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兴废事，还看洛阳城。

黄昏时分，郭直怀里揣着赢来的银票，踏进了今天的第四家赌场“回肠荡气阁”——这里是魏公子在洛阳城中最大的、也是最后的一间赌场了。从早上到现在，郭直已经赢了二百七十万两银子，让魏公子其它的三家赌场就此关门。

郭直本是洛阳城中最大的商家，人称洛阳郭。那时的他不仅很顺意，而且实在是很得意。可是自从十年前魏公子的势力延伸到了洛阳，他就再也没有得意过。一山不容二虎。虽然魏公子并没有涉足他的产业，也没有张扬到要与他在洛阳城一争高下。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冒着惹魏公子生气的危险叫他一声洛阳郭了。只因为魏公子不仅在朝廷上呼风唤雨，也是江湖上谈之色变的人物。

这十年真的让郭直很不爽。要在以往，他一定会忍了这口已忍了十年的气，可现在不同了。

功高必然震主，如今，魏公子已经失势丢官，远遁江南。明将军对他定将赶尽杀绝，更有江湖上的许多仇家闻风而动。连一个原本默默无闻的浪子楚天涯也可以连挑魏公子的十九家分舵，他堂堂洛阳郭凭什么不能趁火打劫，动一动公子的赌场，出一出压在心底十年的气。更何况，他身后还有一个令人惊惧莫名的保镖。

所有人都在吃惊与敬畏中望着他，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十年前的风光——魏公子亡命天涯，他的那些手下如若能被收服，以后便是自己在洛阳城中的一股大势力，不趁今日立威，更待何时！

“哈哈，我郭直今天赌运真是太好了，换一个大庄家来。”郭直挑了一张最大的赌桌，大马金刀地坐下，一拍桌子，斜睨着几个赌客，原本坐庄的赌倌慌张地开口：“郭老板想怎么赌？”

郭直一指对面一位右臂缠着绷带的汉子：“罗馆主对我的赌法深有体会，不妨一说。”那位臂缠白布的汉子正是今天郭直在第一家赌场中遇到的对家——“鹰击长空”罗重光。

从郭直一进门，罗重光的眼睛就一直怨毒地盯着他身后那位身着黑色劲装的保镖。事实上每个人第一眼都看见了、也只看见了这个黑衣人，但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因为，那是一个可怖的人。

有的人一见之下就让人亲近，有的人一见之下就让人厌弃，而他给人的感觉就是一种冷冰冰的恶毒——如豹的锐目、狼的利齿、鳄的鳞甲、蛇的毒信，令人想起了无尽的邪恶。

郭直也不知道这个黑衣人到底是何来历，他只知黑衣人手持明将军的信符，扬言会助他挑了魏公子在洛阳的基业。

当今世上，谁人不知明将军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手可遮天的大人物，加上这次又扳倒了数年的政敌魏公子，气焰正炽、权势煊天。有他护着自己，更可一泄多年的怨气，何乐而不为。

黑衣人终于开口了：“罗重光你动作倒是不慢，这么快就赶来通风报信，看来那一指应该招呼到你的腿上才对。”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与阴寒，就像是从地狱中传来的索魂之音，让人禁不住打一个寒战。

“鹰击长空”罗重光以鹰爪指力成名。以指对指，竟然会败在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余岁的黑衣人手里，而且是右臂全废，旁人不禁都暗暗心惊。一时周围看热闹的人不少，却无人敢下场。

郭直越发得意，哈哈大笑：“想不到这里竟全是胆小之徒，岂不耽误我的发财大计。”这话分明是不将诸人放在眼里了。

突然，一人越众而出，大喝一声：“我来和你赌。”来人身形剽悍，矮小黝黑，令人侧目的却是一头红发，正是“回肠荡气阁”的大老板，人称“冀北赤发”的于飞。

黑衣人冷然看着于飞：“赌骰子，一把定胜负，我的赌注是二百七十万两银子，你输了就拆了回肠荡气阁的招牌，自断一手。”

于飞眼看着兄弟断臂受伤，虽然明知罗重光的武功不在自己之下，却还是忍不住出手接战。但此刻一听赌注不仅要搭上一只手，竟然还涉及魏公子的基业，大怒之下也不禁一呆。

赌骰子全凭指力，而罗重光以指对指却仍伤在这个黑衣人手下，可见此人的确深不可测。于飞与罗重光的武功相差不远，自知难敌。但此刻已是势成骑虎，而凡是开赌场的，自是不能限制玩家提议的赌法。

“好！我和你赌，你输了我亦不要你的手，留下银子外再给罗馆主磕五个响头。”一个平和的声音淡然传来，门外突然涌入五人，发话的是一位四十开外的中年人，当先悠然步入。

黑衣人目瞪来者，那中年人眉宇暗沉，怡然不惧。他身材也不甚高大，面容如古井不波，在百人当中绝对平凡得让人认不出来。但见他龙行虎步昂然入堂，一种气势迎面卷来，慑震全场。

黑衣人稍稍错愕，仰天长笑：“你若输了呢？”中年人微微一笑：“那自然是连命也一起输了。”

“好，我就要你的命。”

中年人仍是毫不动气，眼光凛然掠过黑衣人与郭直，却不停留，望向堂顶大梁：“你先掷，是个豹子就算我输了。”

三粒骰子向碗中掷去，大堂中寂然无语，只有清脆的骰子相碰之声。

黑衣人双手按桌，掌指间青筋暴起；中年人端坐不动，谈笑间眉头轻皱。二人正是以上乘内力控制骰子的点数。

骰子转个不停，黑衣人额间渗汗，中年人却是面色不变。

黑衣人神情凝重，双手虚空连点，指力破空，嗤嗤作响；中年人单掌轻扬，化开黑衣人霸道的指力，再对着碗中吹了一口气。在场诸人的目光全都凝在那越转越疾的骰子上。

黑衣人大喝一声，双手往下一按；中年人浓眉上挑，低沉地冷哼一声。黑衣人坐倒在地，那张桃木桌上留下两个掌形的缺口。

转动的骰子终于停了下来，竟是点数最小的么二三。

“磕过了头，你就可以走了。”中年人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怡然道。黑衣人缓缓站起身，右手五指上已多了五个纯钢的套子。脸色渐渐变青，狰狞得令人不敢对望。

中年人冷然傲视：“我当是谁这么大胆子，原来是历家的人。”黑衣人气运全身：“我是历明，你是何人？”中年人淡淡一笑：“原来是历轻笙最宠爱的那个败家子。你最好别出手，我还不想让历老鬼惨遭丧子之痛。”黑衣人双目喷火：“你竟敢侮辱我！有什么本事就面对面使出来。”

一旁的郭直大吃一惊，心头蓦然想起了近年流传甚广的几句话——“南风北雪舞，历鬼判官龙。方过一水寒，得拜将军府。”这几句似诗非诗的话说得便是江湖上的六大邪派高手。其中的历鬼便指得是五年前曾凭一人之力便毁了名剑山庄的历轻笙。

五年前，江湖传言名剑山庄得到了一支上古宝物——清芬箫，据说其清越箫声可以抵抗魔音，而湘西枉死城城主历轻笙名震江湖的绝技正是名为揪神哭的摄魂之音。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名剑山庄便因为这清芬箫招惹来六大邪派高手之中的历轻笙，一场大战后，名剑山庄就此江湖绝迹，只留下来两种人：一种是额心有个指洞的死人，一种是从此浑噩一生的疯子。这正是历轻笙两大独门绝技所至——渡劫指，揪神哭。

那一次，历轻笙一战名动江湖，再无人敢轻撄其锋。而这个令人一见即惧的黑衣人，原来就是历轻笙的四子历明。

中年人低叹一声：“历轻笙本为一代宗师，何苦跟着明将军，再图什么功名？”历明愤然道：“我爹的名字也是你配叫的！”“出手试试就知道配不配了。”那中年人仍是不露声色，悠然说道。

历明铁青的脸色突又转红，猛然腾身而起，身体在空中做了个让人意想不到的转折，五指如钩，幻化出漫天指影，直取对方天灵。

待到双手离对方头顶只有三尺时，食指的钢套脱手而出，招术无所定法，招式极尽诡秘，正是历轻笙的不传之学——渡劫指。

却见那中年人长身而起，对漫天指影虚招犹若不见，吐气开声，双掌平平实实击出，却不偏不倚地迎住历明幽冥般飘忽诡异的身影。

一声大震，尘雾迭起，屋梁颤动。

中年人轻轻坐下，仍是气度悠闲：“有幸一战渡劫指，何时再闻揪神哭。只不知死了儿子的历轻笙还会夜夜笙歌么？”

历明后退十数步后方才止住退势，面色如金，摇晃几下，终于颓然坐地，手捂前胸，咯出血来：“家父一定会给我报仇的。”

中年人仰天长啸，双目精光暴起：“我的仇家遍天下，算得上对手的却是太少。历轻笙倒是值得一战，只是他远在湘西鬼都，只让你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替明将军卖命。你可有什么话要我转达，我一定命人带到，当然……”他略微一顿，目射精光，“随同带到的，还有你的人头！”

历明再吐出一大口血，嘶声叫道：“你……到底是谁？”

“到现在你还猜不出吗？”那中年人一哂，不再看历明，转头望向郭直，“郭老板一日之内连挑我三家赌场，这个账你想怎么算？”

“啊！”郭直这才知面前之人是谁，大惊之下语不成声，惟手指对方，“你……就……是……”

中年人缓缓揭下脸上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不错，本公子姓魏。”

历明惨哼一声，口中鲜血狂喷，砰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