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zhuzhu6p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7:10
|本章字节:11978字
“快,快,大夫大夫,这边这边,这个人没反应了!”
“腿,腿不能动,大夫,我胸口也痛。”
“a型血400毫升!”
“小兰,小兰在哪儿?你们别拦着我,我女儿在哪儿?”
“这个得立刻剖腹探查,怀疑有脏器破裂……”
祁县县医院内,一片充满着焦灼与恐惧的混乱。
副院长任卫东满头的大汗,白大衣敞着怀,里面的衬衫已经被汗浸透,手里拿着一个手机,脖子上还夹着一个打开的,他力图提高声音压过身边的嘈杂,近乎是用最大的音量对着手机喊:“我们亟须支援……两辆超载的旅游大巴在山道上对撞翻车了,一辆滚坡下了,现在全部就近送到我院……三人已经昏迷,有颅脑损伤……四人现休克体征……近四十人有不同程度的骨折,七人有开放性骨折,至少有六人高度怀疑腹部脏器损伤……太超出我们的接诊能力了……”
电话的另一边,急救中心创伤一区。
韩主任一边听着,一边已经快速地交代何副主任以最快速度组织一组人赶过去,才放下电话,一拍脑袋,对何副主任道:“叶春萌不是派到林县分中心去了吗?就在祁县旁边,让她先赶过去。”
“我还能忘了她?护士长刚一说,您还跟第一医院凌院长开电话会议呢,我就呼了她,已经往那边过去了。这会儿怕都快到了。”何副主任嘿嘿一乐。
“您可真行,我姐昨天在下面任务结束,今儿难得一天假就又让您给惦记上了。咱们这些医院领导,真比黄世仁都‘黑’啊!”住院医小刘一边收拾随身要带的器材,一边笑呵呵地打抱不平。
“废什么话?”韩主任瞪了他一眼,“这么大车祸放咱们这儿都少见,得跟市里兄弟医院协调,祁县医院现在不定乱什么样儿了。”说罢黑着脸快步出去,查看能够调动几辆急救车。
小刘伸伸舌头,何副主任乐着翻了他一眼:“老这么毛躁!整天管叶春萌叫姐,也不跟着好好儿学着点儿。她像你这个年资的时候,就能独当一面了!”
小刘却对上司的数落完全不以为意,手头一点儿没停,转眼已经把东西收拾齐备,反复清点,脸上的笑容没心没肺,带着几分崇拜几分骄傲:“哪能谁都跟我姐似的?要不说她是我偶像呢!”
韩主任说得没错。
祁县县医院的负荷,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所能承担的最大上限,血腥与药水的味道之外,空气中弥漫着越来越浓重的惶恐不安的气息。
脚步声,呻吟声,哭喊声,由远而近的急救车长鸣声,判定死亡伤者的家属疯狂的嘶叫声,警察、保安人员、医生、护士们在这片压不住的嘈杂中为了交流情况而不得已地、声嘶力竭地互相喊话,这样的声嘶力竭,让刚刚工作的几个年轻医生、护士因紧张而越发慌乱。十九岁的护士小尤眼看着面前病人哗啦一口鲜血喷出来,忍不住惊呼了一声,手一哆嗦,原本已经找准静脉的针扎偏了,想抽出来重新来,却怎么也找不着静脉,嘴角一撇,眼睛就红了,正在做检查的刘大夫已经满头大汗,转头瞧见小尤抖着双手要掉眼泪,大声喝道:“哭什么哭?哭什么哭?这是哭的时候吗?”
这一呵斥,小尤原本在眼睛里打转的眼泪哗啦就流了下来。
“陈护士在哪儿?”刘大夫气急地喊,“陈护士你那边完了赶快给我这个扎静脉输液!血压都掉到40了这个丫头还跟着哭!”
刘大夫自己心里也很慌。
这伤员血压20、40,简单的检查已经提示内脏出血,需要紧急手术,可是此时祁县县医院里,所有具备做相对大型手术能力的大夫,都已经在手术室了。上面说,第一医院的外科专家会赶过来支援,什么时候能到?
刘大夫抹了把汗,从小尤手里把静脉输液针拿过来,自己找准静脉正准备扎进去,就听见不远处自己的手下,才毕业不过三个月的小王带着哭音惊慌地喊道:“刘大夫刘大夫您快来,这这窒息了……”
刘大夫有几秒钟的愣怔,低头看自己正在检查的病人的体征,血压还在往下掉,那边小王又接着喊:“刘大夫,怎么办,怎么办……”
“准备做环甲膜切开术。”
一片惶恐嘈杂混乱当中,这个对于小王和刘大夫而言,都很陌生的声音,显得异常沉着平静。
小王和刘大夫都是一愣,眼前,居然是个身穿淡灰色休闲装的漂亮姑娘。她已经冲到了心跳骤停的伤者床边,飞快地叩诊伤者心脏两肺,扒开眼皮察看瞳孔,然后扒开嘴察看口腔之后,从口袋里掏出工作证,向刘大夫举了起来:“市急救中心创伤一区叶春萌。”她简短地说道,“现在林县培训住院医生,接中心电话让我就近过来支援这边,进来时候已经跟任副院长打了招呼。”
“这?”刘大夫看了看她工作证再瞧瞧她,心里一阵嘀咕——没穿白大衣,脸上还专门扑了脂粉的叶春萌看上去相当年轻秀丽,似乎跟“急诊医生”不太搭界,固然工作证上有照片有介绍,但刘大夫想,这顶多也就是几年的住院医吧?一个丫头片子,她就算是市急救中心的丫头片子,那也还是个丫头片子啊!派这么个人来,能顶个啥用?
这急救中心的丫头片子这时却已经向护士伸手:“酒精棉球,刀片。”
“啊?”护士有些发懵。
“快,酒精棉球,刀片!剪刀也行。”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护士不由得先拿镊子夹住两个酒精棉球递给她,然后找到了一个缝合包,拿出剪刀。她摸了摸伤者喉咙的位置,接过酒精棉球飞快消毒,然后接过剪刀,在已经窒息得脸色发绀的伤者甲状软骨下环甲膜处,一剪刀剪开一条横的口子,鲜血迅速漫出来,接着,气体进出,将血液冲出一个个气泡,随着血色气泡一个个地涌出,伤者脸上的青紫减退,心律逐渐恢复正常。
这姑娘娴熟的操作,尤其是那份与年纪不相称的老练从容,让刘大夫惊讶了,他定了定神,熟练地把自己病人的静脉输液扎上,再抬头,却听那姑娘对小王讲:“教科书上应该学过,这样的突发窒息,尤其是在如此混乱紧张的情况下,虽然是在院内,也存在准备不足的问题,来不及做气管切开。正确施行简单、易操作的环甲膜切开术是第一时间抢救窒息病人、避免缺氧时间过长造成的脑缺氧脑损伤,甚至窒息死亡的关键所在。”
她的语速很快,却很平和,边说着,边清理了病人的口腔,问小王:“还有其他昏迷病人吗?昏迷病人一定要注意保持呼吸道通畅,把舌头拽出来,注意清理口腔内黏液尤其是血块。”她一边交代,一边找到了手套口罩,简单地准备之后,开始检查下一个病人,边做,边跟身边祁县县医院的小大夫交代要点,仿佛这不是在抢救现场,而是在教学医院的教室里面,向学生示教。
看着病人呼吸心跳恢复正常,小王终于从慌张中逐渐平定,找到了另一个昏迷的病人,扒开伤者的嘴,用棉签仔细清理口腔里的黏液、痰和血块,刘大夫也已经完成了自己病人的基本检查,液体输上,血压略有回升。然后开始给一个刚从急救车上抬下来的病人检查腰部的伤,边检查,不由得心中暗暗地想,这急救中心的丫头片子,还真不是一般的丫头片子!
“这是市急救中心第一批到来的叶同志!”这时副院长任卫东已经与市内各个医院交流完毕,赶了回来,大声冲自己所有的属下喊话,“同志们,再坚持坚持,急救中心和第一医院的支援同志马上就过来了!我们遇到了医院这么多年来遇到的最大考验,同志们顶住!”
接到急救中心何副主任的电话的时候,叶春萌正在进行一件人生大事——相亲。
这是五一长假中的一天,明媚的阳光,温和的微风,不冷不热的天气。首都周边最著名的旅游景点祁县,青山绿水之间,盛放的桃花和梨花,浅粉和雪白连成了片。
在电话铃响的几分钟前,叶春萌的脸上带着一个与身边的美景很协调的笑容,对给她递果汁的第n个相亲对象李岩说谢谢。
是的,第n次了,至于n等于几,她记不清楚,但是该不会少于十吧?
这个被认为是“丫头片子”的市急救中心高年资主治医生,其实,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年轻。叶春萌已经三十岁了,到了一个身边的所有人急着往她的脑门上盖上“已婚”俩字的戳子的年龄。
不但是父母,连身边的朋友,朋友的父母,科里已婚的同事,当年同宿舍的、如今已经是娃妈的女同学,纷纷开始先于她而意识到了形势的严峻,而开始替她张罗一个女人一生最重要的大事。
半年前,跟着老公移民去了加拿大的张欢语带着两岁半的儿子回国探亲,连同从美国回来跟儿研所合作预防新生儿畸形项目的陈曦一起,跟她在一家港式西餐厅小聚。张欢语一改少女时代说话的绵软温柔,声色俱厉地数落儿子偏食的坏习惯的间隙,居然没耽误了给老公的中学同学李岩做了一个生动全面的广告。
“总之一句话,”张欢语把一勺胡萝卜塞进儿子嘴里的同时,为广告做着最后的总结陈词,“跟你一样各方面条件顶尖儿,就是这些年工作又忙眼又太高,错过了黄金年龄段的大龄青年。”
叶春萌加快咀嚼已经在嘴里的牛排,想腾出舌头为所谓自己“眼光太高”解释两句——这至少并不符合最近一年来在各方好意的强迫之下,走马灯似的相亲的结果。
在n大于十的n次相亲之中,她极少可以运用到大学时代已经炉火纯青的“婉言拒绝”男生的技术与艺术。
相亲对象中的一多半在听她如实讲了自己作为一个急救中心主治医生的工作节奏之后,表现出了掩饰不住的惊讶,其中最实诚的一位当即发表了感慨,他说:“都说女的当老师和医生最好,文明稳定,但是我看当医生不成啊,根本顾不到家嘛!”她表示赞同地点头,并且开始跟他一起讨论究竟什么职业最适合一个有家的女人。这位仁兄继续发表看法,认为搞金融的女人过于强势精明,做工程类的女人没女人味儿,i行业泡沫太大不够稳定,服务行业是绝对不行——很多不干不净的东西……叶春萌建议他下次还是找教育行业的,虽然也很辛苦,但是毕竟作息尚算规律,而且有寒暑假,方便照顾孩子啊!这位仁兄点了点头之后又遗憾地说:“高校教师还行,中小学的,女人占的比例太高,女人太多的地方,是非实在是多,好多当中小学老师的,特别八婆!”
当然,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没有这么坦白,他们多半感叹当医生的辛苦,赞美白衣天使的神圣,但是大概他们相信“可敬的女人多半并不可爱”,所以在一看见她便赞她比照片上更漂亮,气质更优雅,当惊讶地发现她工作竟然如此辛苦、重要,又表达了对她职业的敬意之后……并没有表达想要进一步交往的巨大热诚。
最进入状态的一次,是跟一个某名牌大学的历史系副教授、小有名气的作家和青年学者的约会。
青年学者个子高高,清瘦斯文,笑容温和谦逊,一见面便让她有了些好感;他举止得体,帮她开门、拉椅子,布菜的时候体贴而又不失分寸,他并没等她坦白交代自己一个月至少五个夜班另有不下五个夜里被从家里叫到医院之前,便表示知道一个医生,尤其是急救中心的医生意味着什么;他带着无尽的感情,回忆一次父亲出国期间母亲突发心梗,十一岁的自己头一次体会到恐惧与无助,而随后急诊医生将母亲从死亡线上带回到他身边的时候,他甚至想,这就是他心里的上帝。
那天他们吃完了饭他又提议去喝茶,那间有着流水和珠帘的茶社,一直有年轻的女孩子在屏风后面弹古筝,他给她娓娓地讲那首曲子的来历的时候,她有些微醉,居然聊起了少女时代喜欢过的沈从文、梁实秋和萧红……假如不是手机这时候没眼力见儿地响起来的话,也许那真的可以是一次成功的相亲。
住院总大夫说送来四个民工,剧烈呕吐,意识尚清醒,怀疑中毒,有休克指征;说当时值班的两个三线在对一个颅脑损伤患者、一个心肌梗死患者急救,只好电话请示她这边的治疗方案。当她对着手机交代他收集呕吐物做分析,注意清除口腔异物保持呼吸道通畅,严格监测尿量并查尿常规,抽血查血氧饱和度,补液注意电解质平衡……她说完之后抱歉地对对方说,这个住院总新上来没俩月,她不放心,得回医院盯一眼,这时,却发现周围两桌的茶客都在往她这边瞧。她猛然意识到在这人们都在淡淡茶香幽幽乐声喁喁低语的地方,自己中气十足毫不避讳地嚷嚷呕吐物粪便尿液实在当算得扰民,她略微尴尬地站起来,再次向对方表示歉意并准备离开。他迅速招手叫服务员来结账,说开车送她回医院。她很感动对方的体贴,但是直觉跟她说现在什么地方不对了,似乎方才进入状态的协调融洽如今已经偷偷消失。
那天她踏进急诊科的同时送来一个肝癌晚期呕血的患者,在轮床上已经昏迷,血不断地从口鼻涌出来,滴滴答答地洒了一路。四个民工已经确定为食物中毒,她以最快的速度看了所有检查结果之后又给年轻的住院总提了几条建议,然后就参与到那个刚送来的肝癌患者的急救之中了。
当患者情况暂时稳定,她掀开急救室的帘子一边摘满是血污的手套,一边活动下筋骨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相亲对象坐在楼道的长凳上,脸色苍白,手里拿着杯葡萄糖水。看见她,他自嘲地摇头,说:“我竟然晕血,真是丢人,给护士同志添麻烦了。”她歉疚地站在他跟前,不知道说什么好,突然看见自己前胸还有方才病人喷出的血迹,赶紧往后又退了两步。他瞧着她,神色竟然带着些许失落,说:“我真可笑,以前想起医生就是一片最洁净的白色,是最干净的工作,从来没有想过白衣后面真正的颜色。自己居然像一个中学生一样,进行了一场基于自己想象上的崇拜与向往。”
她理解地笑笑,跟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坐下,她说:“别说你,就是我自己,考医学院的时候,甚至是念了两年,进医院之前,心里都还是跟你完全一样的想法。不经历……又怎么会知道?”后面的话她却没跟他说,事实上,这个许多人眼里洁白纯净的世界,除了血的颜色、呕吐物和粪便的颜色之外,尚还有着更多的颜色,只能体会,却真的难以言说。
之后,他成了她一个可以聊天、偶尔一起吃饭的朋友,他笑称自己正在努力纠正自己的生活洁癖与精神洁癖,她哈哈大笑,说纠正什么,人可以有机会保持这种洁癖,其实也是某种程度的幸福啊!
大约某些人就是跟“相亲”相克。
当手机那属于急救中心的特有铃声尖锐地响起来的时候,这个念头蹿上了叶春萌的脑子,她强烈地预感到这今生第二次对相亲对象产生了一丝好感的相亲,即将被医院的呼叫破坏掉。然而她心里着实惊讶——自己应当是五一过后才回去报到,就算那边天塌下来,照说也不至于指望上她吧?会不会是,哪位同事恰好找她有私事,怕她懒怠接电话,拿这个她不得不接的电话来打?叶春萌心里存着一丝侥幸,希望还有机会把这次相亲进行下去。
她对李岩的印象相当不错。虽然,她肯来,原本是因为实在驳不开当年同宿舍姐妹张欢语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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