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十面楚歌

作者:时未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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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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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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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5090字

一时地道内烟雾弥漫,水汽和着灰尘蒸腾而起,更有大大小小的岩石不断从壁上脱落,有的更是激溅弹射而出。水流从开裂处汩汩涌出,初时尚缓,片刻便急湍若瀑,来路地势较低的几处岩壁经不起地下暗泉强大的挤压之力,轰然坍塌,声势惊人,便若地震一般。众人俱色变,纵是身负武功,但处于封闭的地下通道中,又如何能凭人力与这大自然的威力相抗。


容笑风大喝一声:“随我来。”当先引路,往通向渡劫谷口的那条岔路奔去。诸人不敢怠慢,随着容笑风往前疾行。此地道虽然甚是宽广,水流一时不能蓄满,但若是前方塌陷堵住了去路,便只有坐以待毙。


幸好越行地势越高,虽两侧壁间仍是不断渗出泉水,但却远不及地道最深处猛烈汹涌。只是脚下全是一片泥泞,于此狭窄地道中又不能尽情施展身法,诸人双足与裤脚上全被泥水染得黑黄一片,身上亦溅湿不少,甚是狼狈。


物由心一头长发沾水,极是累赘,只得缠于脖颈上,一路上骂骂咧咧,将机关王的祖宗十八代都逐个数落了一番,却也心服:“这机关王的反应确也迅速,若我是他,一时半会定是想不到这等阴损毒辣的方法。”


许漠洋心中默算:“我们进入地道不过一个时辰光景,机关王便立时做出了应变,而且这还不算调动大队人马去塞堵水道的时间,难道他早料到了我们会走地道?”杨霜儿吐吐舌头:“隔云山脉的山岩极为坚硬,若不是凭着这天然的地下水路,一般人绝料不到笑望山庄能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何况那地道入口亦甚是隐秘,机关王能这么快发现,的确不愧是机关之王。”众人默然,以机关王这等本事,若是一意相助明将军,确是非常让人头疼。


林青见士气低落,思度一番缓缓道:“也不尽然,大凡心有所好者,见到任何事物均会做相应的联想。如白石这等精研机关学之人,一入庄中必然先会往暗门隐道这方面考虑,亦不过是习惯使然罢了。”物由心赞同道:“不错不错,像我一入此庄,就在思考若是由我来设置一条地道,会从何处入手。”这番话却不无道理,众人暗暗点头,这才略有释怀。


林青犹是气定神闲,淡然道:“还好机关王发动得快,若是我们选了穿山的岔路,行至山腹中再碰上地泉倒灌,只怕现在个个都做了全身泡涨得发紫的淹死鬼。”杨霜儿啐道:“林叔叔别说了。淹死鬼也就罢了,竟然还用什么全身涨得发紫形容,真是恶心死了。”林青笑道:“是我说错了,霜儿你皮滑肉嫩,就算做了淹死鬼,定也是涨得发白,哈哈……”众人见林青值此危险关头居然还有心调侃,视大敌当前如无物,俱是心中佩服,更为他的信心所染,重振精神,抛下了一腔顾虑,士气复又高涨。


许漠洋久经战阵,自是知道此刻万不能临敌生畏,折了自身的锐气,对杨霜儿一笑:“杨姑娘可莫要把机关王的本事夸得太大了,徒灭了自己的威风。”“嗯。我是把机关王想得神了点。”杨霜儿不好意思地拍拍脑袋,“再说凿壁断流要靠许多人力,若只是机关王一个人,怎么也做不到。”


物由心笑道:“乖孙女说得对。像我之所以想不到堵水之法,就是怕花了偌大的力气,地道内却是空无一人,岂不是闹个大笑话!咦,不对不对,”他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眉头微皱,一双手更是揪在长长的白胡子上缠绕不休,样子甚是滑稽,脸上却是难得的一派郑重之色,“机关王怎么知道我们不是从后庄撤走而是在地道中?莫非他有千里眼么?”许漠洋亦是一惊:“不错,笑望山庄位于隔云山脉最高的诸神主峰上,周围亦没有可供观望的高峰,按理说我们的行动应该不可能为敌所察,除非……”容笑风与林青对望一眼,接口道:“除非是后庄亦有伏兵,见我们没有从后庄逃走,才能这般肯定我们是藏身于地道中。”


杨霜儿疑惑道:“后庄有伏兵?那为何庄中前几日撤出的人没有回来报信?”许漠洋脸现忧色:“以明将军的用兵,若真是设下伏兵将山庄团团围住,定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一网打尽,断不会容有人逃脱回来报信的……”


林青蓦然一震:“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表明明将军根本就不打算放过我们!”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亦是微微变色,“他之所以缓攻,目的只不过是令我等安心,暗中却是调兵遣将,待炼出偷天弓后方才出手强夺。莫非我看错了他?”许漠洋叹道:“明将军一代枭雄,怕不能以常理度之。何况巧拙大师是其师叔,明将军无论如何亦不会对偷天弓无顾忌,定是势在必得。林兄只怕亦被他算计了。”


容笑风亦道:“看此势头,明将军不发动则已,一动必是惊天震地。若是从最坏的角度考虑,恐怕几十万大军俱已调于此地,务必要我等不能杀出重围……”


众人听得心惊肉跳,如果许漠洋与容笑风所说不差,明将军心计深沉若此,那么这几日表面上看来庄外敌军虽是驻防原地,与常无异,但暗中定是早已布下重兵,层层设防,别说庄后有伏兵,便是整个隔云山脉恐也在其掌控之中,就算插翅亦难以逃出生天。


刚才眼见杜四身死,诸人同仇敌忾之下,心中虽是早就做好了与敌拼命的准备,但事到临头,念及纵是拼了性命,辛辛苦苦炼成的偷天弓最后只怕也会落在明将军手上,当真是一败涂地,一时俱都做声不得,各自盘算着将至的苦战。


他们口中说话,脚下却是不停,又奔出里许。容笑风放慢脚步,苦笑道:“再往前走百余步便是出口,就算是突然见到列好战阵的几万大军,我也是不会吃惊的。”物由心叹道:“反正事到如今,左右不过一死,更有何惧,索性便冲出去与敌人拼了。我倒宁可大杀一阵死在乱军中,也好过呆在这里,浑不知是先被闷死还是溺死。就算能憋住气,一见山中渗出水来,将军的人马也定会搜索到地道出口……”


林青面上尚是镇静,心中却亦是毫无主意。眼见得地道中水位渐高,后路低洼处都已被水淹没。好在此处地势已高,水压亦小了许多,虽然仍有一些松动的小石从岩壁上不停落下,但渗出的水流已大大缓和,沿壁流下,不似方才的激涌。可尽管暂时算是安全了,一时无溺水之虞,但势不能久,无论出口处有多少将军的兵马正蓄势待发,他们都是毫无退路。便若已然输光家产的赌徒,只有硬着头皮押上性命,参与下一场豪赌一般。


杨霜儿左顾右盼:“要不我们再找隐蔽的地方将偷天弓藏起来,总好过落在明将军手上。”许漠洋沉吟道:“这主意倒可考虑。此弓既是神物,日后或许会被有缘人得到。不过就怕瞒不过机关王的一双利眼……”


物由心却是拍手叫好:“好呀好呀,那机关王将我英雄冢内的机关尽数破去,我心里甚是不服,便让我与他再斗最后一场,看他能不能找到我藏的神弓。”看他兴高采烈的样子,就如小孩子想到一个好玩的主意一般。


听物由心如此说,众人本想笑笑,却俱觉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般沉重,谁也笑不出来。他们一行四人,个个都是武功高强、心高气傲之辈,初时为巧拙大师的遗命炼制偷天弓对付明将军,虽是料想必是困难重重,却亦是满怀信心。何曾想到为这区区一件兵器却引出这许多事端。


且不说明将军亲率大军来攻打笑望山庄,单是八方名动便出动了泼墨、登萍、白石、黑山四人之多。林青虽一箭射杀了顾清风,但杜四以身殉弓,笑望山庄又落入敌人之手,更被机关王倒灌地泉于地道中,无计可施下迫得要与上万大军做敌众我寡的殊死一搏。这一路来莫不是处处缚手缚脚,所做一切全然落入敌人的算计中。虽然物由心说得轻松,但若是再弃弓而走,实是到头来一事无成,徒然送命,心中俱是沮丧至极。


杨霜儿搜索的目光停在左上方,惊讶地叫了一声:“你们看那是什么?”众人循声望去,就着容笑风手中火折明灭不定的光亮,却见头顶左上方的一面岩壁上露出了一道弧沟,宽有四寸,长有尺许,黑黝黝的不知深浅。


“啊!”许漠洋与物由心同时惊叫一声,那道沟角直边正,轮廓分明,弧若弦月,清清楚楚便是偷天弓的形状!


此时山壁表面上的岩石俱都松动脱落,其下的底岩形状各异,露出这么一道沟绝不出奇,若是平日见到定然忽略过去,但众人这几日的心绪都牵挂其上,乍见之下自是不免一震,目光不由瞅向林青背上所负的偷天弓。


那弧沟较偷天弓虽是短小了许多,又是悬于上方暗处看得不太清楚,但遮盖的岩石一落,隐隐显出弧沟的轮廓,线角勾勒处浑就如小了几号的偷天弓。想来是用什么兵器所刻,铁钩银划之余,更是苍劲圆秀,逸气横生,虽是一方静物,却有一种劲挺有力、若活物般触之欲飞的感觉……


地道顶端并不高,那道沟正在他们头顶上方一尺半处。林青走前几步,伸手轻触:“此沟四角圆整,毫无起突,应是人工所制……”他再将手探入沟中,面上神情古怪,“岩石中间一片冰凉,似是嵌入了什么金属之物,恐怕是有机关。”


物由心发问道:“这个地道少有人来,莫不是巧拙大师留下的?”众人心中俱做如是想,兴奋中又有一丝疑惑:巧拙大师若是有东西留下,为何不直接交给容笑风,而要藏在这地道中呢?


此事实是太过凑巧。那道沟本是掩盖在岩石下,与周围一般无异,若不是机关王堵住地泉,使得表面上岩石脱落,露出这道弧沟,定是难以发现。而一般人就算是看到了这道沟,纵然觉得形状奇怪,也定不会联想到偷天弓上去。也幸好他们在此停下商量对策,而偏偏杨霜儿想要找个地方藏弓,各种机缘巧合下,方才找到这个机关。


林青知道物由心精通机簧暗锁,当下让开身子,示意物由心来开机关。物由心个头较矮,先将一方大石垫在脚下,将手伸入沟中,闭上眼睛,喃喃道:“奇了,那金属之物约有寸方,但滑不留手,也并没有什么开关枢纽之类的东西,莫非是离合锁么?”


杨霜儿奇道:“什么是离合锁?”物由心道:“离合锁便是开锁的锁口与机关不在同一处,而是暗中以韧丝相连。开这种锁需得小心从事,若是开启不得法,将启动机关的韧丝拉断,便再无法可想了。”他眉头微皱,“我见过最精巧的一个离合锁,锁口离锁源足足有三十步远,而这地道中乱糟糟一片,却是难找了……”


众人见物由心说话间吐气将胡子都吹得起伏,想来定是紧张的缘故,内心也俱是惊喜交集。既有如此精巧的机关,必是巧拙大师留下了极重要的物事,但若是不能依法开启,却是徒然。


杨霜儿声音都有些颤了:“物爷爷你可有办法打开机关么?”物由心嘿嘿一笑:“想我门中机关消息术天下……”语音忽止,却是物由心念及机关王与巧拙俱是此道高手,自己这番胡吹大气岂不让人笑话,何况那沟中狭小,手掌转动不便,摸了半天浑不见丝毫端倪,一双怪眼左右乱看一番,也不见四周有何异常之处,仍是找不出半点头绪。


许漠洋递上佩剑:“是否需要将沟开得大些?”“别急别急!”物由心摇摇头大叫一声,额间汗水涔涔而下。他心知众人此刻身陷绝境,束手无策,惟寄望此机关能带来一线转机。他这一生游戏风尘,玩世不恭,怕是从没有现在这刻的郑重其事,可偏偏又没有一点把握,心中着急,嘴唇微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哗啦”一声响,一块半尺见方的石块从上方侧顶落下,眼见便要砸在物由心肩上,而他却专心开锁,浑若未觉,容笑风眼疾手快,用手将石块拨开,但头顶上水泉喷涌,刹那间将几人的身子都淋湿了。众人面面相觑,只怕时间已不容物由心慢慢寻找开锁之法了。


林青浸淫暗器之道,手上感觉极好。刚才几次触碰之下,对那沟中的虚实已大致了然,当下也不客气,一把拉开物由心:“物老休息一下,


我来试试。”物由心被林青拉开,尚待分辩几句,却见几人衣衫尽湿,又听得地道中水声大响,知道情势急迫,只得长叹不语。


林青将手探入沟中,按住那金属之物:“你们猜这是什么?”杨霜儿抢着道:“会不会是《天命宝典》?”众人心中赞同,巧拙既是早知将死,应该不会不提前交托好门内至宝《天命宝典》,若是藏于此地道中留待有缘人发现,却也不无道理。


林青望向众人,微微一笑,缓缓道:“我现在试着强行将此物扯出,若是引发了什么机关将大家活埋于此,可莫要怪我。”


众人见林青虽是说笑的口气,但面上一派肃然,心中也颇为忐忑。但事已至此,别无它法,只得拼力一试。心中更是钦佩他此时的镇静自如。


容笑风笑道:“林兄尽管出手,若是不见其中玄虚,就算与明将军的人马交手时心里亦会惦念不休的。”几人均笑了,眼望林青,俱是期望之色。


却见林青深深吸了口气,面色由淡转红,衣袂无风自动,身体就似膨胀了一般。一声大喝,一条长逾四尺的金属盒子随着他的手掌从沟中拔出,砂石从他头顶纷纷落下,便若下了一场沙雨。


几人愣了一会,见四处别无异常,亦听不到机关发动之声,这才忍不住欢呼起来。只有物由心还颇不服,赌气般道:“再精妙的机关碰上你这样的野蛮人,就好像逼着大家闺秀嫁给伙夫,纵是千般不情愿也只好认命了!”杨霜儿心中高兴,揪揪物由心的胡子:“只要人家喜欢,嫁给伙夫又有什么不好?”物由心恨恨道:“好好好,待我去抓个最粗俗的伙夫来做孙女婿……”众人大笑。


物由心虽是口中如此说,却对林青心服。他深知那金属盒嵌入石中,表面一片光滑,根本无处着手施力,而林青纯以内力将其吸出,实是令人佩服。自问以自己近一甲子的修为,亦未必能做到。


那金属盒上却是平常的锁扣,轻易便可打开。林青手按盒盖,迟迟不动。众人想就算得了《天命宝典》,却无助于对付渡劫谷内的大军,但一颗心都仿佛跳到了嗓间,压住了满腹的疑惑。


林青臂肘不动,手指微挑,盒盖轻轻弹开,数道目光齐齐汇聚于盒内——里面是一支长达四尺的箭!


“换日箭!”这三个字跳荡于每个人的唇边,却没有一人发出声响,反是心中疑惑更甚。若是巧拙大师早已制下换日箭,又为何故弄玄虚藏在如此隐蔽的位置?几人一时愣在原地,浑不觉头顶的滴水将身体浸得透湿。


林青再长吸一口气,方将箭从盒中取出,饶是以他的淡泊心性,此时亦觉得口唇发干,掌指微颤。他身为暗器王,箭握在手中立知蹊跷。那箭外型虽与一般箭支形状无二,却颇有些分量。箭杆笔直挺劲,甚有骨力,箭羽轻捷秀逸,疏朗匀称。触手光润,如温凉软玉,不知是何材料所制。


物由心干咳一声,打破沉默:“我算是服巧拙大师了,刚才只怕没有任何人想到,这盒中会是一支箭。不过区区箭支也需如此兴师动众么?委实教我猜想不透。”许漠洋沉声道:“此箭收藏得如此隐秘,定是大有来历的。”容笑风亦道:“观巧拙大师平日行事,虽是时有超出常规之举,但俱是大有深意。此箭应不是凡物。”


杨霜儿犹是不解:“可为什么巧拙不直接留给容庄主呢?”物由心迟疑道:“会不会并非巧拙所留?”此谜自是无人能给他一个答案。


几个人口中说话,目光却是一直盯在那支箭上。惟有林青望向盒内:“盒中尚有一封信,应该能解大伙的疑问。还是请许兄来看吧。”许漠洋上前,果见盒内有一封信,当下拿在手上,慢慢展开,才见到顶端几个字,睹物思人,眼眶便是一红:“这正是巧拙大师的手迹……”众人屏息闭气,一时全都静了下来,偌大个地道中惟听得水声沥沥,延绵不绝。


许漠洋强压心潮,缓缓读信。


本门圣功,传于祖师昊空真人,合天地之精气,渡心念之元神,以意趋力,以外载内,动静不止,变化无休,是名流转。其功法分为九重,一曰清思、二曰止念、三曰静照、四曰屏俗、五曰开合、六曰辟神、七曰气灭、八曰凝虚、九曰惊道。博大精深,有鬼神难测之机。昊空门立派八百年,历十九代弟子,除昊空祖师修至八重,余人终一生之力,皆七重而止,是为本门至憾。


二十九年前,掌门师兄忘念遵先师遗命收二十代弟子明宗越,其于十四稚龄始修流转神功,历十二年既至五重开合境地,实乃不世天才,却于功成之日叛门而出,投身京师求取功名,大违道心,且其聚众于江湖,刀兵于四海,几欲除之而不得,深为本门之羞。


余修习本门天命宝典三十余载,深明天地万物相生相纠、循环不休之至理,暗种慧识,妄知天理,苦思六年后,方才悟得可破本门流转神功之神器。即以三才为引,五行铸器,凭偷天之弓以克师门逆徒。


虽以五行之法铸成神器,有弓无箭,亦差一线。纵有偷天之能,却无换日之功,其中隐有异数,百思难解。此箭以天翔之鹤翎做箭羽,地奔之豹齿做箭簇,更以南海铁木为箭杆,与神弓相合,或可十倍于功。故暗藏此处,待有缘之士得之,以凑三才之数。


然数日前见逆徒明宗越神息郁勃、内气全敛,流转神功当是已欲至七重气灭之界,纵执偷天之弓,射换日之箭,成败却亦未知,惟尽心力耳!


余观天之道,执天之行。惟盼能除门内逆徒,平天下乱,安天下心。自知妄引天机,命不久矣,字留有缘。


昊空门下第十九代弟子巧拙书


许漠洋读完最后一个字,遥想巧拙大师生前音容,呆立不语。众人听得信中不但提及了换日箭的名字,更是隐隐道出了明将军的来历,亦都是思潮起伏。


物由心长叹一声:“信中说昊空门历代祖师除了昊空真人外,其余人都只不过将流转神功练到七重,而明将军于十四岁修功已是嫌晚,现不过中年,却已至如此境界。其天资之高,确是举世无双,令人佩服……”杨霜儿一脸惊容:“明将军的流转神功现在不过是七重,这些年来已是稳居天下第一。若是练至九重惊道的境界,岂不是天下再也没有人能制住他了?”容笑风亦叹道:“我起初只道明将军已将流转神功练到极至,方能威震武林数十年。谁知听巧拙信中如此说,其武功应还有极大的潜力可挖,流转神功果不愧是道家武学上的不世神功……”众人静默,细细琢磨容笑风的这一番话,心中均觉沮丧,相较之下,得到换日箭的欣悦亦不足道。


杨霜儿问向许漠洋:“我未见过巧拙大师,却不知他的武功如何?”容笑风插言道:“且不说巧拙大师是明将军的师叔,就只凭《天命宝典》能将自己一生的慧觉、明悟汇于内力中,再运功传与第二个人,这份神通便已是惊世骇俗了。”


许漠洋缓缓点头:“巧拙大师虽从未在我面前显露过武功,亦自承不及明将军,但我想他的武功应不在我们任何一人之下。”杨霜儿道:“若是巧拙大师凭借着偷天弓与换日箭,再加上他深悉明将军武功的弱点,总有一搏之力吧。”容笑风回想信中内容:“但看巧拙大师信中的口气,纵是弓箭合一,似乎也没有把握胜过明将军。”


物由心见识高明,想了一想道:“大凡习武之人总有一项最擅长的武功,巧拙大师精修《天命宝典》几十年,我虽对其不甚明了,但闻言思义,想来应是道学易理方面的武学,未必是用来与人争强斗胜的。何况偷天弓杀气太强,大违道派平和无欲的心态,若不能将弓箭与人体本身的潜力融会贯通,只怕根本发挥不出其威力。”杨霜儿恍然大悟:“所谓良器择主,大概就是这情况吧。”物由心叹道:“不错,若是运用不得其法,神弓亦同废铁。就算我拿着偷天弓,也不知如何对付明将军。”


许漠洋却怕这些言语影响林青的战志,对物、杨二人打个眼色,二人知机住口不语。可偷眼望去,却见林青眼落空处,似是陷入沉思中。杨霜儿聪明,知道许漠洋的用意,吐吐舌头:“是呀,若是我拿着偷天弓,只怕拉也拉不开,还如何谈得上破敌。普天之下,大概只有林叔叔最有资格用这把神弓了。”容笑风呵呵一笑:“若是明将军看到暗器王射杀登萍王那惊天动地的一箭,心中定也如捶重鼓吧。”


听到说起自己的名字,林青方蓦然惊醒,淡然一笑:“物老过奖了,我本是不存胜望,只求无论成败,都可激起江湖上被明将军威势压伏多年的豪气。”许漠洋击掌道:“正是此理。大好男儿岂可袖手不顾,一任明将军炽焰嚣张。林兄知难而行,置生死于度外,此等胸襟实为我等所仰慕。”


林青谦道:“我一个人独来独往,亦无家室所累,不像其他人有许多顾忌罢了。”他微微一笑,“何况公然挑战明将军,势必是与其光明正大地决战,无需面对水知寒、鬼失惊等人,相较之下倒像是占了便宜一般。”


杨霜儿笑道:“林叔叔不要客气,你现在又有了换日箭,定能击败明将军,那天下第一高手就是你的了。”林青大笑:“我若真做了天下第一,只怕无人会服,那些隐居的高手定都会来找我麻烦,霜儿你这岂不是在害我。”神色一整,眼望地道中越涨越高的水位,“更何况,面对这数万大军的重重围困,纵是绝世高手也无法幸免。”


一块大石从顶上落下,溅起一片水花。几个人身体早被淋湿,也不去躲避,众人想到地道外的大军,均是有些气馁,面对此刻的困境,俱是苦思无策。


物由心一脸愁容,沉吟道:“我可凭本门机关之术引开部分水流,但也支持不了太久。依我看还不如趁现在体能尚存,拼力冲杀出去。敌人未必知道我们从何方位出现,措手不及下,也许可以破围而出。”


林青望着许漠洋:“许兄行伍之人,可有何良策?”许漠洋叹道:“陷身大军重围中可不比江湖上的混战,每一刻面对的都是密如飞蝗的箭支与几无空隙的各式兵器,全无闪避腾挪之机。我在军中呆了多年,深知其厉害,纵是武功再高十倍,对着怎么也杀不完的敌人,最后亦只能力竭而死。当今之计,惟求能多杀些敌人,最好能干掉几个敌人主将。”物由心喝道:“那就与他们拼了,就算最终死于乱军中,好歹也要让武林中记下我们几个的名字,也要让明将军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折服于他的淫威下!”


林青手抚换日箭,沉声道:“以明将军的骄傲,必会在大军围逼前接受与我公平一战,不肯先让大军耗我战力。”许漠洋点头道:“不错。林兄既然给明将军下了战书,他绝不会放过在手下面前立威的机会,必是要与林兄一战,便让他试试偷天弓的厉害!”杨霜儿道:“这样最好,若是林叔叔能胜过明将军,就算我们最后都死于乱军中,亦足以大损他的威望了。”容笑风眼中精光闪动:“我们都见了偷天弓那惊人的威力,若再加上换日箭,宝弓神箭乍然现世,或许真能胜过明将军。”许漠洋亦道:“万人瞩目下,就算明将军如何掩饰,这个消息亦会传遍武林。只怕许多高手都会借机挑战明将军,这就足以让他以后的日子加倍难熬了。”容笑风道:“若是林兄真能胜过明将军,且不说是否会引起江湖上各路高手的挑战,单是对明将军心志上的打击就足以让其武功难有寸进。”他这话不无道理,武功高明到明将军这样的程度,苦练已是次要,重要的反而是心境上的修为。物由心大笑:“那我英雄冢上的第一个名字就要姓林了。”


众人自度必无生望,但想到此处,俱大为兴奋,浑然忘了此刻的困境。


林青却是摇摇头,面上不见丝毫悦容,一如平日的漠然,反问道:“你们想过没有,巧拙大师为何要将换日箭藏在这个隐秘的地方?难道他不想我们得到换日箭么?”容笑风沉思一番:“巧拙大师必有深意。会不会是他生怕我们有了神弓良箭在手,便自认可凭此胜过明将军,反而懈怠下来,不思苦练?”物由心道:“此话也有道理。就像一个人得到了削铁如泥的宝剑,心理上便有了依仗,舍本求末,不去练好剑法,总想着凭借宝剑去削断对方的兵器。对付一般人尚可,对付明将军这样的大敌却是行不通的。”


许漠洋与杨霜儿听得暗暗点头,物由心虽然平日看起来疯疯癫癫,但武学的见识确是不凡。


“你们看。”林青将手中的换日箭往众人眼前一举,却见那箭杆上刻了一个小小的“换”字。那箭杆细若小指,若非几人都是武功高强、眼力极好,在这昏暗的地道中定然看不清楚。


许漠洋道:“为何不刻上‘换日’二字呢?”物由心笑道:“说不定巧拙大师还留下了另一支箭,上面定是刻了一个‘日’字。”


容笑风细细察看,却是一皱眉头:“此字笔意甚奇,尤其那最后一捺草草刻完,似是匆匆而就。我熟知巧拙大师的笔迹,字字铁钩银划,力透纸背,这一字却是不像他的笔风了。”杨霜儿不解:“这说明什么?”


林青长叹一口气,“容兄见识高明,我亦做如此想。天机难测,看巧拙大师信中暗中流露的疑惑,只怕连他自己也不确定这支箭是否真有换日之功,所以才藏于此处,不愿直接交给容庄主。”众人心头一震,林青这话虽只是出于臆度,却也不无道理。


许漠洋想起一事:“巧拙大师以前虽然从来没有对我提到昊空门,但曾提及他门内只有一个师兄一个师侄,他师兄忘念大师数年前病故,师侄便是明将军又已叛出昊空门,巧拙大师已是昊空门的惟一传人,那么《天命宝典》又会留在什么地方呢?”听许漠洋如此一说,众人心头的疑惑更甚。


林青道:“你们可注意到巧拙信中所说:掌门师兄忘念遵先师遗命收二十代弟子明宗越为徒……”容笑风心念一动:“为何是要遵先师遗命?明将军和巧拙大师的师父有什么关系?那时明将军不过十余岁,除非是他大有来历,不然就算其天资令忘念大师心动,却无论如何也不至于非要有师父的遗命……”林青点点头:“昊空门内与明将军的关系只怕远不是表面上看来那么简单。”


物由心却是一心想着林青与明将军即至的大战:“如果此箭未必就是巧拙大师所说的换日箭,林兄你可有胜算么?”


“纵无胜算又如何呢?”林青脸色凝重,缓缓吟道,“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他凌厉的目光扫过众人,“所以我要你们答应我,无论我是否当场战死在明将军手下,亦绝不要丧了斗志。如能有一人冲出重围,便是我们的胜利!”


几个人听林青直言不敌明将军,却坦然视死如归,期望用自己的生命鼓动士气,心头俱都涌起冲天豪气,伸出双手交相紧握,数目互视,眼神中俱是立意拼死一战的决绝与痛烈。


当下众人再不迟疑,往地道出口走去。行了一炷香的工夫,前路被一方大石挡住。


容笑风用手握住一截突起的条石:“只要我往左旋三圈,大石就将移开,外面便是渡劫谷口。趁敌人措手不及下,最好能杀到那石阵中,借着地势可略阻敌人,争取多杀几个。”


事到如今,面对明将军威震塞外的精兵,他们对突围已然没有了信心,只求能多支持一会,让刀剑上多染几个敌人的鲜血。


物由心将耳朵贴在岩壁上听了一会,奇道:“外面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莫不是机关王算准了出口,大兵枕戈以待么?”许漠洋惨笑一声:“反正都是一场血战,管那么多做什么?”容笑风望向林青,待他一声示意便发动机关打开出口。


林青缓缓望向众人,但见物由心白发飞扬,容笑风虬髯直立,许漠洋面色刚毅,杨霜儿紧咬嘴唇,各握兵刃在手,虽然都颇紧张,眼神中却全然是一派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壮烈。林青心头涌上万千豪情,直欲放声长啸,以壮这份慨然赴义的行色。对着容笑风重重一点头,只待洞口一开,便当先杀将出去。


容笑风手上用力,转动机关,大石毫无声息地移过一旁,露出洞外灿若锦绣的明丽朝霞、旭日天光。外面一片寂静,全无半个人影!


众人不虞如此,俱都呆住,又惊又喜之下,强忍跳荡于唇角的欢呼,压住一腔欲要沸扬而出的热血,互望几眼,淡然一笑,颇有种肃穆的欢悦。


一阵强劲的山风从渡劫谷外吹入洞中,将谷内的清芬草气拂入鼻端,令人神志一爽,几十步外便是那奇兀的石阵。


物由心喃喃道:“明将军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若说他猜不到地道出口还情有可原,但万万没有道理连一个士卒也看不见啊!”众人面面相觑,预想中的杀机四伏却换成如今一片平和的情形,虽是意外之喜,但若说明将军就此放过了他们,却是谁亦不敢相信,一时众人心情古怪,谁也没了主意。


容笑风面上阴晴不定,望向林青:“下一步怎么办?”林青亦是把不准明将军的用意,沉吟道:“这数万大军不可能一时尽数撤走,我们仍是依原计划先去物老那墓中躲一段时间,伺机行事。”许漠洋道:“我们本是计划暗中点倒几个小兵,换上他们的衣服混出去,可现在不见半个明将军的士兵,这个计划却是行不通了。”容笑风叹道:“我料定明将军必有什么诡计,却是一点也猜不出眉目。”杨霜儿道:“管他有什么诡计。反正我们早就做好拼死的准备,大不了最后亦是一死罢了。”


众人一想也是道理,当下放开心怀,大摇大摆地走出地道,往幽冥谷行去。强自按捺住挥之不去的疑惑,索性大声说笑,指点景物,内心中倒是想引出伏兵大杀一阵,也好过现在如蒙鼓中,浑不知明将军意欲如何。


一抹晨光从林叶间透下,脚下的小路亦似镶起了天际边的绛红浅紫,一路上只见林荫匝地,晓风怡怀,景色悦目,草木轻扬。几人经了几日连续不断的战事,再亲眼见了杜四的惨死,本都是心中一片阴郁,此刻见到这如同仙境的美景妙色,不知觉间心绪大畅,杨霜儿更是哼起了小曲,哪有半分将临大敌的惶惑。


有了上次的经验,只用了半个时辰便绕出了那片气象森严的石阵,来到了幽冥谷中。一路上却仍是不见半个人影,且不时从路边惊起晨鸟,周围想来亦无伏兵,抬目望去,已可望见英雄冢的那个亭子。


他们虽是绝口不提明将军,但眼见这方圆数里不见一个人影马匹,亦看不到匆匆撤军的痕迹,不禁心下都在思度。可事到如今,亦只得将生死置之度外,见机行事。


物由心重回旧地,大是兴奋,忙着给几人介绍幽冥谷内的风物,一时说起那日初见时的情形,谈及杜四,俱是唏嘘一番。


林青眼望那亭上“天地不仁”四个大字,心思一阵恍惚。想到自己本是身为京师八方名动之一,虽谈不上什么权势,却亦甚是风光。谁曾想为了这偷天弓竟然勾起满腔雄志,先是当着数千人面,给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下了战书,又因杜四惨死,一箭射死与自己齐名的登萍王顾清风,与泼墨王交恶。纵是今日逃得此劫,日后且不说将军府会如何对付自己,亦要时时防备着京师的缉捕,大概从此只能流落江湖、浪迹天涯了。往日风光俱成明日黄花,真是造化弄人。偏偏此刻心中无半分悔意,但觉人生在世,若不能拼出这份血性豪情,做一番顶天立地的大事,更有何欢!是以这“天地不仁”四个大字方一入眼,更是觉得胸口如灌了杯老酒般涌起一股暖意,直欲跪拜于地,以敬谢天父地母,君临诸神……其余人哪料林青的心中会有这许多想法,仍是言谈甚欢。


物由心大踏步走到那亭下的坟墓前,转过身来一躬到地:“我在这里呆了近十年也没有什么客人,今天有这许多挚友登门,且让我好好招待一番。”众人见物由心姿势如此夸张,俱是大笑。


那墓门本是一个几百斤的大石,需用机关开启,物由心小孩心性,有意炫耀一番,先左搬右弄,解开了锁住的机关,却不直接开启墓门,而是用右掌往那大石上按去,要用他数十年的精纯内力将这阔达六尺的大石推开。


掌才一触石面,便听得“格格”响动不休,那大石果然缓缓朝里退去。众人见物由心举重若轻,看似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这重达几百斤的大石推开,俱是纷纷叫好,杨霜儿更是满面兴奋,不停拍掌,口中大呼小叫个不休。而物由心却犹自保持着推姿,立于墓门口,动也不动一下,便如痴住了一般。


只有物由心自己心中明白,他刚才根本不及发力,那方大石便若活物一般自动朝里退去。更令他心悸的是:大石的退势与他的出掌配合得天衣无缝,完全是掌到门开。外人看来似是由他将大石推动,其实他的右掌距离石面一直保持着肉眼几不可察的一丝间隙,枉自他运起了几十年的内力,却是没有半分劲道落在大石上!


突然,明将军那似远似近的声音从墓中悠然传出:“我虽是算定你们必会到此处,却已多等了半个时辰,林兄是不是太让我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