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大春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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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妙的是:法轮未经启动,不论练的是外家功夫、内家功夫,都有竭尽耗弱的时刻。然而一经启动,这体血精气便形成一个自供自应、自给自足的机栝,再也无虞匮
乏。除非行功之人在七情六欲上伐斲过甚,是永无涣散虚脱之虑的。换言之:朝元和尙就那么轻轻一拂,偏就点化了吕元,使之晋身到「活泼」的境界。
八侠之中,以吕四娘、白泰官、甘凤池声名最盛,然而却以吕元武功最高。但是吕元行事沉潜,武林史向以隐侠称之,并独排众说’称吕元内功精纯,尙在了因和尙
之上。会当七侠合诛了因之际,吕元亦未尝毕用其技,仅为另六侠摒蔽门户,使了因无从施展毒手而已。倒是后世说书人如石玉昆者传下了一部《三侠五义》的故事,写
宋代名臣包拯断案,兼及江湖侠士锄强济弱,诛暴安良的形迹;后来经由晚清大学者俞樾改写换题,成为传世的名著《七侠五义》。而这七侠之中的「隐侠沈仲元」其实
正是吕元的影射之身。「沈仲元」在《七侠五义》里固不及「南侠展昭」、「小侠艾虎」和「锦毛鼠白玉堂」等人侠名昭著,这当然也是因为「隐」之一字使然。即使在
清人述异笔记之中,有关吕元的着墨亦甚少。世人所知者,大凡是「法轮功」由吕元一人而传,嫡出四支,一支传兰州张氏、一支传湖北沈氏’另两支分传山东一一李。
其中一李于光绪初年移垦,是为后世东三省「眞善忍无极法轮功」的由来。这一门功夫已逐渐遁离武学范畴,而以修心养性、健身固体为尙,经末代掌门李洪志之发扬流
布,踪迹可谓遍及寰宇,信徒逾数千万之多。另一李则是山东济宁州之李,也就是李绶武的祖上。这一支既不同于兰州张氏之钻硏气血穴脉,亦不同于湖北沈氏之精习韬
略治术,更不同东北李氏之致力修身道法济李氏所侧重的反而有些类似对各家内功功法的搜集、编纂、考证、穷究,世系相沿,有如武学的收藏家、武术的考古家。从这
一点上看,济宁李氏之切近武学、武术,则并未违悖当年朝元和尙所开示的「读书而不可应试彳练气而不可习武」的祖训。这里头还有千丝万缕的小因缘。
话说昔年吕元得了「法轮功」,辞别朝元和尙,开始了一段浪迹天涯的行道生活。他日间替人打些短工,混个温饱丄仪间就寻些破庙败庵,图个栖息。总之是孤家寡
人,无求无欲,倒也逍遥自在。一日来到南京地面上,找着个给粮行驮米卸船的差使,与包工的头家言明:替一标由镇江运至的船队下米,为期三日,如果能将上万斤的
白米全数卸空,除了食宿着落之外,短工们还可以挣几文银子,这种银子叫「小花边」。吕元暗自运起「法轮功」,一肩可以扛四百斤白米,两肩就是八百斤;脚下运步
如飞,却仍脸不红、气不喘。不到两个时辰,码头上便围聚过来百十口子人丁争睹这大力儿郎的本事。活该有事’众人之中就有这么个额角长了个大肉瘤的甘凤池。
甘凤池原是侠丐张长公独传弟子,能使绳镖、飞钱、袖箭、铁蒺藜等一十八种暗器不说,刀枪棍棒无不熟练精通;在南京地面上可称得七是响当当的人物。加之以此
人素性刚烈,嫉恶如仇,好管不平之事;里巷间每遇什么纠纷,只消有人喊一声:「去请甘瘤子来平直!」那理屈的一方便往往主动息事宁人了。
这一日甘凤池路过码头,在人群之中见吕元好生气力,心下十分景慕,思忖他必有异能奇术在身,可他自己另有旁务,无暇结识,是以次日又来码头边寻访。不意包
工的头家却告以:大力儿郎连夜卸完粮米,一大清早便领了「小花边」上路走人了。
甘凤池闻言哼哼一声冷笑,道:「我看那人一身好大气力’可抵你十个扛工不祇。昨日在码头之上,他一人来回忙碌,倒省了你们这些虫的活计。怎么?到头来你也
祇开销人家点把小花边么?」
那包工头家见此人来意忽地不善起来’哪里饶得?登时一声啰唁,道:「我吃你管我的闲事?来啊!」四下陡然间窜出七、八条精壮汉子;有人认出对手的这家伙额
角的大肉瘤,还没来得及抽身,早被甘凤池翻飞拳掌,打了个牙崩骨折。甘凤池打了人还不肯罢休,去那包工头家褡涟里摸出一锭两许重的银子,道:「甘瘤子为人最恨
不仁不义之事,我且替你作个公道的便是了。」言罢一纵身,飞出十丈开外,再一一一两个弹跃,人已不见了。
闲话休提,且说这吕元领取了些碎银角子,倒不觉得有什么委屈,径去早市里买几枚烧饼,一面吃着,一面信步游逛,一派逍遥。也正因为他漫无目的,正是「触目
皆佳景7随心任自然」;走到近晌午时分,但觉口渴,便就近觅个茶亭歇脚。许是夜来驮米劳累,才解了渴,困意倒涌上来,索性就着亭边土阶,歪头睡倒。待他一觉醒
来,卖茶的老者早就一担挑着火炉茶桶收市回家,倒是亭外树荫底下蹲着个满脸横肉,长相凶恶,额角还生了个大瘤子的壮汉。那壮汉自然就是甘凤池了,见吕元醒来,
连忙起身上前,拱手长揖为礼’自报姓名之后,「噗通」跪倒,道:「昨日在码头上见尊驾神力无匹,非寻常练家身手。不才特地赶来,还请尊驾不吝指点一、二。」
吕元揉了揉睡眼,伸了个懒腰,道:「我叫吕元,既不尊、也无驾,现成是个自了汉‘,你千万别折煞了我。我确乎有几斤力气你要我点拨你,我也没什么不好点拨
你的可你要那么些气力做什么?难道你也要给人驮米么?」
甘凤池听他说话,似乎并无峻拒之意,当下大喜,洋洋自得地说:「大丈夫生在世间所快意者莫过于行侠仗义、锄暴安良。甘凤池曾受侠丐张长公调教,学了几分艺
业。可这行走江湖’干犯是非,总得在技击之术上多琢磨、多淬炼,方能为人上之人,是以」
「说了半天不就是要跟人打架么?」吕元道:「打架我是不成的,你老兄要学打架就跪旁人去罢!」
甘凤池哪里肯这样罢休?立时膝行而前’道:「行侠仗总免不了出手教训些不仁不义之辈,情非得已,势所难免。诚若惩治了几个凶顽残暴的棍痞,搭救了几个柔弱
良善的百姓,岂非也算功德呢?」
吕元听着便笑了,道:「你惩治了什么棍痞?又搭救了什么良民?且说来听听。」甘凤池这一下精神更抖擞了,随即把平日里替人伸冤雪恨的经历大致讲了一通。最
后还从怀里摸出那一小锭银子,捧到吕元面前’先把他在码头上主持公道的事说过一通,才道:「这些水陆码头上的包工头家个个儿都是吃人吸血吮骨头的虫,打他一回
,他老实很久。」「这银钱在他身上也是花用,在我身上也是花用有什么分别?」甘凤池闻言之下不禁一怔,暗道:自我行走江湖以来,也不知干过多少劫富济贫的勾当
,但凡是吃我管它一桩不平之事者,无不千恩万谢,视我如神佛现世。倒是这人非但不领情,还颇有几分鄙夷我帮闲价事的神色,莫不是个痴子?正想到这里,吕元又道
:
「你今日为我主持公道,劫了人钱财;安知他日不会为你自个儿主持公道,劫人钱财昵?当年苏学士与章惇同游过桥的故事,你老兄可曾听说过没有?」
甘凤池是个白丁,自然没听说过。吕元即应声说道:「当年苏学士与章惇同窗,一日两人同游,遇见一座将断未断的险桥,那章惇仗着轻健矫捷,几步窜过桥去,又
跃回桥来,还嗤笑苏学士胆小。学士却道:你日后一定是要放手杀人的。章惇不解’问他缘故,学士道: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惜,你怎么会顾惜旁人的生命?日
后章惇诛杀旧党’酿成巨祸,那身首异处者,也不尽是可杀之辈。由此可知世事自有不由人意而愈演愈烈者。所以我说你今天可以为我劫财,日后未必不会为己劫财,就
是这个道理。」
「那章惇滥杀好人,吕兄何不将他的下处告诉甘某,我这就去锄了这祸害。」甘凤池昂首一拍胸脯,义形于色地说道:「这才是大丈夫行侠仗义的本色。」
吕元看此人连苏学士、章惇是哪朝哪代的人物都不知道,不免自悔失言。然而又见他嵚崎磊落,豪迈质朴,不失为忠义之士,倒可以点化点化。于是洒然一笑,道:
「甘兄方才要我指点一、一一,我倒想同甘兄订个约倘或有那么一日,甘兄动了个杀人劫财的念头,却又不是为了替他人主持公道,到时可否甘兄自废武功,永永不再做
什么行侠仗义的事?」
「这有何难?」甘凤池说着伸开五爪,自往额角上那瘤子一抓,道:「我听一个医道说:我头上这瘤子是个命门;瘤在命在,瘤去人亡。今日我且在吕兄面前赌个咒
儿他日甘凤池要是为了一己之私动了贪人钱财的歹念’便一抓摘了这颗瘤子,不劳吕兄费心动手!」
这一节便是吕、甘一一人订交授受的前情。插叙此节,正足以见「法轮功」在吕元这一宗手创之下原本没有什么行侠仗义、锄暴安良的使命。吕元当日指点了甘凤池
一套功法,目的祇是要点化甘凤池一个「世事不可尽出于己意」的道理。直陈其意言之,乃是吕元早就看出一个势态:那些称侠道义、爱打抱不平者之流,往往愈是得意
,便愈是容易失了分寸;原本似是为了助人,一旦惯扮英雄,便难免不会把这当英雄的利害放在前面。而吕、甘一一人的这个约订,嗣后果然应验。
根据许多零散而简略的史料包括江南八侠的民间传说在内吕元在九十八岁上无疾而终,死于山东济宁。死前曾告诉他的关门弟子李某:他生平最引以为憾的有三件事
;其一是为了不让甘凤池称他为师父,而与之义结金兰,约做异姓兄弟。也因为这样,吕元便莫名其妙地成为甘凤池另外一群江湖同道的兄弟之一,跻身八侠之列。其一
一是既然缘着甘凤池情面结识了了因和尙,却未能及时渡化这淫僧,到头来还不得不助六侠以暴止暴。至于其三
吕元极其感慨地对李某说:「想当年我受先师朝元和尙开示启迪,念兹在兹的应须是一个隐字上的功夫。先师是亡国的贵胄,其遁迹方外,为的是参出一个苟全
性命的道理。我追随先师才不过十年’还在懵懵懂懂之间,说了几句听在先师耳中颇有机趣的话,先师便点拨了我,成就了功法。我若就这么溷世等死,过几十年饥来吃
饭、渴来飮水的日子,即便是像蝼蚁蜉蝣一般浑浑噩噩,倒也不失是身隐之极所谓无为无虑,亦无塞碍。可早年打禅语、斗机锋,语至而意不至的那些道理却无时无
刻不萦绕在怀。时至今日,我已是近百之人,竟然越来越不知晓:这苟全性命究竟所为何来?岁月淹逝,我毕竟还是造了无数大孽!」
那李某是个憨厚人,听师父说了这么一大番重话,一时间手足失措,应声跪倒,连磕几个响头,道:「师父既不曾作奸犯科,又不曾惹是生非,行走江湖七、八十年
,不过是收了我们几个门徒、传了几套功法。您要是看弟子不中意,弟子这就自断经脉,了此残生,决计不站辱了师父。」吕元闻言一笑,道:「你若如此,为师的岂不
又平添一桩憾事么?你且听我把话说完。」原来这吕元侃侃自剖,并没有怨悔自己随缘传功、涉足江湖,乃至不能像蝼蚁蜉蝣一般臻乎「身隐之极」的境界。他这第三个
遗憾所言者,其实是个十分深刻的思理。作为一个不能像蝼蚁蜉蝣般活命的人,即使竭尽所能地遁世远人,似亦不免要在造化的播弄之下与人交接、遭遇。一旦交接遭遇
,自然而然对人、对事、对物、对情便造成了哪怕祇是纤芥之微的影响。如此一来,则又何隐之有呢?如此一来,力求隐遁又有什么意义呢?反过来说:倘若这隐遁的妙
道奥义并非离群索居、避世脱俗,则又有什么究竟可探、可求呢?吕元说到这里,不觉叹了一口气。那李某是个直肠直肚的人,睹此情状,亦随之惨然’咽声道:「师父
如此作想,那么自凡是个人,活一日岂不就隐不成一日?」
吕元一听这话,嗒然「噫」了声,道:「好孩子,说得对极了;既然活一日就隐不成一日,我何不便去死了?」说着,顺手朝前一指,登时逆催法轮,倒转吐纳,
一笑而逝。
那李某见师父死了,不消说是一阵撕肝裂胆的号啕。可吕元临终前的一指又是什么意思呢?李某顺势望去,但见屋外土地平旷,远方青峰廓约,其间并无一物。
毕竟这憨拙之人自有他憨拙的倔性。李某一面哭,一面默志下师父手指的方位。待将吕元安葬之后,他便一步一数、一数一步,还频频回首量估那方位,祇恐有个什
么闪失偏差。在他想来:师父既然抱憾将死,忽又若有所悟地那么一指’则此去必有机关缘故。这却果然是将误就误,反倒成就了因缘在吕元而言:李某一句无心之言,
却成全了他一个「行年九八,唯欠一死」之念。质言之:祇有死,才是彻彻底底地从「求隐不得」这一执念中得着解脱。至于那李某一路顺指走去,忽一日居然来到了安
徽凤阳地界。他心想:师父莫不是要我到他出身之地来么?
因为「留都龙隐」为《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所写的代跋在李某到凤阳府的这一节上行文甚是简略,近乎语焉不详,无从知其首尾。倒是在那本《七海惊雷》(署
飘花令主所撰)里有一个小故事,说的是一个叫李甲三的年轻乞丐如何徒步千里,由济宁至凤阳归葬师尊的过程,与吕元之徒李某的经历极其相似。祇是在《七海惊
雷》中,多了负棺归葬的细节。且说这李甲三到了地头上正准备下棺入土,却觉得棺材豁地一轻,浑似无物的一般。这李甲三甚是惊怪,找来地保作了见证,开棺启视,
才发现尸体当眞不见了。棺中祇留有手写黄卷一本,上题「法轮长隐,万象皆幻」八字,李甲三才捧起书卷,封题字迹便湮灭了。待他再翻开首页,逐字逐行读去,竟是
一部控制法轮运行的操典即后之所谓操作手册者。奇的是,这操典也不知是用什么笔墨写成,一俟李甲三读过,字迹便一如封面上的八字题签那样实时隐去、不可复见。
所幸字句疏简寥落,李甲三又本是研习此功甚久的勤勉弟子,一读之下,知是师父手迹,自然字字铭怀,同时一步一步按那操典所记者演练起来。也由于这是一部以心念
驾御气血周行;内铸腑脏、外摄筋骨的奇术,旁人不觉如何,李甲三且读且练,顷刻间已经成就了一身浑厚坚实的神功。待他翻读终卷,黄卷上一字不着,可李甲三对其
师毕生之学,竟已了如指掌。这便是济宁李氏所传的「法轮功」始末。祇不过《七海惊雷》以之笔写此奇突之事,语涉荒怪,聊备一格尔耳。这段传闻却旁证了一点
:在吕元亲炙四支之中,唯济宁李氏一支从未以「法轮功」之名号召门徒它甚至没有任何可兹记诵传扬的名号,因为这一支自李某(或李甲三)之身始,便翫味出逐字灭迹
的微言大义了;何名何不名?正在「隐」这个境界上。撮其要,探其源,可知李绶武所承袭自济宁李氏这一支的功法大致上不免沾染了一种遁世的色彩;以饱览杂学博闻
深思而不致用为务。这一支的传人究竟身怀何等绝技?何等神功?始终成谜。后人祇知道化名「陶带文」的李绶武极有可能也化名为「留都龙隐」为自己的著作《民初以
来秘密社会总谱》写了一篇所谓「代跋」文字’其实这正是另一种隐匿的表现。而李绶武本人恐怕还算是这一支中的异数,因为他是十数代以来唯一以文字记录披露了十
九世纪末直至一十世纪初,中国各地秘密社会之间复杂镠轘的李氏子弟。作为一个以「隐」为尙、以「遁」为髙的传人,李绶武和他的老祖师爷走的是相反相成的两条道
路。在吕元那里,最终的体悟是用肉身之死解脱「我之为我」必将对世界有影响、对世人有损益的执念困境’在《七海惊雷》里甚至还用「尸解」的场面和「字句湮灭」
的细节来象征此一解脱;虽不失夸张,却切合义理。可是李绶武却不同,「留都龙隐」的代跋强调随缘随遇、不忮不求,祇是一种立身处世时「为而不有、成而不居」精
神的内化,这内化的功夫绝不可以钻角营深,反而陷入迷障。「隐」应该不是不立文字、不立功业、不立形迹,反而应该是一种滚遍风尘、蹚透泥水、激浊扬清、知黑守
白的智慧。
谓之智慧,又岂是一人一生等闲可以企及的呢?这毕竟还须累积多少世代的传衍承启,日以浸之、月以润之;万一遇上个资质顽愚騃劣的子孙,也就前功尽弃了。所
幸济宁州李氏家风淳笃,这李某日后落籍安徽,娶妻生子,也能持保着一脉淡泊宁静的习气,历世以耕读维系生计教养,从无一人致仕觅官。十四代单传下来到李绶武的
祖父,已经是个于书无所不读、于学无所不窥的地步。凤阳府在地自令尹以迄庶人,皆敬重李氏一家陶然向学,不慕荣利的风华气度,径以「素儒李氏师尊」呼之。日后
李绶武之所以能写成《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其所根据者,不乏自乃祖独力修撰而成的古本武林史资料而来。而这部古本武林史资料并未成书,仅以散稿存世,其中
有相当大的篇幅即是在考校建于北魏时代山西大同云冈、龙门等石窟的佛像与盛唐「武藏十要」之间的关系。这,正是李绶武不辞千辛万苦前往国民政府古物保管委员会
中干一名小科员的来历。
话说民国十八年五月,提调丐帮人丁盗斫九十六颗云冈石佛头像的大同分堂堂主邢福双自逐出帮,随口说了个江西的去处,再懊悔也来不及了;他是非得流落江西不
可的了。实情也果如邢福双所料:丐帮太原总堂上一声令下,自山西以至江西沿途省县诸丐帮堂口弟子无不严阵以待,紧迫跟监‘,看他邢福双是不是眞地上江西投亲’
从此不再过问江湖中事。如若不然而另生尴尬,便一定跟那失落了的佛头、甚至「武藏十要」的传闻有什么瓜葛。这邢福双虽说一度神智昏失,掉了记性,不意却让那敲
门砖三打天灵盖给打回了神;一回了神,也添了烦恼试想:他要是寻思不出一条脱身之计,岂不要教普天之下、率土之滨的丐帮弟子监视掌控一辈子?
且说邢福双行脚年余,好容易来到了南昌,正愁苦日夜教人盯梢放水、动弹不得,还不得不假意四处打探:当地有没有一个姓邢的堂叔?其实他自己肚中明白得很;
别说南昌一地,就是走遍了江西,他恐怕也找不着这位压根儿不存在的堂叔。眼见身上的盘缠就要花完,而邢福双既已自逐出帮,当然不能回头再干行乞的勾当,这可就
要山穷水尽了。忽値一日,大马路上迎面走来一个穿西式服装、头戴昵帽、足登革鞋的中年男子,兜头按住他两肩膀,大喊一声:「福双!」邢福双还没意会过来是怎么
一回事,那人暗中使劲,居然将他按得双膝落地,成一高跪之姿,邢福双还来不及答话,但听那人又叫道:「你找得我好苦哇!快起来快起来,让叔叔好生看一眼。」说
着倒也奇怪,那人双手掌心似有千钧万担的磁石之力一般’又将邢福双给吸拽了起来。偏在这一瞬间,邢福
双耳鼓上传来一句细微的话语:「还不快认堂叔?」
邢福双一听这话,还以为他慌急告天,老天爷又可怜他走投无路,当眞赏他一个堂叔解围济困来了。且看这堂叔仪貌堂堂,穿戴光鲜,即使不是富5贝中人,家道必
定也在丰实之上,自然喜出望外,不知不觉掉下几颗眞情至性的泪珠。他一面啼哭、一面也随之喊叫起来:「叔叔、叔叔!侄儿也找得您好苦哇!您老可终于还在啊!」
这话不消说,自然是喊给左近的叫化子听的。
这位天上掉下来的堂叔随即抢住邢福双臂膀,不知道用哪一只手指头扣住他曲尺穴;邢福双自忖也是练家,此时此刻却浑如一滩烂泥,通体上下没了一点气力,任那
堂叔半扯半架地拉过了街。偏在这一瞬间,旁侧迎过来一辆人力车,车夫稍一停脚,俟两人登座,便撒开劲朝前飞奔显
然,这车是早就在一边伺候多时的了。
坐在车上,那堂叔脸上也没了笑、也没了哭,一张煞白板硬的马脸更长了几分,看在邢福双眼里,倒有几分白无常的鬼样。好在路程不远,车夫箭步如飞,不多会儿
便到了地头。邢福双教那白无常一抖手,居然便摔下车来,几跌个大踉跄;昂首斜窥,但见面前是一幢临街的楼宇,门楣右边挂着个亮漆木牌,上头用黑漆写了六个大字
,他祇认得前一一字是「南昌」,第四字是个「匪」。这一下可恍惚死人了邢福双暗道:这要是个什么土匪窝,我岂不是逃了前狼、躲不过后虎?可普天之下,哪里有什
么土匪窝敢在通衢大街之挂起这么大招牌现世昵?正琢磨得半天霾、一头雾,但听身后的白无常朝里大门里喊了声:「来啊!押到谍报科去。」
「叔叔!」邢福双回头陪个谄笑,道:「这是」
「谁他妈是你叔叔?」白无常说着,飞起一脚,正踹在邢福双胁下。邢福双但觉身形一轻,朝大门里一个小小的院落中飞去。许是白无常用力精准,邢福双恰给这一
脚端上一一门的台阶,就让两名身着土色制服的卫士给撺进楼里去了。
邢福双起初还想挣扎两下,猛一用劲,才发觉臂膀自腋职以下血路已经闭锁,腰际见骨以下也渐渐麻痹他的四肢可以抵挡者不过是一个「废」字。那两名卫士将他拖
行到楼上一个阴暗森凉的厅房之中,径自离去。邢福双但闻这房里还有絮絮聒聒的人声,却不见半个人影。至于那人声,可谓南腔北调俱全,说得是又急又乱,似有争执
,又似有极大的惶惑;啾啾嘈嘈,更像鬼狐作语。过了大约有一盏茶的辰光,邢福双才渐渐听出其中有四川人、有两湖人,也有广东和河北人。一个湖南人说:「大元帅
说这样的重话,不是教亲者痛、仇者怏吗?」接着一个浙江人立刻斥道:「大元帅要你我这就去死你我能不去死么?说两句重话又有什么要紧?」那湖南人嗫声再吭了两
句,另一个河北人却道:「我也认为这话说重了,什么我的好学生都战死了,尽留下来你们这些不中用的。好像我们也该去死一场」「不能这么想丨不能这么想丨不
可以!」另一个四川口音的厉声道‘‘「大元帅说得对,现在日本帝国主义者压迫我们,共产党又捣乱;我们党的精神完全没有了,弄得各省市党;部又给包围、又给打
砸;这样革命当然要失败。大元帅是痛心这失败,才骂我们的。我们想不出个保住大元帅的主意,怎么连骂都捱不起了呢?」此言一出,众人忽然安静了片刻。邢福这也
才稍稍习惯了在幽暗之中辨东识西,发现自己置身所在的厅堂中空无一物,连桌椅也不见一张;至于那七嘴八舌的人声,却彷佛是打从前方的墙壁里面传出来的。
正由于四肢动弹不得,邢福双只能就地乱滚,想要碰撞些个尖棱之物,先解开一边腋职处的穴道,使有一只可用之手,便可解其余。不巧的是:放眼望去,这方圆几
丈之内祇有一平似镜的地面,四边不知用什么材料阻隔的墙板,以及一方连吊灯也无半盏的房顶看光景,那白无常就是要他像只肉球般地囚在此地了。
不多时,墙后又有了人声,那声色俱厉的四川人沉声说道:「如今大元帅眼见就要复起,我们也还祇能一天到晚穷开会,也拿不出具体做事的法子,甚至连干什么事
也不知道」「康兄这就责备太过了。」一个河北口音的此时插口道:「现在是把组织定个范围、定个规章的阶段。你好比说军务方面我们要不要管?能不能管?你再好比
说财政上头我们要不要拿主意?拿几分主意?大元帅已经嫌我们不中用了,那好我们是该多尽心思多出力、多管些事呢?还是少揽权责少费事、少说些话呢?这中间很有
些分寸关节’我们得揣摩得十分仔细才行。」话才说到这里,顿时响起一片掌声。先前那抱怨「亲者痛、仇者快」的湖南人应声抢道:「是嘛!要保大元帅的局殆无疑义
,可我们这些不中用的进如何?退如何?抓几分?放几分?自然要好生商量’不是说做就做的弄得不好,过犹不及,大元帅还是要怪我们的。」
这湖南人的话刚说到这里’外面忽地一连三声叩响,接着好似有人推门而入,众人则是一片哄叫。而那刚进门的人一开口,竟是白无常的声音:「看我挖回来什么宝
贝!」话音甫落,邢福双但闻皮鞋之声「格登格登」发自壁中,随即双眼乍然一亮,面前的墙壁忽然开了个门形的大洞,洞中立时出现广高矮胖痩,各具体态的十多口子
人影。那白无常接着笑了起来:「不是说这行当叫特务吗?不才兄弟就特别给物色了这么个东西回来。」「他是什么人?」四川人双手一叉搭腰眼,道:「你什么时
候带回来的?」「刚在路上捡的。」白无常又是嘿嘿一阵冷笑:「是个叫化子。」说时瞬一眼四川人,刻意放低了声:「不碍事。」后头这句话用意至显,指的是无论邢
福双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都毋须担心。却原来这阎罗殿也似的所在还有隐情。此处不是别处,正是「老头子」的一帮亲信在南昌所设的一个专属「老头子」私辖的单位
:南昌剿匪总部日后改称南昌行营的便是。
这是民国一一十年秋的时节。先前在九月里,日本军阀对华发动「九一八事变」’「老头子」以国民政府主席兼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之职,宣示了一个「攘外必先
安内,安内必先剿匪」的主张。可是各地的工、农、学生都掀起了一场极其热烈的抗日运动热潮,包围了许多地方党政机关,请愿的请愿、示威的示威,大凡皆以发起抗
战为标的。且不说这些群众里头自有钱静农、汪勋如等人。此处先述「老头子」这一方面到了十一一月初,为了反对「老头子」的「不抵抗主义」,举国哗然,竟诤诤然
有逼「老头子」下台之势。「老头子」祇得约了他黄埔军校早期的十几个门生聚会,商量「如何挽革命于功败垂成之夕」。
然而当眞如「老头子」所言:他黄埔的「好学生」都在北伐战事中殉身,活着的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这群人在南京聚了三次会,另外还到一「浣花菜馆」大摆
了两桌酒筵,却总商量不出一套救亡图存的办法。结果还是「老头子」下帖至上海小东路请来了老漕帮老爷子万砚方,两人促膝密谈,一谈谈了三天三夜。万砚方纵论时
局、盱衡世态,给定下个八字眞言的方略;所谓「以退为进,再造中枢」。「老头子」在第四日一大清早即宣布下野,辞去国府主席;然而这祇是八字眞言中的一个「退」字而已。
至于如何于退中求「进」,则系乎「再造中枢」的建言了。在万砚方看来,「老头子」固然统有军权,夙负威望,且领导北伐军打过几场风光的胜仗’使骄镇悍将一
时蒲服。但是神州赤县是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国度,想要在三年五载之间仿效秦皇汉武那样一统天下、包揽区’其实是不可能的。「老头子」倘若想要重整旗鼓,号
令诸侯,便不得不暂且容忍中国保持一个强藩林立、分而治之的局面这正是当年汉高祖大封群臣为王为侯的一个策略所谓「犬牙相制、盘石之固也」。能保持这样一个局
面,起码是让各地表面上已然臣服的军阀维持其内张外弛、彼此牵制的形势。在「老头子」的布局方面,万砚方建议他暂且同汪精卫合作,促汪氏出掌阁揆;而国府主席
则委邀党国大老林森出任。「老头子」本人则保留其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之职。如此一来,对日本之战和问题、对共产之容剿问题’不论急图缓议,国人自不便将一切
责任尽付之于「老头子」一人之身
这些建议,「老头子」困于千夫所指、情势危迫,也都采纳了。但是万砚方在「再造中枢」四字上却出了一个大难题。他是「世系江湖」出身其父万子青继前任老漕
帮总舵主俞航澄之后成了「老爷子」;而万子青又可以说是老漕帮在备受天地会党人胁迫陷害之下的中兴之主,自然极受推3宗爱戴。对于万砚方继承帮务,统领数十百
万庵清光棍,万子青的遗训是:「广结方正、肃远小人」。这是两句堂皇的勖勉,自然不外仍是鼓励儿子多结善缘,但是不要因为交际结络而亲近了不肖的小人这里的小
人所指的恐怕也就是天地会。然而万砚方应遨赴南京与「老头子」密商之际,也没有忘了将「广结方正」的道理作成一番「老头子」闻所未闻的言论。当「老头子」问万
砚方:要如何「再造中枢」的时候,万砚方搬出来的却是他惯熟无比的江湖经。他说:
「大元帅做的是革命事业;在革命事业上,把同帮光棍叫做同志。原先不过三、五人,有志一同,便结通声气。之后三、五人再去结识三、五人,这便是十多人
了,如能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几层递转,就有千百之众。这正是先父遗训所谓广结方正的道理。大元帅要重整旗鼓,匡复社稷,如果不能寻贤访能,求才问德,号
召一批向所未见、向所未闻的新知,怎么能一新江山,再缔大业呢?以庵清规矩来说:资历勋绩是一回事,想要另开局面,再拓宏图,岂能不从晚生后进里拔擢根苗呢?」
此时的「老头子」尙在老漕帮帮籍,自然要服膺仪节,是以拱明字拳作一长揖,道:「还请老爷子赐教诲。」
「眼前海内初平、群雄分立,许多地方各成势力范围;中央政府军命令鞭长莫及。大元帅若要在各个营垒之间重建威信,非借助于地方上的人力不可。设若不能公开
征辟人才,便只好潜秘其事,以一特别机关指导,在各地发展组织,收揽人才,要之以青年为主。大元帅莫要忘了:一一十年前贵党孙总理起义成功,不也仗恃着些十几
岁的少年儿郎么?方今贵党分崩离析,难道不是因为这些个少年儿郎一朝显达起来,皆作功臣元老之态,哪里还能革人之命昵?」万砚方一发不可收拾地谠论下去,终于
没遮拦说了两句不该说的话:「诚若革起命来,老漕帮数十百万之众直如一人耳这些光棍任凭大元帅调遣倒还便宜些个呢。」话才出口,「老头子」眉峰乍地一蹙’紧紧
抿着的双唇不禁颤了颤,阵光如电似炬地扫了万砚方!下,万砚方也才惊觉:不妙丨一时兴起得意,说出这样言语’岂不激得对方以为我夸口老漕帮才是眞正的革命势力?
尽管两人腹中各有猜疑,毕竟「老头子」还是接受了万砚方的建议;祇不过这「再造中枢」四字的实务,却走上了发展秘密组织的路子因为「老头子」满心期待的仍
旧是由他一人所出之令、所谋之事、所持之见,必须贯彻四方,而非缓不济急地到地方上和敌垒内部去发展会党。于是日后才拼凑两块蓝图’成立了一个叫「中央组织部
调查科」的机关。这的确是一个如万砚方所称:「潜秘其事」的「特别机关」,只不过它主要的工作并非收揽青年革命人才,而是秘密侦伺、调查、控制乃至暗杀敌人的
机构。至于「南昌剿匪总部」就是这机构的前身。
邢福双先前听到那抱怨「老头子」骂人的湖南人叫贺衷寒、那浙江人叫蒋坚忍、四川人叫康泽、河北人叫余洒度。最麻烦的是把邢福双赚来的这白无常,他姓居名翼
,字伯屛,山西人氏。是南昌剿匪总部谍报科的大科员;也只有他能从万砚方那种江湖人的角度看这「再造中枢」的工程祇不过他走得更偏。居翼相信:倘或成立一个特
务机关,那么这机关里的人便应该像古代宫廷禁军中的龙武军也就是大内高手一般可以有以一当十、以一当百的武艺,能够施展「流血五步,决胜千里」的本事。他在这
群日后组成「复兴社」译号「蓝衣社」的人们之中最称阴险狠辣;也最缺乏搞革命、耍权谋、玩政治的野心。此人志之所在便是习武杀人。正当诸谋士反复磋商,如何形
成组织、力保「老头子」东山再起之际,他一人整天价装束齐洁,以剿匪总部谍报科干员的身分四出打探:前两年在江苏宿迁一带地面上流传出来的那个有关白莲教「武
藏十要」的谣言究竟眞伪如何?首尾如何?在他个人而言,当然是宁可信其有的。也说得上是皇天不负苦心人,果然在一年多的明查暗访之后,居翼从一个山西老乡的口
中打听出从邢福双盗斫佛头到自逐出帮的一节内情。偏偏这邢福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头便栽进南昌府地界,直入网罗了。
居翼自然不便当着众人鞫问邢福双那些佛头的下落,但是在一帮个个儿自诩为「老头子」贴身死士的牛鬼蛇神面前,他总要拿出个说法来一则好教人瞧得起,再则将
一个尴尬人就这么拘进谍报科密议重地也非得有个缘由不可于是他好整以暇地点上一支烟,朝邢福双喷了一口,道:「这小子今日直着入了社,恐怕就很难不横着出去广。诸位的会要是还开着,就请继续。稍顷我要借间壁这密室一用;有意思留下来的也十分欢迎,居某要从这小子身上挖下一部机关来。」
众人一听,反而面面相觑起来。会是可以开卜去,也可以就此打住,改期再开的。只不过众人皆知居翼讯问人犯的手段极其狠辣,谁也不当眞愿做壁上观。先是余
洒度拱手一揖,道:「今天也吵累了,自凡是发展青年组织这个方向定下了,咱们明后两日都还在南昌,我看就再会了罢。」说完,贺衷寒和蒋坚忍也抚掌齐道:「我们
还要待几日的。」康泽不置可否地支吾了一阵,却扭头冲居翼道:「这叫化子」
居翼自然明白康泽是不放心这邢福双究竟底细如何可是他自己对于能问出什么口供来也并无十足把握,是以耍枪花儿卖了个关子,没把话说死,祇道:「此人在敌友
之间。我若审得清、问得明,他身上那机关的价値不亚于十万雄师。万一他不能成为同志,康公是知我手段的。」
康泽这才点了点头,随众人朝门外走,同时扔下几句话:「大元帅是求才若渴的;祇要是同志,就留着罢。」
听得众人脚步声渐远,居翼才缓缓转回身来’两手之间忽然多出一支玻璃管子,内盛淡黄色液体少许,管梢有尖刺长约两寸,管底另有托柄半截,抵在他的大拇指上。居翼阴郁惨白的一张脸上乍然浮起了笑意,道:「叫化子丨今儿叔叔;不楔你、一一不夹你,祇给你打上一针。你乖乖听话,嗯?」
邢福双浑身动弹不得,哪里还能反抗?祇见居翼俯身蹲下,将那玻璃管的尖刺朝他脖根处一扎,拇指压住托柄使劲儿一挤,一注冰凉似霜雪的物事便渗进他的颈子和
胸臆。邢福双心口一麻、两眼一花,连哼也来不及哼一声便晕死过去。
居翼这一针里装的正是江湖中人称之为「通仙浆」的蔓陀罗汁。古人知其用不知其理、明其术不明其道,多以此汁为诱人吐实之刑讯利器。其实蔓陀罗是一种茄科植
物,含有阿托品和莨菪碱两种毒素。这莨蓉碱若把来当药用,既可以明目,也可以放松内脏平滑肌,达到缓镇胃痛的疗效。然而毒即是药、药即是毒;凡物有一治,必有
一乱。蔓陀罗的毒亦可以起破坏人脑的作用。服之不当者,计算能力会衰退、语言表达会有障碍、产生幻觉、辨识和判断力丧失等不一而足。可是相对言之:遇到意志坚
强、性情悍烈之辈,这蔓陀罗反其道而摧之,常常令顽抗者心荡神弛、意乱智昏,在不期而然的错乱之间吐露其原本不愿说、不肯说的秘山。
居翼这一针扎下去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竟然扎出邢福双失落了十八个月的记忆。邢福双闯荡江湖多年,称得上是机关玲珑、城府幽深。他自己当然也没料到:一
针毒药注入,偏教他把在云冈石窟接引佛洞中摩挲佛头而得的一部「四至四自在」的武艺给唤了回来,朦胧间转了个心思,暗想:我若趁此刻一举出手,运用那神功之力
,将这白无常给劈了,可说是易如反掌。但是看这什么社的所在确乎是偌大一个江湖堂口;论气派、讲格局’那丐帮简直不堪较量。且方才听他们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
,说的都是什么「老头子」、「大元帅」等庙堂之上的大人物,看来这倒是一个可以栖身图谋的帮派。我何不将错就错,跟这白无常结纳结纳?倘或也能跻身于彼等之列
,岂不比流落街头、餐风宿露,还得到处受丐帮子弟监看的下场要强它个千倍万倍?这个主意才打定,居翼已忙不迭地朝他脸颊上轻轻掴了两巴掌道:「叫化子,听见
你居爷问话了没有?」邢福双假作乖巧地点了点头,随着喊了声「居爷」。「你老兄当年是山西大同丐帮的堂主不是?」「是的、是的。」
「嘿!」居翼一乐,不觉低声道了句:「这通仙浆果然有效!」也偏就是这一句露了底邢福双转念一忖,更明白了些:原来这白无常给我下了「通仙浆」,怪不
得一针扎得我神昏智钝’,好在药力胡乱冲撞之下,反倒让我想起那佛洞中的奇怪武功我这厢且不动声色,随他讯问,我便依他语气神情答去,看他究竟意欲何为再说。
「十八年春天,你替白莲教当了一批石佛头,据说有九十六颗,有这回事没有?」「有的有的。九十六颗一颗不多、一颗不少。」「这批佛头呢?现在何处?」
「有一十一一颗教先行兄弟携入泰安境内,给白莲教的混蛋劫了去,不知下落」「可还有八十四颗昵?」
邢福双自然提防到他会有如此!问,当下心念电闪,将前尘往事想了一通:当时情急无着、进退维谷,且自己又犯了个「撂爪就忘」的失忆之症。他祇记得众丐帮子
弟一见砸了差使,领头堂主又成了「鼠哥」,随即一哄而散。他自己显见不能照管驮运这八十四颗佛头,于是索性背着众人,趁夜暗将运佛头的「材船」凿沉’算是销赃
灭迹。孰料天明之后,忘性发作,连沉船之地究在何处都不记得了。可是日后回太原总堂自逐出帮,教那敲门砖一打砸,他又忽忽想起来只不过当时并不觉得那些个失落
的佛头有什么大了不得的用处。直到这「通仙浆」毒性激逼,反倒提醒了他:倘或接引佛洞中祇那两颗佛头上的穴图便能让他有了恁的能耐,要是能练成其余,岂不眞地
要震古铄今,独步江湖了吗?可眼前这一关却是个难处万一他推说不知,难保这白无常不突下杀手’教他死无葬身之地。万一他据实以告,则眼见就要到口的一块大肥肉
岂不又奉送他人了?便在这时节,居翼哼哼一声冷笑,道:「我看这一针是不敷裕,居爷再给你补上一针,如何?」
邢福双闻言双目一瞑、两腿一伸,口中吐出一标又浓又腥的白沬,咳了个满天雪花,涨红着一张面皮,喘道:「我、我把它们给沉了河了。」
「听说那些佛头之中藏着一部武藏十要的机关,你怎么舍得昵?」居翼厉声逼问,连脸色都益发地白如柬纸了。可他这么一说,反而直似摊了底牌,承认他正是
为这传闻中的武功秘笈而来,这样正好给了邢福双一个投其所欲的机会—他知道:掌握了这个机会,非但可以拣回一条性命,说不定还可以反手将这三分不像人、七分浑
似鬼的白无常扣在手中,当得过一张护身宝符。若要如此行事,则非得给对方一点甜头不可。于是,邢福双连忙作状,一副忽然想起了什么紧要之事的模样:
「居爷说得是、说得是!我又想起来了:原先白莲教托咱们砍佛头,其实未曾交代什么情由;倒是我砍了佛头之后,尙未起程交运之前,教大同县政府的太爷给逮起
来,关了五天。我听那县太爷说‘这臭要饭的不能就这么问罪发监,求刑结案。」
「哦?」这突如其来的节外生枝,果然让居翼迟疑了一下,显然也迸生了格外的兴趣。邢福双一见谎言得售,便顺理成章地编下去:「县太爷说:这九十六颗佛头
切切关乎北五省里几个黑道帮会之间的异动。把他关起来,不过是以损毁国家宝物加罪,那么,白莲教也罢、丐帮也罢,还有什么这会那会的棍痞究竟要搞些什么名堂,
怕不就无从查察了?底下还说了些什么,太爷没让我听见。总之,几天之后他们爷们儿就把我给放了。」
「那么后来呢?」居翼皱着眉,点着头,显然是吃了邢福双这一套:「你把那八十四颗佛头给沉到哪条河里去了?」
「就在泰安城外,我们雇的是条运木料的材船,离城不过几里之遥。前头进城的兄弟没回来,我心想莫不是白莲教那帮狗彘不如的东西谋了货、害了人,那我这
干堂主的怎么还能由着他们戏耍?干脆我是一不做、一一不休!把那八十四颗佛头连材船通通沉了河。」「泰安城外那是泮河啰?」居翼又追问了句。
邢福双的确将那八十四颗佛头沉了河不过不是泮河’而是一条叫九丈沟的运河支流这一点,他当然不能吐实,于是附和着说:「兴许是罢丨一、两年前的事了,哪记
得这许多?当时我祇想着赶紧把这批扎手的佛头给扔了,免得回头又给那县太爷逮一家伙。」
居翼听到这里,面上第一度绽露了开心的微笑’道:「如今叫县长了,不叫太爷了那么我
再问你:佛头之上到底有什么好处?」
这一问正问到邢福双的心坎儿里;这也正是他准备给居翼的一点甜头。四下小心张望一阵,他刻意压低了声,道:「有,好像有一部行功图。」接着,他把当年在接
引佛洞之中的遭遇说了一部分祇是非常小的一部分他让居翼知道的不过是「四至四自在」中的四分之一,且立刻把穴位指示得仔仔细细。居翼按照他的传授一试之下,瞿
然大愕,道声:「妙极了!」
邢福双初学乍练的不过是云冈石窟所藏武学的沧海之一粟、九牛之一毛。前文说过,传到唐代,佛门之嗜武者才将各窟佛顶上的门道演化,集成为所谓的「武藏十要」。而邢福双偶遇巧得者,正是那十要中载入「文殊无过瑜伽」的一小部分这叫化子为了苟全性命而教给居翼的则是「四至四自在」里的第三式:「若风之轻盈飘摇」。
此外三式,「如水之清澈灵明」、「似火之温煦柔暖」以及「犹雷之暴烈焦燥」则只语不提。他肚里明白:一旦倾囊相授,他恐怕当下就有死无葬身之地的危险。
居翼按那穴位行动,将右手拇、食、中、无名四指朝顶门一按,其肤触感应一如邢福双在接引佛洞中的体会一般。而居翼又是个比邢福双不知高明凡几的练家;登时
身轻似羽,双腿祇稍稍用了些许力道便猱身窜入半空,扑剪翻腾,旋飞游舞,一边乐道:「好叫化子!不枉居爷饶你一条性
命。」
「就让小的跟了居爷,咱们主仆一一人何不便上山东寻那批沉河的佛头呢?」邢福双一张算盘打得飞快。在他看来,只要居翼和这帮南腔北调的怪人肯把他当「同志」留用,他不但毋须再畏惧丐
帮乃至白莲教的棍痞逼害,日后说不定还有飞黄腾达之一日。
居翼闻言笑了’猛可吼了一声,扑身落地,笑道:「那有什么难处?你这一条贱命既然拣回来
了,将来保不准还有大好的荣华富贵可享呢丨」邢福双入社之后的确干了几件可以换取富贵的勾当。《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提到了另一个事件。早在民国十八年
中其实也就是邢福双还在砍佛头、运佛头期间,河南开封出现了一个暴力组织,称「三民主义大侠团」。为首一人姓戴名笠,字雨农,浙江江山人。这个组织中的重要成
员还有田载龙、王天木、胡抱一和居翼,此四人各取其姓名之一字合刻了一个活字印,是为「龙王一翼」人们可以把「龙王」想象成戴笠,而此四人为其辅佐;当然,这
几个成员也可以把「龙王」解释成「老头子」,则「老头子」欢喜重用这个大侠团的程度也就不言可喻了。
民国一一十一年秋,「老头子」已经复行视事了几个月,权力益形稳固。是时冯玉祥正准备和中国共产党合作,要组织一个抗日联盟军或同盟军,由冯氏自任总司令。但是冯玉祥总担心日后「老头子」会基于他「攘外必先安内」、「抗日必先剿共」的主张而利用其大元帅之职横加掣肘。于是冯玉祥买了十多个叙利亚籍的凶手,化妆
成印度阿三,潜入南京,准备向「老头子」下手行刺。不料此事早为「三民主义大侠团」的外围分子所侦知,立即驰电南昌;再由居翼亲率邢福双往南京,两人连手,在
火车站截下这一批乘津浦火车南来的杀手。这件功劳,居翼并没有独占他是另有图谋而然的因为护驾有功,他得以亲随戴笠面觐「老头子」。「老头子」温言相谢,称许
他是
涊越活越回去「民族英雄」;自然也问了他对前途有些什么想法。居翼表示他想请调山东,到北方去替「蓝衣社」、「大侠团」开疆辟土。这一点正暗合了「老头子」从万砚方处听来的想法。
但是「老头子」没想到的是居翼要上山东不为别的,祇为了邢福双说过的八十四颗沉河的佛头。这,也才引出了欧阳昆仑从拍花贼手上救出个小女孩儿的眞人实事。
关于此事,得从我那彭师母身上说起。但是我非先绕回头说红莲和孙小六的事不可。
约莫就在红莲开始变成我「唯一的女朋友」之后’我的生活有了重大的改变读书、写硏究论文、发表些……诸如此类原本塞满在我生命中的事变得一点儿也不重
要起来。与红莲丰盈、饱满、汁液欲滴的肉体相较,我曾经浸润其间,不肯自拔的世界也就是那个祇有白纸黑字、黑字白纸的文学天地变得很不眞实、很不具体,甚至可
以说非常虚假且非常可笑。我永远不会忘记,当红莲再一次出现在我宿舍门口的时候’我整个人(严格地说就是从颅腔以迄于腹腔的这一大块)彷佛猛然间被一只挖沙石的
怪手给掏空了一下。可是在肉体的感觉上,那一下掏空之处却有如同时给塡入了比五脏六腑还要沉重又坚硬的一捆炸药它在剎那间引爆,几乎炸销了我所有的神智、理性
或思考能力。她穿一袭领口开得有点低的艳红色连身短裙,露出两截白胳膊、两条白腿,底下赤着双脚,同样是艳红色的高跟鞋拎在手里,手是搭在肩膀上的。她笑着,
同时直伶伶勾视着我的眼睛’忽而左眼、忽而右眼,好半天才说:「不是说好了要再来陪你睡觉的么?」
坦白说:我忘了当时是上午还是厂午。我也不记得她离去的时候是白天还是晚上。至于中间这一段,可能是三天三夜,也可能是七天七夜,总之我们既没有出门,也
好像没有下床。我们连饭都不吃祇在喘息的空档随手往我的书桌上抓一片吐司面包或者一瓶矿泉水呑几口。等到我们干得筋疲力尽,连呼吸都觉劳顿不堪的时候,大概就
会沉沉睡去。不论谁睡了,另一个也撑不过太久。等其中一人醒来’就摇起另一个来继续干下去。我们几乎没有说过话。我不想说什么,红莲似乎也一样。换言之:我们
祇是在用呼吸、呻吟、笑、喊叫以及我们能够发出的任何夺音——‘任何没有意义的声音彼此探询以及回答。
毋庸讳言:那是我的第一次。它点儿也不像小本书刊或《娘的故事》录像带上所叙述、表演的那样。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猜想这跟我全无经验有关因为没有经验
,所以干那桩事就祇能模仿书上或屏幕上看来的动作。可是我刚才说过:从红莲一进门开始,我整个人都给掏空了,什么也想不起,记不得了。我祇知道通体下有一股非
常非常巨大、肿胀、爆裂出来的力气,那力气从毛发、肌肤乃至血液和脏器的深处涌出,源源不绝、滔滔不止;从数之不尽、视之不清的每一个孔穴中喷出,然后和红莲
的力气交会。它们交会之后凝聚成更强、更猛、更紧密的力气。而且,这凝聚起来的力气并不会因动作的停顿而消失它在我们沉睡的片刻间打造一个又一个充满耗竭意象
的梦境。我不住地梦见自己在深海底下朝上泅泳,可是总也浮不出水面。就在我即将溺死或窒息而死之际,红莲已然重新骑在我身上,或者用双腿缠绞住我的腰身,让我
重新开始。
事后回想起来,在那夜以继日,乃至无日无夜的几天之中,我祇有几个很短暂的剎那分了心,于阗暗无光的室内错把红莲看成小五。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能想、什
么也想不起来可以将之比拟成一种比兽类行为还要纯粹、专注又生猛的冲刺活动。我猜想红莲也一样。彷佛我们是比器官还要简单的两块矿石,彼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撞
击着,直到粉碎为止不,粉碎之后仍不止息——每一粒尘埃屑片仍在继续寻找着彼此’继续冲刺、继续撞击……于是我们变得越来越粉碎、越来越尘埃、越来越渺小。最
后,我们双双消失—从内而外’自灵魂而躯壳,由精神而肉体,消失得干干净净。一切归于寂灭。
某日的某一时刻,红莲从我的身上翻滚下床,将我惊醒。她随手抓起桌上一瓶矿泉水,往头顶淋了,像洗澡那样,一面搓揉着肢体上已经泛起盐白的汗斑可是她站不
住,最后索性坐到磨石砖的地面上,一面笑、一面冲洗,然后对我说了进门之后的第一句话:「干净了。」
她的声音像是从宇宙的另一个边缘处传来。我随即阖上刚刚睁开的眼睛,听那三个字绵绵远远的回音将之前归于寂灭的、消失的、化为尘埃屑片的、粉碎的我再一点
一点拾掇起来。我敢说她的「干净了」所指的不是、或至少不祇是用矿泉水冲洗的身体。对我来说,好像还有把此身所有的一切全部抛弃、扔掉,一丁一点儿全不顾念、
全不眷恋、全不珍惜的意思。这是我的第一次,不要嗤笑我对它做了许多附会和想象其实我并没有为那切肤入骨的眞实感受增添任何夸饰性的形容。当红莲说:「干净了。」之后片刻,我相信我懂得:她的意思‘因为那也正是我的意思:我们两个恐怕都是一无所有的人在耗尽广最后一滴精力之后,赤条条面对整个和我们遥遥相对的世
界,我们什么都没给自己和对方留下,干干净净,连爱情都没有。
然后红莲将剩下的半瓶矿泉水朝我扔过来,我将就着原先仰卧的姿势’让那来自也许几千年前、几万里外某座名为阿尔卑斯的山头融下的雪泉水把自己狠狠淋了个湿
凉冰透。
「有件事忘了跟你说,」红莲看我把瓶中最后几滴水努力地朝身上、床上洒着,便笑了起来,一面说:「上一次我从你的垃圾桶里拣走!张纸条。」「噢。」我漫不
经心地应了声。
「是一首词,上面还圈写了一句话;岳子鹏知情者也。」红莲俯身下来,手指卷我的发角,说:「那是什么东西?」
「你偷我的垃圾?」我猛地坐起身。
「反正是垃圾。」她耸耸肩。
她显然不明白一个过着老鼠般生活的人其实可以非常非常重视他的垃圾的。我跳下床,忿忿地把空水瓶顺手扔向某一面墙壁,骂了声:「干丨」
接着,她告诉我一件我简直不敢相信的事那就是她比我还要「老鼠」;她也是一个在暗中窥伺着他人生命的家伙,和我唯一的差别只不过是她不会把那些窥伺来的材
料写成,拿去发表。
坦白说:我并没有生她的气如果你是一只被别的老鼠盯上的老鼠,你是不会生另外那只老鼠的气的,你只会惋叹自己老鼠得不够纯粹而已;更何况你们还翻云覆雨痛
快了那么一阵。我拾起那个空水瓶、又朝墙上扔了一记事后我觉得那是非常可笑的一个动作可是,你还能做什么?一个完美的女人告诉你:她已经注意你、跟踪你、查探
你好几年了,你的祖先籍隶、亲故戚友、生辰八字乃至于平常过日子的一些个鸡零狗碎全都了如指掌。你除了摔两下其实摔不破的保特瓶,你还能做什么?
她知道家父是在国防部史政编译局写《中国历代战争史》的文职军官。她知道家母已经做了一一十几年针线活儿,替外销中国童装的成衣商缝制小人儿小马小图样赚
取一点可以补贴我上私立小学、中学乃至大学的费用。她知道我差一点追上一个貌似天仙的同村女孩儿叫孙小五的只可惜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我对孙小五忽冷忽热、没正
没经’搞得雨人连见面都有些尴尬起来。她也知道孙小五有四个哥哥、一个弟弟,这个叫孙小六的弟弟每隔五年就会失踪一阵,不定上哪儿去混了什么得意不得音心的勾
当,但是谁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她还知道我有个老大哥叫张世芳,号翰卿,跟着大导演李行干道具;以及他其实原先是老漕帮的庵清,后来脱籍出帮,成了逃家光棍。
她甚至还知道,曾经有四个谁也摸不清哪个情治单位的猪八戒曾经找上我,但是被我唬弄一阵便再也没出现过。我插嘴说你比那四个猪八戒还厉害。她说当然,她又不是
猪八戒。
「为什么会找上我呢?你们。」我这样说着的时候’的确闪过一个念头:她和那四个猪八戒是一路的,不然她不会干过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行业’有过那么多奇奇怪怪
的经历,而且似乎无所不
知、无所不能。他们应该就是那种永远活在人背后的家伙,只不过他们不写,他们搞恐怖活
「我跟那几个猪八戒可不一们。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我们原先也没找上你,我们要找的是万得福。结果有一回万得福在双和市场买起舂联
来了。万得福卖春联,就好比和尙卖肉一样,简直太不对劲。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冲你去的」「为什么?我他妈碍着你们哪一个了?」
「他为什么找你我们并不清楚。也许是因为你老大哥的缘故你老大哥逢人就说他有个叔伯弟弟学问多么多么地好。说不定就是这样万得福才想尽办法认识你的。」红
莲说着又粲然一笑,爬身起来搂住我的背’道:「我们找丘你,算是意外罢?」我轻轻把她推远了些,看着她脖梗、肩窝上晶晶莹莹的小水珠子一颗一颗地朝下滑落’有
些滑不到肚脐就干掉了、有些索性停在***上,彷佛知道即使是跑也跑不远,总也逃不过马上要干掉的模样。这情景差一点儿让我分了心—不过起码我的语气应该是温和
多了:「外面街上那么多人,再意外也轮不到我罢?」
「那么多人,也不都能认识万得福,又同时是那彭师父的徒弟啊?」
「彭师父?彭师父根本不是混事的,」我几乎要爆笑起来:「彭师父连教拳法都是混假的,你们那么厉害会不知道吗?他只会一套练步拳,从大陆逃出来的时候
带了几十两金子,花光了没辙,当掉师母的金戒指、金耳环、金手镯’买了一把大关刀插在门口,说是开武馆、教拳术、治跌打损伤,其实祇有一味药,不论治什么内伤
外伤,都只有那一味药」
「高粱酒泡樟脑丸,」红莲抢忙说道:「樟脑丸泡高粱酒。对不对?这倒是远近驰名。可是为什么祇有搓他泡的樟脑丸可以止血去淤、舒筋活骨呢?为什么祇有喝他
泡的高梁酒可以治伤风咳嗽、头疼脑热、甚至还管治拉痢带便秘呢?」
她说得没错。我们村子里大大小小三巨口人有病没病会先穿过市场口去找彭师父,这是惯例。大伙儿愿意跟着他学那套踢狗狗不咬、打猫猫不叫的烂拳法,其实也都
是家里大人的意思因为据说凡是叫他一声师父的看病拿药打八折,排得上入室弟子的打对折。此外’彭师父的武馆后门是个淋浴间,随便什么人随时可以进去冲个凉再出
来,一概免费。他还有个教大人们放心的规矩:自凡是跟他练过一天拳法的,出门就不许跟人打架过招’违犯了这个规矩要顶板凳跪碎砖场子。我们孩子家背后都说丨丨
这是因为彭师父的拳太烂,烂到谁也打不过,祇好不许人试手,因为一旦试出了高低,他彭师父的两手三脚猫的功夫就无论你打几折也没人肯领教了。可是话说回来:村
子里的大人要靠彭师父的药酒长命百岁,你又有什么办法?
红莲这样说起来,听着不祇像是对我一个人的种种过往熟极而流,就连对我们那一整个破烂眷村的生活环境都能如数家珍、历历如绘。我于是一耸肩、一摊手,认栽
了;翻身倒回床上去,有气无力地对着天花板叹了口气,道:「要干嘛你就直说好了,我反正烂命一条,没什么好赔的。」
「我又不是那帮猪八戒,干嘛这样讲话?」红莲顿了顿,咽口唾沬,彷佛狠狠呑下一口多么大的不愉快’才勉强微笑着说:「其实,我们也不知道该不该麻烦你。可
是有件事实在很要紧,跟这件事有点关系的人又都跟你有些来往,有些瓜葛。所以」
红莲猛地扫我一眼,瞳人正中央迸出两颗如星芒电火般耀眼的闪光,一瞥而逝,似有无限委屈,可又无从辩白或者是她认为我根本无从理解!总之,她就那么看了我
一眼,好半晌才继续说:「我跟你打炮只是因为我想跟你打炮;就像你跟我打炮祇是因为你想跟我打炮一样。反正打炮就是打炮,不是吗?」
「这一点很对。」我近乎有些负气地用力说道。我心里也许不是这样想的,可是每当我所想的跟所讲的不一致的时候,我讲话就会特别大声,而旦会重复:「你这一
点说得很对。」
但是红莲似乎无意在打炮这个辞’或者这件事上绕什么无聊的圈子,她的语调温柔、语气平和,用字非常谨愼,像是背出来的讲稿一样:「我们有一段时间误会你接
近孙家那女孩儿是别有用心的,可是后来我们发现你根本是局外人,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我是不是可以知道:你们又是哪一们呢?」我打了个冷颤,随即顺手抓了个枕头,紧紧抱住。
红莲没有立刻答我,脸上反而露出了一种令我觉得既陌生、又熟悉的表情陌生的是这表情第一次出现在她的脸上,熟悉的是它让我马上想起那年在彭师母的菜畦旁边
看上去心神荡漾的小五;一个在想着另一种生活、羡慕着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的一个状态的那种神情。
接着,红莲不知道多么轻又多么重地咬了两卜下嘴唇,咬得泛了白又潮了红、潮了红又泛了白,才说丨「以后你会知道我们、我们是黑道。是暴力团。是地下社会的
成员。是恐怖分子。我们世世代代都是这样的人而且永远翻不了身。」
「有那么厉害干嘛偷我的垃圾?」我哼了她一鼻子,把那句「你以为我他妈是给吓大的?」和了口唾沫咽下肚去。因为我忽然从她的眼眶里瞥见盈盈汪汪的两点泪光
那当然不是什么悲伤、哀痛的泪光,而是一种好容易说了什么实话,可是人家笃定不会相信你,而激出来的泪光。我太知道这种东西了我每回跟所里那几个看我写不
爽的教授讨论什么学术问题的时候,他们总皱着鼻头、眉眼微微勾挂着一抹笑意地听着,我才说完,他们就乐了:「张大春!你又在写了?」那一刻,我的眼角里就
藏着这种东西。
但是红莲毕竟没让泪水落下来,她还是浅浅一笑,道:「眞要是偷你的就不让你知道了。我现在只问你一件事’‘你认识岳子鹏吗?」我摇摇头。
「万得福见过那张纸条没有?」我又摇摇头,但是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丨「町是那阕词本来就是他和我老大哥拿给我看的,他说他看了十七年看不懂,要我看看。」
红莲点了点头,走到床边,把那只腕子剌了朵红莲花的手往我脸上磨蹭了半天’像是有些儿依依不舍的意思,然后才缓缓地说‘「第一一一件事,’可不可以答应我
不要跟任何人提起那张纸条上的岳子鹏知情者也?」
「那可不成!」我更猛烈地摇起头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管是万得福还是我老大哥,祇要他们再来找上我,我是非说不可的。」
「如果我告诉你:这样会害死他们呢?」红莲冰凉冰凉的手停下来,想了想,又说:「你总不希望你老大哥哪一天又被什么灯架子砸一下罢?」
一听这话,我倒有一种脑袋被灯架子狠狠敲了一记的感觉她是什么意思呢?这是出自善意的警告?还是恶意的威胁呢?会是她,或者她「们」下的毒手把我老大哥打
得头破血流吗?还是这后面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黑道、暴力团、地下社会和恐怖分子昵?我这个轰然作响的脑子忽地灵光乍闪,从她先前的话里找着一条缝隙钻了进去:
「万得福好、我老大哥也好,他们混黑的也就算了,我没话说。可是你刚才还说盯我也因为我是彭师父的徒弟。难道彭师父也是黑道暴力团地下社会恐怖分子吗?也有人
要打破他的头害死他吗?」
「你彭师父」红莲沉吟了半晌,才道:「就是岳子鹏。」
彭师父’一个每天提着个空鸟笼子四处蹓跶。成天赝垂着头、哈着腰、佝偻着脊梁骨,天气再热也围着条毛线围脖儿的糟老头子。我们这些奉节俭持家的父母大人之
命,不得而已,拜之为师的小孩子、小伙子们背地里给他取过一个外号,叫「越活越回去大侠」。这外号的源起是他老婆彭师母得的一种怪病,每当她发病的时候,整个
人的意识就退回到记忆里去’而与现实的一切失去了联系。据说她这样倒退着活并非漫无边际,而是有条不紊地、好整以暇地从四十岁上往回一点一滴地过,只不过节奏
有时快些,年倒退好几年;有时慢些,好几年退不了几个月。不发病的时候过一天算一天,比什么人都实在。彭师父常在她不发病的时候和她口角,骂她:「越活越回去。」彭师母并不知道自己眞地会发这种越活越回去的怪病,自然不以为忤,于是也经常反口骂彭师父:「你才越活越回去!」这,就是「越活越回去大侠」的典故。在全
村百来个小辈的眼中,「越活越回去大侠」是个笑话。我猜想:除开长7一身孬皮懦骨的孙小六之外,没有谁尊他敬他如当面口中所喊的那一声「师父」。当然,恐怕也
祇有孙小六打心眼儿里认这笔师徒帐。对于我们这些为了看病打折而拜师的徒弟们来说:彭师父要比彭师母还可笑一点。
可是,当红莲那样说的时候,我忽而有一种笑不出来的感觉虽然彼时我并不知道岳子鹏是个什么东西。红莲的结论简单、明确、斩钉截铁:岳子鹏这个名字已经在江
湖上消失了十七年,可是彭师父在双和街菜市口过他那种近乎窝囊废的拳师生涯已经不只一一十、二一十年;换言之:不能说是在十七年前发生了一件什么辜,使得岳子
鹏改名换姓或者改头换面,而是早在一一十甚至三十年前,岳子鹏这个人就巳经在过一种两面的生活;直到十七年前,发生了!件什么事,使得以岳子鹏之名而行的那一
面的生活中断广、消失了、不复为人所知所忆了。问题是:什么人才需要过一种两面的生活?又是什么事使其中之一面永远不能复见天日?
「不把岳子鹏或者你彭师父的底细搞清楚,岳子鹏知情者也就会是太危险的一句话。」红莲的第一个结是这样的。「对谁危险?」
「对万得福、你老大哥、我们、还有你当然,对你彭师父来说也一样。对任何人都危险。」这是红莲的第一一个结论。
她的第三个结论似曾相识:「改天再陪你睡,嗯?」等我老了以后!我是说要等我老到都已经不知道***硬起来是个什么感觉以后如果还有人问我初尝禁果的滋味
如何,我可能要花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去解释,但是我一开始会这样说:「那滋味就好比你知道了一个不能说的秘密之后就老想着用个什么方法撩拨着让人知道它一样。」一种近乎皮下痒的间歇骚动,一直以神秘、颤抖的方式刺激着你的中枢神经,却不让你辨识出它眞正的位置的一种痒;鼓舞着你、怂恿着你、挑逗着你重温一个秘密你
太想再确认一次、再确认一次它是不是眞正値得的秘密。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民国七十一年底的辜,我〗一十五岁,还可以在研究所混半年这半年写不出论文来,非但得入伍当大头兵,连拖磨了四年的硕士学位也算泡汤完
蛋。可是我眞正关心且祇愿意关心的事是红莲什么时候会再度出现。我想念她。
那是一种从来不曾从我体内浮涌而出、抵挡不住的情感我开始想念一个人。也许我该说得更坦率一点:我想念她的身体。这种想念里绝对掺了一种关于遗忘的懊悔在
内;我觉得非常地不舒服犹如忘记了一个极其重要的秘密那样一开始的时候,我总是躺在床上,闭起眼睛,幻想着红莲再度匍匐近前,压伏在我身上的模样。然而很快地
,也许祇有几秒钟的时间,我已经不能记得她的长相。一切似乎都是非常模糊而不确定的。她的长发、她的皮肤、她的躯体的每一个看来新鲜又饱满的部位,那些影像不
时地会溶化成完全不同于原貌的东西。有些时候,红莲的脸会变成小五的脸,有些时候又变成自助餐店送我辣椒小黄瓜的老板娘的脸、彭师母的脸、我硏究所乃至大学同
班同学的脸;还有一次是家母的脸,那:次吓得我猛地坐起来,拉伤了腹肌。
可以名之为一种惊恐的’我不停地问自己:难道要直到红莲下回再突然出现为止,我都无法再想起她眞正的模样儿了么?难道我的记忆力就是如此之薄弱,以致转眼
便不再能看得清自己曾经那样亲近、那样狎昵的对象了么?难道我在和红莲拥抱、撕咬、纠缠、抚触的那每一个片刻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消失、隐遁,再也回不来了么?难
道最令我难受的是难道我定要这般牵挂着另一个人么?
整整一个礼拜过去,我祇能做两件事:昏昏睡去之后不知何时醒来,醒后拎着个矿泉水的空瓶子到飮水机的龙头底下接水,再拎回房间里喝一半,剩下的一半像那天
红莲所做的一样,从头顶往下浇淋,直到浑身湿滑冰冷。
最后不知道是缅甸还是越南发现了我。总之他们几个合力把我架到新庄省立医院里去吊了几瓶点滴。我还记得泰国认为我读书过于用功,以致神经耗弱,造成心因性
的厌食其实就是潜意识地想自杀,以逃避缴交论文的大限。医生告诉他:应该不会有这么复杂,我祇不过是营养不良而已。马来西亚则偷偷对我说:他认为那医生什么都
不懂,然后他对我眨巴眨巴右眼,道:「你谈恋爱了,对不对?」我说放你妈的狗臭屁。
我在省立医院住了两天,打了十六瓶也许是糖水、也许是盐水之类的玩意儿。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医生以非常严峻的语气告诉侨生们‘丨不可以再让我一个人住在宿舍
里了,得把我送回家去,让家人照料调理一阵。
就像从酒馆里打完架回学校的那次一样,我躺在马来西亚的怀里,坐在马来西亚右边的泰国一路上轻轻拍着我的腿,叫着我的名字,祇不过这一回越南坐在右前座,
开车的是缅甸而非红莲。他们不让我自己坐的原因很简单,他们怕我撑不住。我身体下面垫着条大褥子,活像个婴儿载着这个婴儿般的我,他们开了一个小时的慢车才把
我送回西藏路我不知有多久没有回过的家。
没错,我的家,西藏路一百一十五巷临街第四栋四楼公寓的底楼,隔着一百一一十五巷这巷子可以会车错驶,比一般较窄小的街道还宽绰对面就是莒光新城了。莒光
新城不知道已经盖好多久,住户似乎都已迁入,窗光鳞次,透着白、透着黄,有人家怕热不怕冷,大冬天还开着吊扇,将室内的灯光闪得忽明忽灭,打赌那一家子日后都
要得散光眼。我缓缓下车、踩踩稳,扫视一圈这个看来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彻底逃脱的环境,竞然有一种想要掉泪的感觉。马来西亚很不识相地搂搂我的肩膀,说:「还
是回家好,对不对?」他说的也许是他自己的心情,我应了他一句:对你妈个头。他笑了,很以为看穿我的心事是件値得会心得意的事。缅甸喊了声保重,然后,四只分
别来自四个国家的手从四扇车窗里朝外伸着、摇着,不一会儿转出了巷口,我依稀还听得见他们全无半点忧愁烦恼的笑闹声。
我站在红砖道上,抬手摸一下透着白光的那扇窗户外的铁栅栏里头灯影之下坐着的当然是家父。向前走五步,我又摸了一下透着黄光的那扇窗户外头的铁栅栏家母也
仍在房里,应该已经睡熟了。我忽然迟疑起来,打从每丨根骨头的深处(甚至可以说是骨髓的深处〕,冒上来一股异常浓重、强烈的羞赧之情来。
是的。我居然如此如此地害起羞来了;像是做:丨一件绝对见不得人的、天大的坏事,且为世人所知,而我不得不面对。套句村子里最凶悍的徐老〃一一当年的名言
申‘「就好像正在卯管卯到爽歪歪的时候门窗大开,被一马路的人都把到,的那种糗蛋法儿。」徐老三教我们这种黑话的时候他还祇是个高中生,还没混成个大军火贩子
;我们也都还在念小学,根本不知道「卯管」就是***。「把」就是看、「糗蛋」就是尴尬到极点的意思。可是我们都跟着笑,觉得长大到徐老三那个样子刚好,刚好天
不怕、地不怕了。
可是我已经一十五岁了,刚有过平生第一次的肉体之欢,却丝毫没来由地、像个孩子一般地感到羞赧。彷佛咱们张家门儿祖宗八代的颜面都被我丢光了一样。我掏出
钥匙,正要往锁孔里插,猛然间又像在公厕里撒完了尿那样抖擞两下又赶忙把它收回来;一串钥匙被我抓在口袋里晃郎晃郎响了不知有多久。等我再逛回一百一一十五巷
的窗边’发现连家父房里的日光灯也熄了。在那样前所未有的、令人羞赧不安的夜里’我忽地想到两个字,寂寞。也就在那一刻,四周无际无涯的静谧与幽暗之中传来轻
轻的一声呼喊:「张哥丨」
声音是从巷子对面莒光新城楼下的一个门廊深处传来的,正当我不知道该不该应声的剎那,那人又喊了声:「张哥,是我小六。」
孙小六,十七岁的青年比当年的徐老三还要大上一点从门廊里忽一闪身,犹如一头拉拉山里出没的黑熊。也许是我的错觉,其实他并没有变得太高或太壮;也许他眞
地长大了许多,祇是我在惊愕之余不免夸张了那一瞬间的感受。总之’我愣了几秒钟,还没想到要不要走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欺身过来,站在我的面前,夜色中龇着门牙对
我傻笑。
他的身量显然要比我大上一号,可是稚气未脱,笑起来十足还像个小学生。上身罩着件祇有快要老死的人才会穿的藏青色盘扣夹袄!显然是从不知道哪个爷爷辈儿的
亲戚那儿接收来的,反而应了流行。那两年吹中国风,巴黎伦敦米兰纽约都看得见无肩线、前开衩儿、锟边带盘扣的唐装零碎。不过我敢打个一百万新台币的赌,孙小六
根本不知道这些看他的下半身就清楚了:那是条地摊上九十块钱一条买来的所谓牛仔裤,和眞品!样下水缩三寸,但是晾干之后再也挺硬不起来,村子里的小伙子喊道这
种裤子叫鸟崽裤,取其烂鸟不硬之义。再往下看,嫌短的裤脚在踝上半尺就打住了’该有袜子的部位没有袜子,光板踩着双棉布鞋。我上下打量了他两回,想不起该同他
说什么,只好指指他脚巴丫子,道:「还是小五给你缝的鞋?」
孙小六似是有些儿得意地点点头,道:「我姊也给张哥缝了几双,还老问说张哥什么时候回家,她要我给送过来。」
我也点点头,接着便想不出什么可以和他搭讪的话了。可这么继续聊下去对我很要紧,因为比起掏钥匙开门回家来,我情愿在这寒风刺脸的街道边多站一会儿。妙的
是孙小六似乎也没要走的意思,而他大约比我更不会找话闲扯’支支吾吾了好半晌,我不知哪根筋不对了,忽然冲口冒了句:「你现在还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我用大拇
指和中指打了个榧子,接着说:「好一阵不见人餐?一
孙小六把脸垂得不能再低’看他的鼻翅和脸颊似乎是笑着那种小孩子家害臊而不得不应付场面的笑一只手使劲儿往后脑勺上反复抓挠,最后实在不得已的样子,才迸
出一句:「眞地没
「什么东西没办法?」‘
「我也不想离开家,在家多舒服?可是没办法;我要是不去才要倒大楣呢!」「你是给人绑了票?」我越听越觉得奇怪,:半也因为这可以是个话题反正他不说’我
就穷问;一问下去,就想起一大串往事来。想起了什么,我就再问下去,总然不急着进门。他不答我,拿棉鞋往红砖上磨蹭,顺着砖面上的古钱印子打转,转了一圈又一
圈。「那一年我们在这边顶楼,你还记不记得?」我用下巴朝身后的莒光新城昂了昂:「你玩人家楼板上的钢筋,结果弄弯了好几条,还把那些钢筋胡乱插在暗处,有没
有?」一面说着’我已经想起一个可以眶骗他一记的好主意丨
「我不记得了。」孙小六顺势回身望一眼那楼顶,眨巴眨巴眼,狐疑地说:「是我爸揍我的那天晚上吗?我不记得有什么钢筋啊!」
「你当然不会记得,可后来你知道出7什么事吗?」我强忍住笑,一本正经地瞎编下去:「你祇不过是手痒,随便捡几根钢筋来弯弯、杵一杵’可是谁知道呢?人家
在顶楼施工的泥水匠怎么会想到有人那么手贱,在暗处设了机关,结果第一一天晚上就有一个倒霉鬼给绊了一跤,从电梯洞里广来。」天堂在线书库hp:天堂经典书库hp:com电子书下载hp:com幻魂文学网hp:
「死人了吗?」孙小六这一下慌了,两只眼睛瞪得铃铛大。
「从十一一楼上摔下去,你认为还活得了吗?」接着,我告诉他有四个五十多岁,穿青年装的老青年来查这件事,发现顶楼地上的钢筋环并不是原先的设计,他们非
常仔细地找出几枚「十分可疑
的指纹」,发现那指纹竟然是一个小孩子的。说到这里,我刻意作出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抬手拍拍他的肩膀,道:「反正已经过了五年了,你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他们那时候没找上你,现在当然也没理由再找你,对罢?」
可是一如我所预期的孙小六益发地紧张起来,两只垂在身侧的手掌不停地在鸟崽裤的边缝上搓着。最后,彷佛下了个极大的决心似地开口问我:「那我还是有罪吗?」
「过失杀人,当然有罪。不过那时你还小,应该不会判你刑的;顶多你爸要进去蹲几天,管束不周嘛不过还是要看他们抓得着、抓不着你就是。」
「我不能再给我爸找麻烦了’他会掐死我!」孙小六一面说、一面急急回身,跑到对面大楼门廊前的石阶上反身坐下、起立、又坐7,用双手掩住脸,十只手指头尽
往发根深处插搭。我继续朝我设定的计谋走上前,说下去,
「奇怪了!你以前不是告诉过我:你可以让人找不着你,人找不着你你担什么心?」「我是无所谓。」孙小六依旧愁着一张脸’环臂抱膝,遮去鼻口,声音倒像
是从裤裆里发出来的:「可是不能再给我爸妈找麻烦了’我已经太糟糕了,太糟糕了。」
「你是说你动不动就要离家出走’一去就跟死了一样?」我锁住他的话,同时往他身边的石阶上一屁股坐下,把声量放低;「眞地没有任何人知道你去了哪里?」
孙小六却不再言语了,把个脑袋又埋进臂弯里,就像我们小时候常干的那件事使劲儿闻自己放出来的屁味那样。我又追问了一句,临时还想出了一套拐他吐实的说辞
:「你要是肯跟张哥说,张哥也许还有办法救你;你要是’个劲儿装哑吧,那几个穿青年装的哪天又想起你来,我可是一点忙都帮不上的我告诉你。」
「张哥要我说什么?」孙小六依旧埋着头脸,跟他自己的***说。「第一,你在外面瞎混,有没有让任何人知道?」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孙小六说:「家里是不知道的,外面的话张哥,你也清楚‘,不管混什么,总不能一个人混嘛丨」
「那你是混哪里的?血盟?血旗?飞鹰?还是竹联?」「不不不!张哥,我没有混那种;我是学手艺;我师父不准我混那种的,张哥你搞错了。」
「好。我再问你第一一,如果是学手艺,为什么五年才学一次?一次要学那么久,还都不同家里联络?你已经搞了几次了,三次总有了罢?」
「四次了。」孙小六嗫嚅着说:「这次我才刚到家,还没进门呢。」
接下来我再问他学了些什么手艺?跟什么人学?在什么地方学?学到个什么程度?他通通不答,彷佛趴在臂圈里睡着了一样。我只好使出撒手锏:「我忘了告诉你’
那四个家伙还去找过你师父。」
一听彭师父,他果然发了怵—丨脖梗儿挺起来、双眼直出去,傻了。反正是耗着不回家’我索性一发不可收拾地编下去:「他老人家找我去,要我好歹打听打听你这
些年到底都在谁的门下混。今天你不告诉我,明天他还是要这么问你的;你不如跟我说了,我还可以帮你拿个主意。」
这一招看来似乎起了一点作用。孙小六叹了口气,眨巴几下眼皮,道:「我很为难的张哥你不知道,所以才隔这么几条街,我却已经好几年没去看师父了。」说到这
里,他又打住,过了也许好几分钟,他再贬两下眼,居然眨落了几滴眼泪,起初祇是几滴,在遥远的一盏水银路灯映照之下盈盈闪着亮光。接下来可了不得,龙头开了闸
口,泪水串成行,沿脸淌下,收拾不住的态势。
坦白说:我没想到一个像孙小六这样愚蠢又怯懦的孬蛋还能有这么大的委屈。在我看来,哭泣哪怕是婴儿或畜生的哭泣都应该具有庄严的意义;也就是会使人停止思
考、停止观看、停止一切智性活动,而毫不保留地前去抚慰,以便能使之迅速脱离的一种情境。当人因为他者的哭泣而哪怕祇是暂时放弃了智性活动,也就超越广智性,
这是我认为哭泣的庄严意义。可是孙小六在那样哭泣的时候,我有一种近乎被吓了一跳的感觉,好像目睹长出白发的奇石或者生了四只脚的怪鸡,纯粹出于一种突兀的、
难以接受的、对物性的不理解。在那剎那之间,我才发觉我根本不认识孙小六。
「我不像张哥你书读得那么好,又懂很多事情。我一点办法都没有,祇好随他们的便;他们要我干嘛我就干嘛。你知道的张哥,我就是这种人,谁要干嘛我就只好干。我什么都不行、什么都
就在我要问他:「他们」是谁?而「他们」又要他「干了什么」的那一刻,从青年公园方向疾驶过来一辆开着远光灯的轿车,轿车在即将驶过我们面前的时候猛里煞
住,车身打横,挡住了整条大巷南来北往的通路。几乎同在下一瞬间,前后左右四门大开,从车上窜出来四个五十多岁,穿青年装的人物。不错,就是上我宿舍去闹谯的
那帮猪八戒眞他妈说曹操、曹操到一时之间,我根本没想起前些日子编派了一段奇文瞎整他们,场冤枉的事,反而十分奇诡地我掉进了
自己刚刚才编织的谎言里;也就是当这四个猪八戒厂车站定之际,我还以为他们其实是冲孙小六来的。于是,可以名之为「不知衰」的我居然还拿肘子撞了孙小六的
腰眼一下,低声道:「我脔丨说鬼鬼到;他们眞地来找你了。」
可是开车的那个猪八戒却冲我招广招手掌心向下、手背朝上,五指并拢,在空气中划两下,叫狗一样地道:「过来!」
「叫我吗?」我瞄一眼正擦着泪水的孙小六,想起自己扯的谎,登时心一凉,嘴里还硬扯:「搞错了罢?」
他们当然没搞错他们是那种就算搞错了也能把错误说对、改对的人车身右后方那个绕过车尾的时候用一种类似戏台上的伶工捏鼻子拖长腔地喊一声我的名字:「张大
春」
同时右前座下来的那个则「豁浪」一下从后腰或是上衣后衬里掏出一副明晃晃、亮森森,看来是不锈钢材质制成的手铐,那手铐也像要先恫吓谁似地发出冰冷的撞击
之声。
接着,距离我们这边最近的第四个猪八戒环手抱胸’慢条斯理地说:「什么什么在大通悟学之下?又是什么什么密取?还来个什么什么什么什么戒所得?你小子究竟耍的什么鸟把戏?今天不弄明白,咱们几个就他妈是猪、八、戒丨」
如果不是那副手铐看起来逼眞吓人,我本来可以登时回一句:「你们早就是猪八戒了!」可是换了任何人,在当时那个处境;我猜顶多祇能像我一样故作平静、无辜
、且幼稚地一摊手:「你们是这样欺负老百姓的吗?」
偏在这个当儿,我身旁早已站起身来的孙小六拍了拍鸟崽裤屁股后面沾的灰,步下台阶,一面应声说道:「这其实不关张哥的事,都是我‘个人干的。」说到这里,
他停下脚,回头望我一眼,道:「张哥!一人做事!人当’我既然害到人家,就该认这个帐;不然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心里也不踏实。拜托你跟我爸妈还有我姊说一声,就
说大不了进去蹲一阵蹲一阵也好,省得那些人又来找我麻烦。」后头这两句话的声音忽然低了许多,像是跟他自己在嘀咕。可我一听就明白了:他以为这几个猪八戒是冲
他来的在我顺口胡编的故事里,孙小六十一岁那年玩钢筋失手害一个泥水匠摔下十一一楼去而此刻的孙小六正像个大义凛然的侠客一样昂然走进那虚构的故事里去。我还
没来得及分辩,开车的猪八戒却抢先一抬手,阻住孙小六的去路,同时朝我一瞪眼,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小***秧是哪里冒出来的」—丨没待话说完,他下巴颏儿歪了
歪,似乎是示意拿手铐的那人对我下手。也就在拿手铐的和他擦身之际’孙小六左手倏忽向旁伸出,右手打个反扣,将开车的猪八戒阻挡他的那只胳臂绕成了麻花儿,人
脸却「碰」的声撞上车窗玻璃。拿手铐的只差一寸之远便逮住了我的膀子,可他没逮住,身形却好似被脚下一滩滑油扯倒脚在前、头在后,身躯平平直直腾在空中,胸口
横着孙小六一只颀长的左臂,这左臂犹似那些特技团耍盘子的家伙们手里的竿子,一绕之下,那人兜空就旋了个大车轮。
这一切祇是弹指间事,孙小六在同一时刻中叫声:「别动我张哥!」两个猪八戒便不省人事了只那轿车的左前窗上落下巴掌大的一滩鲜血,车头边地上扔了副手铐,
两个猪八戒哼也没哼一声,几乎像是商量好了似地并排躺在地上。
另两个这时也已经脚前脚后闯到我和孙小六的右侧,先前像个唱戏的似地喊我名字的那个反手从屁股后面不知什么地方掏出一支黑漆溜溜的玩意儿等我看清楚那是一
把手枪的时候手枪已经飞到三楼高的半空之中,旋着轮状的花影儿掉下来,掏枪的猪八戒这一回恶吼了一声。我随即发现,,他的手掌彷佛和腕骨失了联系;全靠一层薄
皮垂挂着。
剩下一个刚才还同我说「什么汁么」绕口令的猪八戒赶忙倒退几步,站到巷子对面的红砖道上去丨说得更精确些:就是站在家父寝睡的房间外面。他两手反仆在墙上
,被自己的车灯一照,眼睛挤成了斗鸡,鼻子嘴也扭着、歪着,过了大约有五秒钟左右,身子向下一滑,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动也不动一下了。给踢断手掌的这个连忙对
我们说:「不成!他有羊痫风,得赶快撬开他牙巴骨;不然他连舌头都给嚼碎了。你们得帮我一个忙」说时,人已经跑上前去,伸出没断的左手探进那癫痫发作的家伙嘴
里,不料却给「喀叱」一声狠狠咬住,这一下全乱了。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弯身拾起地上那副手铐,尽力往远处扔了,再踅到丈许开外的排水栅旁捡起那把手枪。等我把
枪塞进栅孔里,孙小六早已手起一扯,把咬人的病患的下巴颏儿给卸下来,算是救下断掌猪八戒的左手。不待任何人开口,他又回头走,把巷当央打横了的车身祇轻轻一
推,那车就靠了边不过猪八戒们原来就是自南而北开过来,这一下朝西停靠,占了对面车道。孙小六显然管不了那么多,吁口长气,对那断掌猪八戒说‘「告诉你不关
张哥的事,你们不听;现在可好,也不关我的事了。」说完掉头往双和街、青年公园方向疾行而去。我自然不能留下来,只好抢步上前,勉强和他并肩走
着,同时低声问:「上哪儿去?我们。」
「到了青年公园就安了。」孙小六的脚步越走越快,快到我几乎看不清他的左右腿奇妙的是我并没有落后;甚至可以说:我走得和他:样快。然而我是不可能走得这
么快的就在我狐疑越深之际,才赫然发觉我的两条腿根本未曾沾地;之所以能够且行且进,还走得我迎风猎猎面如刀割,完全是因为孙小六的一只右手掌:直抚按在我的
脊梁骨上。换言之:是他一路用掌心吸着我向南疾走。从西藏路复华新村第四栋破公寓弄口,走到青年公园的小侧门,在我的感觉中只花了一一十秒钟。我还来不及跟他
说出我当时极端复杂的感受:比方说:惊讶、恐怖、亢奋、紧张、敬畏……以及其它;孙小六忽然闪身钻进那扇经常有闲人和野狗前来撒尿的水泥短墙,在墙的另一边闷
声说道:「张哥丨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们小时候不不不,我是说我年纪还很小的时候?」
「怎么样?」我也学他右一闪、左一闪,闪进第一一面水泥墙的时候碰了一鼻子洋灰,登时涕泪「我小时候青年公园还是高尔夫球场,我们进不来,要逛就得去逛植
物园,走好长一段路。有一次我们骑车去,还给警卫抓起来盖手印;那警卫还说:从此以后我们都是有前科的了。」「嗯。」我捏着鼻子,点点头,道:「去他妈什么狗
屁前科,全是唬人的。」「我一直记得小时候的事。」孙小六这一下放缓步子,但是他似乎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要做些什么,是以他忽而向右走十步,又忽而向前
进八步,再折向左走五步,脚尖不时朝土质地面戳上一戳,随即又继续大步迈前,嘴里没忘了继续说:「如果能够的话,我眞希望自己一天也不要长大。」
接着,他问我记不记得曾经在植物园的凉亭里告诉他亭子的石板地底下埋了个黑道大哥,我说记得。他又问我记不记得曾经送过他姊一支翡翠簪了,我犹豫了一下也
说记得。他再问我记不记得他、小五和我在更小更小的时节玩儿办家家酒;我扮爸爸、小五扮妈妈,他却是我们的小孩。这’我无论如何是不会说记得的,于是狠狠地摇
了几卜脑袋。「我反而记得那些,反而记得很清楚。我爸说我脑子里净记一些比垃圾还没用的东西。可是」一面说着,孙小六一面蹲下身,把一根儿童游乐场上的水泥桩
子连根拔了起来是那种碗口粗细、上半截刻意漆成树干色,假作砍去半段,祇剩下半段的树桩墩子。听说这种墩子是专门设计了来训练小孩子平衡感的公园设施,可是多
少年来我从没见过任何一个脑筋正常的小孩子肯到那墩子上去站过一回或者走上半步。孙小六拔起!根来,另只手朝那地洞里探了几把,随即扔在地上。我定睛一看,才
发觉是一大堆松果。孙小六没住手,再拔起另一根,自然又挖出一大堆松果,口中继续说道「可是我总觉得小时候什么都好,什么都有意思。我没读书;张哥,所以不会
说。可我的意思张哥一定懂的。小时候就是无什么无?无」「无牵无挂?无忧无虑?」
「对’无忧无虑。」一边说着,孙小六已经把拔开的六根水泥树桩全给种回原先的坑里,一边数着散落一地的松果。我终于忍不过,问道:「这是什么?松果吗?我
们要在这公园里过冬吗?」「差不多。」孙小六连看也没看我一眼,鸟崽裤口袋里摸出一个怀表般大的金属盘子,觑一眼,又仰脸衡天,手遮亮掌睇了睇’口中喃喃念厂
串乾坤震巽之类的咒语,站起来,朝左前方小小心心走了七步’下手放了一枚松果。接着,他的动作逐渐加快;分别从他立身所在的位置向不同方位又各走出五趟,再走
回原点。每趟各走九到十八步不等,每隔几步便再放下一枚松果。这时我注意到:他每回一次原点再出发,都会转四十五度角或九十度角;且每一枚松果都是尖朝下、柄
朝上,看似轻轻一放,其实无论著地之处是柏油路面、或土坡草丛、或红砖马赛克,那松果就好似扎进了一块豆腐或果冻里一样,再也摇晃不得。等我数到第一一十六还
是一一十七枚松果的时候便再也跟不上,他简直就像个电影里运用快速镜头拍下来的鬼影子一样乍东乍西、忽南忽北,兜前转后,搞得我晕头转向,几乎要一口吐出前两
天医里那帮人用点滴针打到我体内的糖水盐水
孙小六忽然停下来,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抬手擦拭一下额头的汗水,苦笑道:「这个复杂一点,时辰过了就不灵了;所以非快:点摆不可。」
「阵?」我愣了一下,彷佛就要想起些什么人或什么事情来,可是他话里的一切太诡异、太离奇,我什么也没想起,祇道听错了阵?我看不出青年公园里的一花一草
、一石一木有任何不同。半枯的树依旧迎风抖动着叶子’因为接触不良而闪青炽白的水银灯也仍旧十分科技地亮着。哪里来的什么阵?
孙小六这时蹲在一根水泥树桩上,蜷缩如台湾猕猴作畏寒状,滴溜溜转着两丸瞳人,四面八方扫视了几圈,才说:「现在谁也找不着我们了。不信张哥你往外退十步
,看看我在哪儿?」
我根本听不懂他说些什么,可是依言我退了十步!—其实不到十步退到第五、六步上,我两眼一花,祇觉原先面前的一切都走了样;漫说那些高高低低的水泥树桩不
见了,连一旁供孩子们攀爬的绳梯、围栏、树屋状的瞭望台、稍远处的秋鹤和跷跷板、旋转椅和公共厕所……也全都不见了,代之而出现的是一排三层楼高,修剪整齐的
松树而且是近一一十年前,青年公园尙未开发建设之时,绕圈种植在高尔夫球场四周的那种松树。我揉了揉眼皮,继续朝后退足到第十步也许还多退了几尺,情景依旧如
是:方圆近百公尺以内尽是绿草青松,祇不过在夜色之中呈现一片片深浅不同的黝黑之色。至于百公尺之外,模模糊糊可以看见些许水银灯泛白的光泽,棒球练习场边高
大的铁丝网,两座凉亭和一张仿欧式风格的白漆长条椅。我禁不住「噫」了一声,喊道:「小六?你在哪里?」
孙小六应了声:「这里。」他显然还在原处,也许是我正前方一一十尺远的一根水泥树桩上。依照残留在我眼帘上的视象,他应该仍像先前那样维持着有如台湾猕猴
的蹲姿,可是我看不见他。但听他接着说了句:「照原路走回来。」
「不成,有树挡着,我过不去。」的确,一排密匝匝的松树明明横陈在六到八尺之外,枝干嶙峋、针叶茂密,不是松树是什么?然而孙小六毫不犹豫地从一株树干的
「里面」叫了声:「张哥快过来啊!」
就在那一瞬间,我眼前的树丛上打横扫过;束白光,光源是从我身后发出的,一扭头我看见两条人影和一支射出刺眼亮光的手电筒直直向我逼近。连想也没敢想,我
猛地撒腿向前冲出,就在几乎要撞上一株松树的霎时间本能地闭上眼睛可是我什么也没撞上孙小六、水泥树桩、绳梯、围拦、瞭望台……一切消失了片刻的实景实物又原
封不动地出现了。孙小六这时伸出一只食指竖在嘴唇上;我当然也不敢作声,任那光束从我身上扫去移来。奇怪的是:那两个人越走越近,却似乎完全没能发现我们。然
后我看清楚,拿手电筒那个是青年公园巡夜的驻警,他身边那个是断了掌骨的猪八戒。
「明明有个人影的,长官。」驻警说。「废话!」猪八戒说。「而且还有人讲话的,长官。」「我没听见吗?废话!」「跑到哪里去了呢?」
「你问我我还问你呢。」‘他们一面说着,一面朝棒球场的方向寻去。我转头看一眼孙小六,他轻轻晃着身体,是那种应和着某种旋律柔和、又节奏明快的音乐而摇
晃的架式;一、二、一、二。有如吉特巴舞曲〈在老橡树上绑一条黄丝带〉是的,碰、恰、碰、恰……我跟着晃起来,悄悄哼起我所熟悉的歌曲。越哼越大声、越哼越嘹
亮,最后我索性放开喉眬唱了起来。
在我开始意识到这天夜里的经历有多么神奇—以及一九八一一年台湾流行的文学术语:「魔幻」之前,我是如此如此地享受着有生以来第一次眞正体验到的自由,
一种前所未有的逃脱、前所未有的解放、百分之百的躲藏。试想:一个力图逮捕你的猪八戒近在咫尺之内,对你居然视而不见;整个世界居然对你视而不见,爱你的人恨
你的人知道你的人漠视你的人想念你的人讨厌你的人
总之对你视而不见。这是多么美妙的丨个境界丨
我一遍又一遍地环视公园里这个被大家名之以儿童游乐区的地方,最后禁不住像个小孩子那样兴奋地原地绕起圈子来,一圈又一圈、一圈又圈,终于可能是由于双腿
酸软无力或耳轮深处那套司平衡的半规管失去了作用我仆跌在地,喘息着,口鼻因吸入大量的泥沙而呛咳不止。但是听在外人的耳中,那呛咳的声音,应该是非常非常快
乐的笑声。孙小六也和我一样,快乐地笑了起来我和孙小六见着彭师母、听她说往事是好些天以后了。在那几天里,孙小六教我辨认遁甲阵的方法,而我们就躲在八八六
十四枚松果所形成的遁甲阵里。每隔两个钟头也就是所谓的一个时辰;他会移动一到七枚数量不等的松果,说是只有这样才能维持这阵的外观;也就是让阵外的人一眼看
来祇道这方圆一百公尺之内全然是一片松树林子。关于这阵,孙小六的解说我祇能记一个大概,因为听不明白’所以饶他反复讲了几回’我也祇好拣我听得出来的字记一
记:
「我们这个阵是九遁变化里的第一阵,叫天遁。八门之中的开门、休门、生门都可以设这个阵,不过一定要合天盘在丙奇、地盘在厂奇之数,以得月精所蔽。如果昨天不是乙卯日,时辰上又走不到兑宫,不能逢太阴,则未必能合天遁’也就做不到遁迹隐形。但即使做到了,时移事往,周流不居,就必须在一定的时
辰的交接点上做一点调整。如果是范围比较大,内容比较复杂的阵也就是一阵之中还有一一阵、一一阵之中还有三阵,阵阵连环,彼此应合的,就要手忙脚乱,不停搬运
了。要紧的是起阵的材料、方位和时辰,不能有一点差错。起阵起得不好,就会留破绽就好比,」孙小六又搔了搔后脑勺,想了半天,才道:「就好比你穿了条
旧裤子,也不知道裆线炸了,露出个屁股给人看,还逛大街,就是这么个意思。」
25最想念的人其实——若是按我心里眞正的想法这种天遁地遁七吨八吨的鬼阵尽管再神奇,总不外是仗着外人过于蠢笨才行得通的。好比说天亮以后,打从我们所藏
身的阵外经过的人不知凡几有来晨跑的、有来散步的、有来跳土风舞、下棋、遛狗、走鸟笼的老少男女,人人一副精神抖擞,手脚利落的模样。可是他们之中绝大部分的
人根本不曾注意到周围这个(也许他们每天都会经过的〕小小环境已经起了小小的变化。他们视而不见,:点儿也不觉得儿童游乐区变成一排黑松林有什么値得大惊小怪。他们百分之千、千分之万地忽视着除了他们自己正在干的蠢事之外的一切又一切。在一整个上午的五、六个小时之屮,只有一个小孩儿和三条狗盯着我们看了一阵,也
只一条狗对我们吠了几声。此外,我们并不存在。我也会这么想:哪怕没有摆上这个阵,我和孙小六便祇像两只瑟瑟缩缩、盘踞着一根水泥树桩的台湾猕猴,以那种蹲不
蹲、坐不坐的姿势注视着人来人往的公园一整天、两整天,甚至三天五天,也不会有什么人肯停下来和我们对望一眼。
我大概是在那天接近中午的时候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孙小六,当时他正在替我们那个「天遁阵」作「巳午」之交的调整调整的方法是将对应于九星之中的天芮、天禽和
天任三星的松果向南移动三个他所谓的「刻度」。在我看来,就是在八、九公分之外的所在另凿一孔埋果而已。我一边看他量着、做着,一边这么说道:「你不觉得摆这
个阵很像躲猫猫吗?可是躲了个半天,猫又不来,不是很没趣吗?」
孙小六立刻停下手,从来没见他如此严肃地板着脸冲我说:「绝对不是这样!绝对不是丨张哥你不会明白:你怎么藏、怎么躲,都可能是没有一点用处的;到头来你
就是躲不掉、藏不住。猫要来,牠是一定会来的。你永远搞不清楚牠什么时候来、到什么地方来、怎么来找到你的。相信我张我哼了他一声,道:「你说昨天晚上那四个
猪八戒吗?」
「不祇他们。」孙小六恢复了原先手上的动作’一面沉声说道:「还有很多很多很多人,他们随时随地都会跑出来;很恐怖!很恐怖丨’」
在这个话题上,我们不曾继续谈论下去。不久之后,孙小六开始教我一些出入阵的身法和步法最重要的是一种叫「眼法」的门道。所谓「眼法」,其实就是观察一个
环境之中有没有出现什么不太寻常的东西的一种能力。比方说:在一般的柏油路面上莫名其妙地生出一株蘑菇,在水泥建筑物的外墙上赫然冒出一片柳叶、一朵雏菊或者
一个地瓜,在晶光水亮的瓷砖地板缝里杵着一根毛发或:粒花生仁儿、瓜子仁儿丨这些原本不该生长在某个人工环境里的自然物一旦出现了’就有可能是一个阵的零件。练「眼法」为的就是能‘:眼看出这些阵的零件,再找到其它零件的分布位置;掌握出那零件的数量‘无论多少,同类的自然物总以平方数的量〔二一得四、三三见
九、四四一十六、五五一一十五……)出现再勘察其方位、推算其时刻,便大致可以明白这阵的用途、规模以及存在的久暂。经验累积得多〃,还能看出摆阵之人的目的
和师承家法。
「练眼法是第一步。」孙小六拍了两7我的肩膀’道:「我们会摆阵’怎么知道旁人不会摆阵呢?我们摆阵是为了逃命,怎么知道旁人摆阵不是为了害人昵?」
然后他告诉我:曾经在一个市立游泳池里看见一个人游泳,来冋游了厂圈、一一圈、一百圈、两百圈,最后活活累死在池子里,大家都以为他是溺水,却不知道池底四
角各有一束他自己的头发给人种在马赛克的缝里;他其实是入了人的阵,怎么游也游不出来。「水里也能摆阵?」我说我不信。
「水里火里风里雨里哪里都可以的。而旦我跟你讲张哥」孙小六瞪起一双大眼,道:「我还在一个阵里住过好几个月呢丨当时什么都不知道’到后来我学会摆阵了,
才一点一点想起来:我眞地在一个阵里待过,只是外人看不见我、看不见我们罢了。」
坦白说:一直到他说这些我只能在惊愕赞叹之余摇着头,告诉自己: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超自然事物能在自然中显现或存在’且逃脱自然律的控制。是的。我看见
了,也听见了,甚至还因视听感官之过于逼眞而微微产生触摸得到一些什么的幻觉。但是很抱歉我在大脑的某一深度皮层里跟孙小六这样说:很抱歉,我不相信这些;我
认为你就是从小被什么拍花贼给拍出去流浪,把脑子烧坏了。但是,有另外两个原因阻止我把这些说出口来。第一,我跟这小子耗了大半夜加一个早上,不就是弄假成眞
地想要问出些关于他离家出走,下落不明的往事吗?第一一,现在我自己不是当眞也陷在一个外人不可察知,也无从置信的松果阵里吗?
在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孙小六告诉我他所「住过」的那个阵,让我不得不彻底推翻了所有的疑虑因为当时的孙小六才不到一足岁,叫两岁;那是刚过了阳历新年的
缘故。中华民国五十五年一月十九日,农历乙巳年腊月一一十八日。这一天清晨,才几个月大的婴儿孙小六还给抱在他姊小五的怀里,刚从花莲坐夜车回到台北。带着小
五姊弟俩上花去玩的是他姊弟俩的爷爷,我依稀在年纪很小的时候见过也许次、两次,但是可谓没有什么印象;一定要说有,那印象恐怕也是后来小五说起她爷爷长、她
爷爷短的来,我就像听故事的人想象出故事里的人那样,为孙家的那个爷爷制造出一点印象来:孙家爷爷应该长丨;部长长的胡须,和孙小六他爸爸孙老虎一般左右两
道戟张的剑眉,也许没那么丑、也许还丑些;不过这不大要紧,总之在我脑子里有那么个面目模糊的人物就是。
小五曾经跟我说过:孙小六出生没多久,他爷爷忽然神秘兮兮地跑回家来一趟,说要问一问他的小孙子出生了没有?生在哪一天?什么时辰?孙妈妈告诉他之后,他
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部长胡子一根根炸开,哭了几声,又大笑一回,折腾老半天,突然趁孙妈妈转身喂孙小六,没注意的时刻悄悄对小五说:「晚上我再来,带你们
姊弟俩到山里玩儿玩儿去可有一样,别跟你爸妈说。」这天过了天黑不久,猫狗人鬼早早都睡下了,小五那怪爷爷果然又到我们原先住的那个老眷村去。他大概是从辽宁
街方面的小弄子钻进来,由厨房和卧房之间的天井钻进屋子,把小五和她弟弟抱在两个臂弯里。依照小五的形容,不过就是「嗖」的一声出了天井’连蹦带跳走屋脊、跨
小巷’没两下就上了南京东路,顺手招7辆三轮车,直奔一个灯火通明的车站,坐上一辆不知什么号的公路局,摇摇晃晃、颠颠簸簸;中间还换了三、四趟车,终于在正
午时分说是到了。小五下车一打量,四周俱是插天高的石山,花树稀少,人烟全无。她那怪爷爷说:「咱们给这小子好好儿洗个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