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玉钗恩重是前生

作者:步非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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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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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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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6924字

突然,大堂的门被轰然推开了,杨逸之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卓王孙的脸色瞬间冰冷。


他甚至能够感受到,丝丝杀气自掌心腾起,在空中盘旋、飞舞,带起尖锐的啸声,提醒他,眼前这一切,都是这个男子造成的。


三连城上,流花寺中,正是他让那朵原本一尘不染的莲,沾染上了恼人的月色。


他的到来,在他设计之中,来得恰到好处。因为这场婚礼,本就是他精心安排的一出好戏,必须由他和她亲自出演,才有意义。


杨逸之站在他面前,一字字道:“你……你不能这么做!”


卓王孙淡淡地看着他。


杨逸之的脸色苍白异常,这是激怒攻心的白,是气急败坏的白。


卓王孙忽然觉得有些有趣,因为他从未见过杨逸之这样失态过。就算在对战无与伦比的对手时,杨逸之仍然是从容自若的,但现在,他却失去了他身为绝顶剑客的尊严。


既然失去了,那就该死。


卓王孙冷冷道:“我不能怎么做?”


杨逸之挥手指向相思:“你……你不能这样对她!”


他怒声道:“你既然娶的是公主,却又为什么要欺骗她?为什么要让她受着羞辱与煎熬,自己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花烛夜?”


他的怒意宛如夏夜的风,向卓王孙奔袭而来。但卓王孙的脸色却仍然那么淡:“我欺骗她什么了?从一开始,天下人皆知我娶的是公主。”


杨逸之断喝道:“她不知道!”


“那不过是她太自以为是罢了。”卓王孙的笑容温和而残忍,“她不过是我的属下,却又有什么资格,怀着这样的奢望?”


灯影明灭中,相思的身子似乎轻轻一颤。


杨逸之忍无可忍,俯身将相思拉了起来,推到卓王孙面前,一字字道:“难道你就感受不到,她的心碎么?”


卓王孙嘴角挑起一个讥嘲的弧度:“是么?”他的目光冰冷,从相思胸前扫过,而后轻描淡写道,“那下一次,找个无心的人来做我的属下好了。”


“闭嘴!”杨逸之怒不可遏,“我要你娶她!”


此话一出,四坐皆惊!


娶公主的大典,岂是儿戏?满堂宾客,凤冠鸾驾,他竟要喝令新郎让出来,留给另一个女子?


卓王孙依旧冷笑,转头看向杨继盛,微晒道:“杨大人,莫非这也是庆典的一部分?”


杨继盛怒了起来,他绝不容许公主的婚礼被自己的儿子搅乱!他怒声道:“逸之,你疯了么!”


他那苍老的声音宛如一支鞭子,狠狠抽在杨逸之的身上。


杨逸之眼中忍不住一热。


多少年,这是父亲大人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这证明,他还把自己当做儿子看待。这当众的一声“逸之”,是原谅,是恩赐,也是要后挟。


多少年了,他岂不是在等这一天,等他的父亲,重新叫他的名字!


他拉相思的手,也有一些颤抖。公主大婚,岂是儿戏!他隐约能看到父亲眼中的期望、愤怒甚至哀求。


自己若还不放手,父亲的那一点谅解又将重新失去,而且再不会有。


刹那间,他有一丝清醒。


相思仿佛也清醒过来,惊惶地看着他,看着卓王孙,也看着众人,不知过了多久,她苍白的脸上终于透出一个凄凉的笑:“算……算了,我本不求什么的!”


水红色的嫁衣碎在泪水里,这泪水碎在喜堂上。


本不应该这样的……杨逸之被她的泪水一怔,竟忍不住退了一步。


无论面对多强的对手、多盛的剑气,他都从来没有退过。而今天下午,他为眼前这女子的眼泪,一退再退!


她悲伤地站在喜堂中央,嫁衣上九十九朵水红色的莲在满堂喜气中枯萎,就在刚才,她还曾那样幸福地绽放,却因无人守护,转瞬凋残。


杨逸之有些迷茫。不是曾经话茬要倾已自己,完成她的心愿吗?为何又会退却?


他忍心放开她所领带的最后一根手指,任她在风中零落么?


不。不是他在放手,而是她在挣脱他,她要让他走,让他拥有亲情,拥有幸福。


杨逸之惕然而惊,突然立定身形,嘶声道:“不!”


这一块呐喊,穿透了喜堂,让整个夜色也为之颤抖。


他猛地仰头,仿佛是替自己解说,又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我本以为生命会有许多的意义,于是不惜禁锢了自己的心,去完成这些意义,但现在,我却已顿悟,生命所有的意义,就是守护所爱的人,让她永不流泪。”


他深深凝视着相思,缓缓道:“我爱你,所以,我绝不能看你流泪。”


他的神情中满是坚定,坚定得有些疲倦。这本是他永远都不会说出来的话,但现在说出了,他竟然只感到了解脱,而没有羞怯或者悔恨。他本是个谦谦君子,永远都在众人面前隐藏着自己真实的感情,但现在,他将自己用力剖开,将所有私密的感觉全部曝露在大众面前,任他们用流言肆意践踏。


大堂中瞬间寂静了,他的话宛如雷霆,劈中了所有的人,又宛如大风,将他们的镇静吹走,只留下了惊骇。


这是惊世骇俗的一句话,但杨逸之却只是淡淡地说出了。


他知道,他说出之后,他将一无所有。他将失去君子之名,失去老父的感情,失去卓王孙的友情,或许,还将失去武林正道的尊重。但他不在乎!


那沾染嫁衣的泪水,让他不再管那些顾忌,他要痛痛快快地说一次。这一次,他将只忠于自己的心。


这颗心,再不为天下,为了家国而犹豫,而只用来守护所爱的人。


为此,他不再退步,而是勇敢地抑起头来,面对着所有的震骇与蔑视。


卓王孙的目光迅速地变得冰冷,寒光般盯着杨逸之:“你爱她?”


杨逸之重重地点了点头。


杨继盛的期望终于化为怒吼:“畜生!你还有没有廉耻!还不快些滚下去!”


杨逸之无言,只注视着卓王孙。


他的一生,本只是为了重得父亲的认可——但如今,他悍然不顾。


卓王孙冷冽的杀气喷薄欲出,宛如九天雷云将他笼罩。这是天下无敌的力量——但如今,他绝不退缩。


天下英雄都在观看,他是他们的盟主,本应该成为他们的楷模,他们的依赖,但或许明天,他就将遭到世人的一致唾骂——但如今,他绝不动摇。


他所求的,并不是要得到她的爱。他只要卓王孙好好对待相思,珍惜一下她的心。那么,他就算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卓王孙游移的杀气终于缓慢成型,一字字道:“你终于肯说出来了?”


这一瞬间,他忽然有种错觉,自己只有这一刻,才被真正撄犯了。杨逸之的一句话,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楚。痛到他几欲毁灭这个白衣男子。


这痛楚,究竟因何而来?他竟然不知道!


卓王孙全身杀意猛然一提,将这些杂乱的思绪摒弃开去。只这一瞬,他全身又被凌驾一切的杀意笼罩,正是这杀意,让他高高在上,完美无缺,不容谛!


寂静的喜堂中响起刷的一声轻响,是卓王孙缓缓拔剑。


卓王孙真正动了杀气,眼前这个男子,一次次触动他的逆鳞,更重要的是,他竟敢当着所有人,说出了他永远也说不出的话。


他的杀气卷绕天际,悍然挥舞着,厉声道:“拔你的剑!”


杨逸之怆然笑道:“剑在!”


月白色的光芒,自他身上点点溢出,在手心结成新月形的弦。当世两股最强的力量,即将轰然对撞在一起。


这一次,他们谁都不打算再留一分力!


“住手!”相思的声音撕心裂肺般,响彻发大堂。


她苍白的纤手紧紧抓住嫁衣。突然拔身而起,向两人剑意锋芒最盛处冲去。


两道至强的剑气倏然收束。一时间,所有的光芒黯淡下来,只剩下她站在两人中间,怔怔地看着他们。


四周一片寂静,连呼吸的声音那是那么清晰。


突然,她眼中的泪水无声滑落,轻轻道:“我恨你,你。”


转身向宫门外跑去。


冲天的剑报导,竟因这四个字一窒,倏然瓦解。龙之芒,月之光,都在这声低语之前显得那么苍白。


相思转身奔出的泪水,飘荡在喜堂上。杨逸之心一颤,顾不得再与卓王孙对决,转身追了出去。


卓王孙的剑就在他背后,只要轻轻一送,就可以杀死这位最强大,也最痛恨的对手。


但,他的杀气竟一瞬间那么沉重,无法再鼓起。


是因为,剑上沾上的那一滴泪水吗?


他轻轻拭净剑锋,收入鞘中。


他转身,依旧携着公主的手,重新登上喜堂最高处。对呆若木鸡的宾客一挥手,示意婚典继续进行。


四座无言。


只有鼓乐之声,依旧振振响起,试图掩饰掉这满堂凄惶。夜色寂静的曲调在喜堂中寂寂回荡,却始终吹不尽那朵水红留下的悲伤。


红烛高照。


夜已经深了,宾客们不敢过多打扰这对新人的洞房花烛之夜,渐渐散去了。虚生白月宫深处的新房里,只留下卓王孙与公主两人。


不知沉默了多久,卓王孙轻轻放开了公主的手。


被控制已久的血脉突然冲开,公主只觉得全身一阵酸楚,几乎站立不住,跌坐在床边上。


床边的玉钩坠落,红色纱帐垂下,罩在她脸上,让她的容颜有几分恍惚。


新房中是一片喜色。


喜床对面,有一座紫檀雕成的妆台,上面刻着九鸾九凤,云间飞舞,共同簇拥着一面水晶镜,照出满屋流苏喜幛、锦被绣榻来。


公主缓缓坐了起来,她并没有推开脸上的纱帐,但她的目光,却宛如锥子一般,穿透帐帘,盯在卓王孙脸上。


“你总该记得我跟你的约定,你若是真的杀了杨逸之,我一定立即死在你面前!”


卓王孙看着她,淡淡道:“我会信守承诺,但你也要记住,从今天开始,你的一生只属于我,再不许离开虚生白月宫半步。”


公主全身一震,缓缓坐下,神色怅然若失。


这也是她的承诺,为了救出杨逸之,她已将自己的人生献给了这个暴君,成为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三拜九叩,天地为证,容不得她反悔。从今而后,自己就要和这样一个冰冷无情的男子结为夫妇,而那个清明如月的男子,则成了陌路。


之后的漫漫岁月,该如何度过?难道这间奢华而荒凉的新房,就是她余生的囚城?


想到这里,她不禁悲从中来,伏在锦被之中,悲声抽泣起来。这一哭就再也止不住,哭得全身颤抖,声嘶力竭。


卓王孙看着她,良久沉默。


那一刻,公主的容颜在纱帐之后,变得有些模糊。那哀哀哭泣的身影,却让他感到一丝熟悉。


他突然想到,如果那天他没有发现流花寺的一幕,她如愿嫁给了自己,是否也会在某个无人的时刻,伏在锦被中悲声恸哭?


只为了她心中所想的,其实是那个白衣如雪的男子。


那时候,他还能这样囚禁她么?


好在,这一幕永远不会发生了。她已经离开,带着破碎的心,带着对他的恨。


也许永远不会回来。


他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疲惫,缓缓在公主身边坐下。仿佛在这喧闹的哭声中,他才能沉静下来,想一想今天发生的事。


公主没有抬头,嘶声道:“离我远一点,你这丧心病狂的混蛋!”


卓王孙没有生气,只是注视着前方,轻轻道:“你以为我疯了么?”


公主放声哭泣着,并不回答,这个问题难道还需要回答么?


卓王孙注视着摇曳的烛火,淡淡道:“我本来准备了两份嫁仪,一份给她,一份给你。你我之间原本只是一场政治联姻,而她,却是我真心许诺了婚姻的女子。”


他的声音极轻,似乎在和她说话,又似乎只是自言自语。


“早在半月前,我为她精心准备了嫁衣,按照她喜欢的样子。独一无二,价值连城。但就在七日前,我确定她心里有了另一个人。”


他用余光看了公主一眼,笑容有些自嘲:“我有时并不明白,你们到底要什么。如果一袭嫁衣就能锁住一颗心,那该多么简单。”我可以给她一切,王者的庇护,万人之上的荣耀,天下最美的嫁衣,最盛大的婚典,但若她的心有了彷徨,我不会用这些东西做交易,把她留在自己身旁。


“我没有揭穿她曾做过的一切。因为她本是我的,我可以抛弃她,离开她,却不能让她受辱。”我也没有问她,更爱谁。因为谁重、谁轻不重要。我不能和任何人分享一个女人的爱情。所以,我安排了这一幕,让她彻底死心,让她离开我。


“只有伤得足够深,她才不会回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凝视虚空的目光中也有了一丝痛苦,但随即又变得骄傲而冷漠,“我放手,并不是因为我输给他,而是天下万物,无不在我掌控,又怎会纠缠于一个女子的归属?她爱上谁,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怎会在乎?”


“撒谎!”一个声音将他打断。


卓王孙微微皱眉,却见公主已从哭泣中抬头,鄙薄地看着他。


他淡淡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在撒谎。”公主无所畏惧地看着他,“既然你不在乎,当她在喜堂上落泪的时候,是谁的手在颤抖?”


卓王孙怔了怔。他不记得自己的手是否颤抖过,确切地讲,他并没有这段记忆。


这实在是很古怪,很古怪的事情。他从来没有遇到过。


公主冷笑:“当杨逸之说出爱她的时候,又是谁的手瞬间冰冷?连层层吉服都掩盖不住!”


真的如此吗?卓王孙心头泛起了一阵陌生的感觉。他禁不住轻轻打断她:“够了。”


公主却冷笑着说了下去:“当他说那番话的时候,你不止生气,一定还很嫉妒他吧?那些话,难道不是你想说的么?你敢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了出来,而你,你自负掌控一切,却连面对内心的勇气都没有!”


“你知道,她为什么会爱上他么?因他比你勇敢,比你有担当!”


“够了。”


公主冷笑,她知道自己在玩一个危险的游戏,也知道触怒他的后果,但又有什么关系?不是要触怒他,既然他安排了这场政治联姻,让她的人生一片惨淡,她为什么要让他好过?


“三连城上,她中了忘情之毒,本应忘记生命中最威念的人。但她还记得你,那么那忘记了谁?”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重重地说出这三个字:“杨逸之。”


卓王孙猝然抬头,注视着她,目光中有锋利的芒。


公主不禁一颤,几乎有退缩的冲动。但如今,她连死都不畏惧,还怕什么?


她咬着牙昂起头,继续说下去:“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卓王孙看着她,淡淡道。让她感到惊讶的是,只是短短一瞬,他的怒意竟然已消失无踪,仿佛只是在问一件无头的事。


他的心上仿佛罩着一件坚硬的壳,凡人的七情六欲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缕恼人的风而已,无法穿透他的屏障。即使穿透,也不过激起短暂涟漪,他瞬间又会恢复从容、冷静、无懈可击。这个坚硬的壳,是他的高高在上的骄傲,也是他作为王者的尊严,阻隔了别人的同时,也阻隔了他自己。公主忽然有种冲动,要击碎这只壳。她要亲眼看着他变得愤怒、狂暴、歇斯底里。


于是,她讲起在天授村和杨逸之的初遇,说到自己当初如何了躲避蒙古追兵,藏身井下,又如何遇到相思,两人交换服饰和身份。而杨逸之本来是为了救她,却又歪打误撞救走了相思,之后的事就是吴越王告诉她的了,杨逸之和相思在荒城,在军营,在草原,在三连之城,历经磨难,同生共死。


这些情景,有的卓王孙已经知晓,有的本还不甚了解其详。但他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公主直视着卓王孙,目光中毫无畏惧。她事无巨细地复述,将那些还不为人知的细节,杨逸之与相思在三连城中的一举一动,一一展示他眼前,生动逼真,惟妙惟肖,就像在讲自己亲身经历过的故事。


她知道,这是卓王孙的逆鳞。


她在等,等着他骄傲坚硬的壳破裂,逆鳞之怒勃发而出的那一刻。


那一定非常有趣。


突然,卓王孙打断了她的幻想:“你羡慕她?”


公主全身一震,她本以为,已在壳上敲出裂痕,触摸到其中深深掩藏的伤,但在这一瞬间,她却恍然发现,被窥测到内心深处的那个人,不是他,而是自己。


她有了一丝慌乱,一种秘密被洞悉的慌乱。


羡慕她么?何止羡慕,那一切本不该归那个水红色的女子所有,而是属于她的。只因因缘作弄,才让她偷走了属于自己的一切。


“想成为她?”


公主下意识地就要点头,却突然惊醒。她猛然想起,这场感情博弈还没分出胜负,只差一点就被他反控了局势。这个男子实在是太可怕的对手,绝不能有一刻放松警惕。


她咬了咬牙,抬头傲然逼视着他:“不错,我想成为她!”


一字字,仿佛要在他的心上刻出伤痕:“只要成为了她,就能亲口听他对我说“我爱你”;亲眼看他为我而反抗你,打败你,让你蒙羞!”


卓王孙静静地看着她,那些咄咄逼人的话并没有引起他的反击,而是陷入了沉思。


他再度想起了婚礼上杨逸之所说的那番话。


他至今仍未明白,为什么这番话竟会让他那么痛。


如这个女子所言,这痛苦是因为他也想说那番话吗?他也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开尊严,抛开矜持,只为自己的心、自己的爱说一句真心话?


不可能。他是王者。王者拥有一切,不需要拼尽所有的尊严去获取什么。


是的,他是王者。王者是不会有痛苦的。


卓王孙的目光从冷漠重新变得温柔,点了点头:“想成为她么?你可以的。”


他淡淡一笑,起身来到镜台,他从抽屉中取出一个白玉盒子,轻轻打开,红色丝绒布上,躺着一只怪异的甲虫,外壳上光影变幻,仿佛有人面花纹。


“这只上古奇蛊,名唤此生未了,只要将它种在身上,配合适当的内力引导,便可以让一个人变化为其他人的样子。”


“如果公主喜欢,就当是我的聘礼。”


这次轮到公主错愕了。她虽存着这种念头,却也深知天地造化不是轻易可以改变的。何况,她说这些话,一半是出于真心,一半也是想激怒他而已。就算此生未了蛊有用,她真能把它种在身上么?能化作相思的样子,再去找杨逸之么?她还不至于自我轻贱到这个地步!


卓王孙微笑着看着她,似乎在等她回答。


仿佛是不肯认输,公交咬了咬牙,劈手把盒子夺了过来。迅速地盖上盖子,又用力按了几下,确认已严丝合缝,才塞到枕头下。


“不想试试?”


公主抬起头,傲慢地道:“既然是送给我的聘礼,我什么时候想用,就什么时候用。”她冷笑,目光里满挑衅,“等我什么时候想去找他了,自然会拿出来!”


他却完全无视她的挑衅,只淡淡一笑:“很好。不过,一定要小心。你的内力无法驾驭这种蛊虫,擅自使用只怕会引起不测的后果。你若哪天真想变成她,最好先来找我。”


“找你?找你教我使用此生未了蛊么?”她冷哼一声,语气中满是嘲讽,“你倒真是大方。”


卓王孙依旧不动声色:“君子成人之美,更何况夫妻一场。公主既然这样想成为她,又不止一次和她交换身份。我不妨成全你。”


公主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一件无比好笑的事:“是啊,多了不起的成全……”


突然地,她收起笑容,一字字道:“那么,今天你也是这样成全相思的么?成全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你?成全她穿着嫁衣,和她爱的那个男人一起离开?”


卓王孙打断她:“住口!”


公主看着他,渐渐有些得意,仿佛这一次,她真正抓到了他的痛处:“你一直是这么虚伪的么?”


“你说做这一切只是赶她离开,你说自己不在乎她的心更爱谁,你说你拥有一切,却不屑于用这些来挽回一颗彷徨的心。听起来多么骄傲、高尚、洒脱,其实不过是虚伪!


“你远不如自己想的那样超凡脱俗。和普通人一样,你也会妒忌、伤痛、迷茫,只是拙劣地掩盖着而已。


“喜堂上的一切,只是想逼她离开,成全她找到真爱?难道不是想报复她?不是故意想让她痛、让她流泪?”


卓王孙冷笑。多么荒唐。他是王者,有着王者的骄傲,即使被刺得遍体鳞伤,也不会这样去报复一个女子。报复一个他曾经许诺幸福的女子。


他冷冷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笑话:“我为什么要报复她?”


公主依旧直视着他,第一次,她的目光让他感觉到了烦闷:“因为你还在意她!”


卓王孙的脸色徒然一沉。


公主提高了声音:“因为她的彷徨深深伤了你的心!你只有同样去伤害她,看到她的痛,才能感到自己的价值,感到自己还有扳回一城的可能!”


她冷笑着:“今日发生的一切,你的痛并不亚于她,也不亚于杨逸之。但她可以哭泣,可以逃走;他可以说出来,可以为她而战。你却不能,不敢,还要强忍着做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多么悲哀!


“所以,你输给他了。


“输得全军覆没,一无所有。就算你在战场上赢一千次一万次,也抵不过今天的输赢!


“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个躲在自以为是的躯壳里的胆小鬼!”


“闭嘴!”卓王孙怒声喝断她。杀气,狂龙般溢出,布满了整座新房。卓王孙的长发如乱云一般扬起,就如同上古神魔,随时随刻都可能将这个世界毁灭!


公主冷冷注视着她,眼神中充满了鄙夷。


“你能怎样?你顶多也不过是能杀了我!”


卓王孙猝然挥手,将她按倒在床上,但公主所说的话却像是针,穿透了他骄傲的硬壳,一根根刺在了他的心上。


他真的是在羡慕杨逸之吗?他真的不是成全他们,而是报复他们吗?


他会如此狭隘?他会如此在乎她的想法?在乎失去她?


他难道不是个王者,拥有一切,任意掠夺、任意赐予的王者?


他很想否认,但心中那陌生的痛楚,却让他无法出口。


一时,两人都无言,只剩下红烛,静静地燃烧。


公主躺在他身上,仰视着他漆黑的眸子,第一次从心底感到了恐惧。


她以为自己已不畏惧死亡,但仿佛直到这一刻,她才想起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远远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渐渐地,她的声音有了一丝颤抖:“不!”


然而,她甚至还没有看清他的动作,就已经被他从床上拖起,拉到了妆台前。


挣扎中,她感到自己被他强迫着扭转身子,面向妆镜。他只轻轻用力,已将她推倒在妆台前。


她伏在妆台上,紫檀的冰冷透过层层嫁衣,直侵入肌肤。她感到了危险来临,禁不住激烈地挣扎起来,但双腕已被从身后牢牢扣住,根本无法挣脱。


他站在她身后,从镜中冷冷地看着她,毫不费力地将她的一双手腕交到左手,另一手环绕过来,解开了她的领口。


“放肆……”刹那间,公主的怒斥哽咽在喉头,她感到一股游动的冰冷,从领口钻入,沿着脖颈一直爬到胸口,停栖在上面。


此生未了蛊。


想到那形状奇异的甲虫此刻正伏在她胸口,公主不禁全身一阵恶寒,一动也不敢动。


他一拂过她盘起的长发,解散,轻柔而果断地向下拉去,强迫她抬起头,看着镜中的影像。


“想成为她?你会如愿。”


“不,不要……”她努力想回过头,直视他的眸子,目光中已满是哀恳。


但镜中的他丝毫不为所动,手腕一沉,她顿时失去平衡,重重地跌伏在妆台上。


那一瞬,冰冷似乎长出了触角,向她体内扎去,每一次深入,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她禁不住痛呼出声。而这些触角越来越多,向更深处的血肉钻去。


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洞穿。


剧烈的疼痛让她忍不住挣扎、哭泣,最后甚至不顾一切地哀求。但他始终无动于衷,只是冷冷地从镜中看着她。


看着她的容颜一点点改变。


变得像那个水红色的女子。


公主一声惊呼,猛然惊醒过来。


卓王孙依旧坐在床边,淡淡地看着她,仿佛从来都没有动过。


这一切,原来是一场幻觉。


却是多么可怕的幻觉。蚀骨的痛苦、屈辱都是那么真实,仿佛此刻还肆虐在她的身上。


她豁然明白,这就是他的警告。


这个男子就如九天之上的飞龙,无论多么温柔,也绝不允许任何人撩拨、触动他的怒意。


龙有逆鳞,触必杀人。


这八个字,只有亲身体会过,才知道可怕。


公主看着他的目光开始颤抖起来。


卓王孙却淡淡道:“你休息吧。一定记住,不要随意打开盒子。”转身离去,不再看她一眼。只留下她坐在烛影摇红中,轻轻战栗着,久久无法起身。


有一句话,他并没有说。


此生未了蛊有着极强的魅惑之力,对于内力浅薄的人来讲,哪怕只是多看上一眼,也会沉沦入它的蛊惑之中。


杨逸之在夜色中搜寻着,从虚生白月宫直到平壤城外,从傍晚直到深夜,却找不到相思的踪迹。


午夜的细雨打湿了石阶,带来彻骨的清凉。从春到夏,这个国家的雨水始终是那么多。


杨逸之坐在一株垂柳下,眉头紧皱。微茫的星光下,大同江上的雾气弥漫,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不再清晰。


她到底去了哪里?


一个淡淡的身影浮现在雾气中,宛如夜空中雪白的一笔惊叹,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峨冠博带,眉如远山,苍白的脸色,就像是涂了一层厚厚的铅粉,却掩不住灵秀俊朗。


赫然是平秀吉的影武者,安倍睛明。


他来这里做什么?


杨逸之豁然明白,相思必定是一出虚生白月宫,就遇到了平秀吉的影武者,被他带走。否则,小小一个平壤城,如何他寻找了半夜,都没有找到她的踪迹?


杨逸之看着他,脸色冷了下来:“她在哪里?”


安倍睛明扬起折扇,脸上的笑容温煦而优雅,仿佛他只是一个踏月赏花的雅士,无意中来到这里:“她已经被送回天守阁。”


杨逸之的心一紧,五指轻叩,风月剑气就要在掌心成形。


安倍睛明却并不着急,缓缓微笑道:“她是心甘情愿回去的。”


杨逸之皱起了眉头。心甘情愿?为什么?为何她要心甘情愿地回到那座囚笼?


安倍睛明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缓缓道:“因为你保护不了她,只有在我身边,她才是安全的。”


杨逸之一时竟无法否认这一点,他想起了她临走时的话,我恨你,你。


他和他,她恨他们两个人。为此,她宁可回到那座囚笼,再不相见。


杨逸之本想去救出她,却不禁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你可知道,三日前,李舜臣已将宣祖救了出来。宣祖拜李舜臣为大将军,统领全国各种人马,正式与多军对抗,高丽百姓听到这个消息,纷纷前来加入,才短短几日,就聚集了五万多人。”


杨逸之沉吟不答。正如卓王孙所料,李舜臣果然代替自己成为统领高丽义军之人,将高丽的力量整合到了一起。


这不也正是自己的目的吗?只要高丽能够得救,统帅是自己还是李舜臣,又有什么关系?


杨逸之叹了口气,他只希望,李舜臣能够不负卓王孙的期望,成为真正的第三人。


也不辜负他的期望。


安倍睛明微笑道:“本来这对于明、对于高丽都是一件好事。卓王孙也该乐见其成才对。可出人意料的是,就在昨日,卓王孙签发了一纸密令,出海剿灭李舜臣的队伍。”


杨逸之一惊:“怎么可能?”


李舜臣不是卓王孙苦心孤诣所要寻找的第三人吗?为什么却在第三人刚取得第一场胜利的时候去剿灭他?


安倍睛明轻轻叹息:“因为你。”


因为我?杨逸之茫然地抬头。


“卓王孙也没有料到,高丽人民的血性居然被激起得这么快。按照现在的事态发展,不出半个月,义军就会扩大到十万左右。以后还会更多,甚至能到二十万。


“若是这支军队掌握在李舜臣或者宣祖手中,根本不会对卓王孙造成威胁。但,还有你,杨盟主。”


他透过折扇,遥望水雾迷茫的江面:“这支军队若掌握在你手上,连他也无法控制。”


“你和他已经是敌人了。”他看着杨逸之的目光,有一丝意味深长,“你也知道,他想要打败你,远远甚于他想要拯救高丽。”


杨逸之心中禁不住点了点头。


是的,他和卓王孙已彻底决裂。于是,他的存在就成了这场战争中最大的变数。


为了让他一败涂地,卓王孙本不惜一切代价。


“他本该将你囚禁起来,或者杀死你。这样,这场战争就不会再有变数。但他已经放了你。”安倍睛明叹了口气,“所以,为了让你输得心服口服,他决心出兵,将这个变数扼杀在摇篮里。既然他不能杀你,那就只有一个选择,剿灭义军。”


杨逸之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这场杀戮,果然是因他而起的。


为了征服他最后的尊严,为了让他一无所有,卓王孙甚至不惜亲手将第三人的计划扼杀在收获之前。


他是如此恨他。他们之间的战争,一旦开启,就绝无转圜,至死方休。


或许,每一个人都该恨他。


他才是一个真正的不祥之人,想拯救,却带来灾祸。


无论荒城还是高丽。或许他们所蒙受的兵祸,实则是因他而起,如果没有他,荒城最后的百姓将不会变成骷髅佛,高丽也不会经受一场又一场的杀戮。


或许还有相思。如果他没有遇到她,没有一次次想救她于危验证,那么她或许还能幸福而卑微地偎依在卓王孙身边,不会经受如此多的苦难。


他低头,注视着脚下滚滚奔流的江水。浓雾在他身边蒸腾,宛如一只巨大的茧,将他紧紧包裹起来,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雾气蒸腾中,安倍睛明审视着他的痛苦,细长的眸子缓缓挑起:“但,你还可以改变这一切。”


杨逸之怆然一笑。


改变?卓王孙如今贵为驸马,公主的力量已完全归他掌握。而刚才在喜堂上,他已完全与父亲决裂。如今天下人皆知,他为了一个女子,不惜背叛了忠诚、友谊、亲情。


他还有什么力量,什么资格来改变?


杨逸之长长叹了口气:“我手中已没有一兵一卒,又能什么?”


“你有。”


杨逸之怔了怔,随即苦笑。我有什么?


安倍睛明的面容却变得肃穆。他合上折扇,重复了一遍:“你有足以跟卓王孙抗衡的力量。”


杨逸之忍不住笑了。他若是真有这样的力量,他为什么不知道?


安倍睛明的眸子中隐然飞扬着一丝傲岸:“飞虎军。”


“其实,从没有任何人真正征服这支军队,除了你。”


“这支军队,从来都只是属于你的军队。”


杨逸之震了震。


安倍睛明说得不错,由武林正道组成的飞虎军,向来不服卓王孙的管制。能够真正领导他们的,只有武林盟主,也就是他。


如果他能够取回飞虎的统御权,以这支队伍超凡绝俗的战斗力与机动能力,虽然只有区区三千人,却足以跟卓王孙抗衡。


杨逸之的眼中,燃起了明亮的火焰,但随即又暗淡了起去。


安倍睛明知道这一点,他知道这一点,卓王孙当然也知道这一点。飞虎军受到了极为严密的约束,被安置在守卫最森严的内城中。无论是谁,想要见到飞虎军都绝非易事。


而率领着飞虎军从内城逃出去,不但要经过华音阁,还要闯出四天圣阵。几乎没人能办到这一点。


“有。那就是你。”


“无论华音阁还是四天圣阵,都困不住你。你对于它们的了解,也许是天下仅次于卓王孙的。而以你之武功,要想潜入内城,并没有人能够阻拦。”


是的。杨逸之可以潜入内城,可以率领飞虎军冲破华音阁、四天圣阵,飞虎军必定会跟他走。


但,只要平壤城中有一个人,这些事都只会有一个结果:失败。


卓王孙。


杨逸之有一千方法能救出飞虎军,但只要卓王孙还在城里,这一千种都会变成零。


“如果,我可以令卓王孙不在城里呢?”


杨逸之猝然抬头。


浓密的雾中,安倍睛明细长的眸子就像是一双魔咒。


当魔咒吟起时,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这句话,对杨逸之是极度的诱惑。如果卓王孙不在城里,他就一定能救出飞虎军。高丽战场的格局,将会发生根本的变化。他手中,亦将有足够的筹码。


安倍睛明伸出了手。


五指如玉,苍白而纤细,伸出杨逸之。


那是魔鬼的邀请。


只要一个契约,就能令魔鬼微笑,亦让心愿达成。


但,同时,亦将背负通敌卖国之罪,失去光明。


伸手吗?


魔鬼展颜微笑,发出诱人的邀约。


新房之中。


公主看着枕下的那只白玉盒,心中有无尽的惆怅。


她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注定了,就是被囚禁在这华丽的囚笼里,直到垂垂老去,永无和他相见之日。


有了此生未了蛊又能怎样?如果再也见不到他,她变成谁又有什么意义?


何况,有了她的容貌又有什么用?他爱的是那个人,而不仅仅是那张莲花般温婉的脸。


不知为何,相思带泪的容颜又浮现在他眼前,却变得有些模糊,看不清楚。


公主心中不禁有一丝伤感。那个莲花般的女子真的就这么好么?


竟让那么多男子为她心碎。


她美丽么,妩媚么,高贵么?


比自己更美丽、妩媚、高贵么?


她多么想再看清她一次。


仿佛受到了无形的蛊惑,公主轻轻打开了盒盖。


嗡的一声轻响,血腥的气息溅开,夜色笼罩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