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zhuzhu6p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7:10
|本章字节:11152字
让人真正忘记一个烦恼的灵药,时常是另一个更大的烦恼。
陈曦说这话的时候才上大一,当时刚刚得到消息,为了迎接首都文明校园的评比,学校将在最近突击检查宿舍,不得挂床帘,不得使用煤油炉和热水器,宿舍边角不得有灰尘……当时她们四个异口同声地大骂这是面子工程,毫无意义,并且开始为应付“查抄”而发愁,在那几天里,再没有人提起之前让她们最发愁的早操签到、跑步领票制度。
叶春萌当时就说陈曦说得有理,而三年之后的现在,如果她再想起来陈曦曾说过的这句话,一定会由衷地感叹——精辟。
被李主任亲自代表临床教研室特别表扬“尽职尽责,技术操作掌握出色”之后,尤其是在运用急救选修课所学的急救技能成功抢救弃婴“小白菜”之后,叶春萌在诊断和操作上仿佛更加“开了窍”,好几次在看了她的急诊处理和手术操作以及给入院病人的全身检查之后,程学文,甚至是三病区的杨主任医,都赞她“上了路子”了。
对这些夸赞,她当然在心里欢喜,也越发有了动力,但是,那全年级学生头一号的“通报批评”,被扣上了诸如“爱表现,不守纪律,散漫”等等帽子,更尤其是病人家属声声“屠夫”的指控,总是让她心里莫名地烦躁,这种烦躁,跟随着她,挥之不去。
真正让她不再在脑子里百转千回地思考这做医生的意义,跟病人保持一定距离与全心全意救助病人之间的关系,乃至做医生终究是不是最适合自己的终身选择的,是大姑的一通电话。自那电话打来之后,叶春萌就有了新的烦恼。
叶春萌的姑姑在最近的体检中,照b超发现有一个直径19厘米的胆囊结石。
姑姑翻书,上网,托人打听,得知这样大小的结石,如果没有症状,可手术也可暂不手术,不手术可以尝试碎石但是效果通常不好,也可以半年做一次检查观察着,但是据说有个癌变的几率。手术的话可以取石,也可以取胆囊,然而取石的话容易复发,取胆囊的话,自然就是失去胆囊的功能了。
姑姑满心愁闷犹豫不决之间,偏偏这据说应该已经存在了几年,从来没有过症状的结石,起了感应,两周之间,姑姑数次觉得腹胀恶心,睡梦中觉得右肋下隐隐作痛,到得后来,竟然因此好几晚上都失眠了。
权衡来去,姑姑还是决定手术,绝了这个后患。至于手术,姑姑下决心要做创伤小、愈合快,但是尚属于新技术的腹腔镜微创手术。
那时国内腹腔镜切胆囊的技术也不过才刚刚开展不久,能做得出色的医院不多,第一医院是其中一个,而且算是普外科的一大特色。当年老大夫们都没有学习这个新技术,做得最好的就是韦天舒和周明两位,韦天舒更是专长于此。
排队等做这个手术的病人,已经连点名都要排到一个多月以后。姑姑看了两次专家门诊之后,被李宗德和邱万里两个专家都认为是静止结石,不属于需要优先考虑手术的,如果排队,尤其是如果要做微创,又一定要点韦天舒的话,就排到了两个月之后。
姑姑饱受失眠折磨,也不是很相信两位专家的判断,很怀疑自己的结石会不会突然在这两个月间发作,出现胆绞痛,甚至泥沙状石头滑进肝总管,造成难以预计的惨重后果。而且她要在一个月后回趟老家,更担心在老家万一发作更是彻底傻眼,于是托了同事在医院的熟人帮她打点,对方答应了,过些天却又说第一医院外科这方面实在紧,真的没床。姑姑立刻想到这个同事跟她同年,评正高却比她晚了四年,这不是记恨、嫉妒,是什么?他们的话自然不能指望了,这时想起来叶春萌可不就在外科实习,应该就能认识几个说话算数的人,固然不指望一个小实习生有什么权柄,但是有了她,总是有了条递钱的渠道。这年头社会上的人,大都道德败坏,有了钱什么不能干?姑姑一面心里感叹社会风气一面立刻给叶春萌下达走后门的任务,三天两头地催她:“我知道医院的门道儿,花多少钱你打听下”。
叶春萌本来就不算外向,跟韦天舒统共没说过几次话,接触最多的一次就是圣诞节那场车祸,却还因为“言多语失”惹了场不大不小的祸,最近一直灰溜溜的,哪里有勇气张嘴求人?叶春萌被大姑一日三次催得相当郁闷,却始终拖着,自己烦得要命。
拖了几天,这天晚上,九点多钟,奶奶从老家打来电话,从她一小就不懂得顾家,带着堂弟出去玩,堂弟被人欺负了她却没有给堂弟撑腰说起,足足教训了她半个小时,她使劲压抑着,还是眼睛红了。电话挂了之后,李棋探出头来跟她说:
“你这大姑的事儿,甭管。你看她对你,哪点强过陌生人了?”
叶春萌皱眉不说话,半晌才道:“可是,她也确实是我亲姑姑。”
“我呸。”李棋大怒,“她先有个亲姑姑样,你再当亲侄女好不好?我看她对你就是旧社会的地主对长工。啊不,地主对长工还给工钱呢。”
连不爱发表议论的张欢语都说了:“萌萌,你这大姑真讨厌,不要再给她使唤,她何时将你当侄女了,你再把她当姑姑待。”
叶春萌沉默良久,叹气说:“主要是,这边我不管,奶奶肯定给妈妈气受。”
“你们家几十世纪啊我”李棋更火了,一拍床帮子,“你,你妈妈,欠的就是自己硬起来。你妈有工作有工资,又不是你奶奶养着的。没别的,孝顺老人没错,但是你妈是新时代新婚姻法保护之下、你爸的合法妻子,不是旧社会你奶奶家拿钱买的童养媳妇。”
叶春萌在黑暗中没有再说话,李棋热心地帮她分析她和她妈妈应该怎么对付她姑姑、奶奶这“邪恶”的母女俩,她只静静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幼小时很多很多的画面如过电影似的在脑子里滑过,奶奶对妈妈的数落,自己不忿的抱怨,妈妈又心疼又生气的呵止,以及妈妈从小跟她说的:“你只有念好书,出息了,就是给妈妈、给你自己争气呢。女孩子家怎么能跟老人争口舌?倒让别人说妈妈没教好你。看看你姑姑,走到哪儿都体面,你奶奶自然风光。她说句话,在家里,就比儿子还管用呢。你以后有出息了,那才是对妈最大的孝顺。”
做著名大学的教授的姑姑,就是家里的骄傲。来自这个骄傲的一切要求,必然是正确的,甚至她跟妈妈爸爸有时抱怨,他们心疼,却也劝她:“大姑对你严格也都是为了你好,以后能像她那样,不比爹妈有出息?毕竟在北京就这一个亲人,你有事还得依靠她。”
叶春萌并不能说服自己,大姑的一切教训,都是为了自己好,也并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有事,能依靠到姑姑身上,然而,姑姑的要求,奶奶的教训,父母的劝说,却不是能轻易说不的。
于是,一晚上没睡之后,她只好找到了李波。
找李波办事这件事本身,就让叶春萌很尴尬,谁都知道李波喜欢她、追她,谁都知道她曾经断然地说过决无可能,甚至为了让他死心,她平时对他一直客气而冷淡,这时去主动求他帮忙,真正足以将她那份自尊心践踏到了泥土之中。
好在,李波是个厚道人,当她艰难地说出此事,他倒是立刻答应下来,且笑着安慰她:“这么为难,当多大的事儿呢!咱们干这行的,这点方便总还是有,科里现在确实没床,不过既然是自己人,一切好说话,正好我是院总管安排病人住院事宜,你算找对了人,我看看大外哪个闲科有空位借个床,反正这种手术,术后不需要太多监控,不成咱们自己过去照看一眼就是。看那几个能做的大夫哪个有空,一个多小时的事儿嘛。”
叶春萌万分感激,之后,又红着脸说:“我姑姑……我姑姑她非得要点专家,你能……能帮我问问韦大夫么?我不是说别的大夫不好,我知道,但是……但是你看他们病人总是……”
“理解理解。”李波笑,“道理是一回事儿,真轮到自己身上谁都理解。告诉你个八卦,韦大夫自己前年阑尾炎做手术,你看咱们这些老师老说,阑尾是留给自己带的学生的,韦大夫他可也这么说过,结果到自己真要手术,狠狠抓着周大夫不放,说:‘你得给我做,我不放心他们毛手毛脚的,你给我做。’然后为了怕被我们晃点了,坚持半麻,跟周大夫说:‘你给我从头盯到尾,缝皮也得你来缝。’”
叶春萌被逗得乐了,心里无限感激李波的宽厚和善解人意,十足惭愧自己曾经非常小人之心地为了别人的起哄,倒是记恨了他好久。
韦天舒是个大大咧咧的痛快人,通常,但凡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赶上他不讨厌的人趁着他心情不坏的时候求他,什么规矩都能通融。当李波跟他说起有个正在实习的学生的姑姑得了胆囊结石想用腔镜做,问他能否行个方便的时候,他根本连到底是哪个学生都没问就说道:“你管床的。你有本事能给挤进来就行。”
“咱们实在没床了,我已经给加在脑外的病房收进来了。”李波笑嘻嘻地答,“看您什么时候有工夫给做了。”
“你们赶紧麻利儿地把检查都做了,哪天做完我就插一台。”韦天舒无所谓地说道,“你们自己到那边盯好术后护理,跟护士说好就行。”
管床的住院总大夫将一切杂事打理好的情况下,加一台前后不过半个多小时的手术,对韦天舒而言,压根儿就不算是个什么事儿,他答应了李波之后就溜达到急诊,打算再看看两小时前收进来的那个肠梗阻病人的情况,到底是继续保守治疗还是需要手术。下去之后,那病人倒是一切稳定,他交代了几句正准备回病区继续吭哧老头子布置他写的,关于微创新进展的材料,就听见诊室那边乱哄哄地像是打了起来。
韦天舒过去一看,身材矮小的祁宇宙正被一个高大健壮的老兄一手扯着脖领子,另外一手握拳距他的鼻子不过几厘米的距离,护士脸都白了,直劲儿地喊:“我告诉你保安马上来了啊,你别乱来!”
韦天舒从后面过去,伸手捏住那人肩胛骨处,乐呵呵地问:“您干吗这是?瞧不惯咱们今天没外伤病人,太闲,想造一个出来让咱忙活忙活?”
那人被他一捏,手臂酸软,不由得放开了祁宇宙的衣领,正冒火地准备对韦天舒反击,却见他咧着一嘴白牙笑眯眯地望着自己,一时间倒是愣住了。呆了几秒钟之后,大概明白了这来的是小大夫的上级,想了想,操着某地口音愤愤地道:“这啥大夫,不给看病!”
韦天舒眉毛一挑,转头皱眉拿很相似的口音对祁宇宙说道:“你整啥子不给病人治病?”
这话一出,那人更是呆了,如此亲切的家乡话,立刻将他心中那被首都的傲慢大夫当乡巴佬欺负的屈辱和悲愤消了不少。那边祁宇宙的火也是让韦天舒的滑稽给消了一半,心里暗赞韦天舒学说各地方言的本事越来越炉火纯青,这时整理好了被扯得七扭八歪的白大衣,跟韦天舒解释道:
“他来给伤口换药。咱急诊手术室只处理清洁伤口,不能让他的伤口污染了手术室吧?跟他说明天到门诊换药,就讲不通了。”
“凭啥说我伤口脏?我天天包着纱布小心的咋能脏?”那老兄再次听见“污染”二字,火又蹿了起来,“我说半天了明天上午火车回去,那不赶不上来门诊换药吗?”
韦天舒这回明白了,又乐了:“得得,就是小轴碰上大轴,谁也不听谁说。”转头又拿方才的方言对那人道,“我说兄弟,我们大夫没欺负你。急诊手术室只处理‘新鲜’伤口这确实是规矩,这样,你听我的,给我们大夫道个歉,你这换药我帮你想办法,否则,我给你保证,你今天晚上就把北京城走遍了,也没有哪家医院会给你在急诊手术室换药的。”
那人半信半疑地瞧着韦天舒,他笑呵呵的脸以及一口自己家乡的方言使得他说的话在自己心里的可信度大大提高,固然心中一百二十分地不甘心,但看看眼前形势,若真想换药,不顺着人家搭好的台阶下去也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这老兄奋力地使用阿q精神,边在心里咒骂着“老子跟你说对不起,那是老子不跟龟儿子计较”边对祁宇宙含混地说了声:“对不起,我发脾气不对。”
韦天舒一乐,一推祁宇宙肩膀:“干你的活儿去吧。”然后扯着那人胳膊,“跟我上楼,今天正好不忙,我开病房的换药室给你换药就是。”
韦天舒原本极爱热闹,别人值班的时候,都祈祷病人不要太多,可以喘口气儿,他却从当小大夫开始,就怕病人太少,既然不能回家不能打牌,坐在值班室寂寞无聊,还不如一边干活一边跟病人侃大山。十多年下来,接触的各地病人多了,原本就语言天赋极强的韦天舒能把十来个省的方言说得以假乱真,跟外地病人说家乡话半真半假地胡扯套瓷也成了他的一大乐趣。这一天,当他给这老兄换完药,已经很成功地让对方为自己由于无知,而在急诊无理取闹羞愧万分,一张黑脸隐隐发红,真心诚意地连连道谢,且要去急诊给祁宇宙再道一次歉去。
其实,他也并没有真正明白“伤口分级”、“无菌操作”、“陈旧伤口”、“菌群”等等医学名词,也不真正理解急诊手术室、门诊换药室和普通楼道在无菌水平上的区别,并不明白为什么在急诊手术室给他换药就污染了无菌手术室,而随便在楼道里换,又很可能污染了他的伤口。但是韦天舒看起来就像他隔壁家从小一块儿长大肩并肩捧着饭碗蹲门口吃饭的狗栓兄弟,那说的话,还能是骗他吗?
送走了这位老兄之后,韦天舒心情舒畅,得意扬扬,到护士台还钥匙被值班护士数落他凭什么把急诊病人带到病房换药室处理,便嬉皮笑脸地说道:“变通,变通,哪儿那么多死规矩呀?我有时候都觉得,那好多无菌规则也都是瞎扯,只是咱就这么学的就得照着做,其实吧,人免疫系统干吗吃的啊……”
这会儿病房值班的陈其才晚查房完毕过来送病历,韦天舒情绪上来了,一屁股坐在护士台上,从小时候自己在村里捡完牛粪手都不擦拿着馍就啃,让剑麻划伤了手臂扑点儿香灰就完,照样身体倍儿棒开始扯,口沫横飞侃侃而谈,周围围了好几个医生护士嘻嘻哈哈地听着,甚至两个即将出院的老病号也过来凑热闹,韦天舒也并不介意,全没发现不远处有个身穿病号服,六十来岁的女病人目光炯炯地打量着他,一脸审视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