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红猪侠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7:28
|本章字节:51496字
刘思亥被围时,洪定国一部正悄然撤退,远处杀声尚闻,可说与匈奴人擦肩而过。艾生是他用惯的参将,从多峰一直追随至塞外,为人心肠软,催马上前低声问道:“世子爷,被围的是凉州兵马,我们不救,如何向凉王交待。”
“有什么可交待的?自有震北军接应他。”洪定国道,“这个刘思亥与姜放沆瀣一气,不把凉王的旨意放在眼里,只知道耗尽凉州兵力,难道要洪州子弟陪着他们送命不成?”
“话虽如此……”艾生喃喃道,见洪定国目光转来,便不敢再劝。
回至洪州大营,李呈等候多时,疾步上前挽住洪定国的缰绳,问道:“世子爷没伤着吧。”
“没有。”洪定国跳下马来,“今日未曾交战。”
“没有交战?”李呈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幕先生问了几遍了,请世子爷快过去吧。”
“是。”洪定国抛下头盔,整了整铠甲。
洪定国寝帐对面开得似锦的繁花,其中一座帐篷灰蒙蒙不甚起眼,似乎是仆人的住所。洪定国在帐门前看了看地上的花盆,振作精神入内。帐中幽香的清凉,让他不禁放轻了脚步,躬身行礼,又道:“怎么搬进来好些花?”
“有些花多晒会焦。”帘内的声音苍老有度,似乎微微含笑,“今日战况如何?”
“未遭遇敌军,不曾交战。”
“是吗?”
叮叮咚咚的,是浇花的水声,洪定国耐心地等着,半晌,那老者才用遍布皱纹的手指隔帘递出一封信来。
洪定国看了看,笑道:“总是懒懒散散的不成话,他这信已晚了。”
那老者施施然道:“不算太晚,看了便知。”
“是。”洪定国认真看了两遍,不敢妄作论断,听那老者问“如何”,才回道:“他信中所言若属实,景仪和杜闵便无勾结之虞。杜闵回黑州原来出于无奈。”
“很险了。”那老者道,“若无那人夜半出手杀了祝纯,只怕景仪不会死心。”
洪定国道:“想来是姑母座下的高手。”
“不是。”那老者断然道,“此人杀人无形,武功极高,却有见机行事,当机立断的生杀大权,无论放在何处,都是雄霸一方的豪杰。信中说,在京畿,这等人物从所未见。”
“那便是从别处来的。”洪定国受他启发,道,“应当是尾随东王进京的。”
“正是。”老者语气中已带赞许之意,“你说会是那路人?”
洪定国想了想,“寒州黑州一带能称得上人物的只有寒江承运局那众水匪。”
“说得不错。”老者道,“吴十六、李双实,都是十多年前突然冒出来的强人,在那之前,我印象里江湖上从未有这等人物。要说是皇帝栽培起来的,真正是牵强附会,不过三年前,宫里却派人下过寒州。”
“处心积虑布了个大局呢。”洪定国道,“记得那时下寒州的就是那个小太监辟邪。此人不除,难免是个后患。”
老者哼哼地笑起来,“你急什么?有人比你更着急要这位内廷将军的命,不过是一两年间的事罢了。”
“是。”洪定国躬身道,“先生说得是。如今杜闵已回黑州,先生看他会兴兵造反么?”
“杜桓父子的反意昭然若揭,太后和景仪不会轻易放他们出寒江。就是吴十六等江湖人,既然给朝廷做事,定有他们自己的一套。洪州在少湖的人可按兵不动。”
“姑母会不会行一招果决简单的手段?”洪定国问。
那老者叹了口气,“那便是她自己的事了。”
“幕先生、世子爷。”李呈撩开帐帘,急急地道,“凉州那处传来消息,刘思亥战死了。”
“战死了?”帘内的老者一怔,“今日不是未曾交战么?”
洪定国缄口不语,那老者喝了一声,“说话!”
李呈只好道:“刘思亥被围,震北军来援,大多精锐得以脱险,只是刘思亥中箭身亡。”
“你知道么?”
幕先生的眼睛似乎在帘后灼灼放光,洪定国吸了口气,慢吞吞道:“知道的。”
“为什么不加援手?”老者的声音愈加威严。
洪定国抬不起头来,低声道:“刘思亥与姜放交情太深,放在凉州军中会对大局不利,既然要除他,和不假匈奴之手。”
“呵呵呵。”幕先生苦笑起来,“傻孩子,你自己又何尝不是把刀?皇帝将刘思亥战死的过错推在你的头上,令凉州人人都恨你,你却还在暗道侥幸。”
“这……”
“幕先生,”李呈道,“世子爷年轻,犯错总有补救的法子。”
“补救的法子?”幕先生叹道,“必隆明日就到出云了,你和他商量补救的法子去罢。”
凉王必隆到了出云才知道刘思亥阵亡,大惊之后问明实情,一时茫然坐于马上,竟忘了悲恸。迎他入营的乌维见他神色越来越难看,握着马鞭的手不住颤抖,连忙滚下马来,抱住必隆的腿,叫道:“王爷!息怒,息怒!”
“息怒?”必隆俯下脸来看着他,“乌维,你的王爷十几年前就是由刘护军扶上战马打得第一仗,你的王爷由他从乱军中背出来逃得性命,你的王爷将几万凉州子弟交给他看顾,如同看顾你的王爷一般……”他抽了口气,咬起牙来忍住浑身不住的颤抖,片刻后便慢慢平静。
乌维见他沉思不语,左右看了看,道:“王爷……”
“此事不是你说的这般简单。”必隆道,“刘思亥身经百战,不是这么容易便死,唯今之计,先会晤了洪家的人再说。”
“是。”乌维放松了双臂,“王爷明白了就好。”
“赤胡呢?”必隆问,“他血战夕桑有功,我要见他。”
赤胡提马奔过来行礼,必隆见他无恙,道:“你辛苦了。听说出了个内廷将军,极是了得……”
“王爷!”赤胡却高叫了一声,将必隆的话当头截断。
“你跟着我。”必隆一怔之下回过神来。
赤胡贴着必隆的马,极快地低语。必隆垂首听着,猛然抬起目光,“不可能!”
赤胡想了想,“臣是这么觉得的。王爷见他比臣见得多,一切要王爷看过才知道。”
必隆仰头回想,叹道:“很久了,那时王妃还在世呢……”
“大将军姜放接出来了。”乌维因姜放和刘思亥的交情好,故此对他很客气。
必隆是见过姜放的,客套了一番,见他身后跟着两个内臣,不由回头看了赤胡一眼。赤胡微微摇头,那内臣已上前道:“尚宝太监吉祥,奉旨迎接凉王。”
“是。”必隆下马谢恩。这一路的繁文缛节,直到晋见了皇帝,赐下座位才完。
皇帝笑道:“凉王来得有些突然,朕两个时辰前才知道的。”
“臣听闻努西阿渡口有变,便即从凉州出发。到得是有些突然了。”
问及景佳公主和小世子多兴平安,接着要说的不外乎几件日前的大事,皇帝先讲到刘思亥,劝必隆节哀;必隆自然要说皇帝领兵有方,坚守出云与将士同甘共苦是何等的英明,姜放必定不负圣望云云,最后便问到了内廷将军。
“原来就是皇上身边最伶俐的辟邪。”必隆笑道,“早有耳闻,想不到已被皇上调教成了一员大将。”
皇帝道:“什么大将?不过运气好,有凉王麾下的赤胡将军相助,才没有断送他的性命。”
“上回就没有见到,”必隆很有分寸地往皇帝身后打量,“今日似乎也不在吧。”
皇帝对吉祥道:“叫辟邪出来,叩见凉王。”
吉祥笑道:“皇上忘记了,辟邪一早去了京营里面,尚未回来。”
“哦,”必隆恍然,“辟邪已领京营,定是少在御前。看来皇上身边人人出力,匈奴大军压境,也不足虑。臣虽不才,仍望为皇上分忧,统领凉州数万骑兵,为皇上先锋。”
皇帝一笑,“这是自然的。朕先前就在想请凉王回军前来,只是不知凉王伤势如何,不敢妄加军令,如今有凉王在左右行军,中原大军岂不是如虎添翼?”
君臣二人相视而笑,一派祥和喜乐。
必隆惦记凉州子弟,又稍坐了一会儿便告退回凉州军营。皇帝携着他的手送出行銮,看他远去不见,方才转来。
午后小顺子从辟邪回到行銮,御前禀道:“骑马太久,旧伤不太好,已叫了太医来看,过会儿就来叩见皇上。”
“原打算让他去见凉王的。既如此,就由他歇着吧。”皇帝道,“太医看完了,将伤情禀报朕知。”
小顺子笑嘻嘻答应,溜回书房对辟邪道:“皇上让师傅歇着,哪里都不用去。”
辟邪已宽了衣裳,这时坐起来问:“可说了什么让我见凉王的话?”
小顺子扁了扁嘴,“说了。”
“哎……”辟邪很难得地叹气。
“师傅怕凉王?”小顺子讶然道。
辟邪一笑,“极怕。”
“为什么?”小顺子抱着头,躲过辟邪抄手过来的一扇子,口中还是念念有辞,“奇怪,奇怪。”
“你去打听好凉王的动静,若他出了凉州大营,我们倒可去会会他。”
“师傅这是在唱哪一出啊?”
辟邪摇着扇子,“空城计。”
这场戏不到一个时辰便开了锣,小顺子回禀凉王出了大营,望洪州兵营去了。
“这可要赶紧。”辟邪笑道。
他和小顺子禀告过皇帝,要了马,驰往凉州军营,到营门前,遇见的却是洪定国。
“世子爷怎么有暇到这里来。”辟邪一怔。
营门前的凉州军人对洪定国都是冷眼相看,无人上前引路,洪定国脸色不太好看,道:“刘护军为国捐躯,我来祭一祭。小公公呢?听说小公公伤重,长远未见,如今可好了?”
“好得大概,多蒙世子爷挂记。”辟邪道,“奴婢过来拜会凉王。”
“凉王出营去了。”营门的守军对辟邪却十分殷勤,“将军来得不巧。”
“真是不巧。”辟邪笑道,“烦军爷回禀凉王知道,御前的辟邪来磕头,既然王爷不在,只得日后再来拜见。”
“那便后会有期。”洪定国冷冷看了他一眼,拂袖径直入营去了。
小顺子却盯着他的背影摇头,喃喃道:“奇怪。”
辟邪一笑,兜转马首,与他并骑回程时,才悠然问道:“你说奇怪,是为了什么?”
小顺子盘算了盘算,道:“凉王去了洪州大营,自然是去见洪定国的。洪定国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走岔了?”
“就怕不是走岔了呢。”辟邪道,“你有此一问,可见不但是个聪明的小子,还用了心。”
“师傅这么觉着?”小顺子受他夸奖,两眼放光,提马跑得更近些,凑在辟邪面前道,“师傅才知道我是个有用的人才吧。”
“非但是有用,而且现在就要用。”辟邪笑道,“你在此给我独当一面,弄清楚他们搞的什么名堂。”
小顺子对“独当一面”这句话喜不自抑,心甘情愿地守到夜里,转来回禀辟邪道:“师傅,这回可让我查得明明白白啦。凉王申初出的大营,咱们是申正时和洪定国一同到的;洪定国待了一会儿便走了,那时大约在申正三刻,而凉王却是在戌正时就回来了。”
辟邪微笑道:“你说呢?”
小顺子一本正经皱着眉,“我看么……凉王出营不久便遇上洪定国,他没有同洪定国一起折返回来,自己去了洪州大营;在那里坐了一个多时辰,却不待洪定国回营,又掉头回了来……照这么说来,必隆去洪州大营,见的却不是洪定国?”他抬起头来,“师傅,怎么会?”
“那便要去看一看了。”辟邪道,“拿衣裳和剑来。”
他说着起身,小顺子却一动不动。
辟邪忍不住笑道:“你要说的我都知道,可惜我是师傅你是弟子,你再劝也是没用,不想找打就乖乖地服侍。”
“好吧。”小顺子突然施施然地道,“我算想开了,要怪就怪自己,是个没用的废物,不然替师傅去一趟,省却多少口舌。”
辟邪放声大笑,“你这般说话倒有些仗义爽快的模样,渐渐地也似条汉子了。”
他持剑飘摇出帐,自震北军马厩越过营栏,潜入洪州军中。在洪州军营中行走远比宫中更难些,洪州骑兵军纪严整,遍地都是巡哨。辟邪无奈,只能贴着士卒营帐穿行,煞是艰难,耳听三更敲过,距洪定国大帐仍是遥远,便横下心来,登于营帐上倏然飞奔。他的身法极快,一路无人察觉,到中军时俯低身躯,藏身营栏之后,向内遥望,却见火烛通明,人员整备,便不能再如此行险。而洪定国寝帐门前只有守卫在火把下肃立,里面却黑沉沉的没有动静。
“难道已睡了?”
辟邪暗道,便想冒险入帐,刚要起身,忽听洪定国低低的声音道:“幕先生早歇吧。”见他高挑的身影从对面矮帐***来,在门前还躬身施礼。一时寝帐中的灯火也点着了,洪定国松了松领口,仔细在凉风里透了口气,才低头入帐休息。
那矮帐遮得极严实,明知其中有人居住,却不见丝毫灯光透出。辟邪不明其中底细,不敢妄入,稍等了一会儿,寝帐中也熄了灯。中军营盘里只有帐外火光在夜风中飘摇,映着守军忽明忽暗的脸,一派肃杀。灰蒙蒙的矮帐却如神龛,其中的神祗在这寂静夜中也是不眠不休,其隐隐的威严正笼罩在整个洪州军营头上。辟邪的心怦怦跳得厉害,不知缘何,肺中的真气又沸腾鼓噪起来,他压抑着咳嗽,手心里静静出着冷汗。
沙沙几声脚步,是李呈幽灵般从矮帐前走过,他左右看了看,似乎巡视,最后悄悄撩起洪定国的帐帘入内,想来是在世子身边值夜。
太过安静了——辟邪倾听着矮帐中的声息——竟无一点平常细微的人声。他紧了紧手中的剑,才突然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不由惊异。何以如此踌躇,如此惊恐,甚至萌生退意?他一声嗤笑,疑惑中生出倔强的执念来:那矮帐中是什么神魔鬼道,倒要一看究竟。
辟邪轻身跃出,贴着阴影缓缓绕到矮帐之后,窥视泥塑般立于洪定国帐前的守军,见他目光游离,知道那守军已是困顿,趁火光摇离他眼前,闪身挑高帐帘,从底下的缝隙里无声滑入。
这帐中竟是惆怅的沁香,在这沙场之上,这一丝游魂般透人心肺的芬馥,让辟邪也生出些忧郁来。他贴于地上,奇异身周无半点声响,花香倒似小小的神灵歌唱,在狭小的帐中穿梭不已。辟邪在寂静中慢慢地移动指尖,翻动靖仁剑,转到他觉得舒服的位置,冰冷的剑身紧贴着他的胸膛,随心跳起伏辉映垂帘后支离破碎透来的幽光。
他努力睁大双目,想要涌身再进,却发现身体就象挽弓力尽时的弓弦,跟着花叶扑倏倏喧嚣起来的私语颤抖不已。
就在此时,一道沉重的阴影挟着迟钝的风声缓慢地划过穹顶,他一惊而起,断鹞般在狂风中折了出去。摧裂山河般的杀气在他飞掠之际,切断他的衣摆,又将矮帐一挥为二,身着翡翠色战袍的老者一如玉塑的神像,手持人高的斩马钢刀仰头望来。
辟邪这一刻魂飞魄散,惊呼脱口而出:“洪王!”
※※※
“谁能料到多峰这只饵钓出了洪王这条大鱼。”姜放听完辟邪的话,不禁笑道,“他不放心儿子,竟自己跟到出云。”
“谁能料到呢?”辟邪垂目看着自己的手仍在微微发抖,避开姜放的目光,轻轻地笑,“回去的路上,一定是热闹的了。”
“洪王父子、东王父子、皇帝兄弟,再加上主子爷……”姜放抱着肩摇头,“就算大败了匈奴,这战果又有多少人等着分呐。”
洪州军营里的喧哗渐渐透了过来,门前小校来报:“大将军,洪州营***了刺客,已搜到震北军营边了。”
“震北军也跟着搜罢。”姜放说着出帐,在外吩咐人调兵。
辟邪收了剑,趁着震北军中还未戒严,潜回行銮。撩开书房的帐帘,却见皇帝正披着衣裳坐在灯光下读书。
他一怔之间,皇帝已随手将书扔在桌上,转头望来。
“外面这么吵,难道祸是你闯的?”皇帝道。
辟邪忙抛下剑,跪在皇帝脚前,正想请罪,皇帝却按着他的肩膀,打量着他的神色。
“撞见什么了,吓成这样?”
辟邪蓦地扬起苍白的脸来,心底里未曾挥去的恐惧正在皇帝目光下变成惭愧,渐渐抹红了他的面颊。他心中无数念头翻滚而过,不知点头还是摇头,一时无话可回。皇帝抽回手,重新拿起书,定心看了下去。
“皇上……”辟邪拽了拽皇帝的袍角,低声道,“奴婢是让皇上吓着了。皇上饶了奴婢擅作主张。”
皇帝笑了笑,“你潜入洪州大营,自然有你的道理,朕不问,你有一天也会告诉朕。”
“皇上在生气。”辟邪道。
皇帝摇头,“朕记得从前身边的小太监说故事给朕听,说是游侠有神兵,能自己脱鞘,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最后都是‘白光一道闪回剑匣里,竟不沾一滴鲜血’。”
辟邪噗哧一笑,道:“总是这样的。”
皇帝道:“朕今天却忽然想,有一天这剑飞出去了,再也不回来,会是什么光景?”
辟邪思量着皇帝的话,道:“奴婢在皇上身边才觉着安宁,无论去到哪里,遇到什么事,都会急着赶回皇上身边。”
他见皇帝不置可否,再想别的话劝解,却发现心中空明,能说的话,就这么一句之间说尽了。
皇帝嘴角终于浮上淡淡笑意,“辟邪,你在说真话么?”
“奴婢对皇上一直说真话。”辟邪道。
“胡说,这便是句瞎话。”皇帝不知为什么,越发高兴起来,一把将辟邪挽起身,又道,“虽说是行军,有时也不妨偷着寻些开心。喝一杯压压惊吧。”
“是。”辟邪环顾帐中,道,“不过,奴婢可没有私藏着酒。”
皇帝笑道:“你大师兄是个无酒不欢的人,定是有的。朕叫他。”
“不必了。”辟邪将角落里的书箱拖出来,那箱盖上一层尘土,似乎从来没有人翻动过的样子。
“这里有?”皇帝问道。
“怎么没有。”辟邪将箱子打开,从上面抱走了几摞书,果见下面藏得好好的三坛子酒,一坛已喝了大半,还有两坛没有开封。
皇帝喜道:“你怎么知道在这里?”
辟邪道:“奴婢小时就总瞧见吉祥和如意偷酒吃。他们藏酒的花样,无外乎这几个。”
皇帝提出那半坛酒来,席地而坐,看了看道:“应是不错吧?”
“奴婢师哥喜欢状元红,多半就是了。奴婢拿酒碗来,皇上尝尝便知。”辟邪从里面翻出干净茶盏,给皇上斟满。
皇帝饮尽了一杯,点了点头,“吉祥是个会享福的。”他自己动手斟了酒,授于辟邪。辟邪想称谢,却咳了几记,待他嗽停了,皇帝又已干了一盅,把着空杯,枕着旧书,仰望穹庐。
辟邪抿着甘苦交加的醇酒,想和皇帝说说话,又懒得开口奉承,一样看着帐顶不语。灯光下白色的帷幕迷离成一片,象是黑暗的视野里突然炸开白昼的阳光,巨大的斩马刀在刺目的光芒中顿于青石地上,大地震了震,颜王府长史的尸身便血蝴蝶般地飘得到处都是,粘在自己脸上。
“咳。”辟邪猛地惊醒,耳畔惊呼退去,“空空”做响的,只是皇帝闲极无聊,拿脚拨弄着空酒坛的声音。
※※※
洪王世子遭人行刺一事次日里才传过来让凉王知晓,必隆没有太多的讶异。他很清楚洪州中军的底细,即便见皇帝仍是没有丝毫察觉的样子,暂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多往洪州营中行走协商。只是在晋见皇帝之后,才不经意似的同洪定国走在一处,拱了拱手道:“兄长受惊了?营中可有人受伤?”
毕竟必隆是亲王的身份,洪定国忙还礼不迭,“多谢垂问。那刺客不及出手,便被识破,吓得慌忙逃窜,不曾伤人。”
“这就好。”必隆笑道,“洪州大营的守卫比凉州军营还严上三分,竟还被人潜入中军,若那刺客行刺的是小弟,只怕这条性命已然交代给他了。赤胡,”他转首道,“你可要替我好好把住门呐。”
“那是自然的。”赤胡道。
“有些事防不胜防。凉王不是不知道,我中军是如何的戒备森严。若非……”洪定国不动声色地环顾左右,压低声音在必隆耳边道,“若非老人家自己察觉,只怕已是得手了。”他叹了口气,挺直了身子接着道,“花幕刀法凉王不是没见识过,极少有一击失手的时候。那刺客一掠而去,没有伤到分毫,武功又是高到什么地步?”
必隆想了想,“听兄长的口气,似乎知道那刺客是谁了?”
洪定国正要说话,见姜放和一干内臣已簇拥着皇帝出来,便收住语声。
皇帝过来向他们颔首道:“朕去京营巡视,两位爱卿同行如何?”
“是。”必隆和洪定国都不便推辞,跟在皇帝身后上了马。
洪定国道:“皇上有辟邪监军京营,还有什么不放心,定要辛苦这一趟?”
皇帝笑道:“朕哪里不知道偷懒,不过最近辟邪精神不好,少当差。怎么说京营还是朕的亲兵子弟,只得朕和姜放去看看。”
“哦……”必隆暗道不巧,想来又是见不到了。
他随驾而行,将出行銮时,忍不住回首相望,却见一袭蓝衫在御帐一侧心不在焉地静静停驻,抚在胸前的手在阳光下透不出血色,竟比他指间的衣襟更白些。
马蹄掀起的烟尘朝那无暇的少年掩盖去,他慢慢躬起背咳嗽起来,烈日在他脚下投出狭小的影子,仿佛是他身体消融时淌下的一泓冰冷清水。似乎感受必隆注目,他有点狼狈地喘着气抬起头望来,纯粹而平静的眼神,迎着必隆的目光,没有些微波澜。
“就是他。”赤胡极低的声音对必隆道。
“不。”必隆不假思索地摇头。
赤胡问道:“王爷觉得不是?”
“不知道。”必隆直望到那少年踱着懒洋洋的步子转得不见,才道,“太久了,也太不一样了。”
赤胡反而迷惑起来,“臣觉得很象。”
必隆笑了笑,“哪里像?亲王的王子即便贬为奴婢,还会有些傲气贵气在,不是这样的。”
“这样的,又是什么样?”赤胡锲而不舍地追问,提高了声音。
皇帝和洪定国都听见了,回过头来。
“凉王在说什么?”皇帝问。
“臣没说什么。”必隆回道,又狠狠瞪了赤胡一眼。
赤胡嘿嘿地笑,连忙躲到必隆马后去了。
必隆想着赤胡的问题,那青衣少年在他脑中只留下苍白的一团影子,那种洁白和安静,让他觉得刚才从眼前飘然而过的,只是一个孤独的鬼魂罢了。
京营里洋溢的却非一般的整肃杀伐,自军官乃至士卒,人人秉持的骄傲,甚至比洪州军更胜几分。说到这种气派,自然无人可比黎灿,当他甩脱头盔,从枪阵中张扬跋扈地出来,在御前带着些散漫气度行了个礼,必隆便忍不住揣测什么样的主帅才能容得这样骄傲的人物,这样的人物又会在什么样的主帅面前低一低头。
黎灿却注意到必隆正若有所思,于是上前笑道:“凉王有什么指教?”
必隆道:“将军教练的枪阵已演得气势如虹,出神入化,小王哪有什么指教可言?”
“王爷过谦了。”黎灿道,“夕桑河谷一役,臣与凉州骑兵并肩作战,凉州骑兵的骁勇,臣很钦佩。”
必隆看出他的真心诚意,很高兴地道:“将军神勇,只怕海内难逢敌手,得蒙将军嘉誉,凉州军甚觉脸上有光。”
黎灿见洪定国在一旁似乎不以为然,笑道:“早闻洪州骑兵也是极英勇的。可惜夕桑河谷之际,臣没机会见识;京营中的陆过前一阵做洪凉两军的接应,本是有机会与世子共事的,却受罚回了京营,可惜可惜。”
他几声“可惜”说得凉州将领都是大快,有人已忍不住窃笑。洪定国倒很沉得住气,“陆过是十几年才出得一个的武状元,从此不能军前领兵,确实可惜了。凉王那边也一样,”他神色不动地向必隆道,“就算这次匈奴溃退,今后凉州的驻防少了刘护军,仍不啻于断去凉州一臂。”
姜放充耳不闻,看来正睁着眼睛白日做梦,皇帝却正巧在喝茶,吉祥殷勤地询问茶是不是凉的,要不要换一杯,等忙完了,皇帝回过头来,黎灿已接着道:“也不见得,皇上兴师动众地亲征在此,自然是要永绝匈奴大患,所谓凉州的驻防,今后也轻松的多了。”
“正是,正是。”必隆道,“几代凉王都为匈奴大患困扰,忧虑成疾,夜不安寝,皇上亲征,竟成全臣做了个逍遥王爷。”
皇帝道:“凉王说笑了。洪凉两州是中原重镇,即便匈奴绝迹,凉王的担子也不轻。朕年轻,往后的国事都要仰仗两位亲王。”
附和之声顿时闹哄哄响成一片。洪定国咬了咬嘴唇,便不再说话。
皇帝对黎灿道:“黎卿的枪法教练京营将士绰绰有余,朕侍卫营中缺你这样的骁将,不如挪到御前侍卫里当差。”
黎灿笑道:“皇上身边高手已极多了,臣不过枪法出色些,只合适在尘土堆里打滚,更愿意替皇上在沙场立下功劳,将贼寇远逐于千里之外,令四海之内无人不以皇上为尊,皇上受万万百姓爱戴仰慕,无处不可安寝,那时只怕连侍卫也没有什么用武之地了。”
任这番话说得胸襟广阔高远,却一样拒绝了皇帝提拔的美意,周围的人都倒抽冷气,只有皇帝不以为忤,想到若黎灿说的情景成真,为君者又是如何的意气风发,俯瞰天下,因而道:“黎卿志向高远,朕岂能小觑英杰。谕京营领军辟邪,擢升黎灿为铁枪营参将。”
“臣谢恩。”黎灿磕了个头,潇洒告退。
洪定国忍住气,与必隆一同回营时,道:“只要是讥嘲藩王,说藩王的不是,无论是谁,皇帝都欢天喜地地给他加官进爵,长此以往,朝野必被他助长出个倒藩风气来。”
必隆道:“若贪图一官半职,就敢踩着四大亲王的肩膀往上爬的,多半是乌合之众。皇帝招揽多少,也不足惧。”
“凉王说得有理。”洪定国笑道,“老人家想见见凉王,什么时候方便过我营中去?”
必隆不是很情愿,但洪定国亲自说出口,不能拒绝,便大大方方道:“是,既然花幕先生相邀,晚辈自然是要去的,就是今日吧。”
他两人快马驰回洪州大营,径直往洪定国中军。原先的矮帐被摧,又重新搭过,簇新的洁白帐篷反而有些扎眼的尴尬。洪定国撩起帐帘来请必隆入内,幕先生一贯是不愿见人的,看着凉王必隆行子侄之礼,只是在垂帘后欠了欠身。
“难为凉王这种时候还过来。”幕先生道。
必隆忙道:“幕先生受惊,晚辈未曾过来省视问候已是不恭敬,幕先生这么说,晚辈无地自容。”
洪定国道:“先生,我才刚和凉王说到那晚的刺客。”
幕先生的笑声从里面传来,老者淡淡的人影似乎在摇头,“不要再说那是刺客了。穿的是宫里的衣裳,想必是皇帝身边的人,不过来看个究竟罢了。”
“原来如此。”必隆道,“先生看清楚了是谁么?”
“身法太快,没有看真切,只是身材并不高大。”幕先生道,“说到宫里的太监,能有这种手段的,只是七宝太监那一门的人。”
“七宝太监的徒弟中跟过来的就是吉祥和辟邪,先生和我的意思是辟邪无疑。”洪定国对必隆道。
“果然是他!”必隆忙问,“他可认出先生来了么?”
洪定国摇着头,幕先生也在帘后沉默。
必隆望着洪定国,道:“难道他已识破幕先生的身份?”
洪定国道:“在他一掠而去之际,先生听他叫了一声什么,却不是很真切。”
“且慢。”必隆皱眉,脱口道,“若他当真认出先生,皇帝那边为何一点动静也无?再者,先生最后一次进京是近十年前的事了,他年纪轻轻,什么时候见过先生。”
“这正是我疑惑之处。”幕先生道。
必隆垂下头想了想,笑道:“话说回来,皇帝大婚,晚辈也随祖父在京,那时七宝太监得太后宠信,正值权盛,与王侯往来出入时总有一干小太监服侍,或许见过先生。”
“是么?”幕先生灼灼目光猛地从帘后透了出来,落在必隆脸上,必隆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迎着他的注视回望过来。幕先生终于叹了口气,“或许吧。”
“不过,”洪定国道,“皇帝倒似真的没有察觉。”
“皇帝年纪虽然不大,但装聋作哑的定力还是有的。”必隆道,“兄长何以得知皇帝尚未察觉先生在此?”
“办法多得是,至少皇帝还未有将先生和我分隔的打算。”洪定国笑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先生请凉王过来,就是拜托凉王为先生留一条退路。”
“先生要回凉州,晚辈自当鼎立相助,这条线上有晚辈在,万无一失。先生打算什么启程?”
幕先生道:“还不到这一步。最要紧是说走就能即刻动身。”
“是。晚辈回去就安排。”
洪定国知道必隆实在不便久留,既然他打了保票出来,便不再挽留,将他送至营门前方才告别回来。李呈手中拿着信件迎面过来请安,道:“少湖水寨的人通报寒州消息。”
“是吗?”洪定国接过来,“怎么不是黑州的消息?”他匆匆读完,又拿去给幕先生看,道,“寒州布政使蔡思齐上折子说成亲王遣出的御使下寒州查办于步之贪污受贿罪状,他布政使衙门才知于步之连同家眷一齐畏罪潜逃多日,叩请朝廷降罪。看来景仪绝不会同杜家共事,只怕杜桓要自己动手。先生看西王会淌着趟混水么?要不要有人去那边看看?先生?”
洪定国不见帘中幕先生动静,上前轻呼了一声。
“杜桓授意白东楼经营苗疆这么多年,不会放着不用,要起兵造反,少不了白东楼那几万兵马。”幕先生道,“不过白东楼也是个老奸巨猾的,东王的兵马不出寒江,他是不会轻举妄动的。更何况皇帝已送了一位公主在大理,怎么会做赔本的买卖?”他说着忽而叹了口气。
“是。”洪定国不禁疑惑,“可先生为何叹息?”
幕先生道:“一出戏这么多人来唱,我只怕最后定是乱成一团。”
洪定国笑道:“东王、西王的举动早在先生预料中,我觉得还好。”
“不然。”幕先生道,“乱世里人人都有自己的野心,却不是你想得周全的。”
洪定国仔细想了想,“先生在说谁?”
幕先生依旧是叹息,“且不要说那个小太监背着皇帝在做自己的勾当,就是必隆这个孩子,也忽然有了自己的心思了……”
三十七章马林
马林自与成亲王船中密谈之后,成亲王府却再没有联系。按理说祝纯应透出消息来,马林等了两天,却音信全无。
其时杜闵已悄悄回到离都,询问他密谈的结果,马林无据可禀,被杜闵申斥一顿,已然坐卧难安,再派人去成亲王府打探祝纯的消息,王府里竟说从无这样一个人出入,祝纯如同石沉大海,连这根布在成亲王枕边的线也断了。
“于步之不是在京城么?”杜闵道,“你去驿馆找他。”
“着啊。”马林笑道,“世子爷说得对,臣竟将这个人忘了。”
他自去驿馆寻于步之疏通王府,留杜闵在天刑大道的宅子里歇息,到傍晚心惊胆战地回来,颤声禀告:“世子爷,于步之两日前便离开京城了。”
“走了?”杜闵扔下手中的书信,腾地坐起身来,“小成王要做什么?”
“臣失察,罪该万死。”马林见他脸色发黑,忙跪在地上捣蒜般叩头。
杜闵冷笑道:“起来吧,景仪和我们耍心眼,是他自己做死,不怪你。”
“世子爷……”马林讶异地抬起头来,忽然发现杜闵的心情实在不错,“世子爷这边难道有好消息?”
“怎么不是好消息?”杜闵大笑,“你不知道,匈奴已然在二十日渡过努西阿河了。”
天险被匈奴攻破,对中原来说几是灭顶之灾,马林骨子里实在不好意思随着杜闵高兴,只得结结巴巴地道:“当真是好、好消息……”
杜闵道:“景仪还指望顺理成章地登基,却不知他们兄弟的江山会被谁吃得一干二净。撂我们的场子?哼哼。他现在不知怎么后悔呢。”
马林笑道:“世子爷说得是。”
“你去办两件事。”杜闵道,“第一,朝廷必会想方设法将这场大败遮掩过去,咱们可不能一声不吭。”
“是。”马林道,“王府里好多人现都在离都,这就将消息传播出去。”
“知道怎么说吗?”
“臣愚钝,世子爷指教一二。”
“皇帝不听劝谏,一意孤行任用愚将,贻误战机才导致渡口被夺。”
“是。”马林道,“就是如此。”
“第二件,”杜闵咬牙冷笑,“去把景仪给我揪出来,我就不信他此刻还不动心。”
马林大喜道:“极是。臣倒要看看小成王现在是如何一付嘴脸。”
不过成亲王早出晚归,就是宫里府里两处,不说皇宫,成亲王府却也不是那么好进的,马林仔细看了两天,着实无法和成亲王说上话,着急之下却有了别的计较。
赵师爷在离都的宅子是成亲王所赐,也在秉环路附近,离成亲王府不过两条街,他虽在宅中买了一个小妾两个丫头,却因公事繁忙,常住王府,很少回家,只有每月的月银发下来,才会带些银两回去,命小妾打点了,送往瞿州老家。闰六月初二,他照样揣着银子敲门,里面却不是家人殷勤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洞开,面前是马林冲着自己笑。
“赵师爷,别来无恙?”马林收起扇子拱了拱手。
赵师爷转瞬便是满脸堆笑,“马长史,安好?”
“极好,极好。”马林笑道,“请进,请进。”
似乎这宅子从来都是马林的住所,赵师爷携着他的手,客客气气入内。厅堂之上已布了酒席,两人对座,赵师爷抢着道:“马长史怎么还未离开京城?”
马林道:“差事没办妥,有何面目回去见江东父老?”
“哦……”赵师爷仰起头来细想,“马长史什么差事如此棘手?学生不才,不知能不能帮上长史的忙?”
“解铃还须系铃人,除了先生,真是无人可假我援手。”
“言重了,言重了。”赵师爷打哈哈笑起来。
马林道:“我们王府上的侍卫祝纯前两天在离都走失,在下最后瞧见他的时候,他可是和成亲王爷在一处,我家王爷也甚爱他,这就叫我来要人。可惜贵王府的门槛太高,在下进不去,有劳先生周旋,容我见了王爷当面分说。”
赵师爷叹了口气,“马兄说笑,别说我们王府上没有祝纯这个人,只怕这世上也再无祝纯这个人了。”
“死了?”马林大吃一惊。
“可惜年纪轻轻。”赵师爷抿了一口酒,摇头叹息。
马林忙问:“成王为什么要杀他?”话一出口,才觉自己这两日也是身处险地,顿时惶惶不住出冷汗。
赵师爷却道:“马兄,我家王爷爱祝纯如同心肝,怎会加害于他,是他自己时运不济,撞到皇帝座下高手,枉送了一条性命。”
马林越听越惊,道:“如此说来,皇帝也知道了?”
赵师爷道:“倒也未必。不过想必马兄已听说了,努西阿渡口生变,真真应了马兄所言,我家王爷如何不知其中的利害?只是皇帝在京的坐探太多,王爷现在不能轻举妄动。若我是马兄,应当速速回黑州去,容我家王爷看看风向,再缓做安排。”
马林沉吟道:“皇帝北边新败,与两家王爷来说都是极好的机会,成亲王可要抓紧了。”
“我家王爷怎么不着急?不过……”赵师爷靠在椅子里微笑,“留在离都坐纛的是成亲王,真正把握中原屯兵的另有其人啊。”
“这话怎么说?”
赵师爷垂下眼把弄筷子,极低的声音道:“太后已然回銮离都,六月二十八日,懿旨秘遣御使下寒州撤察于步之贪污受贿一案。”
马林怔住了,酒从杯中倾出来,滴滴嗒嗒洒在衣袍上。
“马兄?”
“哦。”马林缓过神来一笑,“见笑,见笑。”他掸去酒水,抱拳道,“多谢先生指点迷津。”
“哪里哪里。”赵师爷笑道,“也请马兄转告杜老王爷,时局艰难,我家王爷不得不小心行事。”
“好。那便告辞了。”马林向两边招了招手,两条人影从山墙后的阴暗里跃出,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中。
赵师爷再也忍不住浑身的颤抖,手中的筷子跟着狠命颤起来,最后叮地落在桌面上,他虚脱似的透了口气,冷汗将衣裳粘糊糊地贴在后背,说不出的难受。
杜闵听完马林的回禀勃然大怒,他将茶盏拂在地下,连连咒骂:“妖妇!”
马林劝道:“世子爷,现在不是动怒的时候,下面该如何是好?”
杜闵好不容易定下心来想了想,“先下手为强,”他道,“京城不是我们的久留之地,这便回去急告父王,不管那御使奉的是什么懿旨,先在寒江以东布兵为上。”
“是。”
这时杜闵贴身的小厮进来,俯在他耳边低声禀道:“雷奇峰到了。”
“叫他进来。”杜闵又向马林颔首,示意他屏退。
门无声打开,雷奇峰静静走来,有点恍惚地扫视过整间屋子,最后才将朦朦胧胧的目光停在杜闵脸上,“世子爷。”
“要你办的事……”
雷奇峰摇了摇头,“我在上江看过了,找不到太后的影子。”
“那是自然的。”杜闵笑道,“太后已然从陆路回京了。”
雷奇峰又是摇头,“就算知道她在哪里,我也不能杀她。”
“为什么?”杜闵对他这种执著十分不解,“她一样是人,为什么不能杀?”
雷奇峰忽然笑了,慢吞吞地道:“天下这么多人,世子爷为什么一定要杀她?”
笑容给他的面庞上增添了些犀利的神情,令杜闵紧紧闭上了嘴。
雷奇峰接着道:“这些年世子爷要我做的买卖,我都没有拒绝过。这次让世子爷不快,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哦?”杜闵对他这一番话反倒觉得出乎意料,抬起头来盯着他看,“你这么想?”
“是。”雷奇峰道。
杜闵摇了摇头,“你虽是杀人,却一样在做买卖,讲究的便是一个愿买,一个愿卖。纵使我将天下的金银放在你眼前,你不愿出手,我亦无可奈何,谈不上不快,也谈不上过意不去。”
“世子爷是明理的人,在我主顾里算是不错的了。”雷奇峰怔了怔,才道,“我接了另一票买卖,后面一个月,只怕不能听世子爷差遣了,今晚也当辞行。”
“哦,那好。”杜闵拉开书桌的抽屉,“就把前些日子的帐都结了吧。”
他拿出一叠银票,举在雷奇峰面前。
雷奇峰飞快地看了一眼,接过银票收在怀里。
“不过,”杜闵慢慢抽回手来,笑道,“你从来不是一个急着收钱的人。”
雷奇峰抿着嘴唇,却不想忙于表白说话。
“奇怪的是,虽然你收的是买命钱,却又不怎么把金银放在眼里;虽然你打交道的都是权贵,却又骨子里懒得和他们多罗嗦。”杜闵接着微笑道,“主顾自以为拿钱支使着你,却不知道坐在一起谈买卖的,哪有什么高低之分。”
雷奇峰迷蒙的神情正不着痕迹地退去,一直纠缠他左右的杀气渐渐消散时,他看起来清醒而普通。
杜闵看着他轻悄转身走出去,站起身来跟到门前,叫道:“雷奇峰,今后如何寻你?”
“只当是一段了解罢。”雷奇峰停住脚步,回过眼神来向他微微颔首,笑道:“世子爷今后用不到我,只怕也是件好事。”
“如果有人花钱要我的命呢?”杜闵脱口而出,大声问道。
“还没有人出价。”雷奇峰只是黯然一笑。
杜闵望着两扇门又无声地悄悄合上,冷不丁一个寒噤,他摇了摇手边的铃,小厮进来问:“世子爷什么吩咐?”
“把京城里的人都叫到这左近来,”杜闵道,“雷奇峰不去,我们的人就不能去了么?”
初三清晨,西风大了起来,杜闵带着马林,在慕冬桥码头上船,疾疾扬帆出京。坐探飞报成亲王得知,景仪终于松了口气。
“总算把这个瘟神送走了。”成亲王道,“他若再滞留离都,少不得惹出大麻烦,届时只好我亲自动手要他的命。”
赵师爷笑道:“马林走了就好,王爷与东王那边还不至于立时就撕破脸。王爷忙了这些天,今日不妨歇一歇吧。”
“说得有理。”成亲王道,“叫人去内阁说一声,下午我就不去了。”
想歇一歇却要有个去处,成亲王想了想,道:“进香去。”
“是。”赵师爷点头,“东西弘愿寺,哪个好?”
“末明寺。”成亲王解开衣扣,要换衣裳。
赵师爷上前道:“王爷,那里太热,还是算了吧。”
“算了?”成亲王看着他。
赵师爷忙道:“学生的意思是,叫他们把法事做到府里来。”
“嗯……”成亲王笑道,“就是王妃的佛堂吧。”
“那是自然的。”赵师爷道。
“交给你办。”成亲王甩掉长衣,换了便装,不许人跟,独自拿着佛经在佛堂里读,只觉外面的阳光越来越耀眼,想必是日头最毒的时候。佛堂的门吱呀开了,紫眸轻衫婆娑地走了进来,因为里面暗,她一时辨不清方向,茫然四顾,慢慢朝里走,无所适从。
成亲王放下佛经,悄悄绕到她身后,往她脖子里吹气。
“王妃万福。”紫眸轻轻地笑,转过身来。
成亲王不说话,加紧撕扯她的衣裳,紫眸拦住他的手,道:“别闹。佛爷看着呢。”
“到哪里佛爷都看着。”成亲王的心因这个念头跳得更厉害了,忙将紫眸按倒在冰凉的地上。
“王爷、王爷!”门外内监拼了命地打门。
“找死!”成亲王大怒,将解下来的玉带摔在门上。
那内臣“噔噔”地踉跄退了几步,远远地大声道:“王爷,太后召见。”
成亲王猛地跳起身来,披上衣服就走。
“王爷,改天?”紫眸仰起身问。
“改天。”成亲王点了点头。
王府长史已让人备了轿,赵师爷跟在成亲王身后一溜小跑,道:“王爷看太后会是什么打算?”
“谁知道呢?”成亲王叹着气钻入轿中,“原以为就遮过了,这时候召我,定是要仔细问了。”
赵师爷脸色也不好看,道:“学生还是跟着轿子去吧,宫门前听消息。”
“不。”成亲王道,“你躲在府里,千万不要出去走动。母后的耳目多,要是拿你,我拦不住。”
“是。”
“自己小心了。”成亲王放下轿帘,催人快行,到宫门前出来,已浑身是汗。
他在慈宁宫前请见,康健笑嘻嘻道:“王爷不要跪了,太后娘娘正问呢,赶紧里面请吧。”
“是。”成亲王忐忑不安地道,“谨遵懿旨。”
慈宁宫侧殿正从里面呼啦啦望外走人,宫女太监见了成亲王都不敢做声,微微蹲了蹲就算请过安。成亲王心里更没了底,却见最后的丽人飘然而出,忙一把拉住,“明珠姑娘。”
“王爷。”明珠笑道,“我可不是救命的稻草,拉我也没用。”
“哦,是。”成亲王讪讪放开手,“太后心情如何?”
明珠道:“好得很。”
“好得很?”成亲王惑然。
“才刚还在说笑话,一会儿定要留王爷晚膳呢。”明珠福了福,一笑而去。
“兄妹两个在说什么呢?”洪司言走出来笑,“快进去吧。”
太后坐的地方很是明亮,因而脸上的神色被光芒掩盖着,成亲王匆匆一眼没有看出什么来,只得垂首行了礼。
“于步之什么时候放的寒州知府?”太后开口就问。
成亲王赔着笑脸道:“是十一年四月间的事。”
“你觉着这个于步之是不是听来挺耳熟的?”太后却转脸问洪司言。
洪司言道:“是皇上第三科取的状元。”
“哦。”太后道。
成亲王打了个寒噤,“母后。”
“什么?”太后喝着茶,漫不经心地抽空问。
成亲王反倒不好说,爽性笑道:“儿子跪得膝盖疼,母后要问什么,先让儿子起来再说。”
“哼。”太后道,“你举荐的知府做下这等大案子,你还好意思在我跟前要凳子坐?”
洪司言打圆场道:“先让小亲王起来吧,地上返潮气,仔细以后骨头疼。”
成亲王心中念了一声佛,向着洪司言直使眼色。
“一边站着。”太后终于道。
“是。儿子谢恩。”成亲王今日把那点撒娇的手段尽数抖露出来,毕恭毕敬立在一边,道,“儿子知错了。于步之辜负朝廷恩典,辜负儿子对他的信任,定是死罪了。母后可不要为了这样没良心的臣子气着了。”
太后清澈的眼神细细打量着成亲王,慢慢道:“你确是长大了。”
成亲王心中一凛,道:“是母亲教导得好。”
太后似乎在苦笑,“我只怕教你的太多……”
洪司言怕他们母子尴尬,忙道:“太后,小亲王进来不容易,还是问正事吧。”
太后点了点,问:“那是要抄家了?”
“是。”成亲王想了想,很觉为难。
“听说于步之畏罪潜逃,多日不在公署了?”
成亲王心里一痛,勉强道:“是。”
“他的家眷呢?”太后灼灼问。
“这……”成亲王吃了一惊。
“怎么家眷也不顾,就一个人跑了?”太后问,“果然是个没良心的。”
成亲王扑通跪在太后面前,颤声道:“母后!难道……”
“难道什么?”太后冷笑,“你和他相好一场,难道不准备‘照顾’好他的家人?”
成亲王抬起头,浑身打着颤,咬牙笑道:“母后,儿子可又学着了一手。”
太后不是滋味地挪开目光,静静道:“那就好。”
洪司言将成亲王挽起来,“好了好了,要问的都问了。天色不早,小亲王就在此用膳吧。”
“把明珠也叫来。”太后例行公事般地展颜道,“儿子女儿都在,看着也高兴。”
太后的家宴,传的都是精致的小菜,一时明珠带着人挑着食盒也来了,孝敬太后的都是大理的小点心。成亲王席上魂不所属,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笑话。
太后笑道:“好啦,你说的这些都旧了。这里的小太监的笑话都比你精致些。我倒愿意听明珠讲讲寒州的风情。”
成亲王道:“母后可不要疼了女儿就忘了儿子。”
“怎么会呢?”太后道,“只要是我的儿女,都是一样看待,”
他们母子话里有话,明珠微笑倾听,成亲王在她秋波般清澈地双眸下低着头。这顿饭险涩无比地吃完,成亲王找了个机会,连忙告退。
侧殿里一阵沉默,明珠站起来道:“女儿厨房里忙了半天,也累了。”
“嗯,也是。”太后点头,“回去早歇吧。”
明珠出来,如往常一样去慈宁花园乘凉,她总是稍驻假山上的小亭,然后登于乱石顶端而坐,仰望夜空,拂拭露水之际,明珠忽而想到,自大军北上之后,这明月的阴晴圆缺已然悄悄周行了两轮,又到了繁星如织,弯月如钩的时候,萤火因而显得很明亮,在她青丝间、红袖下静静飘摇。明珠停下扇子,看着那小小的灯火驻在寒绢晶莹的扇面上。
“呼。”她吹气如兰,轻送虫儿重新扑入夜色里,转眸随那星火望下假山去,却见林间阴影浓了又淡,似乎什么妖怪驾着黑风倏然穿过。
明珠想了想,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飘身而下,从假山的曲折中绕到树林以南,在袖中扣住银针,截到林中人的侧面,将十二枚锋芒一挥而出。
那人听到风声,慌忙回过头来,星光照在他脸上,明珠不禁轻呼道:“你?”
她指尖微触丝线,将银针去势激得飞散,擦着那人身子掠过。她心中讶异未息,早忘了在丝线脱力的瞬间将银针收回,只听叮叮零零锋芒落于青石之上的乐声,五色丝线也罩在了那人头上。
“明珠姑娘。”那人喜极,眉间扬了扬,道,“找得我好苦!”
明珠见了他的狼狈样,也是嫣然一笑,“沈公子从来逍遥,自己找苦吃,却怨不得别人。”
“当然当然,怨不得姑娘。”沈飞飞拂开头上的丝线,笑着走过来,“姑娘近来可好?小生许久不见姑娘,茶饭不思……”
明珠啐了一口,“再这么胡说八道,我可恼了。”
“是是是。”沈飞飞忙道,又作揖不迭。
明珠却上下打量沈飞飞一身精干打扮,见他身后更背着短刀,不由笑道:“这是做什么?往宫里溜达还须沈大公子如此大动干戈?”
沈飞飞红着脸道:“宫里没来过,就怕着了侍卫的道儿,连累了姑娘,故而郑重其事,让姑娘见笑了。”
明珠淡淡道:“连累说不上吧,你我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凭什么你犯下杀头案子却要连累到我身上?”
沈飞飞依旧赔不是,“是是是,姑娘说的是。”
明珠见他执意委屈,也不忍再逼他,只是道:“宫中不是沈大公子久留之所,请回吧。”
“我这就走,不过,”沈飞飞追上前,在明珠背影后低低地问,“姑娘最近过得怎么样?我知道了才放心。”
明珠停下脚步,回眸一瞬朦胧地看了看他,“还好。”
“姑娘清减许多了……”
明珠摇头道:“也没有。”
沈飞飞慢慢道:“小生最近一阵子会离开京城,一个人在外,生死无人知道,不知姑娘会不会有片刻功夫想到我,就象……”
“就象什么?”明珠冷冷截断他的话,反问道。
沈飞飞苦笑道:“辟邪可有消息来往?姑娘一定惦念着。”
“为什么要提他?”明珠反诘。
星光照出她眼中淡淡的伤感,沈飞飞望进那漆黑的眼眸深处,忽然叹了口气。
明珠仰头见弯月挂在宫阙飞檐之上,笑道:“夜色已深,我回去了。沈大公子好自为之。”
“是。”沈飞飞魂不守舍,随口答应。
明珠走出花园大门,在阴影中回头相望,却只剩古木寂寞,沈飞飞已然不见踪迹。她侧首想了想,也觉无趣,一人身只影孤地往回走。彩裙覆盖着脚面,行动时本是婆娑的柔声,却听周遭一两记沙沙的急响,令她顿生警觉。
听起来轻功不过平平,绝非号称“沉鱼飞燕”的大盗沈飞飞。明珠看着背后人投在自己脚前的黑影慢慢展开双臂,忙衣袖轻拂,飘身闪在一侧,一蓬银针也从袖底发出,听得那人惨叫了一声,已是扎得满脸,捧着眼睛在地上翻滚。
明珠任那人呼痛,径直掠上房顶,向慈宁宫遥望,只见四条黑影正向太后寝宫扑去,她轻点屋脊,飞掠而下,口中喃喃笑道:“这人还要留给他,却不是你们能杀的。”
不料未至慈宁宫前,又有一人从侧殿屋脊后面持刀跃出,奔袭之间已连伤三人。
“沈飞飞?”明珠蹙眉。
那刺客中为首者武功甚高,不过与沈飞飞纠缠了片刻,便占了上风,连着三几刀都取沈飞飞的要害,明珠见沈飞飞实有性命之危,不得已在圈外施针法相助,她扯断针上丝线,拈在指间,在沈飞飞危急一刻,弹出银针,钻透两人密集的刀风,“叮”的撞在刺客的刀尖,猛地将刺客钢刀荡开。
沈飞飞见她凌空而下,施以援手,更是喜不自抑,百忙中抽出空来对明珠点头微笑。
这三人都有自己的不方便,只在猎猎刀风中一声不吭,交手十数回合之下,墙外的火光渐渐映了进来。
深宫寂静的夜里猛然爆发出伤者的嚎叫,早就惊动内廷关防太监,二三十内臣自慈宁门狂奔入内,另有人飞传侍卫。那刺客被明珠和沈飞飞逼得手忙脚乱,更见不能得手,反有被侍卫围困的危险,忙闪身跃出战团,凌空掠去之际,被明珠一针洞穿脚踝,在侧殿上跌了一跤,他踹下些瓦片,将明珠和沈飞飞阻了一阻,这才勉强脱身而去。
外面侍卫太监的火把喧哗之下,太后寝宫更显得黑沉沉没有丝毫动静。明珠原想进去问安,却让沈飞飞牵住衣袖,听他低声道:“领头进来的侍卫必是郁知秋,我和他打过照面。”
杂乱的脚步声就在宫门外,明珠叹了口气,“且随我避一避。”
她领着沈飞飞穿过慈宁花园,绕过大戏台,在甬道中穿过,望东直行。两人跃入居养院的天井中,周围终于又静得如同坟墓。
“这是哪里?”沈飞飞绕过大树下的黑影,四处打量。
明珠道:“这地方从前玩的熟了,知道少有人来,宫里怕是只有这里能让你躲几个时辰的。”
沈飞飞笑道:“姑娘说这里安静,就是这里了。”他向西厢房走去,见门未锁,就想推门入内。
“不是这里。”明珠在他身后艰难地启唇,慢慢地道。
沈飞飞抽回手来,看着那门怔了怔,“是。”
“东厢请吧。”明珠闪身让开了路,“沈大公子怎么没有走,又杀了回来?”
沈飞飞恭恭敬敬地道:“小生以为那些人会对姑娘不利,若知道姑娘不是住那里,小生绝不会贸然出手,给姑娘添这些麻烦。”
明珠摇了摇头,不做声。沈飞飞惴惴盯着她,想要猜出她的喜怒,却见她安安静静的面容,仿佛心中的血液也比从前奔流的慢了许多。
“你要出京?去哪里呢?”明珠问。
“夸州。”沈飞飞道,“有个兄弟要小生帮着弄批马过来,国难当头之际,不料有些生意却比从前好做得多了。小生这回发国难财,姑娘定是瞧不上的。”
明珠一笑,“发国难财的,何止你一个?沈公子盗财,那些人窃国,人品上只怕沈公子还高了一筹。”
“姑娘取笑了。”沈飞飞郁郁低下头去。
“我须回慈宁宫去了。”明珠道,“此时大概是清查各宫各房的时候。若沈公子自己能脱身,就请便。若不得脱身,我明日定会过来看,想法将公子送出宫去。”
“多谢姑娘。”
她彩裙飘飞地远去,只剩下沈飞飞一人怔怔目送,目光如同蛛丝纠缠,让明珠不胜难过。待她从侍卫巡逻的缝隙里走回自己院子,弯月已沉得不见,她推开房门,点起灯,却见子葙坐在角落的地上,抱着肩瑟瑟发抖。
“怎么了?”明珠握着她冰凉的手,“被外面的人吓着了?”
子葙扑在她怀里抽抽噎噎地哭,“姊姊夜半不见回来,外面又叫有刺客,我道姊姊……”
“真会胡思乱想。”明珠不由笑了起来,“你我是什么人,身份犹如草芥,刺客为什么要来杀我们。”
“姊姊不同的,”子葙哭着道,“不然太后为什么要……”
“不要乱说了。”明珠叫住她,将她挽起,扶到床上,“睡一觉什么都好了。”
外面清查的太监终于搜到了这边,叩门问道:“明珠姑娘可好?”
“我好得很。”明珠坐在子葙的床边,道,“太后慈驾平安?”
“慈驾平安。”那太监道,“太后唯恐姑娘有失,请姑娘过寝宫睡。”
子葙一把拉住明珠的衣袖,不住摇头,明珠按住她的手,向外道:“知道了,这便来。”
她拢着摇曳的火头走到门前,将烛台交给太监拿着,出来掩上了门。
“姑娘这边走。”台阶下六名宦官侧了侧身,留出中间的空地给她。
明珠走在太监们高举的灯火中间,一路辉煌行去,短短行程的尽头却是黯淡的宫舍,太后端坐在帐中,向她阴郁微笑。
“来,睡我身边来。”
周围的人突然消失了似的退了出去,太后自己撩开帐子。明珠躺在她的身边,能感觉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安详气息,明珠觉着这应该就是母亲的气息,但却无从验证。
“有没有吓到你?”太后问,神色间却没有半点受惊的样子。
明珠回道:“没有,女儿躲得好好的。”
太后替她掖好肩上的轻衾,叹了口气,“明珠,我问你,皇帝和成亲王哪个更好?”
“都很好。”明珠笑道。
太后道:“若要你从里面选一个嫁,你会选谁?”
明珠没有一点犹豫,飞快地道:“女儿不愿嫁人,所以无从比较。”
太后终于死了心似的长出一口气,合上眼睛。明珠侧面看着她,发现她确实是美得过分,这样的女人,一辈子又要遭多少罪,经多少事?明珠无从想象,故而疑惑着,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真的有资格来评价她的是非。
“还不睡?”太后微笑,“今晚在外面忙了半天,不累么?”
“还好。”明珠也笑。
太后将她揽在怀里,道:“不要搭理那些臭男人,把终身大事放心交给做娘的。我定会给你招个称心如意的夫婿。”
明珠噗哧一笑,“母亲说什么呢?女儿真的谁也不嫁。”
“胡说,”太后道,“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是要做我儿媳妇的,你岂不比皇帝现在的三宫六院强得太多了?”
“母亲!”明珠不由叫道。
太后道:“好好,我不说了,不过你可要闭上眼睛乖乖地睡。”
明珠一夜多梦,清早被晨曦拂醒,便再也无法入睡,好在太后起来得总是很早,服侍她梳洗之后,便是明珠自己能静静绣花的时间,她回屋安抚了子葙半晌,又没有听说宫中搜出刺客,才放宽了心,独自向居养院去。
白天看居养院,更觉物是人非,青草和白色细小的野花从石砖的缝里挤出来,一院凄凄芳菲,大树的影子投在西厢的门上,看起来象个深不可测的洞穴。明珠拾阶而上,用指甲轻轻刮划木门,等了一会儿,也不见里面的动静。
明珠默默抽回了手,她能听到沈飞飞压抑的呼吸,却知道沈飞飞已然走了,不管他要去的是夸州还是什么别的地方,回得来或是回不来,都和自己毫无关系,为什么在此之前的一刻,她却想到应该阻止他离开?
明珠转身走入阳光里,以袖障目向湛蓝的天空眺望,白云从狭小的蓝天里飞掠而过,明白得就象她现在的心境。
闰六月十日,杜闵和马林弃船登陆,快马行了一整天,到十一日,便回到黑州东王辖地。黑水县是东王屯驻水军之所,海岸边上战舰百只;便是骑兵,在此也有三万五千人之多。这些都是杜闵平日带惯的兵,见他隔了大半个月又回来,都很欣喜。帐下大将皆来问安,心腹人等待众将退出,急急问杜闵此行结果。
“想要兵不血刃出寒江,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杜闵道,“但朝廷在北新败,过不几日中原之内都会人心惶惶,朝廷在东边屯军不多,只要我们现在布兵,占领险要,就有九成的胜算。”
“世子爷说的是。”众人点头称是。
杜闵道:“今日我也乏了,暂不议事。待明日一早升帐,各营各将均有差遣。”
马林在外报名,分开人群进来,众人知他所参与的,俱是最机密的差事,忙行礼告退,容杜闵与他密谈。
马林见人走远了,才道:“世子爷,在宫里行事的人,只得回来了一个。”
“那妖妇呢?”
“恐怕安然无恙。”
“哼。”杜闵脸上冷笑。
马林道:“世子爷,行刺不成,只怕已打草惊蛇。太后不会明着和黑州做对,但唯恐她恼羞成怒,暗中布置……”
“我会不知道么?”杜闵眼角跳了跳,拂袖将他语声打断。
马林忧心忡忡,仍进言道:“世子爷只怕还不知道,陆上探子来禀,有只小船一路跟着世子爷的座船,世子爷上岸后,船内的人便不知去向。”
杜闵却没有说话,拿指节敲着桌子,不知想着什么。
马林只得接着道:“臣唯恐世子爷有失,已调了最精干的人日夜守护,世子爷恕臣擅做主张。”
“不,做得好。”杜闵抬起头来笑道,“你担忧我的安危,我岂会责怪?”
马林这才松了口气,道:“另外,王府里自己人过来了。”
“哦?”杜闵问,“怎么样?那几个,还安分么?”
马林摇了摇头,“洪王妃眼看就不行了,侧妃们都急着想让自己的儿子过继给王妃送终。”
杜闵的眼角跳了跳,“父王怎么说?”
“老王爷千真万确地亲口答应了潘妃,还说不要声张,尤其是不要让世子爷知晓。”
杜闵气得眼前一黑,向马林摆了摆手,“不要说了。”
“是。”马林道,“不过老王爷听说世子爷回来了,定会飞传世子爷回去,王妃还惦记着见世子爷最后一面呐。”
杜闵叹气道:“我又何尝不想回去,但此时另有主张,不要劝我了。”
马林只得点头。
杜闵问:“银两准备得怎么样了?”
“已经到了黑水大营,就在后天交易。”马林道,“这两年因朝廷征粮,本就紧,今年为了军饷,更象从石头里攥出水来似的,凑齐就不容易了。世子爷千万别嫌他们办事拖沓。”
“怎么会?”杜闵道,“能凑齐这五十万两白银,已出乎我意料之外了。不过你要知道,从前每年给倭寇五十万两,不过为了求个太平;这次却关系到我军后方安危,更是不能出半点差错。”
“是。”马林道,“世子爷动兵之前确实要谨慎考虑倭患。”
“他们是强盗。”杜闵笑道,“贪图的就是个钱字。我看这回你就亲自押送银两去一趟,能将他们哄回海上去,就最好不过了。”
马林想到辛苦一趟回来还没有见到家里人,又被指派出去,不由气闷。杜闵似乎看出他的不乐意,对他笑道:“不过就是两三天的功夫,我等在黑水,等你办妥了这件事,就一起回黑州去。那时,你可不止是王府长史的身份了。”
马林陪笑道:“世子爷能在王爷面前替臣美言,臣感激不尽。”
“也不必定要和王爷讲,”杜闵笑得阴沉沉的,“我说了就算。”
马林知道东王杜桓的脾气,那是一个把自己权威呵护得极小心的老人,因此杜闵的话让他疑惑了一路。
这趟差事用了二十辆大车装载银两,押运的是八百士卒,走在官道上尚觉浩浩荡荡,此时撂在绵延海岸,只是可怜巴巴的一小撮。正是涨潮的时候,天气不是很好,怒涛翻滚着扑上礁石,隆隆声摧枯拉朽地洗涤着人的心魄,所见的水天一色,竟是苍白的,四处遥望,更觉孤绝无援。
“看到船了么?”马林忍不住问。
押运官回道:“这种天气,想必停在避风的地方。长史不必着急,这里离约会的地点还有两三里路呢。”
“是么?”马林道,“前面已看见信旗了,应是到了吧?”
“的确是红旗。”押运官笑道,“倭人贪财,急着过来了。”
说好以红旗为号,礁石上站的人袒出右臂,裸着膝盖,在狂风中不住挥舞旗帜。
“过去。”将官喝令。
众人都指望早点交差,忙将车赶下沙滩,持枪的步卒跟着车,在松软的沙地上跌跌撞撞地一溜小跑。
礁石高处的倭人笑得正欢,扔下旗摇起胳膊,叫道:“这里、这里。”
马林看了看左右,道:“怎么半天就他一个,还瞧见别人没有?”
那押运官正要答话,却忽听自己队伍里一阵大笑,原来那倭人高兴得手舞足蹈,一不留神“唉呦”了一声,跌倒礁石后面去了。
押运官在众人的哄堂大笑中高叫:“小心了,小心了。”猛然咽喉一痛,被冷箭射落马下。
周围的人吓得怔住,未及察看,便听狂风中一片尖啸,漫天利箭当头罩来,噼噼噗噗地将人打翻在地。
“倭寇造反了!”主将已死,东王士卒大乱,一边叫,一边扔下同袍的死尸,躲在银车之后。
马林拽住缰绳,在人群中打转,“不要慌,不要慌,拿弓箭出来。”话音未落就觉背心剧痛,他扑倒在沙土里,海水和着细纱呛入口鼻,几乎立即窒息。他勉强支起身子,模糊的视野里尽是汪洋般的刀光,头顶上的惨叫声被海风吹得似远又近,一条断臂砸在他的头上,反倒让他放心地昏了过去。
“不要留一个活口。”
说话的却是中原人,马林被这句话吓得清醒,身子微微一怔。周围的呼叫还未息止,却有人开始赶动银车。
“大老板取多少银两,请自便。”这人舌头捋不直似的,带着倭人奇怪的强调。
那中原人笑道:“将军客气了,虽说我意在银子,将军意在中原疆土,不过这买卖之前就谈好了价钱,我仍取三十万两不变。”
倭人道:“大老板是个讲信用的人。”
“呵呵,承蒙夸奖,在下是个生意人罢了。”中原人道,“今年收不到银子,想必贵国朝廷再不会阻扰将军兴兵,剩下的二十万两也够大将军向杜桓开战的军饷。”
“正是。今后还要靠大老板多方关照。”
“彼此彼此。”那中原人大笑,“将军请先行,在下还有点小小事要办。”
周围开始安静下来,只有一人在旁边不住踱步的声音,那人最后停在马林的面前,有点吃力地蹲下圆滚滚的身子,“马长史,”他拍了拍马林的脸,“装死可就不好了。”
马林一个寒战,更牵动了伤口,剧痛之下呻吟不已。
“痛吧?”那人道,“只要马长史将东王布兵之计和盘托出,不但性命有救,这车上的银两也由马长史取之自便。”
“性命?”马林侧过身子想看清楚面前的人,却被“别动”的一声喝住,踩住肩膀不能动弹,马林摇头苦笑,“就是我逃得性命又如何?我的家眷儿女都在黑州,一旦东王知道我的消息,他们又能苟活几日?就算东王事败,朝廷怎能容得我?我想来想去,现在一死了之倒是最好的结局。”
那人叹了口气,“难怪东王器重长史,果然是聪明又识时务的人。”他向身边人招了招手,一柄雪亮的利刃“沙”地插在马林眼前的沙砾中。
“来吧来吧。”马林叫道,“我的梦做醒了,不知他们的皇帝梦,什么时候才能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