”
我的眼皮还是有点沉,可是我不想看到他们争吵。小的时候看多了父母争吵的画面,所以对于这样的场景我心里有种根深蒂固的恐惧,尤其是令他们发生争吵的那个原因似乎还跟我有着某种莫名其妙的关系。我在床上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问道:“你们在说我吗?”
米娅握住了我的手,低声说:“醒了吗?感觉怎么样?”
“很困,”我说,“觉得累,耳朵也很疼。”
“这是因为深海在你的耳朵上留下一个疤,”米娅字斟句酌地说,“这个疤很疼,会一直都很疼,也很难看,你甚至没有办法再去穿耳孔。当然那些漂亮的耳环什么的,你都没有办法戴了。我想帮你去掉它,你同意吗?”
我的眼睛倏地睁开了,“你们刚才就在吵这个?”
光线太亮,晃得我立刻又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米娅坐在床边正低头俯视着我,她的表情温和而平静,亮闪闪的眼睛里看不出曾经有过任何的波动。
“是吗?”我追问,“你们是为了这个疤在争吵?”
米娅看了看房间另一侧的人,然后垂下眼眸看着我,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情不自禁地向后缩了一下。
“它会很疼,”米娅望着我的神色中多了一丝悲悯,“会一直疼。”
耳朵上被深海碰过的地方已经肿起了一个大包,热辣辣的,一碰就钻心的疼。也许米娅说得没错,它会一直一直地疼下去,可是,如果连这疼痛都没有了的话……会不会什么都没有了?那样的空虚,是不是会比疼痛更加难熬?
“我知道它会很疼,”我十分小心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可是……”话说到这里,我心里忽然就有些疑惑,深海留下这个东西只是为了让我觉得疼吗?还是说,他认为只有疼痛才能提醒我记得他?
“我还是想留着它,”我有点不敢直视米娅的眼睛,转过头求救似的望向了严德。严德靠在窗边,远远地望着我笑了。不是让人感觉舒服的笑法,笑容里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安抚的味道,像在可怜我似的。然后他对米娅说:“好了,米娅,这件事暂时到此为止。”
米娅很无奈地冲着他挑起了眉毛,“我知道,我知道,不然还能怎样?”
我不想看到她这样的表情,没有微笑的米娅让人心里发慌,就像看到原本光洁的镜面上落了一层灰尘似的,我笨拙地转移了话题,“我睡了多久了?”
米娅拍了拍我的手背,“没多久,两天而已,还想睡吗?”
我摇摇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原来黄金周的七天假期就只剩下最后的一天半了。我摸摸额头,烧已经退了,其实是不是真的发烧了,我自己的印象也是十分模糊,除了有点虚弱之外身体的感觉并没有什么不同。
没看到深海,我也没有主动去问米娅。我觉得他们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对此事没有一句多余的解释。也许在每个人的心目中,这都是一个预料之中的结局吧,但是对我而言,有些事显然才刚刚开始,比如耳朵上传来的疼痛,再比如脑海里那些起伏不定的、不属于我的情绪。
那是一种并不激烈的起伏,缓慢然而有力。几乎有种胶质般黏稠滞重的错觉,隔着我无法估算的距离,海浪般拍打着我无眠的夜晚。那些凝固般的疼痛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胸口,明明想要不顾一切地放声哭出来,可惜……我所有的情绪和那个痛快淋漓的出口之间都差了一点点的距离。就只有一点点的距离,便让我哭不出来,只能放任疼痛以一种全然陌生的方式从身体的内部攥紧我的五脏六腑。
连呼吸我都觉得疼。
这样的感觉令我想哭又想笑。如果他在这里,我真的要好好问问他,他所说的自私指的是不是这个?
他不在。
可是他无处不在。
转天离开的时候,米娅站在院子的门口很用力地拥抱我。十月的阳光照耀着她身后泛黄的藤架和藤架下怒放的菊花,一派盎然生机。
米娅像我的远房婶婶一样絮絮叨叨地说着刚烤出来的饼干,说着她帮我收拾的旅行包,后来又安慰我说千万不要顾虑自己的身体会有什么不妥当,石头取出的过程十分顺利,没有对我的身体造成什么明显的损伤,一段时间之内我也许会有点怕冷。还说月光石已经送回到了月族人的栖息地,一路上和夜族人有过几次狭路相逢,还好都有惊无险。她没有特别提起深海的名字,我也没有追问。只是平静地听着,平静地向她道谢。
一夜无眠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如果说深海欠我一个解释,那这个解释无论如何也不该找米娅来讨要。我宁愿用我自己的方式来等待着来自深海的解释——我觉得那是必然会等到的东西。同时,我也知道我生命里的一些东西已经随着这块石头一起流失了。就好像心脏被不知名的东西腐蚀出了一个洞,空荡荡的,里面还残留着迷雾岛上的灰色浓雾,即使站在阳光下也无法被那温暖的光线所穿透。
我用力地回抱米娅,我想说谢谢他们对我的保护,我想说我也要像她那样强韧地活着,我想说你们一定要幸福下去,每一分钟都要比之前的一分钟更加相爱……可最终我也只是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我会想你们的。”
“我们也会想你的,茉茉,你随时可以来丁香公寓做客。”米娅整了整我的领口,望着我的时候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怅然若失的表情,“记得给我打电话。”
我用力地点头。
严德的手搭在妻子的肩膀上,眼睛几乎不曾离开她的脸,笑容温暖得像春天。
被严德称为老李的那位先生一直把我送上了飞机。严德说,飞机的主人是他很多年前教过的一个学生,这学生的公司里有一个考察小组刚刚完成了一次商业考察任务,正要返回我所在的城市,而严德就是通过这么一层关系替我搞到了一个座位。
我的身上没有证件,无法搭乘民航。除了深海留给我的一张卡,我的口袋里就只剩下两张一百元的钞票,而这张卡,是除了耳朵上的大包之外他留给我的唯一一样可以触摸得到的东西,我实在舍不得把它交还给米娅。潜意识里,我总觉得只要有这样东西在,我和他还是存在着某种联系的。
老李走在我的前面,手里提着米娅给我收拾出来的旅行包。那是一个产自欧洲的奢侈而低调的老牌子,样式简洁而实用,散发着某种和米娅十分相称的优雅气息。皮包里面除了她给我准备的几套衣服,剩下的就是她自己烤的饼干。除此之外,连个牙刷都没有。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老李跟什么人介绍说我是严德夫人的某某亲戚,然后那位中年人朝我迎了过来,十分客气地向我表示欢迎,并请老李将他的问候转达给严德先生。
和老李道别之后,中年人把我引进了机舱,宽敞的机舱里三三两两地坐着十来个年轻人。坐在前排的一个青年一抬头正好和我打了个照面,他手里还举着相机便惊讶地喊了起来,“殷老五?不会是我眼花了吧?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啊,我也很想问的,你怎么在这里?
这人名叫路一,是殷皓的死党,虽然长得人模狗样的,本质上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公子哥儿。小的时候跟殷皓一起拉帮结伙地打架斗殴、小偷小摸。长大之后,更是不知道该怎么糟蹋自己才好,吃喝嫖赌就不用说了,除了不吸毒、不杀人越货,他没沾过手的坏事估计不多。
“世界真小,”我忍不住叹了口气,“这样都能遇见你,我果然衰到家了。”
“你看你什么态度?拜托你也热情一点点嘛,咱们好歹也算是他乡遇故知。”路一十分熟络地接过我的包,开始拽着我的胳膊挨个给他的同伴们做介绍。我虽然一向都不怎么看得上这个人,不过有这个话痨在场,我倒是不用担心自己静下来之后又会胡思乱想。
一通介绍下来,这些人的名字我一个也没记住,倒是明白了一件很惊悚的事,路一居然是这个集团下属某个电子公司的市场部主任!
“你居然有正当职业?!”我震惊得忘了要掩饰。当然,我本来也不擅长这种高难度的技术活。
“什么意思?”路一很是不满地斜了我一眼,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合着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全职流氓?”
一直以来,我真就是这么认为的。
“我这人其实挺有能力的。”路一突然来劲儿了,“这一点从小就能看出来。”
我暗中撇嘴,可不从小就有能力呗,还穿着开裆裤呢,就能组织一伙小屁孩团伙作案,去偷人家小卖店的冰糕……
“你知道我年满十八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路一继续追问。
“祥林哥,你又来了。”我实在忍不住,望天翻了个白眼,在座的人至少有一半都露出了和我一样的表情。
祥林哥压根儿不理会我的挖苦,兴致勃勃地继续跟周围的观众们爆料,“我拿着户口本一溜儿小跑去了派出所,软磨硬泡,使出了浑身解数,终于唆使那个头戴大盖帽的帅大叔把路嘉明改成了路一……”
“改错了,”我继续叹气,“少了一横。”
旁边有人笑出了声,路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茉茉,我发现我一直都被你伪善的外表给蒙蔽了,原来你这么坏啊。”
我也笑了,跟这些人在一起,我的情绪似乎也没有那么糟糕了。
随着天气一天天转冷,我的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
当那个人的情绪如同一幅展开的图表,每一次的起伏都能清清楚楚地传递到我的脑海里,我很难相信他是真的离开了。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就好像他走了,可是他的一部分还留在这里。
耳朵上肿起的包慢慢的由软变硬,碰到的时候也不会那么钻心般的疼了,不过在某些情况下它还是会变得滚烫。比如我有一次认错了人,追着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疯跑了两条街的时候,耳垂上就好像贴了一块烙铁似的,疼得我直想哭。
我经常把头发放下来挡着它,万一被人看到了,我会解释说那是一个良性的血管瘤。其实它摸起来更像一块骨头,它的颜色也在慢慢加深,到了大三结束的那年夏天,它已经由最初的肉色变成了一种不那么显眼的粉紫色。
离开丁香公寓的时候,我以为我会跟米娅经常联系。可是回来之后我才发现,要想若无其事地给米娅打电话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她太通透,别人藏在心底里的隐痛在她面前根本无所遁形。而我,如何能在明知她心中有数的情况下继续假装深海这个人不存在?我既不可能跟她哭诉自己的那点小心事,也没有办法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向她打听深海的情况。
打电话的事就这么一天一天拖了下去。
圣诞节的时候,我挑了一套酒具,把那些想说但是一直没有说出口的道谢写在卡片上一起寄给了米娅。米娅的回礼是一罐自制的巧克力,卡片上的字体微微倾斜,优雅得像上个世纪的名媛淑女,“希望你的耳朵已经不疼了。”
我揉着耳朵对自己苦笑。
真没想到,我也有令人失望的一天。
再次跟米娅通电话,是在我大三结束的那年夏天。
事情的起因是我在逛街的时候,在路口一辆等待绿灯的宝马车里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当然,几秒钟的时间很有可能是我看错了,可是那种感觉令人不安,犹豫了一个下午之后,我还是决定给米娅打个电话。
电话接通的时候我正举着大毛巾擦头发。卧室的窗开着,雨还在下,大半个城市都被笼罩在了灰蒙蒙的雨幕中。
话筒里突然响起的声音几乎吓了我一跳,“茉茉?”
“是我。”我把大毛巾顺手搭在床头上,对自己预备要说的话忽然之间有些迟疑。我这样的做法算不算多管闲事呢?
“怎么了?”大概是感觉到了我态度里微妙的迟疑,米娅的声音里透出了几分紧张,“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我神经过敏,我忽然觉得她话里的意思似乎是指发生了什么事,而这件事是瞒着我的……会是我想得太多吗?
“是这样,”我把心头升起的诡异感觉暂时压了下去,努力让话题绕回到先前的方向,“就在几个小时之前,我在一辆车里看到了两个人。”
“是谁?”米娅似乎松了一口气,就好像我要说的事正好错开了她想要回避的那个话题,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难道她真的有什么事瞒着我?
“是夜鲨和迦南。”我决定稍后一点儿再来考虑米娅奇怪的态度,“我们去丁香公寓的路上我曾经见过迦南,我记得他的脸。”
“迦南?”这个名字似乎完全出乎米娅的预料,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之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是的。”她的反应让我有点拿不准该不该继续往下说,我小声地反问她,“你在听吗?”
米娅回过神来,“我听着呢,你说的……是迦南吗?”
“应该是他,”我说,“当时时间很短,也有可能是我看错了,但是……不告诉你的话,我会觉得很不安。”
“我明白了,”米娅说,“我会去查查看。”
“米娅,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她刚才的态度让我本能地想到了深海。
电话的另一端,米娅沉默了片刻才说:“是有一些事,但是这些事跟我们的族群有很大的关系。请让我考虑一下是不是应该告诉你,可以吗?”
我能说不可以吗?
我心里明白,无论如何我都是一个人类,在我和他们之间隔着一条名为种族的鸿沟,但是我心里的失落并没有因此而减少一两分。
我不知道对于时间这种东西的存在,米娅和我的看法到底有什么不同,但是她既然说了需要时间考虑,我也只能耐着性子等待。
我给自己定了一个期限,暗自决定到十一的时候她要是还没有来电话,我就主动打过去询问她。到了十一,我左思右想之后还是决定把打电话的事儿再向后顺延一段时间。可是直到过了新年,米娅也没有来电话做出什么解释。时间久了,我开始觉得她当时的说法也许只是一句托词,又或许,她经过了考虑之后还是决定不告诉我。如果不是这段时间以来,深海的情绪起伏得如此激烈,我想,我很有可能会把这段小小的插曲抛到脑后。
每天奔走在行色匆匆的人群当中,细细体味着脑海里另外一个人低落的情绪,是一种十分奇异的感受。当它呈现出一种平静而愉快的状态时,很容易让我的情绪也变得轻快起来,就好像那个人就在你的身边,用带笑的声音询问你,嗨,今天过得愉快吗?
有的时候,我的脑海里还会出现一些画面。各种面貌的海,从接近海面时明亮的蓝到黑夜来临时幽暗的蓝,山丘般挨挨挤挤的海底礁石、令人眼花缭乱的鱼群以及随着暗流起伏不定的美丽藻类……这些画面会随着他情绪的变化而染上不同的色彩,或明媚,或忧伤。大多数的时候他都显得很平静,而这种平静也会十分自然地影响到我,让我穿行在这座喧嚣的城市里的时候,怀着一颗平静的心去思念,去期待,仿佛重逢这种事在下一秒钟,在下一个街口就会发生。
我一直希望我能够像米娅那样从容地看待生活,可我毕竟不是她,我的平静并不能够坚持很长的时间。相反,我的情绪越来越像一枚五角钱的硬币,一面是平静而愉快的期待,另一面则是越来越疼痛的思念和越来越深刻的怀疑。这两种情绪交替着占据上风,几乎没有中间状态,当我在殷皓和林露露的订婚晚宴上偷听到林露露悄悄问我妈的那一句“茉茉现在怎么喜怒无常的?是不是临近毕业压力太大了?”的时候,我竟然开始认真地考虑这个设想的可能性,我的精神状况是不是真的出了问题?
我会不会真的疯了?会不会……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自己的臆想,而我脑海里那个随时变化着的频道的存在只是我发疯的一个症状?如果我此刻去见精神病医生,如果我告诉他我的脑海里可以感应到另外一个非人类的情绪变化……他会对我做出怎样的诊断?
当我的思路集中在到底要不要去看看精神病医生的问题上时,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最近的一段时间,我的的确确变得十分暴躁。
我退回到空无一人的露台上,静下心来仔细地去捕捉脑海里另外一个声音,可是没有。本该有所波动的地方,此时此刻竟然空荡荡的。在我一直认为是平静的那个区域里实际上空无一物。那完全不是平静,而是……所有的通讯都被切断之后一无所有的死寂。
为什么会这样?
我拿起露台角桌上的香烟给自己点了一支,烟很辣,苦涩地刺激着口腔里每一个可感知的点,却奇怪地令我的情绪镇定了下来。
我再一次想起了前一段时间深海那种异乎寻常的激烈的情绪。那种翻江倒海似的挣扎,令我把米娅迟疑的态度以及之前看到过的坐在一辆车里的迦南和夜鲨统统都联系在了一起,越想越是心惊。这和深海遇到袭击时的激烈又有所不同。那是一种更加直接也更加畅快的宣泄,他甚至还让我看到过夜族人带着伤口撤退的画面。但是此刻的情形则更像是某个人在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很平静地关闭了联系的渠道。
这种推测令我心中那些患得患失的忧虑很快便上升到了焦躁的程度。这一次,就连香烟的辛辣也无法安抚我了。
我收拾了简单的旅行包,开着从路一那里刚买到的二手吉普车一路南下去了丁香公寓。
车子停在丁香公寓门口的时候,是转天的黄昏。我望着那幢富裕起来的渔民伯伯翻修过的私家小楼,忽然有点心慌。尽管米娅和严德曾经大大方方地表示过欢迎我随时来做客,可是我这种突然袭击究竟有多少做客的成分,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这种不纯粹的心态,直到要面对主人的一刻才真正地歉疚了起来。
大概是听到了门口的动静,二楼的窗口探出了半张脸,很快又收了回去。几分钟之后,米娅出现在了一楼的大门口,她的脸上带着一种说不清是惊讶更多一些还是惊喜更多一些的古怪表情快步朝我走了过来。
“天啊,茉茉,”米娅朝着我张开手臂,“我在做梦吗?”
前一刻还在忐忑的心忽然安定了下来,我走过去微笑着拥抱她,“米娅,你好吗?”
米娅把我推开一点儿,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然后目光越过了我的肩膀望向我身后风尘仆仆的座驾,眼中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严德好吗?”我主动挑起了新话题,她的神色让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米娅收回视线,微笑着点了点头,“他和助手在实验室,要等下才能见到。进来吧,我猜你一定饿了。”
我把车开进她的后院,然后顺着厨房的后门走了进来。上一次,深海就是沿着同样的路线先我一步走进了客厅。那时候还是秋天,空气沁凉,阳光耀眼,米娅的院子里开满了菊花,漂亮得令人目眩神迷。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也无从猜测它会给自己的生活造成什么样的改变,最怕的事就是那个人会离开。
然而此刻,当我再次站在同样的地方,回望着时间另一端那个心情忐忑的自己,头一次如此清楚地看到了过去的一年半在我的身上留下了怎样的痕迹。
我忍不住问自己,在我们和他们的眼里,时间这东西到底存在着怎样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