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晓波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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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以来,《中国企业家》主编牛文文发现,在近来的企业界聚会上,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是,“最近又有谁在准备卖企业啊?”11月,他在自己的专栏中写道:“这样的私下打听,差不多成了标准的‘见面问候语’。过去这一年多时间里,卖掉自己企业大部分股份的企业家越来越多,交易的节奏在加快,规模在放大。扳着指头数,差不多每个月都有一两起购并新闻。经营有困难的卖,跑正欢的也有不少买家盯着;这个月还在论坛会议上见过面,几个月不见,说不定就有谁把企业卖掉了!这些卖掉的企业,什么行业什么地域多大规模都有,但买主几乎全是跨国公司或跨国资本。”牛文文这篇专栏的标题是《为什么要卖掉企业》。为了解开这个疑问,他派记者调查了一起购并案。
9月22日,中国最大的私营润滑油制造商统一石化公司把75%的股份卖给了壳牌,后者因此成为仅次于中石油、中石化的第三大企业。统一总经理李嘉对记者说:我们是一个民营企业,没有强大的资源背景(基础油供应),无法支撑下去了。统一润滑油一直受中石油和中石化的原材料垄断所困。在中国,润滑油产业的最下游零售终端已经高度市场化,产业的最上游原料基础油却被中石油、中石化控制,去海外采购则可能使成本增加20%左右。加入壳牌无疑可以成功突破国内两巨头的这种垄断,并且可以规避原材料价格波动带来的风险。
牛文文据此评论说:“许多人卖企业,都是‘不得已而为之’。这几年,国内企业经营环境发生了很大变化,建立在原来宽松环境基础上的竞争策略和生存能力受到致命打击,不少企业已经撑不下去了,即便苦撑下去,也几乎看不到隧道尽头处的光亮。在这种情况下,尽快找到一个‘真正能够拿出现金’来支撑住企业运作的‘大佬’,成了大家共同的选择。那么,为什么要卖给跨国资本?因为,在这个调控时刻,‘真正能够拿出大把现金’来的买主,会是什么人呢?答案不言自明:不受国内金融环境影响(有钱)、在人民币升值大趋势下非常想进入中国(有意愿)的跨国资本、跨国公司……卖掉企业,卖给跨国公司,应该是企业家在特定环境下的一种理性选择。”
就在牛文文发表这番评论的一个月后,,有“民营石油第一人”之称的天发石油董事长、全国工商联石油商会会长龚家龙因“扰乱金融秩序、伪造金融票据罪”卷入刑事风波。
龚家龙在2003年的民营重型化运动中十分活跃。2005年6月,他发起成立中国长城联合石油公司,注册资本87亿元人民币,业务涵盖石油天然气的勘探、开采、炼制与销售等。龚家龙提出将打造一个“中国的民营石油航母”,成为中石化、中石油之外的“第三级”。长联石油尽管拿到了工商执照,但是,石油业经营的四大通行证,即成品油批发许可证、成品油零售许可证、成品油进口许可证以及国内矿产勘探开发许可证等“四证”均无法获得。年末,龚家龙被爆财务丑闻,据称采用非法手段套取29亿元的银行贷款。龚家龙后被警方逮捕,业界随即传出中石化即将入主“重组”天发石油。已经濒临瓦解的全国工商联石油商会发表了一个微弱的声明称,“我们坚决反对非民营的垄断石油企业借此机会染指民营石油企业资产,从而影响构建中国石油市场和谐发展的改革努力。”龚家龙失踪后,原本就拼凑而成的民营石油企业结盟瞬间瓦解。
2006年12月底,遵照入世协议,我国开放了国内原油、成品油批发经营权,然而根据出台的《成品油经营企业指引手册》规定,企业要想申请成品油批发经营资格,申请人提交的材料必须包括“全资或50%以上(不含50%)控股拥有1万立方米以上成品油油库的法律证明文件”。这一条款对国内的垄断巨头和跨国石油集团是重大利好消息,却让势单力薄的民营企业叫苦不迭。于是,禁令开放之日,就是弱者出局之时。北京的《京华时报》报道,到2007年6月,全国90家民营油企业正与9家跨国巨头谈判,其中15家已与外企签署收购意向协议。这些民营油企之所以出售,根本原因是一直没有固定油源,生产苦难。
民营资本在重大行业重组的“资本盛宴”中,被彻底边缘化的命运已无可逆转。在这年公布的“中国企业500强”排行榜中,国有资本总量占有了绝对性的9836%的份额,入选的私营公司数目为74家,其资产加在一起还不到中国工商银行的十分之一。如果将中国500强与《财富》杂志评出的“世界500强”进行一次比较,我们可以发现,世界范围内盈利能力好的行业主要集中在汽车、食品、电子电器、建材、工农业设备、零售、贸易、银行、保险、制药等竞争性行业,而中国则主要集中在电信、钢铁、石油、天然气开采、石化、电力等传统垄断性行业。造成此种局面的主要原因是,这些行业至今仍然基本由政府掌控。
一个十分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中国民间公司的成长一直处在一个强势资本集群的俯瞰之下。政府作为一个资本拥有者,一方面掌握着政策和游戏规则,一方面则以捍卫自己的资本利益为最高价值取向。根据wo的市场开放进程表,我国的金融、保险、通信乃至传播等产业次第开放,但在执行的过程中,出现了对“外”开放优先、对内开放滞后的现象,一些跨国大公司获得了优先的进入权。在新一轮即将决定未来中国产业格局的大整合中,民营公司落在一个被边缘化,甚至被遗忘的劣势地位上。
一种悲观的情绪已经在民营资本集团中蔓延开来。当年在海南淘金的“万通六兄弟”之一、万通集团董事长冯仑在年终写了一篇题为《跨越历史的河流》的文章。这位法学硕士、平时嬉笑游戏喜欢说半荤段子的企业家这时候却表现出令人惊奇的洞察力,他写道:“民营资本从来都是国有资本的附属或补充,因此,最好的自保之道是要么远离国有资本的垄断领域,偏安一隅,做点小买卖,积极行善,修路架桥;要么与国有资本合作或合资,形成混合经济的格局,以自身的专业能力与严格管理在为国有资本保值增值的同时,使民营资本获得社会主流价值观的认可,创造一个相对安全的发展环境。今后,随着和谐社会的建立和发展,民营资本将以数量多、规模小、就业广、人数多为特征,其生存空间将被局限在与国有资本绝无冲突或者国有资本主动让出的领域。面对国有资本,民营资本只有始终坚持合作而不竞争、补充而不替代、附属而不僭越的立场,才能进退裕如,持续发展。”
这年夏天,一个专业性很强的并购案突然激起了一场空前的“口水大战”。最富戏剧性的是,它的挑起者是并购企业的竞争对手,而且是用写博客的“草根方式”发动的。
6月22日,湖南三一重工的执行总裁向文波在自己的博客里写可一篇《谨防徐工收购案抢点过关》。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它在几天内迅速成为全国点击率最高的商业博客。江苏徐州市的徐工机械是中国工业机械行业最大的国有大型企业,2004年之后,受宏观调控和行业竞争激烈的双重压力,徐工陷入亏损。2004年5月,徐州市政府向全球投资者公开出让徐工股份,10月,美国投资机构凯雷集团击败全球机械制造业龙头卡特彼勒中标。很据协议,凯雷注资375亿美元,获得徐工机械85%的股份。2006年1月,并购方案通过了江苏省国资委审批,商务部和证监会的最终批复也指日可待。就在这时,横空杀出一个向文波。他在短短的三个多月里,先后写了46篇博客。
向文波认为,装备制造业是国家战略产业,由外资控制危机国家安全,是必须被坚决抵制的。他每天在自己的博客里对这起并购案提出种种质疑,他还曝光另一家美国投资机构摩根大通的收购价比凯雷高了10亿元,因此徐工有贱卖国有资产的嫌疑。向文波毫不讳言,已经于上年率先完成股改的三一重工也是徐工出售的竞标者之一,不过,“徐工某些人拒绝三一的真正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不卖给三一”。在他看来,徐工与三一才是“天作之合”,“徐工是工程机械行业规模最大的国有企业,是计划经济的最大成就;三一是工程机械行业规模最大的民营企业,是中国改革开放的最大成就,体制上具有极强的互补性”。他甚至在博客中提出,三一打算以高出凯雷30%的价格并购徐工。向文波的讨伐在网络上引起了空前的呼应,也有庄家据此提出了国家产业安全的命题,认为“中国应该在经济全球化背景下建立起有效的经济和产业安全管理机制”。对此不以为然的学者也大有人在,复旦大学的经济学家张军便认为:“徐工所处不是战略性行业,中国现在不是外资过多的问题。凯雷并购徐工,肯定跟安全扯不上边。”
但是,向文波的狙击见到了成效。10月16日,凯雷同意将入股比例改为50%。2007年3月,这个比例进一步下降到了45%,原定的控股意向被放弃。就在徐工并购事件风生水起的时候,另外一些并购案也遭到了类似的命运。8月14日,国内最大的炊具制造企业浙江苏泊尔公司宣布向法国seb集团出售61%的股份。两周后,爱仕达、双喜、顺发等6家炊具企业紧急聚首北京,联合对外发布了集体反对苏泊尔并购案的紧急声明,理由是,“seb控股苏泊尔后,必然垄断中国相关产品市场,给国内企业带来带来生存危机。”12月17日,国内第二大低压电器企业温州德力西宣布与德国施耐德公司合资组建德力西电气有限公司,各拥有50%股份。消息发布后,与德力西同处温州柳市的行业最大企业正泰集团当即起而反对,认定“这样一起看上去十分常见的合资其实是施耐德垄断并购的第一步”。
日后的事实是,除了徐工并购案被改变了控股意向外,苏泊尔和德力西两案均获得了商务部的通过。这些专业性很强的并购案,之所以会引起公众如此热烈的关注,成为“被诅咒的婚姻”,在某种程度上市社会心态的情绪性折射。人们对跨国资本在中国市场的超国民待遇原本就有不满,再加上民营企业这些年被边缘化的现状,强烈反差自然会酝酿出非理性的、十分激越的公众情绪。在这些事件上,这种情绪得到了极大的宣泄。《每日经济新闻》的财经评论员叶檀在专栏中写道,“在事实上,这些企业真正应该呼吁的是公平的并购环境,比如,给予内外资、国企民企一视同仁的税收与贷款政策,比如,提供一个开放而透明的并购平台、一个完善的游戏规则,让并购的结果符合市场合理性与法治的公平性。”【很多年后,如果人们再追忆徐工并购案,恐怕不是它的内容,而是形式。向文波用博客发动舆论战,展现了草根和互联网的传播力量。他说,“如果不是利用博客这种方式,我的意见不知被扔到哪个垃圾箱了。博客把这个行业里的事变成了公共事件。如果我写信反对,说不定在政府机关的收发室就变成了垃圾,还有可能被一些领导的秘书转给了徐工……博客让决策者听到了不同的声音,这些讨论为国家政策调整提供了一个好的氛围,我觉得我们社会需要这样的机制。”】
2006年的中国企业界还发生过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大新闻吗?很多年后,人们可能想不起来。除了喧嚣一时的徐工案,好像还有一个富士康索赔事件。6月15日,《第一财经日报》发表《富士康员工:机器罚你站12小时》一文,揭露台湾首富郭台铭旗下的深圳富士康公司存在员工加班的现象。7月10日,富士康向写稿记者王佑和编委翁宝索赔3000万元,这是中国记者遭遇到的最大金额索赔。更过分的是,富士康还申请冻结了两个记者的银行账号。这一事件当即引起全国媒体的声讨,《第一财经日报》总编辑秦朔发誓绝不屈服于商业强权的恐吓,富士康一时成“舆论公敌”。8月30日,富士康把赔偿额降到象征性的1元钱,又过3日,富士康宣布与《第一财经日报》“和解”。
到2006年底,一些敏感的人们已经嗅出了景气变动的气息。开始于2004年春夏的宏观调控似乎已经结束了。在过去将近30年的改革历程中,宏观调控——在20世纪90年代之前被称为治理整顿——已成为一个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名词。它几乎每隔3—5年就会出现一次,而且从1981年开始,历次的宏观调控从来只宣布开始,而不通知结束。
宏观调控结束的最重要原因是,它启动的目标已经达到。通过强有力的行政干预,国有企业砸垄断行业的地位进一步得到巩固。在很多人看来,2004年前后的经济过热正是民营企业的“重型化运动”所酿成的。2006年以来,除了国有银行的大规模上市之外,企业并购活动明显加快,一些重点的建设项目也相继宣布完成。5月20日,历时12年建设的三峡大坝全部完工,这个人类历史上规模庞大的水利工程投资总额高达240亿美元,年均发电量将达847亿千瓦时,取代巴西伊泰普水电站成为世界最大的发电和防洪综合工程。7月1日,全长1956公里的青藏铁路全线建成通车,该项目总投资逾330亿元。青藏铁路有960多公里都在海拔4000米以上,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线路最长、气候条件最恶劣的高原铁路。
6月6日,国务院发布《推进天津滨海新区开发开放有关问题得意见》。天津滨海新区规划面积2270平方公里,是香港的两倍,浦东的三倍,它将成为北方中国新崛起的金融开放中心。人们将它与80年代的深圳、90年代的浦东相提并论。新华社在评论中认为,“在新一轮改革的版图之上,上海浦东新区、深圳市和天津滨海新区正在成为我国综合改革的‘三驾马车’。”
这些重大投资项目的建设与开工,意味着固定资产的投资性拉动仍然是经济增长的主要模式,它让人们对未来充满了预期。而最具景气意义的标志是,已经沉寂了两年多的股市和楼市双双出现快速回暖迹象。
11月20日,上证指数在6年后重返2000点。人们应该还记得2005年的6月6日,它曾经令人绝望地跌到过99822点。从2006年1月以来的短短10个月,指数已经悄悄上涨了近800点。涨幅超过70%。随着股权分置改革的完成,资本市场的复苏非常明显,人们开始把钱从银行中取出投入股市。10月,银行储蓄5年来首次出现下降。很多股评家都开始计算,股市将在什么时候突破1万亿美元,占到全球外汇储备总额的1∕5,并首超日本成为世界第一外汇储备大国。《华尔街日报》在评论中警告中国经济可能过热。它说,“外汇储备的过快增长将创造过多的流动性,可能引发高通胀、资产价格泡沫和商业银行的放款冲动。”它的这些提醒都将在半年后被一一证实。
楼市的回升也是明显的。自宏观调控后,全国地产沉寂多时,从年初开始,北京、上海等中心城市率先领涨。5月,国务院出台6项新政策,试图遏制迅猛的房价上涨势头。其中最有特色的一条,是规定“自2006年6月1日起,凡新审批、新开工的商品住房建设,套型建筑面积90平方米以下住房(含经济适用房)面积所占比重,必须达到开发建设总面积的70%以上”。很显然,这几乎是一条无法被认真执行的法令,而事实上,它也从来没有被真正执行过。在下班年,中央政府持续出招,银行升息、限制外资炒房、有些房价增长过快的城市的相关领导被惩戒,可是尽管如此,房价上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股市,楼市的稳步双涨,是最为典型的景气信号。一个非理性繁荣的周期又开始了。
11月13日,中央电视台经济频道开始播出一部12集的电视系列专题片,它讲述的是500年来世界历史上九个大国的兴盛过程和原因。这九个大国并不包括中国,它在开播的时候,没有做任何宣传,也不是在最黄金的时间播出。然而,它很快在知识界和互联网上变成一个十分火暴的话题,专题片的解说词成为这年冬天最畅销的图书之一,盗版光碟在第一时间充斥各大城市。这部专题片有一个激动人心的片名:《大国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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