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儒勒·凡尔纳
|类型:奇幻·荒诞
|更新时间:2019-10-06 19:12
|本章字节:12842字
喀尔巴阡古堡--第九章
第九章
德戴雷克伯爵家族是罗马尼亚最古老、最有名望的一个家族,早在16世纪初国家获得独立之前,就声名卓著。这个家族参加了罗马尼亚各省份历史上的一切政治事件,它的名字因而也名垂青史。
现在,德戴雷克家族比德戈尔兹家族还要凋零。喀尔巴阡古堡顶上那株有名的山毛榉仍有三根枝杈,德戴雷克家却只剩下一支了,即克拉约瓦的德戴雷克,这一支的最后一代就是刚到魏尔斯特村的年轻伯爵。
童年时代,弗朗兹从未离开过伯爵夫妇居住的祖宅。这个家族的后代享有很高声誉,他们生活富足,乐善好施。他们在乡间过着舒适宽裕的贵族生活,一年只离开一次,也只为家族生意而不得不去克拉约瓦镇,尽管此镇离城堡只几里之遥。
这种生活必然会影响对他们独生爱子的教育,以后的岁月,弗朗兹长久地感受到他青年时代的生活遗留下的影响。只有一位老意大利教士是他的家庭教师,这位教士所知也极有限,弗朗兹没学到什么东西。所以,从童年乃至青年时代。他对科学、艺术、当代文学方面的知识知之甚少。年轻伯爵平常的时间都消耗在打猎的兴趣上。他不分昼夜,奔跑在树林里、平原上,追逐鹿群和野猪,手握匕首,攻击野兽。在这些事上,他英勇无畏,意志坚强,在残酷的斗争中树立了卓越的功勋。
他刚15岁时,德戴雷克伯爵夫人去世了,他不满21岁,伯爵又在一次打猎的事故中丧生。只几年功夫,双亲都撒手人寰。过去,他全部的温存和心中激荡的柔情都体现在对父母的孝敬上,使他青少年时代的感情得以寄托。而此后,他既没朋友,家庭老师也故去,他孑然一身,孤苦零丁存在世间。
年轻伯爵在克拉约瓦城堡又住了三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他孤身一人,从不试图与外界建立联系。他去过一、两次布加勒斯特,只因为事务使然,而且也只是短暂的出访,他总是急着赶回领地。
然而,这种生活总不能持久。后来,弗朗兹感到有必要走出罗马尼亚的群山怀抱,去外界展翅高飞,扩大视野。
年轻伯爵决定出游,那时他大约23岁。家族积累的财富足以满足他这个新的嗜好。一天,他留下老家人看管克拉约瓦城堡,离开了瓦拉西亚家乡。他带着罗兹科随行。此人是位罗马尼亚老兵,已在德戴雷克家服务了整整十年。他每次都陪着年轻伯爵外出打猎。他坚强、勇敢,对主人忠心耿耿。
年轻伯爵计划先游历欧洲,在欧洲大陆的首都和重要城市盘桓数月。他认为他在克拉约瓦城堡里受的只是启蒙教育,应该在游历途中完成对自身的丰富和充实。因而,他拟定了详尽的计划。他这样做不无道理。
弗朗兹德戴雷克决定第一站参观意大利,因为老教士教会他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那边迷人的土地上遍布文物古迹,强烈地吸引着年轻人。他在那个国度一呆就是四年。他离开威尼斯去佛罗轮萨,离开罗马去那不勒斯,不停地拜访这些艺术之都,割舍不下满心的喜爱之情。至于法、德、西班牙、俄、英这些国家,大可等他年龄稍大,思想成熟再去游访,那时可能受益更多。相反,青春的激情应该用来品味意大利各大城市的魅力。
弗朗兹德戴雷克27岁那年,最后一次去那不勒斯。他原本打算在那里只住几天,然后去西西里岛,探访岛上的特纳克利亚古迹,以此结束意大利之行,随之回到克拉约瓦城堡休息一年。
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不久使他改变了安排,甚至决定了他的一生,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在意大利生活的那几年,虽然年轻伯爵在科学方面无多大进展,因为他觉得自己在那个方面资历愚鲁,但至少,就像瞎子突然看到灯火,他获得了审美情趣。面对光辉灿烂的文化艺术,他的灵魂欣悦不已。他参观了那不勒斯、威尼斯、罗马和佛罗轮萨的博物馆,在杰出的绘画作品前流连忘返。同时,他经常出入歌剧院,观赏当时流行的抒情剧,对大师们的表演如痴如迷。
也就是这最后一次那不勒斯之行中,在后文中要叙述到的特殊情况下,一种感情,无比亲密,无比强烈,侵占了他的心田。
那时,在圣卡罗剧院有位著名的女歌唱家,她叫拉斯蒂拉。她嗓音淳厚,演唱技巧娴熟,表演精彩,征服了无数音乐爱好者的心。拉斯蒂拉当时并未谋求去国外发展,她只演唱意大利歌曲,因为那时意大利音乐的作曲在造诣上又重登巅峰。都灵的卡里尼昂剧场、米兰的斯卡拉剧场、威尼斯的费尼斯剧院、佛罗轮萨的阿尔费那里剧院、罗马的阿波罗剧院、那不勒斯的圣卡罗剧院轮流请她演出。她在舞台上取得眩目的成功,因而,她并不遗憾没有去欧洲其他剧院演唱。
拉斯蒂拉那时25岁,容貌倾国倾城:漂亮迷人的金色长发,深邃的黑眼睛里燃烧着热情的火焰,纯洁无瑕的脸庞,肤色红润,还有连布拉克斯岱勒也无法塑造出的优美身段。这位女子身上流露出一种杰出的艺术家气质,是谬斯歌唱的另一个玛丽布朗:
“你的歌声飘荡在天国,带走了痛苦!”
最为人们所钟爱的这位诗人在不朽的诗作中吟唱这个嗓音:
“只有出自心灵的歌才能感动人们的心。”
这个声音,不就是拉斯蒂拉那委婉动听,余音绕梁而三日不绝的甜美嗓音吗?
这位伟大的艺术家全副身心投入歌唱事业中,她以温柔的情感吟唱着温情脉脉的旋律,尽现出灵魂深处汹涌澎湃的感情。但据说,她的一颗芳心从未为谁感动。她从未爱过任何人,站在舞台上,在千百双爱慕的目光中,她从未对谁独送秋波。她似乎只愿生活在艺术中,只为艺术而生。
伯爵看到拉斯蒂拉的第一眼,就感受到了初恋那种不可抑制的冲动。他不打算参观完西西里岛后就离开意大利,决定在那不勒斯一直呆到这个季节末。似乎有一条他无法挣脱的无形纽带把他与女歌唱家连接起来,这条纽带就是她所有的演出。观众热情高涨,充分说明她取得了名副其实的成功。好几次,弗朗兹难以控制住心中的激情,设法想接近她。可是,拉斯蒂拉的门无情地关着,对他和对她别的狂热的崇拜者一样。
由此可以看出,年轻伯爵不久就成了最让人怜悯的人。他只想念着拉斯蒂拉,活着只为看她的演出,听她优美的歌声,他无心出入上流社会。整日,心灵和精神高度紧张。他的健康受到严重影响,不久身体就垮了。如果有个情敌,他该有多痛苦。但他知道没有,没人使他不安——哪怕那个古怪的人物也不能。考虑到本故事发展中的众多波折,有必要介绍一下这个怪人的外貌和性格。
此人年纪在50至55岁之间,——至少弗朗兹德戴雷克最后那次逗留那不勒斯时是这样的。那人让人捉摸不透,他行事古怪,深居简出,似乎有意回避上流社会的那套陈规陋习。他的家庭、地位、过去,没人知道。今天他在罗马,明天他去佛罗轮萨,这里得申明一点,这完全依拉斯蒂拉的行程而定。他实际上只有一种迷恋:聆听歌剧艺术界的头牌明星,享有盛誉的女歌唱家拉斯蒂拉的演出。
自从弗朗兹德戴雷克在那不勒斯剧院里看见拉斯蒂拉那天起,他只为她而生;然而,这位古怪的崇拜者却只为听她演唱而活,这已达六年之久,女歌唱家的歌声对于他,就似空气对于呼吸必不可少。除了在舞台上,他从没想法结识她,也没去她家登门拜访或给她写信。但每次无论拉斯蒂拉去意大利哪家剧院演唱,人们准能在检票口碰见一位高个人,他裹着件深色的长外套,一顶大檐帽遮住了脸。他匆匆坐进带栅栏的包厢角落。整场演出中,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呆着,沉默不语。拉斯蒂拉一唱完结束曲,他立即离开。任何别的男女歌唱家都无法吸引住他;他甚至不听他们的演唱。
这位如此忠心的观众是谁?拉斯蒂拉无从打听。但她生性胆小,最后,只要那个怪人一人到场,她就害怕,——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但总归是真实的。尽管她看不见躲在包厢角的他,因为此人从不拉开栅栏,但她感觉得到那双恶的眼睛正盯着她,令她惶惶不安,以至于观众欢迎她出场的雷鸣般的掌声都听不到了。
前面讲过,那个怪人从没被引见给拉斯蒂拉。但如果说他从不设法结识女歌唱家——我们特别强调这点,可是,凡涉及女艺术家的事,他都格外留心。正因为如此,他高价购买了大画家米歇尔格莱戈里奥所绘的女歌唱家最漂亮的一幅肖像。画中的她热情、激动、高雅,扮演着她最美丽的角色。这幅她的崇拜者巨资购买的画确系珍品。
虽然这个古怪的家伙每次去剧院看拉斯蒂拉的演出,总是一人孤独地坐在包厢里,而且除了去剧院,他平时从不出门,但并不能因此而得出结论,说他完全孤身一人生活。不,他有一个同伴,和他一样性格怪诞,分享着他的生活。
此人叫奥尔伐尼克。他中等身材,瘦弱,面色苍白,套句老话讲,“面无四两肉”。他有个很特别的特征,右眼上带着黑色眼罩,可能是在哪次物理或化学实验中弄瞎的。他的鼻梁上架了一副厚厚的眼镜,左眼上从唯一的一块近视镜片中闪烁着暗绿色的幽光。他经常独自散步,一路上不住地指手画脚,好像在跟某个从不答腔的隐形人交谈。
这二人,一个奇怪的音乐迷,一个同样怪异的奥尔伐尼克,名声远播,至少在意大利城市里情况如此。每逢歌剧演出季节,他们就出现了。他们能刺激起公众的好奇心,虽然拉斯蒂拉的这位崇拜者总是回避、拒绝记者和他们冒失的采访,但人们最终还是打听到他的姓名与国籍。这人祖籍在罗马尼亚。后来,弗朗兹德载雷克打听到他叫“鲁道夫德戈尔兹男爵”。
年轻伯爵刚到那不勒斯时,情况就是这般。两个月以来,圣卡罗剧院场场爆满。拉斯蒂拉的演出一天比一天成功。她扮演的各种角色从未像现在这样逼真动人,观众的喝彩也从未像现在这般热烈。
每次演出,弗朗兹总是坐在正厅前座,德戈尔兹男爵躲在包厢角落里,沐浴在优美的歌声中,陶醉在醉人的乐曲中。缺了它,他几乎难以生存下去。
正在这时,那不勒斯流传着一个消息,——起初公众都不愿相信,但后来终于引起了音乐爱好者们的警惕。
据说,这个演出季节一结束,拉斯蒂拉就要离开舞台了。什么!她才华横溢,风华正茂,事业正处于巅峰时期,怎么可能考虑引退呢?
不管这消息听来多么令人难以置信,但却千真万确。毋庸置疑,德戈尔兹男爵是原因之一。
这个神秘诡异的听众,总是如影随形,跟着拉斯蒂拉,尽管他躲在包厢的栅栏后面,看不见他的人,但终于使拉斯蒂拉的神经紧张,情绪激动到无法控制的地步。只要一登台,她就烦躁不安,这么明显,连观众都觉察出来,这逐渐毁坏了她的身体。离开那布勒斯,逃到罗马、威尼斯、意大利半岛所有的其他城市,她知道都无法摆脱德戈尔兹男爵的追踪。即使放弃意大利,去德、俄、法,她也躲不开他的影子。她去哪里演出,他就会跟到哪里。要彻底摆脱这个幽灵的纠缠,唯一办法就是离开舞台。
在她决定引退的消息传出之前的两个月,弗朗兹德戴雷克决心向女歌唱家吐露心曲。不幸的是,结果却造成了无可弥补的灾难。他尚无妻子,又腰缠巨资,完全可以让拉斯蒂拉接纳他,答应做德戴雷克伯爵夫人。
拉斯蒂拉清楚,很长时间以来,年轻伯爵为她神魂颠倒。她自知这是位贵族,任何女人,即便是上流社会的贵族小姐,都会很乐意把幸福交托给他。因为她曾考虑过此事,所以,当伯爵上门通名报姓后,她以不加掩饰的好感接待了她。她接受了伯爵的一片深情,同意作伯爵的妻子,并且毫无遗憾地离开歌唱舞台。
消息确切,等在圣卡罗剧院的演出季节一结束,拉斯蒂拉将不再登台献艺。她即将结婚了,以前人们对此还有所保留,现在已确信无疑了。
可想而知,这件事不仅在艺术界,而且在意大利的上流社会中都掀起了轩然大波。公众先是拒绝相信这个事实,继而对年轻伯爵心生嫉妒、愤怒,是他夺走了拉斯蒂拉的艺术与成就,抢走了意大利音乐爱好者崇拜的偶像,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女歌唱家。弗朗兹德戴雷克遭受到人身威胁,但年轻伯爵对此不屑一顾。
此事在一般公众中引起的反响已是如此强烈,大家可以想象得到,鲁道夫德戈尔兹男爵一想到拉斯蒂拉将被人从他身边夺走,他将失去和生活的一切联系,他又该是怎样一番感受。据说他想自杀了事。这可能是真的,因为从那天起,人们再也看不见奥尔伐尼克在那不勒斯街头溜达。他寸步不离男爵左右,甚至好几次陪他去圣保罗剧院,和男爵一起关在男爵每场必到的包厢里,——这在他可说是前所未有的事,像许多其他学者,他本人对音乐的魅力绝对无动于衷。
时间的流逝并没有抚平人们内心的蚤动,这种激情在拉斯蒂拉的告别演出会那晚达到了顶峰。那场告别晚会演出的是阿尔科纳蒂大师的杰作《奥尔朗多》,拉斯蒂拉扮演昂吉丽卡这一精彩的角色,以此向观众告别。
那晚,圣卡罗剧院即使再扩大十倍,也容纳不下那么多观众,门口挤得水泄不通,很多人只得站在广场上。人们担心会发生反对德戴雷克伯爵的示威游行,即使拉斯蒂拉在台上表演时不会,但当歌剧第五幕谢幕时总免不了会发生蚤乱。
德戈尔兹男爵早已坐在包厢里,奥尔伐尼克陪在他身边。
拉斯蒂拉出现了,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激动;但她镇静下来,全身心投入了表演。她唱得那么完美无瑕,展示了她那绝世无双的艺术天赋,简直难以用笔墨来形容。现场的观众情绪高涨,陷入了狂热之中。
在整个演出过程中,年轻伯爵躲在幕后,急不可捺,难以平静,他诅咒这漫长的演出,恼怒一次次的掌声和欢呼声延误了时间。啊!他多么想马上冲上舞台,带走即将成为他的新娘的她,把她带得很远,很远,如此远,让她永远只属于他,只属于他一人!
女主人公昂吉利卡死去的那幕戏终于到了。阿尔科纳蒂动人的音乐从未这么沁人心脾,拉斯蒂拉的演出从未这么高亢激昂。她整个灵魂仿佛通过双唇裸露出来……可是这个声音,这个撕心裂肺的声音即将消失,人们以后永远也听不到了。
这时,德戈尔兹男爵的包厢栅栏拉开了。一个奇怪的脑袋,披着花白长发,双目喷火,伸了出来。那张脸神情惘然,苍白得吓人。在后台,在耀眼的灯光照射下,弗朗兹还是第一次把这个怪人看得如此清楚。
拉斯蒂拉正满怀激情,沤歌尾曲令人荡气回肠的那段……她充满着崇高的感情吟唱着:
i
amoraa,miocuoreremane,vogliomorire……
(恋人啊,我的心在颤抖,我要为爱情而献身……)
突然,她停止了演唱……
德戈尔兹男爵吓坏了她……不可名状的恐怖使她全身瘫软……她急速用手捂住嘴,嘴边染红了鲜血……她急促摇晃了几下……倒了下去……
观众们站了起来,心绪悸动,惊慌失措,焦虑到了极点……
从德戈尔兹男爵包厢里发出了一声尖叫……
弗朗兹刚刚冲上舞台,他扶起拉斯蒂拉,把她抱在怀中……他注视着她……呼唤着她……
“她死了!……她死了……”他叫了起来,“她死了!……”
拉斯蒂拉死了,她胸腔里的一根血管破了……她的歌声随着她最后一口气戛然而止!
年轻伯爵被人扶回旅馆,人们都担心他神志不清,会丧失理智。他没能出席拉斯蒂拉的葬礼。她的葬礼是在那不勒斯的市民们大力协助下举行的。
女歌唱家埋葬在圣新营公墓,洁白的大理石石碑上铭刻着这个姓名:拉斯蒂拉。
拉斯蒂拉下葬的那晚,一个男人来到圣新营公墓。他眼神惊恐不安,头低垂着,双唇紧闭。他久久地凝视着拉斯蒂拉的坟墓。他似乎竖起耳朵,宛如那位杰出的女艺术家的歌声即将最后一次从墓里飘出来……
此人就是鲁道夫德戈尔兹。
当晚,德戈尔兹男爵在奥尔伐尼克陪同下,离开了那不勒斯。自他走后,再没人获知他的音信下落。
次日,一封致年轻伯爵的信到了。
信中寥寥数行,简单地写着这几句恐吓话语:
是你杀了她!……让灾难降临到你头上吧,德戴雷克伯爵!
鲁道夫德戈尔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