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大春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0:06
|本章字节:90404字
「纱布爷爷说什么来?」
「说我要是不跟他走,就把我爸我妈我哥我姊切成一块儿一块的。」孙小六说着,已经流下泪
来。
「然后呢?」
「然后绞成泥、和韭菜」孙小六这时开始抽搐起来,然而琵琶骨上的手指枢得更紧了些他不觉得疼,但是浑身上下却有如教人用麻绳给扎了个结实、直教透不过气来
,自胸腔以下则几乎完全麻木了。这时他的悲伤倒不是由于疼惜自己身体的缘故,而是想到他爸他妈他哥他姊可能遭遇的下场。
「绞成泥又和上韭菜之后呢?」「面具爷爷」温声问下去。
「做成饺子,煮,一,锅。」孙小六终于把这一套恐怖的流程说完,连鼻涕也呛出来了。「既然都记得,咱们就上路了罢?」「面具爷爷」似乎是在面具后头笑了笑
,道:「你小子如果当眞是那星主投胎降世,包你不出一年半载,就能打我这儿出师。」
「可是」孙小六一眼朝市场口瞥去,忽然给激出个主意来,当下抬袖口抹了把脸,扯了个谎:「今天下午我要去师父家练拳。」
「想搬出你师父那两套臭把式来吓唬爷爷我?」「面具爷〈爷」的面具凑得更近了些,从那张血口之中喷出一股又腥又呛的怪味儿。孙小六打从这一刻起迷糊了’祇
知道自己歪歪倒倒踅出市场口,扶墙摸到武术馆,站在大门口跟彭师母道了个别’说过了年也不一定会来,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地这一次,孙小六居停所在却不见之前的
那个新生戏院了。「面具爷爷」带他住进一幢乡间的别墅。这别墅前后皆有庭园,园中修竹短草,参差有致。侧院筑有白石小径一条,顺着这小径往里走,过了一一进房
宅还另有天井一方,中有鱼池一座,池中养了几十尾或赤或白的锦鲤。对幽囚在此的孙小六来说:每天能到那池畔以观鱼作耍,称得上是唯一的乐事。
除了鱼池,那独门独院的大别墅中最令孙小六印象深刻的是某小室墙上的十字架,以及小室对面卧房床下的一双大皮鞋。之所以印象深刻,乃是因为「面具爷爷」每
见那十字架都要施以「哼哼」两声喷鼻冷笑,却从不说明缘故。至于那双大皮鞋则更有不得不令孙小六难以忘怀之处他每天晚上都要在那双皮鞋旁边的地板之上打坐入眠
;陈年老皮子加上钻石鞋油的刺鼻气味,着实难以消受。然而「面具爷爷」曾经三令五申:暂住于此实非得已,为了不节外生枝,徒增惊扰’是以在此居停之际绝对不能
破坏一砖石、一草一木。室内陈设原本如何放置,便一任它如何放置;连几上茶杯、厕中巾绢和床下皮鞋亦复如此。孙小六初入此屋的几日感觉万分不自在,祇道这房子
的主人一定是个不吃不喝、不拉不撒的神仙,才能把居室住得这样纤尘不染。未料三数日后,「面具爷爷」才告诉他:此屋原主已在两年前仙逝,人死了,房子也带不走
,如今只有三、两个「底下的人」每周前来洒扫整顿’务使其情状一如原主生前旧观。
「咱们既然祇是来此借住,便不该移动原先物事一分一毫,这」「面具爷爷」用鼻孔哼了两声’叹了口气道:「也算是对死者的一点敬意罢丨再者,你若随手移动了
些许物事,教那来洒扫整顿之人窥看出什么端倪,咱们可也就住不下去了。」
是以每日清晨,「面具爷爷」都会手持一枚放大镜,将屋前屋后、里里外外巡看一遍,直要见到每样小物件皆归置原处,未见丝毫偏移,才算放了心。这样巡看一回
,差不多已过八、九点钟光景,「面具爷爷」便带着孙小六从后园的一堵矮墙纵跃而出,去做这一天的功课。直到夜色四合,再由原路跃墙而入,蹑步潜踪,各自回房睡
觉。有那么一遭孙小六心血来潮,在「面具爷爷」巡看之时劈头问了两句:「这主人既然死了,怎么还要人来替他打扫房子呢?难道他要变个鬼回来住吗?」
「面具爷爷」闻言之下悄然说道:「人世间哪里有鬼神可以立足之地?自凡说神道鬼,皆是因为怕人失去了敬畏之心,才藉这鬼神的说法来畏之、戒之的。人一旦有
了敬畏之心,也就不至于胡作非为、无法无天了。」
「他既然变不成个鬼回来,又为什么要替他打扫房子,还擦皮鞋呢?」「面具爷爷」想了片刻,一副不该说、又不得不说的神情;几度启齿,话到嘴边又呑了回去,
最后终于迸出这么几句来:「人虽然不在了,可是祭之、祀之、就彷佛他还在的一般。这里头有个极深的意思;叫祭如在。说的是我们活着的人眼中不能只看见现在
的人、现在的事。」「那么!适死了的人以前是个好人啰?」孙小六问道。
「面具爷爷」这回不答他,扭头进了那间小室,关上门’大约是又抬眼瞥见了墙上挂着的木十字架,随即发出两声哼哼。孙小六没的说,祇好扑身盘腿’在那双大皮
鞋旁边趺坐定神;一夜如常,无话无梦。
至于每天所行的功课,便与「大牙爷爷」和「纱布爷爷」所授者完全不同了。这「面具爷爷」总是手持一枚放大镜,出门逢着什么事物’似乎但凭兴之所至,便凑近
前,仔细端详一阵,再回神思索半天,彷佛直要将所见之物想了通透无碍,才肯向孙小六讲述。所讲述的内容,初步未必同先前那事物有什么关联,听来不过是一个套一
个、一则接一则的故事,但是环环相衔,只字词组皆令孙小六铭印在心,挥之不去。下面是为数不下千百计的故事之中的一套。
那一天「面具爷爷」和孙小六跃墙而出,朝后山坡下行了数百步。走着走着,「面具爷爷」忽然「咦」了一声,停下步子,朝身旁草丛中寻拨一番,一面掏出放大镜
来,冲一株碗口粗细的树上打量了许久,又循例思忖了约莫有半个钟头。猛地开口:「你该认识这树这叫桑树。且此株能生长得如此结棍’乃是经历过好些年月的艰难打
熬;它居然能活下来,倒眞是不容易了。
「从前孟老夫子说过: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说的是什么呢?一般人说这几句,不外是有个五亩地的宅院,在空地上种些棵桑树,再养养蚕
,就可以让五十岁的老人家穿绸衣服了。这是不明白孟老夫子的道理说法儿。孟老夫子说五十岁的老人可以穿绸,而不说一一十、三十岁的壮年之人,或者七老八十的暮
年之人,乃是说这种桑育蚕的事业,非有个几十年的时间是无法成就一分产业的规模的。所以十几、一一十几上种了树,到五十岁才穿得上绸料。底下才会有鸡豚狗彘
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载于道路矣。这一大堆的话,说的都
是谋生教养的艰难,非穷耗无数岁月是不会有什么收获的。这些话,你要记下了。
「再者,方才我说此株存活尤为不易,也是有道理的。这株桑树原先不知什么缘故,是发在我们所住的那宅院之中。那主人嫌桑丧同音,兆头太坏,便教整理庭园的
工人给锄了、扔了。不意它落在这杂草坡下,滚了如此遥远的路途,居然还抓地生根。如今眼见都两丈多高了;倒是忌讳它的
那主人,而今安在哉?而今安在哉? 这,你也要记下了。
「你再看这桑树内层根皮所谓桑白皮者这是极有用处的中药;有清肺去热、下气定喘的功效,可以固元补虚、泻浊止嗽的。还有这桑耳,它又叫桑臣、桑襦、桑黄,
也叫桑寄生,是一种专门附生在桑树上的菌,是可以吃的,也可以入药。你,且记下了。
「桑树身上还有这么一样特别的藓类植物,长的模样儿像地钱,名叫桑花,却不是桑树自有之花,也是可以吃的。宋诗曰:柳菌粘枝住,桑花共叶开,所指的便
是此物。你便将这桑花也一同记下罢。
「另外同这桑树有关的事还很多,其中有些是你一辈子用不上、也学不来的知识,有些是你学得了却未必正用的知识。倒是有这么一样,你非得牢牢记住不可:日后
倘若有一赤脸丑老汉拿着一把桑木制成的弓、一枝蓬草做的箭,前来寻你,你便不问情由,同他前去。那赤脸丑老汉会传你一套有用的艺业。知道吗?」
孙小六窨;出无奈地点了点头。也差不多就是在那一刻,他猜想自己这一辈子都逃脱不了各式各样的老头子们的追捕和牢笼了。
然而,此时他所经历的还祇能算是极小的一部分即使单就桑树的知识而言,前面所说的这些也还祇是「面具爷耶」所授之学的九牛一毛而已。
「面具爷爷」看似随兴闲说的内容乍听之下彼此并无干涉,可是时日稍久,自然相互呼应起来。而且不祇是「面具爷爷」自己所传授的内容得以桴鼓相应;更多的时
候,孙小六可以在他的话语之中听到一些当年从「纱布爷爷」那里听过的道理。比方说:民国六十六年三月三十号那天上午所发生的一桩怪事。这桩怪事又必须从日后整
理而得知的相关背景资料说起。
民国六十五年七月间,一场据说是由台湾省林务局雇请消防专家施放的无名大火烧毁了阿里山小火车站前的一整排木造房屋。传闻中主使此事的林务局其实也是在有
关单位授意之下才干出了这等勾当。至于是哪一个有关单位?一直未有定论。有说是安全局、有说是警备总部,也有说是国防部情报局的;总之是这么一个情治单位。由
于查察线报,该单位得知:在各族山地同胞间有一跨部落的「走路人」行当存在。这种「走路人」师徒相传,每传一代弟子皆是自各族中拣选体格壮硕、耐力逾常者,是
为周游于全岛部落之间的信差或专使角色。这种「走路人」终身不娶,其所司之事便是自基隆附近的小丘陵入山,沿棱线遍行全岛,传递部落间大小信息。由于身分不俗
,使命特殊,「走路人」每至一处,便会受到极其丰盛的酒食款待,且有美女服侍,务使惬洽。此外,「走路人」决不介入各族之间的争战,其所行走的棱线路径亦属绝
对机密;非师徒相授者,外人无一知晓。那情治单位在侦知有此一秘密路径之后,曾屡次遣特训人员跟踪,却每每于半途中失算落梢,不可复得。而根据所有已知情报综
合硏判;每年七月中,阿里山小火车站附近,都有类似「走路人」师徒模样的老小「山青」出没。这个硏判结果落在该情治单位的一名消防顾问洪子瞻手中,却得出了一
个「火攻之计」的策略质言之,便是在七月初施放一场大火,再遣便衣人员严密注意阿里山小火车站左近人口流动情况,遇有可疑者即行逮捕’届时再加以秘?刑讯,不
怕没有口供。洪子瞻之所以力主此计,乃是因为他坚信「一场大火」乃是各族山地同胞之间都会关心讨论的重大事故;「走路人」有义务奔而告之。
倘若仅此一虑,火未必放得成因为这举竟是攸关百姓生命财产安全的灾害,岂可任意酿致。偏巧台湾省林务局有个为「山地同胞」开辟新小区的计划,正愁没有说服
住民放弃老房舍的口实,洪子瞻这「火攻之计」恰可与新小区拆迁计互为表里这场火祇要不烧死人,便称得上师出有名了。
这场火果尔将小火车站前的几十幢木造房舍烧了个片瓦不留。所幸大火延烧之前,林务局早已作了安置:招待住民去林务局实验所看露天电影,是以火场内并无人员
伤亡。事后局方承诺:半年之内可以规划建筑完成一批新小区房舍,住民也就有新屋可住了。
孰料火也放了、屋也烧了,「走路人」却始终未曾现形,那主持纵火逼事的情治单位撂下话来:没有「走路人」的棱线路径图,就不会发放新小区的兴建经费。此事
延宕到六十六年一一月,那些流徙到其它聚落村集中无家可归的注民已经忍无可忍,成天到晚前往林务局驻在单位扔掷空酒瓶泄愤。此情由观光客辗转向新闻界透露,遂
有那专以刊载社会耸动案件起家的报馆以「官逼民反」之类的案语登了几日消息。林务局实在吃不消这样攻讦,赶紧挪支了些山地水土保持经费,先给所谓「新小区预建
址」处打上了地桩土梁之类的地基,又遨约了十名新闻记者搭乘直升机前去阿里山,名曰「参观神木新小区整建工程」,期使这一趟行脚下来,记者诸公可以在报章上替
林务局美言几句。然而这一架编号八—二二一〇三的直升机根本没飞上阿里山,它在林口上空就坠机了。这一日低空风势强劲,上升气流间歇起伏,倒是应该不至于影响
已经升空、且以稳定速度前进的直升机。然而,就在坠机的前一刻,机上正、副驾驶、两名林务局陪行官员以及十位记者都听到螺旋桨叶片发出「喀啷」的一记巨响,随
即在数秒钟内失速。直升机体勉力盘桓十数匝之后终于撑持不住,侧身压倒在一株大树顶上。由于树冠十分茂密,托卸了很大一部分的坠失劲力,是以机身虽然断成两截
,机上一干十四名人员大多无碍,仅正、副驾驶和一名林务局官员受到轻伤。
众人相继爬出机外,所能看见的直升机已是残骸,螺旋桨叶片早就不知断落何方去也,祇这机身外壳经树枝擦磨了一圈,然片片卷卷,犹似鱼鳞。一名记者在次日的
新闻中如此描述:「我们这一群侥幸大难不死的生还者在爬出机身之后的第一个感觉恍若从一条鱼腹中钻出的一般。」
另一名记者则以较好情的笔调描述了附近正在举行建醮法会的某寺庙僧众稍后前来协助从事救援工作的细节。在这位记者的文章中,还有如下一段刻画:「头部碰伤
的副驾驶在获救当时频频呓语:白色的老虎。白色的老虎。我们都以为副驾驶可能因脑震荡而产生了轻微的幻觉。幸好入院检查后并没有进一步的症状出现……」
上述这个背景也就是从利用「火攻之计」迫使「走路人」出首,一直到十四名坠机事件生还者后来的叙述皆可以自报章杂志乃至一些散轶的回忆录式文字中爬梳而得。然而它仍祇是片面的。如果不拼合「面具爷爷」这一方面的事实去看,则它非但片面,甚至充满误解。
至于「面具爷爷」这一方面的事实,又要先从他在民国六十六年三月三十号当天带孙小六外山授课的内容说起那一天,「面具爷爷」告诉孙小六:当年「纱布爷爷」
教了他一套奇门遁甲阵虽然称手好用,可却祇是这门学问中的皮毛。
「所谓变色易貌、布幻设迷,祇在唬弄那些没眼神、无心机、比咱们愚笨的人。」「面具爷爷」如此说道:「可是奇门遁甲作为一种占卜之术,还有无数功法成就,
犹在摆阵之上。
「此术早在明代中叶即由一名唤刘兰溪的老道土传下,一传两支。一支经走方的黄雀卜者而传,一支经卖艺的江湖术士也就是我们今天称之为魔术师的而传。这
两支向例互无来往,一直到清末出了个苦石道长,机缘奇佳,先后从一卜者、一术士身上学得这奇门遁甲两支的全般艺业,传了你纱布爷爷。祇可惜你纱布爷爷
还不曾出师,苦石道长便入寂归眞了,是以他的道行还不算完备;摆几个迷阵固然难不倒他,可是讲究起观天窥人、未卜先知来,就有些吃力
「我是个喜好读些杂书、研究各种旁门左道之务的人。此生容不下一件不明白的事、见不得一宗不透彻的理。是以过去几十年来,东鳞西爪地涉猎了不少乱七八糟的
琐碎学问。你纱布爷爷那几手我也参习了十四、五年,直到这几年上,我才参出其中还别有究竟。你且看」
孙小六应声顺势抬头朝「面具爷爷」指尖尽处看去,但见一片朗朗青天,高空中有一块一块似瓦片又似鱼鳞的云彩。
「这叫高积云。」「面具爷爷」微微瞇着眼,细细觑了半天,弯身拾起块小石子在手中,道:「老古人叫这云为庆云、紫云、景云,意思是一种祥瑞之
云。有了这种云,就不会下雨了。俗话说:天上鲤鱼斑,明朝晒谷不须翻就是这个意思。你顺便把这云的称谓、形状和这谚语都记下了。再往云后面看」
孙小六手打亮掌遮住眉沿,逞尽目力朝那髙积云破洞深处的一抹蓝天望去,可怎么看也祇见一片湛蓝。美则美矣,却并无可见之物。正狐疑间,耳旁传来一阵低沉的
嘱咐:「欸?难道你大牙爷爷教给你那套欲穷千里目的功夫你竟忘了吗?」
孙小六闻言一怔,还来不及思索:这「面具爷爷」不祇同「纱布爷爷」相识,居然连「大牙爷爷」也知道;转念之间倒立刻忆起「欲穷千里目」是一套增强目视能力
的内功孙小六极幼小时背诵过千遍百遍,印象深植脑海,但是他从未认眞记之、用之;直到「面具爷爷」这一提醒,才赫然想起来了。
当下先将气血过宫总诀默诵一遍’再就这天光看出:此际属辰时;辰时气血归发于胃宫,血行在鼻、透心窝十一一支骨、脐边平直开四寸,这得将内力自足阳明逼成
一线,散入三焦,经一小周天,暂囤于气海,使成忽断忽续之势,点点离离,循任脉而下,沿督脉而上,潜伏于百会少顷。接着,再透过内观冥想将这点状之气布于眼周
蝶骨边缘,待其分布均匀之时根本毋须睁眼,那视力便可透过眼睑皮膜,直穷于外。此时正在光天化日之下,若以寻常视力观看世界,万物灿烂明亮,岂有异状?但是一
旦运用起「欲穷千里目」的奇功,却得以眼睑为滤片,滤去这强光之害,直看进更迢递窗渺的宇宙之中。「面具爷爷」在这一刻道:「我食指尖所向的一颗星叫天冲星,
又叫左辅星孙小六貌似瞑目,其实看得个一清一一楚那正#年「纱布爷爷」教他辨认的一组星辰中的一颗。
那总共是九颗星,分别命名为天英星,又名天枢或贪狼,配在离位,,天任星,又名天璇或巨门,配在艮位;天星,又名天玑或禄存,配在兑位;天心星,又名天权
或文曲,配在干位;天离星,又名玉衡或廉贞,配在中宫;天辅星,又名开皇或武曲,配在巽位;天蓬星,又称摇光或破军,配在坎位。另有天冲星,又名左辅;天芮星
,又名弼。这两颗星经常是隐而不见的,但是熟通前七星布列之势(也就是一般人所称之北斗七星或大熊星座)者,对这两星也多有想象的位置即是在天蓬、天辅一一星之
间的左右两侧,它们便分占震、坤二位。是以也可以用这样一个图表来显示这九星八卦的基本配置:「面具爷爷」这时在孙小六耳边沉声道:「看你神色,彷佛眞忘了你
纱布爷爷的教诲了。」争、如
,漭8;天英天离藜妥「不不不、没忘没忘。祇是找不着那颗天冲星丨」
话还没说完,孙小六后脑勺上便吃了一记拍打,可他眼皮还不敢睁开,耳边又听「面具爷爷」道:「说你忘了还不认?天冲、天芮,视而不见的诀词难道是白背
的么?来丨我投个石子儿给你比拟比拟」说着,便窸窸窣窣在一旁草丛中拨寻了片刻,又猛里大喝一声,彷佛是运上了不知多么大的一股气力,奋掷小石出手。隔着层红
橙橙的眼皮,这孙小六逞起「欲穷千里目」奇功仍看得一清一一楚那小石子儿便恍如一渐去渐远、也渐小的黑斑,恰恰朝天蓬、天辅一星左侧飞去。偏就在那小石子儿即
将自极高处疲落而下之际,但见横里忽然飞过来一只硕大无朋的蜻蜓’恰恰撞上那石子儿。说时迟、那时快孙小六睁开眼皮,身旁的「面具爷爷」也瞠目结舌地「啊
呀!」喊了一声
原来说巧不巧,眞个是一脚踢出了屁来的那么份儿巧劲凑合当空不知多高多远之处,堪堪飞过来的是一架林务局招待记者,准备南下阿里山倡导新小区整建作业的直
升机。「面具爷爷」把这直升机的螺旋桨叶片打了个弯折’那一枚小石子登时化为兰粉,直升机动力顿失,便飘飘摇摇、挣挣扎扎地坠落了几百丈高,栽进一丛树冠之中
,压垮了树身不说’机身也由尾架处断成两截。
这「面具爷爷」作何表情?孙小六是不知道也就记不得了。可是在那一声惊喊之后,他又紧跟着念了一串怪话:「天冲値辰,鲤鱼上树,白虎出山,僧成群。征应
后四十日内拾得黄白之物,发横财。七十日内家主有折伤之患。」念到此处,「面具爷爷」摇了摇头,又思索了片刻,瞄一眼半里开外坠毁的直升机,拍了拍孙小六的
肩膀,道:「好在这征应里没有死人,否则爷爷我的罪过就大了。咱们快走罢丨」「直升机里一定有人,不去救他们出来吗?」孙小六双脚杵着,动也不动。「待会儿自
有一麻袋的人会来救他们的;此处没咱们的事儿。」「面具爷爷」似乎着了急,抬手抓抓脸,又忽地发觉脸是给藏在一顶面具底下的样子而停了手,低下声自言自语起来
:「怎么这么说呢?李绶武啊李绶武!你活了偌大年纪,经历过多少颠沛流离’到了这紧要关头,器度胆量竟还不如这么个孩巴芽子。唉罢罢罢丨小六’还是你说的对,
那直升机里一定有人,咱们不能见死不救。」说罢一甩双臂脱去罩身长袍里头居然是一套连身的紧束棉衣裤;大约是穿的年代久了,说不上来是白的、灰的还是黄的。孙
小六从没见识过那样的衣靠,一时之间还以为是8乂长筒内衣裤;正寻思:这「面具爷爷」为什么要脱衣服?猛可见他一个曰〒拔葱,窜入半空几达十余尺高,空中却不
稍停伫,使的竟是孙小六的姊姊小五会使的一种凌空翦腿的身法,一径往直升机落地之处飘了过去。未待孙小六交睫眨眼,「面具爷耶」已然趴伏在那硕大的鲤鱼一般的
前半截机身之旁,蹑手摄脚像是怕教机身之中的乘客给认出来的模样。就这么前后寻了两趟,才向机身底侧的另一边踅绕过去,冲飞而起,顺势扭开向天空那一侧的机门
把手,再绞着一双像是由一具马达操控的腿子,沿原路飘了回来。这一去一返祇不过是弹指间事,非徒令孙小六印象深刻而铭记不忘,恐怕也让当时机身之中唯一瞥见这
过程的副驾驶大感骇异难怪在那篇文字感性温柔的女记者的追问之中,众人一致怀疑副驾驶因撞及头部而出现了斩曰时性的幻觉;不消说:那「白色的老虎」正是脱去外
袍、头戴鬼脸的「面具爷爷」。他是前前后后几位爷耶之中唯一不小心让孙小六获知名字的人,不过,由于孙小六在一一十一一岁以前的语文程度太差之故,他自然不会
知道「李绶五啊李绶武」是哪几个字,他在龙潭徐老一一一的老宅子里跟我描述这整个过程的时候也疑则传疑地表示,,他听到的字是他不认得的字,也许是「你瘦五啊
你瘦五」罢?
孙小六这个版本可以一直说下去:从「面具爷爷」从外面打开已经变形的机门门柄,到几十百名在附近做法会,却临时前来救难的和尙们如何集结以及下达军事口令
……等等。不过那样说太费事。虽然我必须坦白招认:我非常喜欢和尙们高喊「向右看齐」、「向前看」和「齐步走」的细节且由于这细节太眞实又太荒谬而令我捧腹不
已。对孙小六来说,和尙这个部分甚至还是整个坠机或救难事件中最迷人的一段(他表演了两次)。可是,对我而言,看似最无关紧要的「你瘦五啊你瘦五」则别具独特的
意义。
在民国七十一年、七十一年之间,我尙未来得及结识高阳,当然也就不会知道李绶武正是化名「陶带文」而实为《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的原作者。此外,在短暂
的接触、交谈之中,不论是万得福也好,我老大哥也好,也从未向我提过这样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大约就是那种和黄杰、陈大庆、高魁元等等,差不多的名字;他们都做
过一阵什么官,然后就变成了总统府的资政。这种人通常无政可资,所能做的不过是出现在报纸的讣闻栏中,吓人一跳因为读者通常在看到这种人名字的时候直觉以为他
们早就死过一次,怎么又跑回来了?
脸上罩着个妖魔面具,身上穿了套棉质紧身衣靠的资政被这世上的某个小人物误认成白老虎。这是令我十分着迷的一个千眞万确的情节;一个可以说已经湮没在世人
记忆或认知体系之外的荒原中的事件。它发生了、存在过,然后被误会和忽视所放逐,几乎因之而寂灭。它甚至应该比阿里山小火车站前那场烧掉整排民宅的无名大火更
値得被载录于《中华民国大事年表》之类的史料之中;因为正是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把一个又一个看似神秘又彼此无关的名字串联在一起至少,对我这样一个杂读群书而无
所用的鼠辈来说,其所揭露的历史毋宁更为有趣而可信。让我姑且以「面具爷爷及其它的历史」称之。简言之:「面具爷爷」总统府资政李绶武是第三个绑架孙小六
出走的老人。他们潜踪借居之地是桃园县复兴乡角板山附近一处「老头子」的行馆。此地于「老头子」心脏病突发去世之后一度关闭,仅维持极少数人力打扫整理,直到
民国六十六年暑期以后才开放民众前往参观。我就是在那年以救国团分支机构「中国青年服务社」培训之噜啦啦服务员身分负责向参观者导览那行馆的工读生。也正因为
有这么一段经历’当孙小六向我描述那座乡间别墅的庭园、鱼池、房间以及墙上的十字架和床下的皮鞋,乃至院外山坡草丛中死而复生的桑树……诸般细节的时候,我能
够毫不迟疑地辨认出那就是「老头子」生前经常喜欢盘桓、居停甚至商议重要国是的所在。
只不过到那行馆对外开放参观之际,李绶武已经将孙小六带往台北市西门町的另外一个空屋藏匿这显然是由于他不希望被汹涌而来的参观人潮打搅或干扰的缘故。
此外,正因李绶武无意间吐露了自己的姓名丨听在孙小六耳中也许只是一串全无可解之意的符号,可是却提供给我一个极其重要的线索这个「面具爷爷」当年曾经被
冠以「最年轻的资政」之号,据云乃戴笠一系名为「特务」的情单位出身。抗战前曾在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第一一处任职机要。然而自国府迁台以后(也就是他当
上资政未几)便再也不过问任何台面上的重大政务了。有一个关于他的传闻曾经出现在《传记文学》或《中外杂志》之类的刊物之中,我依稀记得那篇回忆录式的文字是
以充满惋惜之情的修辞暗示:倘若「老头子」在民国五十一一年、酉兀一九六三年十月能够顺利取得一份重要的军事情报,则「反攻大陆7解救同胞」的革命大业非常可
能「迈入了一个新的里程」,之所以未能迈入这新的里程,则是因为「某一曾经参赞中枢、与闻机要且时时以博学淹通睥睨群公的人士作梗」之故。也正因为反政大业倏
尔遭到「撒泼塌击」(按:这是老派文人喜欢运用的一种迻译式语言策略,疑原文为835品6丄蒽指在产业或政治、军事纠纷中以故意破坏机具、设施,或阻挠某一计划之
遂行为手段的阴谋活动),「老头子」才会在两年之后逐步展开对政府内部残留匪谍或异议分子的肃清行动。
关于这篇刊登在那种「类历史性」杂志上的文字,我记忆有限,独于一次秘密策画的「反攻大业」行动和一个博学而瞧不起衮政客诸公的「某人士」印象极深。在孙
小六说出「你痩五啊你瘦五」的时刻,我赫然想起那个几乎已经消失了的资政。
「面具爷爷及其它的历史」还可以是非常繁复的一部中国《晶代生活数据纪录。比方说:他身上那一套白色棉质紧身长筒衣靠日后便穿在孙小六的身上如果有谁
能到竹林市找着孙小六本人,让他脱下来,再找个科技单位研发部门好生硏发硏发,继而推广之、营销之,当可大暴利市。因为就在茶园仓库大战、以及尔后发生在「美
满新城一巷七号」楼顶的恶斗之际,这一身据说是当年杭州湖墅地区工匠以「木龙头」手拉机穿梭织就的衣靠发挥了极强极韧的防护作用,救了孙小六命
此外,经孙小六转述的一则回忆也塡补了「面具爷爷」李绶武和「蓝衣社」之间恩怨纠结的一段经历它恰恰可以嵌在我所读过而无法相互勾稽拼合的几段史事之间。
孙小六转述它的时候并无确切的时间、地点和人物,其中除了「面具爷爷」这个角色之外,都是身分模糊的「坏人」、「那帮人」、「特务」和一个被称为「大元帅」的家伙。对我而言,那些人的名字却再清楚不过一如用解密本译写出来的明码其实就是贺衷寒、蒋坚忍、康泽、余洒度、居翼和邢福双。也正因为我曾经寓目的书籍之
中还牵涉了另外两个人物,也应该在这个段落里加以说明只不过在李绶武向孙小六述说这则过往之时并未提名道姓,祇以「另外两位爷爷」称之他们分别是汪勋如和钱静
农。
李绶武之所以要同孙小六述说这则往事’或许跟孙小六不期而然撞上万得福有关。当时他们已经离开角板山「老头子」行馆’躲回台北市西门町。在一次意外撞上逃
亡的杀人歌手叶启田的时候,被万得福拦住,一把扯到对街立体停车场,躲过一阵天外飞来的枪弹。万得福事后祇跟孙小六说了这么几句话:「我叫万得福,回去跟你那
几位爷爷说:老爷子临终有交代;得见了面合计合计。」说完人就一溜烟儿不见了。
依照我事后的推测:万得福之所以那样匆匆来、匆匆去,藏头缩尾、讳形匿迹,一定是出于不敢轻信对方究竟是敌是友的顾虑。藉由孙小六传话,起码透露两层意思
:第一,万得福知道有这么「几位爷爷」动辄拐架孙小六离家出走’授以平生绝艺。第二,让这「几位爷爷」也知道有万得福这么一号人物如影随形,翩然在侧。换言之
,万得福口头上虽然说「得见了面合计合计」,意思恐怕反而是「并不方便见面」。机心深刻一点设想:万一孙小六遭第三者强行问讯,得到的口信就祇能是「得见了面
合计合计」之言,则表示万得福并没有和这「几位爷爷」见上面。如此一来,显然双方还是不见面的为佳。
李绶武听了孙小六转述之言,点点头。过不久让孙小六重说了一遍,又点点头。片刻之后,居然又道:「你再把当街拦你那老头子的话说一次。」「他说:我叫万
得福,回去跟你那几位爷爷说:「老爷子」临终有交代;得见了面合计合计」
「你记下了没有?小六。」「记下了。」
「记下了好。」李绶武笑着说:「再有旁人问你,你就这么说。自凡是照实说,一定忘不了。」接着,李绶武向孙小六叙述了那段充满尔虞我诈气氛的故事对于当时
祇有十一岁的孙小六来说,我认为他所能够得到的教训就是不要相信何人。「南昌剿匪总部」又称「南昌行营」—里有这么一个单位,外人仅知其名称为「计划
处」,门榜挂着木牌,开门处是一扇大屛风,里面是些什么人?处理些什么公事?则鲜少有知情勺
李绶武被那居翼狠狠揍了一顿之后,便给安置在这计划处里。室内桌椅几凳俱全,四壁全是木制橱架,满架上堆放的都是些装订成册的宗卷文书,看来显然是个贮置
档案数据的所在。根据李绶武自己的推测,,居翼之所以将他安置在;画处时并无长远打算,祇那两掌重击之下,揣度李绶武必然承受不住,于是仅仅交代了一个武装兵
:先将此人扔进计划处去,更无余言。岂料才处理了这一步,戴笠的第一封急电又来,要居翼即刻动身前往南京倘若对照当时其它相关的背景消息来看,这一连两封电报
催促登程所为者,应该就是冯玉祥雇用一批叙利亚人密谋刺杀「大元帅」一事居翼慌忙驰往南京,竟忘了计划处里还躺着个性命垂危的李绶武。
且说这李绶武的祖上也就是在《七海惊雷》中托名的李甲三为吕元所传之「法轮功」四支之一。前文曾经表过,李甲一一一徒步千里,扶棺归葬其师至凤阳故乡,结
果在棺中得了一本题写着「法轮长隐7万象皆幻」的操典;随读随翻,纸页上的字迹也逐字逐行地隐没。此后由李甲三所
部特务天下传的济宁李氏「法轮功」一系便非练家武士之流’而一向以搜纂考究各种武学掌故的工作为己任。这一系「武学的收藏家、武术的考古家」若非迫不得已
,是不会将平日娴记熟诵的武功拿来做什么防身克敌之实用的。
李绶武这人更是好学成痴,非但于武学、武术无所不窥,对于各门各类的天文地理、图谶方伎更是殷殷求顾,切切思习,尤其是与拳脚兵刃、内家外家有关的种种掌
故功法更十分不愿放过。不料尾随邢福双入社而来,硬生生捱了居翼结结实实两掌,比起寻常练家子十顿、百顿的殴打还要吃重几分,几乎就要命丧黄泉、魂归太虚了。
可他躺在这计划处的地上,微睁双眼,觑见四下里俱是些图籍资料般的物事,灵台方寸之间忽而一阵清明,忖道:此地居然有这么些文卷,倘若能翻看翻看、浏览浏览,
说不定还可以长点儿见识,多点儿学问;那么,就算一时半刻之后就要死了,也差堪不枉。一面想着’李绶武一面挣扎着起身。然而居翼的两掌虽然祇招呼到他的左颊和
下巴两处,可是内力刚猛顽硬,已经钻入他的颈脊椎节之间,将神经束震断质言之:此时的李绶武手足四肢俱已不听使唤,成了个瘫废之人。
也就在这一刻,李绶武不觉轻轻叹了口气,嘴角微微抖了抖,暗道:你自幼饱览各种武书,熟知诸家技击;不意给人这么一打,便直似破棉败絮,动弹不得了。难道
孜孜矻矻十余年所研所习,不过是这一脉幽幽然、缈缈然的思虑,眼见还就要与身俱灭了吗?如此想下去,可说是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断肠,两行热泪竟扑簌簌自眼角成
行滚落那泪水滚到地面之上,久之凝成一汪,冰冰凉凉沁上他的后颈他不觉打了个哆嗉;玉枕穴处登时传来一阵麻痒突跳。
这一个哆嗦打下来,倒提醒了李绶武:虽说颈椎神经损坏、四肢瘫痪成残,可是人体之中自有无须逞筋拚肉之力,原非任何人所能使得。然而身为吕元一系「法轮功」的嫡传弟子,他济宁李氏一族如何不能通晓运用呢?前文早已交代’朝元和尙在将吕元辞出师门之前以袖风些许之力催动吕元丹田后之法轮,让一个从来不曾习武的人
于瞬息间成就功果,顿入「活泼」之境吕元一个头磕下去,根本没有用上多少气力,却将石砖磕得粉碎,可证人血肉微躯之中自有无限周流不居、生发不息的大能量。
祇是济宁李氏这一支笃学深思’:向不以武斗为能事,说得更坦白些:全是「纸上谈兵」之流,何尝实操实练?
可如今李绶武现成给打成了一只废皮囊,若仅能懊恼这「纸上谈兵」之不及于身体力行,又有什么用处?偏偏一个小小的哆嗦打下来,玉枕穴上那阵麻痒突跳,一让
他想起一个同吕元有关的故事来。
当年吕元和甘凤池萍水相逢,硬教甘凤池迫着传授武功,吕元见此人虽然粗夯鄙陋,仍不失是个血性汉子,遂允其请,且以结拜金兰叙交。然而两人还有约定:倘或
有一日,甘凤池动了个杀人劫财之念,却又不是为他人主持公道的话,便须自废武功,永永不再做什么行侠仗义之事。
未料世事变化竟常成谶验;甘凤池固然在外颇有侠名,自家谋生务实倒总为侠名所累毕竟他与刺杀皇帝的吕四娘同在八侠之列中,纵令他果眞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大豪杰,试问丨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抬头挺胸、扬眉吐气,不能受闾里市井间老幼妇孺的钦羡、爱慕,成年累月祇便昼伏夜出,避人耳目,岂不闷煞了像甘凤池这样尙
意气、好名节’喜欢迎风逆行的人物?最令甘凤池神丧气沮的是:长此以往’江浙一带地面上的人物居然忘了「甘瘤子」这号人物。
江湖上惯见的情形便是如此:有人技击了得,受人畏忌也罢、推重也罢,封他一个侠字算是难能可贵的了。然而一旦招惹上公门是非,坏了清望,甚至还受虚名之累
,成了亡命逃捕之徒’那么空顶一个侠衔在身,是连饭也吃不上的。久而久之,原先在甘凤池身边恭维簇拥、趋走倚附的人益形疏远、零落,倒是自内廷潜出’到处围逮
凶徒的禁中高手势成渐束渐紧的网罗。不到三年之间’甘凤池已经给逼得遁往那湖广、四川各地藏匿,且犹不得饱食安寝。
某日在成都市上,甘凤池早已饿得头晕眼花,不意又见有那侦骑人马出没,还以为又是冲自己来的,遂抢忙往人多处窜走,情急之间,撞倒了几个肩挑贸易的商贩,
将饼饵菓食打硒满地,自己也给绊得摔了个马趴,可谓狼狈至极了。偏就在他头脸指掌之间的地上,有那么一枚铜钱掉落,甘凤池连想也不曾想,一把抓起那铜钱,撑身
便起。不料此景却教身旁一个丐童瞧见,登时发喊:「这脑袋上生瘤子的老泼皮抢人铜钱丨」
甘凤池闻言一悚,低头再看,手中可不正摊着;枚铜钱?这剎那间百感交集,忖道:想我甘凤池在南京时日是多么风火光鲜的一介大侠,怎么会沦落到这步田地?居
然当眞为了一枚铜钱成了强徒;且在十目所视、千夫所指之下,更是无地自容7。
就在这既羞且愤的片刻之际,甘凤池忽然想起当年与吕元订交时赌的一个咒他日甘凤池要是为了一己之私动了贪人钱财的歹念,便一抓摘了这颗瘤子。这话毕竟是他
自己说下的,如今铜钱在手,歹念在心,苍天后土俱是见证。甘凤池一一话不说,恭恭敬敬将那枚铜钱置于地上,右手径往额角上瘤子抓去
这顷刻间的血肉淋漓便毋需细表了丄巾集上众人见这人自破命门,仰身栽倒,登时吓得蜂飞蝇散。辗转唤来地保、仵作时,又已经过了半个时辰。验看俱毕,祇道此
人既无鼻息,亦无脉动,自是死了,便喊过些远近围看的丁壮,先将甘凤池尸身舁往集边一野寺暂置,再发遣些帮闲好的四出打听丨这死者究竟是什么出身来历?
想这甘凤池流离至此,哪里有什么亲故友朋?是以昼间几个时辰下来,全无半点着落。看热闹,议短长的人久之失趣,到暮夜时分也散尽了。未料这甘凤池半僵半冷
的身躯却打了个咳嗦不知是否天可怜见这个负气好名的大侠原非作恶自毙之徒,总之一个哮嗉打下来,甘凤池那一缕心不甘、情不愿的游魂竟尔从这野寺门外踅了回来,
望着地上的昆骨,一阵叹息、一阵啼泣;顾盼自己平生行事,不过是为了成全一副侠名,孰知临了是如此不値、不堪的一个结局。也就在这么抚叹之间,甘凤池的游魂阴
眼灵通,睇见尸体丹田深处的那一具法轮仍兀自转个不停,这才恍然有所悟:当年同吕元订交之日,他已然暗里替我点拨了这法轮。祇是他不喜我这么惯扮英雄,动辄以
力制暴,是以从未将这法轮的用途好处告我。如今我一抓摘了命门所在的瘤子,明明是死了,然而法轮仍端端好好、活活泼泼,略无寂灭休止之象;可见我这条歹命还不
该就此绝了反而是什么英雄豪杰的威风名望,倒还眞称得上是「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呢。一念轻摇,这游魂再垂眼望去,祇见那法轮转处,果尔有些游丝漫缕的脉气
缓缓释出,分别往神庭、期门、环跳、曲垣、阴市、三里和神封七处大穴窜去,其势犹如以纸媒传递火种丨,一处点着、便显出一处明亮,待此穴既亮、便另往他穴访走。初无定向,亦看不出这气脉是依循一个什么样的布局而游动逐走。要之则似任性适意、随遇而安的一般,且其分流衍行的速度更时而慢、倏尔疾,彷佛有几分拿不定主
意。实则本当如此。试想:一只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的小小法轮,毕竟祇如一枚促发生命潜力的机械装具,而非诸天神佛,岂能足具智慧,知所先后缓急?不过,就这么
逐穴渐进,过了大约一个更次的辰光,甘凤池的游魂但觉那尸身上的三百六十处孔穴无不熠耀灼热起来,一个忍禁不住,扑而下,便投入那躯壳之中须知人之魂魄,也有
几钱几分薄力,只这一影翩躧’奄卧,更令法轮旋转得欢快起来。甘凤池就这样死去活来了。在江南八侠说部故事中,这一回的回目正是「甘凤池摘瘤还咒誓,法轮功导
穴召英灵」。
回头且说囚困瘫痪于南昌行营计划处的李绶武一旦想起吕元和甘凤池的这一段旧事,精神猛可一振丨想那甘凤池起死回生的经历俱载于书册,班班可考。莫说我没有
死,还能打哆嗉’那么又有什么不可为的呢?
想到这里,李绶武精神一振,默想起自幼即寓目诵习,祇是从未熬练苦修的「法轮功」内容。济宁李氏这一支的「法轮功」别无可知而传者,倒是在《七海惊雷》这
部看来如武侠的作品中形容过:昔年负棺归葬师尊到凤阳地头,从空棺中得了部随读随灭的奇书,李甲三乃中的角色,不过是一虚构出来的人物;然而’《七海
惊雷》的作者「飘花令主」形容其功法操演的步骤甚详,居然正是从神封、三里、阴市、曲垣、环跳、期门和神庭这七穴观想须知这七穴正乃甘凤池死而复生之际,由法
轮处最早启动的七个穴位;只不过李绶武凭读书印象随想,其先后顺序正好相反。
在此处不得不岔向歧路说出另一首尾:《七海惊雷》一书乃民国六十六年一月出版,上距李绶武入「南昌行营」已四十五、六年,李绶武岂能依照四十多年以后问世
的一部中虚构而成的功法、于旦夕间救转自己的一条垂危性命?然而,「飘花令主」描述这李甲三从观想七穴而于顷刻间练成一部「以心念驾御气血周行;内铸腑脏
、外铸筋骨的奇术」,其细节恰恰与李绶武向孙小六所追述的往事一模一样。这么一来,其间情由便十分复杂了。倘若按诸常情事理言之:李绶武初演「法轮功」决计不
可能是在读了出版于四十多年之后的《七海惊雷》才做到的;那么,为什么不反过来说:倒是《七海惊雷》的作者「飘花令主」曾经像孙小六一样听李绶武说起「南昌行
营」中的一段经历,才将之巨细靡遗地植载入书’是以寻常读者祇道那是角色李曱三的际遇和体验;殊不知那情节却是李绶武的人生中十分眞实的一段过程。
总而言之:如果将和实情对照参详,便更得以详知当时究竟李绶武一旦观想起那七处大穴,但觉分别有红、橙、黄、绿、蓝、靛、紫七色微光分别自那七穴涌入
丹田,七色微光倏忽冲撞、融会,居然形成一旋转不休的虹影,虹影越转越疾,诸色乍然泯灭,便祇剩下一圈白色轮迹。也就在这白色轮迹方且形成的当儿,云门、中府
、巨阙、章门、京门、季胁、太仓等七穴也相继为应,分别在李绶武的观想之***现了七色微光,并再次涌入丹田,绾成虹影,重铸轮迹。到了这一刻’李绶武才渐渐悟
觉:幸而自己记忆所及的七穴部位无误,正是在脉血周流之际与法轮直接作用的七个穴;其实,更幸而因为他记诵所得,无意间逆悖了次序,否则顺之作用,以李绶武这
等从未练气行功的人突如其来地「以意使气」,且又让这未经导引、舒张之气抢攻神庭穴’则非但无法开启法轮,恐怕还要落个「五腧俱伤」然则李绶武即使再有几条大
命也活不转了。但是他顚倒了次序,由胸口神封穴起观想、导气息,恰为合宜。正因神封穴在灵墟之下一寸六分,为足少阴脉所发;「足少阴、太阳,水也。」水性阴柔
就下,顺势利导,得以缓济奏功。
李绶武就这么躺卧静息,听任前后七穴遂次第而渐渐活络,法轮更不疾不徐地向前催转,下经会阴而入督脉,沿脊柱而上,分别向后脑的浮白、风府也就是耳后入发
际一寸以及项后上发际一寸的两处穴位。就在这两穴中有了澎湃汹涌的动势,李绶武微微笑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有救了。如果这个人生片段能够开展得像《七海惊雷》的
角色李甲三的遭遇一样顺利,李绶武行气冲撞周身三百六十要穴的功法将在三个时辰之内逐渐修成,届时他祇须大摇大摆走出这计划处,穿过一条长廊,步下两截楼
梯’再向北踅行三十步,便算是脱困了。其间即便是无数魑魅魍魉、修罗夜叉前来阻截,也抵敌不过他拂袖弹指之力。那么,济宁李氏一支的法轮功自将开立出一一十世
纪武林版图之上的一片新疆域。无奈李绶武素无扑刀赶棒的兴味,神功鼓血振脉之下,方才将损伤的神经束修补疏通过来,这位仁兄便勉强撑身而起,蹒跚踱走,来到其
中一壁的橱架之前,随手翻看起那些宗卷文书。
李绶武阅字读书一一十余年,早已练就一目十行、过眼成诵的本事,虽间或有那极其繁琐、细碎的材料未必能纤芥无误,不过一经寓目的档案当即与前此多年之间所
曾接触的诸般图籍、文章,乃至形形色色布之于纸面的载记、轶闻、稗官、闲说汇织成愈益庞大的知识之网。在这样一张网上,熟极而流的读书人如李绶武者,根本毋须
花费太多气力’便能够勾稽比合出这四面连壁及顶的橱架上所贮放的,正是开国以来南京政府诸般秘密行动的记录。质言之:这个计划处并非筹备任何尙未眞正展开的任
务的地方;而是收藏一切已经遂行工作之结果的地方。
后人无法得知,李绶武究竟浏览了多少密档,也很难估计他所窥知的密档之中又有多少内容曾经辗转为他人取得。不过,经由《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这部书的综
理、分析,则大致可以得出几个重要的面向’,
第一,世人所熟知的「老头子」在民国十六年为了驾驭开设在租界区中的银行、商店、公司、工厂等南京政府管辖不到的地方而投拜于老漕帮之门,成为正式的弟子。
第一一,老漕帮自民国十六年五月起每月供应「老头子」所需之党费、军费、人事费、组织费、活动费一一千万银圆。一应款项由老漕帮总舵主万子青协调上海及江
、浙一一省主要城市之钱庄、押铺、烟馆、赌场、妓院、电影公司、舞厅等商家视获利状况不定额捐输。至于银行、商店、公司及工厂等单位则以接受保护方式纳缴定额
规费。
第三,国府要员如外交使节、边疆大吏、各地军阀与特务等得以贩卖鹤片烟膏方式筹措一定额以内之饷银、税需。其定制为每年十一一点五两罐装鹤片一千至一一千
三百罐。(按:这一项的实例可于《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第十四章七节中得一覆证民国十八年国府驻美国旧金山副领事高瑛及其妻廖氏贩运鸦片烟膏一一千一一百九
十九罐到旧金山,甫抵谆即遭验获遣返。这一一千一一百九十九罐即为老漕?设定的上限。〕
第四,为扫除各地方帮会不法势力,「老头子」得以藉由国府及地方党部动员军事及特务力量,针对天地会系统、白莲教系统、丐帮系统等等会党分子进行弹压及肃
清行动。老漕帮须视情况给予必要或充分协助。
第五,老漕帮自总舵主以下一干光棍有配合国民政府及党组织从事特务训练、秘密制裁、搜集情报及其它必须贯彻实行之军事行动。
第六,老漕帮应明令三代九堂各级下属不得参与从事或捐资协助任何对抗国民政府及中央政令之个人和团体。如有私自违抗这一原则的庵清光棍经查获者’得由中央
方面〔按:此处后经另文增补附注以中央组织部调查科专责等字样〕径行处分。这六个重点其实俱载于那汗牛充栋的文书宗卷之中,却是由李绶武在《民初以来秘密
社会总谱》一书中率先拈出,坐实国民政府与老漕帮最初接触的步骤和动态。可以明白从这六个重点之中看出的是:在「老头子」控制之下的国民政府最初仅因「老头子」一人投拜于老漕帮中,成为记名弟子;复藉由老漕帮对上海及江浙两省主要商业城市之宰制而有了累积资金、广开财源的种种机会。国府要员及亲近国府的军阀也得以
经由老漕帮「分润」而得以参与诸多或合法、或非法的交易。至于老漕帮方面的利益,自然是透过各级政府所主导的诸般侦伺、查缉和逮捕行动来肃清那些对立的帮派会
党,使成江湖中唯我独尊的巨大势力。祇不过纯就密文件数据比合而观则可以发现第五及第六两个重点显示了老漕帮方面始料未及的发展;那就是在亲附于国民政府的趋
势既成之后,老漕帮反而成为必须接受对方监督调遣的一个单位,而且是一个完全丧失其独立意志的秘密单位。包括孙小六在内,没有任何人知道李绶武在那个计划处里
待了多少时日?读了多少数据?又探知了多少秘密?祇知道忽有那么一个尴尬人闯了进来,见李绶武正专心致力捧读着宗卷,便在他身后哼哼冷笑了一阵,一口湖南乡音
既浓且浊地说道:「那一日听居伯屛说你什么济宁李氏一族饱读群书,博学多闻,原来是如此好学不倦的一个青年!」
李绶武一回头,面上又吃了一拳!这一拳刚猛有加,直打得他眼鼻口耳之间金星乱冒,可是论劲势之刁钻深沉,却远远不及居翼那两掌的千万分之一。是以不过一眨
眼间,李绶武便清醒过来,收了放大镜’再掏出深度近视镜戴了,见出手的是一个卫士模样的年轻人,身后则是发话的湖南骡子贺衷寒’「那天我问居伯屛丨丨道你这贼
眉贼眼的小子是何方神圣?他不作声’我不能就此作罢。如今他去了南京,你小子便是我的人了’来啊丨再给我打!」话才说完,那卫士的双拳又如雨点般抡挥而至。好
在李绶武的一部法轮功暗渡初成,筋骨间自成一防御气罩,捱这长拳短脚的硬功猛打,还能生受几分。祇一副眼镜不能毁伤,抢忙埋脸摘去,伏身蹲踞着尽让那卫士踢打
劈槌,直到贺衷寒满意了,才抬手止住’道:「如何?」
在问者而言,这声「如何」并非有意义的问话其中即令有什么用意,不外是要那被问之人讨饶告哀罢了。孰料李绶武垂头想了想,冲那出手的卫士道:「这位弟台的
拳脚出自山东螳螂拳一门。此拳正宗祇在栖霞、莱阳两县有传人。看这位弟台身形不高,恐怕是莱阳县人士。莱阳螳螂拳也正因在地人丁腿子较短,是以多勤于拳、掌、
臂、肘的进击之术。可惜这位弟台研习这套拳法的时日恐怕不长,否则打了半天不至于只会这蹬山、坐虎二式。」
贺衷寒闻言睇了卫士一眼,见他果然是五短身材,这矮卫士也发了傻,接下来准备伺候的拳脚是怎么也打不出手了,祇得回望一眼贺衷寒;那眼里的意思是:您老还
要我打的话,我只有打下去
倒是李绶武不慌不忙戴上眼镜,衣袋里掏出条手帕来将眼角、鼻下和嘴边的血迹抹去,沉吟道‘,「由蹬山式入骑马式是极容易的,由坐虎式入寒鸡式也不难;世人
皆以为这些都祇是身法、步法,其实身步之中自有气血运行之道,非学全了一百四十四个拳招,不能畅快磅礴。要不,退而求其次,由王朗而下的八步螳螂拳也还打
得,如能练得出入周至,未必不能成为一时的方家。再退一步说:这位弟台如果肯再下三年五载的工夫,权且将我说的四式练得丝缝不漏、进退不失,恐怕也能打下一片
江湖」
「住了!」贺衷寒挥手止住李绶武一发不可收拾的谠论,顺势挥退了那瞠目结舌的卫士道:
「眼下居伯屛三日五日也回不了南昌,我们这些从事革命工作的人里更没有一个是溷迹江湖、低三下四的人。可你李老弟也不知身负何等能耐德行,竟然便到总部来
窥探机要、扰犯中枢了这,可是要杀头的大罪啊!」
李绶武点点头,道:「是的是的。在下一条性命原本该葬送在那居先生手中,今日还有一口气在,毕竟是多余的。贺先生要取去’随时请便,只不过若是能容在下将
这些宗卷再饱读片刻,我也就于愿足矣、于愿足矣!」说着,低头虾腰又拾起散落了的几十张档案,收束整齐,置于几首,再摸出放大镜,逐行逐字阅看下去,口中还不
时会发出些「噫」、「噢」、「嗯」、「啊哈」之类意会神知之声。
这厢的贺衷寒却迟疑了听对方语调辞气并无一丝半缕做作之态,彷佛来杀便杀、要剐就剐,全不畏恐。更奇的是:他怎知我姓贺呢?念及声出,贺衷寒不自觉地退了
半步’双手环胸护持,道:「你怎知我姓贺?」
李绶武又读了几行文字,才仰脸微微一笑’道:「贺衷寒先生黄埔一期毕业,早年既是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的成员,也曾身为孙文学会骨干,还是莫斯科大学的留学
生,称得上是国民政府核心大员之中的理论家、战略家—在下即使眼力再拙,怎么能连贺先生也不认识了呢?」
贺衷寒听他这么一说,浑身上下如浴温汤、如沐舂雨,其温柔舒洽’简直难以言喻;暗想:这个青年非仅娴于武术,亦复通晓我革命界的底蕴,想来必非寻常人物。
如此一作想,贺衷寒对李绶武竟生出一、一一分钦服之意。未料李绶武接着说道:
「祇可惜当今大元帅不让贺先生领兵握权,执掌虎符。否则,以贺先生之才具能力,又何止是贵党的理论家而已呢?」
贺衷寒不及听完这一整段言语,早已摇头转脸、四顾八望,生怕隔墙有耳的模样。然而嘴角鼻梢已经显露出笑意来李绶武的确说中了他的心事。想那「老头子」一向
以为贺衷寒其人野心炽盛,不易收服,是以总委之以政治训练、军事教育之职。然而他毕竟出身黄埔一期,于「老头子」的嫡系亲兵之中可称首脑,其顾盼自雄,而又抑
郁难伸的矛盾之感,竟尔为李绶武一语道破。
「你」贺衷寒一时之间接不上口,一只手掌却不由自主地往旁边的藤芯扶手椅一摊,道了声:「坐。」
李绶武却继续说道:「贺先生自印出版的《一得集》、《学与干》都是经世致用的大文章,我是早就读过了的,只是这一次误闯贵部,才有缘相见说句托大的话李绶
武颇有恨晚之感呢!」
这几句话更让贺衷寒飘飘然起来,一颗热血滚滚的心好似艳艳春花,款款绽放,且要昂梢挺叶,挣向那最高枝的模样儿,于是浮出一脸笑容,道:「你读过我的文章?」
李绶武哪里读过贺衷寒的文章?祇不过方才橱架之上的宗卷里有几笔帐款,署名贺衷寒申报,用途就是印书。公文附件里有贺衷寒亲笔所写的出版品内容摘要;总之
是吹大了牛皮好申请经费。可如此一说,贺衷寒更觉觅着了知音,遂拉着李绶武肘弯,硬让陪同坐下,殷殷说道:「没想到李老弟也是关心革命、热爱国家的有为青年。
看你文武双全,淹通得很,怪不得教居翼瞧出些稀罕来。但不知你老弟到咱们行营究竟所为何来呢?」
李绶武当然不肯将寻觅一部「武藏十要」的底细向这帮牛鬼蛇神和盘托出,然而对方的话却给他指点了一条应答之道,当下答道:「自是为革命、为国家而来。方才
贺先生误会在下窥探机要、扰犯中枢;其实在下所思所图者,正是要找个戮力报効的机会。谁知进门先吃了两顿熬打」「噢?」贺衷寒点了点头,扫一眼四壁的橱架’道
:「那么这些宗卷你都看过了?」。「不瞒贺先生说,在下就算有一目十行、百行、千行的功夫,也读不完这么庞大的一笔材料。不过,倘若能假我以数月的时日,一定
是读得完的。」
「光读读数据就能革命、就算爱国了么?」贺衷寒笑了起来,辞气固然略见迫人,可是态度依然是和缓的甚至还预藏了几许器重、称赏之意。
「是贺先生自己在《学与干》中说过的:在我们今天这样一个大时代里’读书即是革命、读书即是报国;我们国家的志业非读书人不能够开启’非读书人不能够完
成。」李绶武说到这里,凝眸望着贺衷寒,还抬手扶了扶眼镜。
贺衷寒的一颗脑袋终于止不住地点了起来’道:「你果然读过我的文章,你果然明白我的意思。好好好!那么我再问你,你从这么些档案里又读出了什么可以革命救
国的学问呢?你要是说得上来,贺某人一句话’非但不治你的罪,还保你一本。你的前程就大放光明了。」
在李绶武而言’除了能饱读酣读各种有字之纸,其余哪里还有什么大放光明的前程?然而他同时也十分了解:此际如若不给贺衷寒一个满意的答复,恐怕这计划处方
圆咫尺之地便是他葬身之所了。于是他紧紧抿住嘴唇’暗中运起一缕眞气,催动法轮,将通体上下血脉经络疾速「走意入神」了一遍这一大周天行游下来,脑海中匆匆瞥
过的材料又历历浮现,如绘如织,可以称得上洞澈清明了。他抖擞抖擞躯干,先向贺衷寒一揖,随即起身,向橱架走去。贺衷寒看他随手比划着橱架的宽度一如工匠在丈
量着什么似地;正待要问,却听李绶武亢声侃侃说道
「在下资质愚鲁,未能尽阅所有数据。不过以所寓目者言,可以看出大元帅所切切关心者,唯三事而已;是以关于这三桩事体的文书宗卷几乎占了十之八九。贺先生
且看:此壁高十一尺,横幅一一十四尺,每架间距一一尺,若以乘积算来,共是五百七十六立方尺。在这五百七十六立方尺的体积上,军务和财务方面的文卷几乎各占了
近一百一一十立方尺。倒有那么一种文卷’上标特字,所言者既非军务,亦非财务,更非什么党务、政务;而是关乎某些个人、乃至于集团的记事。其短订琐碎,直
似从前皇帝的起居注。然而细察其内容,竟然有吃饭穿衣、零用花费之类极其入微的载录。观所载录之人,又决非帝王将相那一类的大人物」
「这是我们称作特务的一个作业。无论你叫它特别任务也好、特殊勤务也好。总之非关一般党政要务就是你怎么连这些也看了?」
李绶武并不答腔,却接着先前所言,继续说下去:「那么便容在下以特务与军务、财务并举;这是大元帅至为注意的三个方面。以军务方面言,有三个人是他最倚重
的,是以往来公文中所夹附的私笔议论最多,碌批意见亦最为详尽」「这三个人是」「陈诚、汤恩伯和胡宗南。」
「不错的、不错的。你老弟的眼力果然不凡。那么财务上昵?」
「大元帅在财务方面信得过的有四个人物:孔祥熙、宋子文、陈立夫和陈果夫。」李绶武道:「原因正与前者相反在与收支用度方面有关的文卷之中,祇这四人所具
衔经手者仅有裁可,而无覆问;这表示大元帅在钱这个字上同这几个人是不分彼此的。」
「说得对极了丨」贺衷寒忙不迭问道:「好!那么你再说说看特务方面又如何?」李绶武微一蹙眉,缓声道:「这里头也有三个人物,一个叫戴笠、一个叫徐恩增、
一个叫毛庆祥。这三个人里又属戴笠最为得宠。」
「连这个」贺衷寒一句话吐出唇边,另半句和着口唾沫硬生生咽回肚子里去,当下改语气:「何以见得?」
「这个姓戴的自己从未上过一件公文、打过一张报告,可在所有标示了特字文件的数据里,大元帅都批有会戴雨农、会戴先生处、转戴先生专责处分
、转委戴笠即办这一类的字样」
「老弟此身不在公门’对公门中事倒不陌生,可谓别具慧眼了。」贺衷寒朝李绶武比了个大拇哥儿,孰料李绶武摇手带摇头,道:「贺先生,在下还没把要紧的事说
出来呢;您道为什么是这些先生们如此备受知用呢?」
贺衷寒给兜头这么一问’颇有猝不及防之感。然而此问问巧妙:「老头子」凭什么独对这几个人别睐青眼,特加赏识?比方说:论嫡出黄埔一期的身分、论秉笔成文
的学养和才华、论对主义的熟悉、对群众的掌握、对战术战略的研究,他贺衷寒不在任何人之下,怎么偏偏不如这些人得邀眷顾昵?
「原因很简单,」李绶武洒然笑道:「其一,浅薄得很他们全都是浙江人。其二,他们彼此之间都有些个不尴不尬的小意气,正好相互牵制。其三,他们都能听大元
帅之令行事而将那事做得比所下之令完备而又不声张。在下说的这些其实都可以从这些往来文卷之中察知。」
贺衷寒肩膊一松、胸腹一塌,像只猛可给抽去了棉芯子的枕头,果尔拽尽气力——李绶武说得的确不错;「老头子」用人并非不审材相力,而是在材力之上更讲求忠
诚、以及谦退。就行事低调这一要求言之,贺衷寒力求表现、锋芒毕露的风格自然讨不了便宜。他沉吟了,无言以对了,好容易迸出「那么」两个字,又深深瞅了瞅李绶
武,惨然道:「你还看出些什么样的门道?」
「那一日居先生把在下揍了个半死,之前我听诸位谈起要报销两个人,一个姓汪的,一个姓钱的;可有此事?」
贺衷寒皱眉觑眼抓耳挠腮想了好半天,才道:「好像有这么回事,是两个老漕帮荐来的年轻人。」
「请贺先生听在下一言,」李绶武神秘地一笑道:「此事千万不可、万万不可。」「为什么?这两人分明是老漕帮万子青父子派到大元帅身边来的细作」「万子青
去年年中就因病过世了,这两人他根本来不及结识。」李绶武道:「至于万砚方么,非但不必为敌,反而可以引以为友。」「这怎么说?」
「在下刚读过的这几份文卷里写得很清楚」说着,李绶武已经将手中的一迭「特」字号档案连厚纸封一同递了过来。
第一份由田载龙、王天木、胡抱一!也就是居翼之外号称「龙王一翼」的三大护法联名具衔的一纸报告,内容平淡无奇,祇是就杭州最早一家名唤大有利的发电厂所
作的调查报告,其中包括资金来源、资产估算、营收细目和逐月登录的收支帐。贺衷寒看得一头雾水、满眼繁星,正待追问,李绶武已看出了寒伧,径自说道
「这大有利电厂原先是个电灯公司,属天地会中哥老会一个会首洪某人的物业。到了十八年上,发电事业收归省办,由政府出重资收购’那洪某人得了不少补贴,油
电生意便:大起来。去年建杭江铁路,省里缺一笔周转款,打算将电厂再让给企信银行圑,日后再改成个公司什么的,也好朝新派经营的路子上发展,这份调查报告就是
这么个来历。」「这是财务方面的事,怎么:在特字号文卷里?」
「非但如此,大元帅还亲笔批交戴雨农专责办理。」李绶武又指着第一一份档案,继续说道:「再看这个。」
接下来的这份文卷更离奇,谈的是国民党宿迁县党部征收该县东岳庙,改做演讲厅的一桩琐事。签呈署名为宿迁县长童锡坤,亦直上「老头子」批示,批文写得一清
一一楚:「委戴笠督办」。
「连这样的小事都」贺衷寒说到这里脸色忽地一变,先是双颊青白、继之印堂也暗了下来,两抹红潮自耳根之下沿法令纹泛上鼻翅:「哎呀丨这件事后来演变成一桩
暴动我几几乎忘怀了丨」
「因为那东岳庙是小刀会众醵资兴建的一座极乐庵的庙产。」李绶武道:「强征地方会党的产业,又不予人好处,自然要闹哗变了贺先生请再看这几份档案。」天堂在线书库hp:天堂经典书库hp:com电子书下载hp:com幻魂文学网hp:说着
,索性将底下那几份文件往几上一扇铺开,作孔雀开屛之状。摊在表面上的同样是民国十八年签报的一份公文,具衔的是山西大同县政府,注明副本呈古物保管委员会,
,说的是云冈石窟佛头遭宵小盗斲九十六颗的一宗案子,县府呈上这份公文的目的是在说明释放该案首谋邢福双的原因。但是详细叙述其原因的附录文件并不在卷中它被
人签了个「永平」字样便消失了,空留骑缝的半个蓝色「机密」印章残迹。
「这邢福双是居伯屛引进来的谍报人员丨」贺衷寒显然又是一阵骇怖惊恐,连声音都抖颤起来:「永平是戴笠的化名!」贺衷寒再往下翻去,紧挨着大同县政府
这一宗文卷底下的却是与宿迁和大同两案全然无关的另一件事。此事贺衷寒原本是极为熟悉的
原来是不久之前的民国二十年十二月,「老头子」在老漕帮万砚方的建议之下忽然请辞国民政府主席、行政院长以及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等各本兼专附之职;围绕
在「老头子」身边这一批死忠之士便商议着该如何挺护故主复出’而有「三民主义力行社」等大大小小的组织相继出现。照说贺衷寒是此中极为核心的分子,对于一切筹
措布置可说是不论巨细、靡有孑遗。但是眼前的这宗文卷贺衷寒却从未过目它是由一个署名「佑洪」的人所写的。乍看之下,贺衷寒还以为「佑洪」又是戴笠的化名。然
而往下再看去,竟有「老头子」朱批:「速向戴先生请示,勿误丨」显而易见:这「佑洪」当非戴笠本人;且可能由于「老头子」行文过于心急,竟然在「勿」字上多点
了一点,使之几乎成了个「匆」字。以「老头子」书写习惯言之,即便那字写至中途发觉有误,也要一气错写到底,最后再圈去重写’是以批文上留了明显的涂改痕迹。
至于这个「佑洪」的呈文内容’贺衷更以为是不可思议的事;它根本无关乎政军要务,大意不过是向「老头子」报告:「远黛楼」旧址已经寻获,证实是位于上海苏
州河北岸、美租界外一处叫做黄泥塘的地方;现址已经封锁,日内即可鸠工整顿。所欲「敦请」「老头子」「钧裁」的部分是:「趸迁日期」。
贺衷寒前思后虑’硬是悟不出「趸迁日期」之意为何来。试想:自民国一一十年秋,「九一八」事变以降,举国所关心注目者皆在抗战一事上。无论重攘外抑或重安
内、先剿匪还是先抗日,要之「老头子」的一言一行,可谓动见观瞻;也因此才有厂野徐图之议。在这样一个重大的时刻,怎么还会有迁居至某楼旧址之类的文卷上呈?
而「老头子」又怎么会急批交发戴笠处分、甚至写错了字的情境出现?此外,倘若呈文者「佑洪」所请示的是迁居日期,又怎么用了「趸迁」这样一个怪字眼?再有一个
,便是这「远黛楼」看来眞是十分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它的来历了。贺衷寒且迟疑着,倒听那李绶武昂声说道:「贺先生要是想不起远黛楼来,我捱那居先生一顿
好打可就有些白白生受了。」
贺衷寒再几转念才想起那日居翼向窗外瞻望,发现李绶武在总部门外逡巡顾盼,状似十分神秘,才将之挟入质问。不料一进门,就让居翼瞅出7身分来历,还用老漕
帮当年在远黛楼遭遇劫难且获救的一节掌故来考较了这年轻人一回。李绶武这么一说,贺衷便略见恍然了,道:「那日听居翼和你老弟说什么楼塌了,某人救出八八六十
四位元老而不费一刀一枪,还说什么某人姓钱,是那钱静农的袓上可是这既是前清时代老漕帮的家务事,又怎么同大元帅扯上牵连?又如何与戴笠有关连?」说着,他顺
手将桌面上剩下的七八份文卷一一抓起,随目瞬过,见有请老头子裁示的、有向老头子报告的,有申请经费的、有建议人事的,有的随文附上了厚甸甸一份计划书、有的
寥寥数语闲话家常……其间共同之处皆是批文‘得交付戴笠处分。「请恕在下直言,」李绶武顺手将之前那几份包括发电厂调查报告、宿迁县东岳庙改建演讲厅征收案、
云冈佛头盗断处置说明以及由「佑洪」签呈的远黛楼请示等四份文卷收理在手中,整整齐齐摊平在几沿儿上,才接着说道:「贺先生要是肯耐下性子仔细飘味,便能寻摸
这些文卷之间牵丝攀藤的关系;也就知道大元帅为什么在军务、财务之上’犹且独重特务的发展;又为什么在这么些个同乡亲近之中唯唯对戴笠委以那么些鸡零狗碎的任
务其宠眷之隆、信赖之深、倚仗之重,更不是旁人所可僭越的了。贺先生方才问在下:光读?读数据就能革命、就算爱国了么?请容在下这么说:若是读不透这些文
卷里的机关,贺先生如何知晓大元帅治国平天下的心思?不知晓大元帅治国平天下的心思,又如何助之完成革命昵?」
贺衷寒听他字句铿锵、辞气慷慨,不觉又是;慑。然而心头之疑未去,仍不肯松口,遂道:「那么你说‘这些文卷里的机关究竟为何?」
李绶武深吸一口长气,将之后的几份文卷也依着先前样儿收束齐整,重新排了个次序,再把面上一份置于几案的右上角,道:「大元帅于举贤用人方面,其实并无定
见,要之以亲故戚友之忠诚可靠、且谦退自持者为主。然而北伐军兴,黄埔子弟中随大元帅亲征的嫡系干部折损过半,大元帅时刻忧虑的便是他手边几无可遣之将,是以
前番与老漕帮万砚方接谈之间,定了个网罗各地人才的方策」
「不错的,」贺衷寒抢忙接道:「过去这一年多以来,大元帅常报怨:他的好学生都战死了,尽留下来些不中用的。」
「可是贺先生别忘了:大元帅想要救亡图存,怎么旁人不去闻问,却往上海投帖请来了老漕帮李绶武知他答不出,自伸手去几案右上角的文卷封皮上敲了两下,道:
「那是因为大元帅早就投拜在万砚方之父万子青门下成为弟子;此事极密,唯独这位戴先生知情。而在这份文件之中,留下了痕迹。此乃民国十六年五月间大元帅投帖之
后三日,老漕帮许以每月雨千万银圆巨款助饷的一纸合约,祇不过行文用的是隐语,表面上看不出来。」
贺衷寒急忙翻开那文卷,李绶武亦于此际探过那枚放大镜的象牙柄来,指着其中的一段文字,念道:「随月奉银若干元端正请裁’批示:专委戴笠规划,贺
先生不觉得此文拗口了些么?」「这端正一一字非寻常用语,不过凑合起上下文来看,大约就是恭敬客套的话,难道不是么?」「贺先生不熟悉江湖事,自然如此解得,」李绶武道:「老漕帮从陆陈行中借来的切口,以常落几时麦重春伏求西为二二二四五六七八九十之隐语;这若干的若字即是落字,也就是一一
字。此外,牌干元以朝则为百千兆的隐语;所以干元即是千万之意。端字即是元字,这里头的典故是从古语端贰这个词上来的」
「是是是,」贺衷寒抢道:「此少年落落,有端贰之才;这话说的是人有书之才’可为宰辅。端贰者,数一数二也。那么,元也是一’所以借端成元
,端即是元、元即是端了。」
「不错。」李绶武微微颔首,道:「用隐语读来,这公文中的话就明白得很了,它说的正是随月奉银一一千万元整请裁。」
新上任的老爷子万砚方呢?」
贺衷寒「啊」了一声,底下的话尙未及出口,李绶武又将另外几份文卷一字摊平在几上,径自说下去丨
「发电厂这个案子则是大元帅结交哥老会光棍的一套作法。明里是由省府接管发电事业,省府不能强征民间事业,便狠狠付了一笔补贴’让大有利的洪老板有了资金
,先行买进几家银行的股份,组成一个企业信用银行团。事隔两年之后,省府报请建杭江铁路,可是欠缺资金,怎么办呢?这就是暗里的勾当了大元帅再交付这位戴先生
同洪老板周旋,用企信银圑的名义又将发电厂收回去经营。此时洪老板的资金已非昔比,除了挣回从前的家业,还平白插手银行圈,成了金融巨子。」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贺衷寒道:「前两年是有个姓洪的银行家倏忽窜起,是为上海暴发户的奇闻,可我听说此人去年在虹口出7场车祸,当场死了」
「那是在贺先生没耐住性子看下去的一宗文卷里」李绶武又指了指旁边一个封了口的纸袋:「那场车祸也是戴先生策划、执行的。」
「不是结交光棍么,怎么会」
「哥老会会首是世袭,交上一个老的’直是交上了他子孙和徒众。这老的倘若知道得太多,不如暗中假手除去,这却不妨碍和小的再续世交。」李绶武随即指一指
旁边那署名「佑洪」签呈的文卷:「这佑洪向例为哥老会会首的匿称;此人正是那洪老板的遗嗣,如今同大元帅也有十分密切的往来他叫洪达展,字翼开,他日后若
能谨守分际、知所进退,说不定还是一方人物,可与老漕帮的万砚方颉颇上下呢丨」「你这么一说,我反倒有些胡涂了。」贺衷寒盯着左一封、右一件的文卷,道:「东
一个哥老会,西一个老漕帮,大元帅究竟是同哪一方交好呢?」
「大元帅既然要在江湖道上涉足扎根,便不能祇同一、一一势力往来;君不见武林之中自有盟主、至尊之号,欲意称孤道寡、统一寰区者以来,走的无不是结纳诸方
之路,结果如何?从元至正年间第一个江湖领袖陆士杰以下,历明清两朝凡六百年之中,一共推举出一一十八个共主,没有一个是凭武功艺业而雄霸海内的。这些人靠的
就是交际,就是应酬,就是资助往来说穿了,就是钱财利益的流通;是以疏财仗义、仗义疏财四字所指的便是这个情状。」李绶武一面说,一面将桌上所有的文
卷收拢了,整成一大落,抱在胸前,笑着说道:「往好处看,不以力服人’武林之中少折损几条性命,多凑合几笔生意套个时髦的词儿,这是进步了!往坏处看,习
武之徒,不能以修习身步气力的功法参天悟人,沦丧本务,个个儿都学上了玩弄权谋的把戏,也诚然是可悲而无奈的事。不过话说回来’大元帅以大政治家、大军事家的
身分插手江湖,手段自然非比寻常,而有戴先生这么一个能人居间运播算,更是合纵连横,无不称意的了。也正因为在贵处埋伏着这么些不可令外人知的档案,夹藏着这
么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机关,在下便不得不向贺先生进一言:那姓汪的、姓钱的两位青年的性命,还是保全下来的好。」
「这」贺衷沉吟起来,搓着手、咂着唇,彷佛还有些为难和不解的意思。「那是大元帅刻意留在阵中的两枚活子。」李绶武道:「姓汪的叫汪勋如,祖上向与天地会
的医道有着极深的芥蒂。姓钱的叫钱静农,祖上也曾为了搭救老漕帮诸元老而得罪过天地会系统的光棍。这两个人若在江湖上闯荡,不出一年半载便是要遭敌垒狙杀命的
;可他一一人又不愿赶香堂拜老爷子,是以才经万砚方举荐给大元帅量才抡用。在大元帅而言:又有谁能比他一一人更知道天地会里的诸般勾当昵?贺先生如若借居先生
之手料理了他一一人’岂不直是伤了大元帅:耳目么?」
贺衷寒闻言至此,才算澈然一悟,不觉喟叹一声,作手一揖,道:「李老弟丨你果然深思广识、博学多闻,’贺某毕竟是承教了。那么以你之见,为今之计又当如何
昵?」
「这四壁之间的文书宗卷是一部无尽之藏,不读它个通遍,岂能熟知明识贵党在过去一十年间的行事布局和蓝图方略?」李绶武道:「贺先生既然放了在下一条生路
,我又怎么能不思图酬报呢?这样罢,倘若蒙贺先生信任得过,在下便从这些档案数据之中读出些许端绪,再给贺先生作个报告。如此一来,无论大元帅想了些什么,还
有那戴先生做了些什么,偶有蛛丝马迹,即可探「好极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不待李绶武说完,贺衷寒已矍然起立,执手紧握,慨然说道:「我们力行社
眞正需要的就是像老弟这样的人才。你若不嫌弃,从此刻起便是我们革命的同志了。」
李绶武也紧紧地回握住贺衷寒的双手但是在他的意识深处却十分清楚地感觉到对方掌中渗沁而出的一丝凉意;他知道自己侥厗从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又回到阳世,然而
身边从此围绕起啁啁啾啾、惨惨悄悄的无数厉鬼,且注定要挥之不去了。在孙小六转述自「面具爷爷」口说的版本里,这一节故事中拳脚殴打逼供的场面可以说多得不胜
枚举,包括康泽、蒋坚忍、余洒度等人在内的许多可以对照出眞名实姓的人物都曾经出手修理过李绶武。关于这个部分,我实在不敢深信、所以也写不出来;我猜想那些
殴打加刑的场面之所以有如一首交塑曰乐的主题那般辗转递出、屡见不穷,祇可能有两个原因。其一是李绶武为了引起时年十一一岁的孙小六的兴趣而渲染出来的,其一
一是孙小六将自己捱彭师父揍的经验内化他意识底层种种冲突性记忆的一部分,从而渗进了他所讲述的故事里面。总而言之“丨当我对来路不明的暴力细节产生疑虑的时
候,便失去了记录的兴趣。
至于李绶武加入贺衷寒等人的组织之后的情节就变得比一部动作片还要乏味了。他换上了藏青色中山装上衣,领口紧紧地扣着一枚铜扣钩,下着米黄色卡其长裤、黑
皮鞋,每天伏案计划处里贮放的文书宗卷。可以用「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一语带过。可令我无法安然的是:李绶武究竟在这「南昌行营」里待了多久?如果比对其
它史料加以推算,我们仅能猜测:居和邢福双一一人匆匆上路、赶赴南京,从十几个化装成印度阿三的叙利亚籍刺客手中救下「老头子」一条伟大的性命的同时,李绶武
已经暗中为贺衷寒所吸收,成为他个人、或者是「三民主义力行社」辖下第一个收
揽人才单位「复兴社」的一分子。那身衣装应该就是该社公务人员所穿的一种非定例的制服,是以才有「蓝衣社」的哗号。接下来发生的事,应该就是山东泰安九丈
沟的一节。在彭师母还叫嫒儿的时候,年仅五岁的光头大侠欧阳昆仑手刃邢福双的段落。
我在陈述这个段落的时候曾经留下了几个悬而未解的头绪;比方说’‘李绶武原本要将邢福双转荐于老漕帮万砚方门下避祸而托之代呈书信一封’可憾那邢福双阴险
成性、杀心突起,却被欧阳昆仑出手格毙在「高人码头」坡顶。然而那封书信的下落如何?李绶武的去处又如何?此外,在试图说服邢福双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时候,
李绶武曾经出示过一迭砍下来的人头的照片;这些照片除了持之以儆醒邢福双之外,是否原有其它的用途?更关键的一个疑问是:李绶武如何说服贺衷寒等人纵之远赴山
东泰安、而赶上了那「高人码头」上的一场厮杀?质言之:李绶武之入社若不仅仅是权宜之计,而是在饱读汗牛充栋的秘密档案之后对于国民政府成立以来诸般幕后操作
产生了钻研穷究的兴趣,则取信于「力行社」核心干部、当上了「复兴社」新编成员的这个过程便不祇是某种求生苟活的手段,而是出于自发自主的企图了。
我仅仅能依据孙小六的叙述和平日从闲书中读来的材料硏判:这里面的机关十分复杂;或许李绶武的目的既是探翫「武藏十要」的眞伪,也是毁弃这一部极可能成为
特务血腥手段帮凶的魔法。或许李绶武在取得贺衷寒等人的信任的同时自己也成为另一个死心塌地的革命同志兼神秘莫测的谍报人员。或许他已经进一步窥看出这批高高
在上、掌控庞大资源的党国元老背后还有更强更大更恐怖的势力。只不过在民国七十一、二年间,我所能知道和怀疑的都过于简略。
如果将彭师母年幼时所亲历的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和孙小六得自「面具爷爷」李绶武的遭遇拼凑起来,还是那个并不显眼而极易被忽略的细节其实十分可疑;那就
是李绶千里迢迢追踪居、邢一一人到山东泰安去的时候,口袋里放置着一迭诡异的照片那些照片上是一颗一颗和身体分了家的人头,人头旁边(可能是以一种类似毫芒雕
刻的手法镂写在小小的底片上以后、经放大而显现〕还注明了死者的姓名和年月日般的数字符号。我尽可以揣测:那一迭照片原先可能就存放在「南昌行营」计划处的书
架上某个档案夹里,然而无论如何我却无从得知:李绶武随身携带着一迭可怕的照片是何用意。它们是某种考古材料吗?是历史文献吗?抑或是同那封要交给万砚方的信
有关的影像讯息呢?
坦白说:我在这个小小的疑问上卡住了。几乎就要组合起来的拼图板忽然失去了和其它线索之间的连系。如今回想起来,我可以断然地说:倘若高阳于民国八十一年
遗赠予我的七本书和一迭笔记早在十年前就出现在龙潭美满新城一巷七号的破宅子里,或许我立刻便能掌握住一连串看似彼此全无牵涉之事的关系,从而解开所有割裂之
后的事实背后所隐藏的谜团。可是我被一大堆捏造出来的硕士论文参考数据包围着的那个冬天和春天里,根本无法判断:自己的人生究竟走上了一条什么样的岔路?遇上
了一群什么样的怪人?我还有什么样的机会去认识这个世界?以及我自觉认识了的世界的背后还有些什么样的力量在操控和推动着?
我只不过确然体会到「背后」有着什么的那种滋味。
让我依随着原先拼图的时序,将那个后来成为总统府政的李绶武暂且卡在一迭用意不明的照片上,然后学小五那样,从另一个方向来观看、接近并进入孙小六和我在
逃离背后那些恶灵时所寄居过的美满新城一巷七号。可以想象得出:当孙小六用佛手瓜和姑婆芋的种子布下一个地遁阵之后的那个星期六,站在正对面茶园中央可称之为
「产业道路」上的小五一定曾经短暂地犹豫了一阵因为在那一刻,她极有可能像拼图板上失去了左邻右舍的小图块一样迷惘。
那天她手里捧着两盆植物一盆小虾花、一盆夕颜背包里是一大堆泡面、罐头、酱瓜、肉脯之类的食物。就像之前以及之后的许多次一样,她总是小心翼翼地转搭无数
班客运车,有的时候还故意在龙潭和关西或龙潭和大溪之间来回搭坐好几趟,直到百分之百确认同车乘客皆非跟踪盯梢之辈,才肯下车,再走上几百公尺,穿越整甲的茶
园,来到这破宅子。
而我总会想象那一个特别的星期六午后特别的一刻;满头大汗的小五站在茶园中间,忽然发现那破宅子不见了,满眼但见苍苍郁郁的佛手瓜、龙须菜和巨大的姑婆芋
叶扇。她也许会「呀!」的惊叫出声,也许会怀疑自己下错了客运车站而走进了另一片茶园,也许会忽然忘记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或者身在何处。总之,这是一连串令
我十分着迷的想象。
关于小五是否眞地产生过我所想象出来的那种暂时性的迷失感,我从未求证过。我祇记得:摆下地遁阵之后,孙小六有事没事就会沿着一一楼后阳台侧墙的钢筋梯登
上楼顶,趴在隔热用的石绵砖上朝茶园的方向瞭眺有如古代藏身于刁斗之中的卫卒那样看看小五来送口粮了没有。是以小五来的那天所发生的事很简单:孙小六远远地发
现了站在茶园中东张西望的小五,便飞身下楼,连打几个纵跃,有如一条猎兔的雪达犬那样欺近小五面前,再往四下里打量了一阵,确认并无外
人,就把她接进屋来了。
’可是我却宁愿执意去揣摩当时站在茶园之中突然感到世界极其陌生的小五的心情。无论在当时抑或日后甚至到我当兵服役期间不下数十百次之多,我总会不期而然
想到手捧栽、浑身是汗、伫立在阵阵寒风之中的小五曾经十分短暂地和全世界失去连系的那个片段。在那片刻之间,她突然和自己的来处和去处同时断离了,她会惊惧、
畏恐、惶惑吗?像一个玩着躲迷藏游戏的孩子(因为躲藏得太深沉、太严3也太专注的缘故)而竟至在没有任何人能够发现的角落里忽然忘记自己正努力从事着的游戏。
那一天,小五带来了应该说是令人欣慰的好消息徐老三找着一家背景牢靠的打字印刷公司,可以在最短期限之内我把论文打印成册,装帧完好。人家甚至还愿意把所
里规定必需缴;乂的十四套论文专程送到学校去。这整个过程之中唯一的麻烦是没有人能够替我干校对。印刷公司的人说得妙:印这种学术性的东西绝对不要接手校对工
作。因为你给他校出来的错字可能没有错;他眞正写错的你又校不出来。要校一定要作者自己校,不然印好了上门来吵吵闹闹要重印,赔几子都赔不完。
可是徐老三却认为:一部要写好几十万字的东西来来回回在路上跑是极其危险的事。万一托带的人一个不留神、让人窥知形迹,迟早还是要暴露行藏的。于是徐老三
擅自替我作成决定:打好了字就付印、印足了页就装帧,这叫干净利落。小五转述徐老一一一安慰我的话是这么说的‘4「就算有几个错字好了,认不出来的,活该认不
出来;认出来的一定知道对的字怎么写,你费那么些事干嘛?」之所以插叙打印论文的这段枝节,乃是基于学院中责任伦理之故。我必须非常明确地宣示:民国七十一一
年六月付印的那本《西汉文学环境》之所以堆栈着那么些可以用「绵延近寸」形容之的错别字,完全是因为情治单位正在指使帮派分子追捕(或追杀)我的缘故。老实说丨
丨我根本已经不会在乎什么错别字不错别字的问题了。对当时的我而言,那部论文祇是另一个躲迷藏的游戏。我其实并不关心它能不能通过审查?而我能不能取得学位?
日后是不是又能凭借它所换取的资格而进入一个什么研究或教学单位混碗饭吃?我之所以没日没夜地赶写出它来纯粹是因为唯有在那样一头钻入一个由我自己构筑起来的
世界的时候,我才能够完全忘记红莲。这部硕士论文唯一的意义似乎也在于此。而且——我愿意率直且诚挚地说:写一部看来有根有据的学术论文所能达到的忘情效果要
远超过任何事;它甚至远超过我所擅长的。
春天正丰美繁盛一如刚开始的飨宴,小五一次又一次带来的植物让破宅前后院变成了亮丽无比的花园。明明经历过好几个月的栽种、培育,但是这一切却像是在一夜
之间布置起来的一样。小虾花沿着长板凳下方排开了一列十五尺长的黄色队伍。山樱也一朵朵地发了苞,正补足圣诞白凋落了片片叶瓣之处的闲空。竹子变得更粗、也更
密了,从竹枝和竹叶间拚力挣出头颈来的是从来未曾露过面的鹅掌藤;彷佛是教那竹丛逼挤、激将出来一种发愤的生命力,自竹茎和竹茎的缝隙中探身向外,寻找斑斑离
离的阳光。当我突然发现这些鹅掌藤的那天,小五坐在长板凳的另一端衲鞋底,孙小六蹲在大门里修补地遁阵的阵脚,我则捧着刚才写好的论文结论部分的草稿。我们三
个人忽而同时迸出一句:「快好了!」而我们说的并不是同一件事。
那是一个奇妙而带些诡异气氛的周日近午,我在邻居和路人都不可能察觉或欣赏的美丽庭园里嗅出空气中渲染着的离别的气味。我猜想小五和孙小六也和我一样在如
此宁静安详且美好愉悦的时光中,你一定会感受到潜藏在某个间隙里的不安的。似乎事情总是这样:当你认为一切都安适了、服帖了、顺遂了,就会惊觉这世界已经稍许
地改变着了。一时之间我还说不上来:到底有什么样的东西产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但是我不自觉地回头朝背后看了一眼待我再扭转头脸之际,发现小五和孙小六也似乎是
不由自主地往背后凝眸静视。我们三个人又相互望了一眼,每个人的意思看来都像是在探询另外两个人,你们看见了什么吗?
孙小六眨眨眼、搔搔后脑勺,低声说广句:「不会罢?」
话音未落,但见他将就着原先的蹲姿朝空一纵一团身影登时弹起三丈多高,上了一一楼房顶。小五则一把探向我的肘弯,抓了个正着,另只手也环住我的腰眼,我
祇觉得眼前脸上像是教一支接一支的扫把给猛可拂了几阵少顷之后我才知道那是竹枝和竹叶刮擦所致小五像是「带」我跳交际舞那样地拽住我;我这厢双脚腾空、身躯打
横,被她紧紧箍在怀里,而她则仅仅凭借一只右脚踩在一枝斜里朝上窜出、不及一分粗的竹枝上。她的左脚我看不见,倒是我的腿肚子底下有那么一只柔软的物事撑着,
事后我才知道:那是她的左膝盖。
很难说这是什么样的一个姿势;勉强形容起来,就是小五和我凝结在竹丛之间,状似一对跳探戈的舞者,祇不过她跳的是领舞的男生,我跳的是跟舞的女生。如果《
时有人拍下一张照片,再将掩翳在我们四周的竹丛抹了去,就可以清清楚楚看见一支探戈舞华丽的终结。我生平第一次被一个女人那样揽着,身体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相反
地,我甚至应该觉得很舒服,因为就从小五单脚站定的那一刻开始,我的手脚四肢和腰腹之间忽然柔软起来,有如失去了每一个细胞、每一块肌肤和每一根骨骼的重量。
我不知道跳探戈的女人是否在那样挺腰倾倒之际都有这种失重的快感,然而我的快感却是千眞万确的彷佛任由小五那样兜抱着,我便可以像个婴孩一般熟睡到天荒地老,
永远不必醒来。事实当然没有这么浪漫轻盈。孙小六在屋顶上遭遇了两个穿着灰蓝色电信局工作服的家伙他们果然是从后院外翻墙进来,又使挠钩和钉掌手套沿水泥壁爬
上楼顶这两般器械可不是电信局工程人员常用的。孙小六在楼顶截住这两个家伙的时候瞥见他们身后还站了一堆奇形怪状的人物,有的也穿了电信工程人员的制服,有的
则穿了运动装和慢跑鞋,人手各执长扳手、铁链条和消防斧之类既3疋工具、又是兵刃的东西。
接下来的一场打斗的详情如何是我无法形容的’因为从头到尾我都藏身在竹丛之中,任由小五揽着、抱着,听她在我耳边轻声哄着:「没事的’没事的。不怕不怕。
一会儿就过去了。」
在那「一会儿就过去了」的时间里,我还听见铁器交击的鸣声以及金属敲打在水泥楼板上沉重的闷响,夹杂其间的除了有人唔唔唉唉的喊叫之外,还有一种抽抖布帛
的促音;那促音每出现一次,小五的双眉便不由自主地舒展一下,两片光滑的嘴唇便微微绽启,数出一个数字。几乎就在小五数数儿的同时,楼顶上方就会飞出来一抹人
影,跃过前院的上空,直摔到大门前几十尺以外的茶园里去。当小五数到「四」的时候我已经像观看某种童戏一样开始跟着数算那些从空中掠过又坠落茶园深处的身影究
竟穿的是工作服还是运动装。
在小五数到「十八」、而我算出有十套工作服和四套运动装之后,楼顶上方暂时沉寂下来,偶或有一、两声踢动隔热砖的声音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还有两个。」小五低声说着,随即俯脸贴住我的面颊,道:「是高手,不过不打紧的」「你怎么知道?」我也悄声冲她的耳朵说。
「他们踩的步子同我爷爷是一路的,可是功力差得远了;应该就是前两个月被」小五话还没说完,楼顶上传来几声浓浊的咳嗽。
「年轻人!你这是何苦呢?」问话的这个〗句话才出口,又猛烈地咳了几声。孙小六显然没有答腔的意思,但听另一个鼻音黏腻、嗓音尖细的老家伙接着说道‘’
「上回咱一一老教你小子给打发得好不惨然今番再来讨教,原本祇想寻摸寻摸你小子的武学根柢,不料这一十八名各怀绝技的练家子仍抵敌不过你小子的两招散手。
放眼当今这满街狐狗、遍地鸦鹃的江湖之上,居然还出得了此等高人;咱一一老若是不能明白个中二7即便今日就是死在这里,也须化做厉鬼冤魂,啁啾缠祟,永世不歇
的啊!」
这一席话说到后来,竟尔凄恻惨悄,犹似魑魅啼泣,听在耳朵里好似初学小提琴的孩子在咫尺近旁开锯拉弓,赫然是一阵魔音贯脑之势。偏在这一瞬间,小五喊了声
:「不好丨」随即奋力将我朝空中抛了个老高,我还没来得及动念头,整个人便像只脱了线的陀螺一般晕天胡地往横里转了几圈,眼见就要朝园中栽倒,腰身又给小五只
手扶住,随她在空中站直了,可两脚沾不着实地,登时就要摔它个三丈六尺高的跟头,孰料才恶叫出口,人已经立定在楼顶之上了。
先前少说有一刻钟的时间两脚没踏过尺土寸地,我忽而往那楼顶上一站,居然像是喝醉了打踉跄,一时摇晃得厉害。小五仅用一只软绵绵的掌心托住我,另只手上前
扯住孙小六的袖子,声音压得极低道:「留神丨他俩有上乘的内力,还会使迷踪步。」
孙小六冷冷一哼,道:「不要紧,过年那两天我就见识过了。」
我顺着他姊弟一一人的视线望去,楼顶西侧的底端果然杵着两个老者。一个身穿咖啡色混纺尼龙布夹克,底下是条深蓝色卡其布长裤和一双胶底胶皮的便鞋。另一个
与他身量一般无一一,上身成了蓝布夹克、裤子却是咖啡色的’便鞋一样是胶皮胶底。越是多看一眼,你越是觉得这两老头儿的模样十分寻常,也十分不寻常。他们就像
街上熙来攘往的、通称之为「老芋仔」的那种人,从眼前迎面而来,你根本不会多花一微秒的时间去注意他们的面容、胎听他们的语声、观察他们的举止。质言之:他们
就是一团介乎蓝色和啡啡色之间,朦胧如雾模糊似鬼若有若无不虚不实的影子。以这种影子般的形体他们存在着,偶尔发出酸腐的气味,让错身而过的青年不假思索而练
就瞬间闭锁呼吸的功夫。
应该是出于一种迫切的危机感,我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他们一会儿,从那十分寻常的模样里看出了十分不寻常的部分他们的腰身要比一般的老头子们纤细很多,而胸膛
和肩膊也凹陷斜削,显得异常单薄。经楼顶的劲风一吹,原本松垮的裤管紧紧贴上小腿的胫骨和大腿的股骨,就更可以看出那两双腿子有如铜浇铁铸的一样坚硬挺直即
使它们极其细痩。
在我目不转睛凝视着他俩的片刻之间,那不时咳嗽几声的老头儿继续对孙小六说道:「好不好就此打个商量?咱们两不计较了。」
「上回在那边儿仓库里,」黏鼻尖嗓的接着道:「你小子一把软钢刀杀得咱一一老浑身上下一共落下七十一一道口子这,咱不同你计较了。」
「今儿你一口气伤了十八名干员,」咳嗽的又接着说:「指不定有残了的、有半残了的;人家端的是公门里的饭碗,家里也有老小妻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黏鼻尖嗓的再接着道:「那也是一十八个无辜受害的家庭啊丨这个么,咱们也不同你小子计较了。就连他」说到这里,两老头的脑袋瓜子一如傀儡戏里的牵丝木偶那
样!!:齐向我转过来。「咱们也可以不再追究的。」咳嗽的一面说,一面又猛力地呛咳着了。「可你小子无论如何得给咱一一老一个交代你这一身武艺是出自哪一门?
哪一派?哪一位师尊?」
孙小六听了,搔了搔后脑勺,随眼遍地胡乱看了一阵,一副掉了什么物事的神情这楼板上散落一地的俱是些钢丝挠钩、掌钉手套、长扳手、铁链条和消防斧,当然没
有一桩是他的不消说:孙小六所失落的不是什么东西,而是应对的语言。他显然不知道该不该接受对方这听起来十分慷慨的允诺。就这么犹豫了片刻,孙小六仍不免透着
八、九分疑惑地嗫曙着说:「其、其实、其实我、我也可以活活打死你们就没事了啊丨」
两老头儿听他这么云淡风轻地说着,脸色骤然一变,面皮整个儿垮将下来,相互对了一眼,彷佛不知道该如何接腔。待他们再扭头望过来的同时,各自身形猛可朝南
、北两侧闪开一步,靠北的一个拉左弓右箭步,左拳向前平举、右拳倒扣当额;靠南的一个拉右弓左箭步,右拳向前平举、左拳倒扣当额这一式在彭师父从前传授我们练
步拳里叫「骑马射箭」,依我看不过是戏台上的伶工使来「亮相」的一种「花架子」;村子里的小伙儿也都说这一式祇在放屁的时候管用。可两老头儿才拉开这式子小五
便一步抢上护在我身前,孙小六又闪影子跨腿护在小五身前。这样好似老鹰捉小鸡的排排一站竟有几分滑稽的趣味因为我不得不歪起个脑袋才能勉强越过他姊弟俩看见对
面那两个「骑马射箭」的家伙;我朝左歪’小五也朝左歪,我朝右歪,小五也朝右歪。总之就这么闪闪藏藏之下,孙小六忽然又开了口:「如果我同你们说了,你们就不
会再来烦我张哥了吗?」「君子一言」左弓右箭的说。「快马一鞭。」右弓左箭的接着说。
「不过,」左弓右箭的阴阴笑了笑:「即便咱一一老放过了他,自有放不过他的人你小子保他保得住今日,未必保得住明日。」
「咱一一老说话算话,旁人说话未必算话。」
偏就在这两老头儿继续这么一搭一唱地说话的时候,我眼前忽然闪过一幕情景那是在几个月之前,孙小六和我在青年公园的天遁阵里窝藏的最后一个午后,我们瞥见
一棵树下站着四个人丨他们分别是「岳子鹏」、断掌的猪八戒和另外两个「老得不象话的痩皮猴」。当时我只顾着和孙六争辩,丨手提空鸟!的大胖子是不是彭师父,是
以匆匆几瞬眼间未遑细顾其余。然而此刻这两老头儿侧马拉弓,而我又非得从孙小六和小五的背后这么左窥右盼不可的情况之下,那似曾相识的感觉蓦地深刻且明确起来
这两老头儿正是昔日我从儿童游乐场的水泥树桩后面看见的两个「老得不像话的瘦皮猴」。或许,当时看他们痩皮如猴的印象竟又是同身躯过于肥大的「岳子鹏」相比较
之下而得来的罢?
无论如何,一旦我认出这两老头儿的确就是那天一听我喊了声「岳子鹏」之后便仓皇离去的四个人中的两个之际,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手上也握了副可以加码的好牌,
随即往旁边跨了个大步,双手往腰眼上一扠搭,昂声道:「臭老头儿在那边哼哼哈哈、***歪歪什么东西?你们追究我?我他妈还追究你们呢丨你们跟岳子鹏
搞些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逼急了我全给你们抖出去。知道吗?逼急了我全给你们抖出去。」
我的确就是这种唬烂成性的人。每当我唬烂的时候我记得我曾经如此坦白过每当我所想的跟所的不一致的时候,我讲话就会特别大声,而且会重复。站在美满新城一
巷七号楼顶的寒风之中’我的牙关颤抖、气血僵凝,打从骨髓里面害着怕。我知道此刻所面对的正是这一向在我背后出没的那些个黑道、暴力团、地下社会、恐怖分子之
中的人物,且他们的背后有其它我根4无从想象的幽灵和鬼魅。要对付他们,我祇能靠胡说八道。
在胡说八道的那一刻,我只想暗示他们:我在报章杂志这一类的媒体上有很多朋友,我在文艺圈也小有名声这倒不算吹牛’早在大学时代’我靠几个短篇得了些
文学奖,时不时会风光一阵,还有些想要吸收年轻作家以充实旗下阵容的副刊编辑偶尔会来约约稿、请请客,并代邀知名评论家在他们的文章中为我美言几句;有一位前
辈就曾经说过:「张大春是很可预期成为未来的大师的。」在整个流行给人封赠大师一一字当头衔的七〇年代和八〇年代初期,我还不觉得自己未来将要和那些三教九流
满街窜走的媒体明星同列有什么可耻,反而颇有几分沾沾自喜、洋洋得意。所以当我跟那两个痩皮猴老头儿说:「我全给你们抖出去」的时候,脑子里面确然有某个部位
映现出各大媒体刊登出黑道分子迫害未来大师级作家的字样然而我还来不及设想:究竟我手上有什么可以抖出去的东西?倒是对面依然维持着「骑马射箭」之姿的两老头
儿闻言之下相互看了一眼’右边老咳嗽的一个道:
「***歪歪是什么思?」
左边点尖嗓的一个摇摇头,接着道:「可哼哼哈哈我却明白丨」两人顿时朝我扭转脸来,同声吼道:「原来你小子还眞认识咱一老!」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们
是「哼哈一一才」!当「哼哈一才」向我们撒出各式各样的暗器的那一霎时之间,我自然无法得知:他们为什么会忽然决定下杀手?因为一切发生得太急太快对我而言,
从那四只夹克袖筒里冲钻而出、飞驰而来的物事只如斑斑点点迎风兜绕的蚊蚋、苍蝇;它们并不是像我从前在一些武侠里读到的甩手镖、袖箭、飞蝗石或铁蒺藜那样
以直线运动的方式劲射而至;倒像是在离手之后、迫近之前还兜空绕起了螺旋形、波浪形、圆弧形和闪电形的路径。若要勉强描述的话、只能说我倏忽自觉陷身在一群恶
作剧的隐形小儿手持的仙女棒火花阵中不过,即便是如此迷离奇诡,也祇一眨眼间而已。我所谓的「一眨眼」,其实就是当异物迫近之际,人会出乎本能地赶紧闭上双眼
的那种反应。我就是「本能」反应了那么一下,再睁眼时’前身正贴着的是小五柔软的背脊和屁股,再前头仍是孙小六颁长高大的影子。我想挣一挣身形,看那两老头儿
一眼,却给小五反手按了个死紧,听她以极低极低的声音说:「别动丨千万不要动!」
「两位长辈还有什么明的暗的、长的短的,就往这边招呼罢!」孙小六两臂朝横里平平摊出,整个背影犹如一个「大」字,把对面的一切全挡住了。我既挣动不得,
视线祇能在他的后背和小五的头顶之间往复游移猛可间,我睇见一样教我触目惊心的东西,它埋在小五浓密乌黑的发髻里,藏得很深,几难令人发现,祇在极偶然的剎那
间映照着天光,闪烁出异常的光芒。是那根翡翠簪子。
我像是被那簪子给扎了一下,也像是随视线所及而诱发了嗅觉,当下在一阵浓郁的(或许是明星花露水)的香气之间,我的胸口狠狠地痛了一下。我并没有被「哼哈一
一才」的暗器击中,可是那蜂螫针刺的疼痛却眞实无比。事后回想起来,当时我并没有时间去深刻体会一下那刺痛之感究竟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然而我不得不承认、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他人产生怜惜之意。
怜惜。一种混糅着不忍又不舍的情感,它浮显在发簪的翠绿色泽以及廉价且带有怀旧气息的香水味道之间。直到多少年之后的今日,我已然不再能凭借零碎、黯淡又
渺茫的感官记忆去重塑那短暂的感受其间有一次,我甚至将整瓶明星花露水洒在一迭稿纸上,试重新体验一下那种全心全意因为他人的委屈而感觉自己剌痛起来的滋味,
然而我所能得到的祇是扑脸呛鼻如酒精中混合了农的凶猛挥发的作用力。在那一迭布满了可能永远拂拭不去的化学药剂气味的稿纸上,我所写下来的是和红莲在宿舍中疯
狂打炮的一段情节。
至于在小五背后有如神悟的片刻无论是肉体上的刺痛抑或是情感上的怜惜 水远失落而
不可再得了。我祇能这样勾勒:也许是在小五专注地用身体翼护我的整个过程之中,她发间的簪子和香水与当下险恶现实的疏离和不协调所牵动的荒谬感所引致的。
试想:小五在那天清晨离家上路之前,曾经以多么温婉而柔缓的动作、多么细致而繁复的步骤整理过她的长发,并且在脖颈、耳根和我无能想象的部位扑打上不多不少的
香水。她决计无法逆料的是这一切的努力都成为惘然我眞正注意到那发簪和香水的时刻正藏匿在她的背后,触目所及的还有一片掩翳在零乱发丝之下的头皮;以那样贴近
的距离去凝视一小片遍植发根的头皮诚然不会产生什么美感,它甚至有些丑陋……这,便是在经过许多许多年以后,我对当时那即生即灭的怜惜之情所作的一个勾勒;我
把发生了不及半秒钟的过程停滞了、放大了、凝显了。于是我才能够约略察觉:其实我一直要逃离的不祇是我的家庭、我的父母、我的村子、我的生活,我还同时想要逃
离面对小五的处境。也祇有在她的背后,以那样漫不经心的一瞥,哪怕只是一截若隐若现的发簪、半缕若断若续的香气和一片其实谈不上美丽的头皮这些都是被什么切割
了的片段,在这些片段里没有逼人面对或正视的东西,我也才敢于释放那怜惜的情感。是的,我是一个祇能在他人背后释放情感的家伙从某种严厉的分析角度来看,被小
五努力翼护着的那个我其实是个因为于表达而彻底失去爱的能力的人。
那天「哼哈一一才」并没有伤害到我,他们所发出的暗器全数钉在孙小六的躯干和四肢上。他们也显然是在目睹孙小六硬生生吃下这些暗器的时候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孙小六依然像个「大」字般地站着,又追问了一声:「怎么样?一一位长辈。」
「方才你小子这身法已经道出了来历这是当年北京飘花门末代掌门孙少华的一招漫天花雨;你,可是孙少华的传人?」
另一个也接着道:「咱一一老有言在先;既然知道了你小子的出身来历,今日之事也就作罢了,更何况」说时竟压低了声,有如自言自语地继续说下去:「怎么会是
飘花门的后人?怪哉怪哉丨」
「我是姓孙,我叫孙小六,可我是不认得什么孙少华不孙少华的。」
两老头儿闻言不由得一怔,当即收了势子,相互欺近两步,交头接耳起来。过了好半晌,才同声喝问道「那么飘花掌孙孝胥又是你什么人?」
未待孙小六接腔,偏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刻,小五像是早就提防到有此一问的态势,猛然抬手按住她弟弟的后肩’借力撑身跃起,一记鹞子翻身跃出五尺开外,抢道:
「他的一身功夫都是我教的,你们有什么事不明白,就问我好了。」我看不出小五这一觔斗翻出去有什么大了不起之处所谓前空翻,那本事自凡是练过几天徒手体操的都
能凑附,远不及几年前我从郭家厨房顶上窥看她从孙老虎手下救出小六的一手凌空翦腿来得神奇又优美。可那两老头儿却彷佛各教人封点了什么周身要穴的一般;右首咳
嗽连声的一个张着大嘴、露出一口烂牙,左首点鼻尖嗓的一个猛眨着眼皮,直要滴下泪来的模样儿。「飘花门向例不传女弟子,你—你怎么?」
「如此看来我说品才啊—咱一一老这一回莽撞了;眞个是强中自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哪丨这个差使,恐怕是交不了了。」
给唤做「品才」的也连连摇起头来,止不住又咳了几嗓子,才唉声叹道:「交不了差没什么,祇可惜这么高的身手、这么深的内力、这么好的师承,却如何甘心情愿
维护一帮国家民族的败类呢?唉、唉、唉呀丨」说着,瘦削如髑髅的脸上那一双深陷的眼珠子倏忽朝我一瞪,接着道:「姓张的!你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世;逃得过今
朝、逃不过明日。咱一一老即便认栽去了,你终究是要受天理国法的制裁的。别忘了把老夫这话也同你老大哥、还有万得福那一厮交代。用才,咱们走!」
话才说完,两老头儿身形不改’直榜楞朝后弹退,犹似两枚炮弹一般地意出几十丈外,径没入几十株樟树和相思树的树冠之中。
孙小六连忙冲步上前,往后院和院墙外的杂木林鸟瞰了一阵,十分懊恼地嗫嚅道丨丨「眞叫赖皮他们破不了我的阵,却从背后这一头混进来了,看样子后院也要布一
个」
「小六丨」小五却突然一声喊,但见她两手环胸,神情出奇地严峻:「我问你:你打哪儿学来的漫天花雨?」
孙小六掉转身来,往自己通体上下打量一遍我也才看清楚他的手臂、前胸、两胁、腰腹以及裤裆和双腿之上密密麻麻钉着一大堆晶光闪亮的玩意儿;不消说:正是他
先前用那招什么「漫天花雨」的身法给硬吃下来的暗器,而且果然并不是什么甩手镖、袖箭、飞蝗石、铁蒺藜。从射入的角度看去,倒像是一片一片超大号的图钉’祇不
过钉帽都是角锥形的,孙小六顺手拔了几个下来,可见角锥帽前***衣衫的部位全拱成了圆弧状的尖钩丨显然,它们原先是两寸多长的刺针,祇不过在劲射而入的瞬间
给孙小六的某种护体神功给抵折了,才变成挂的模样。「小六你的皮还眞够厚。」我失声叫道。
「我哪够看?」孙小六嘿嘿一笑,扯开那件破夹袄的盘扣,露出里头那件白内衣的一部分:「全是面具爷爷的衣靠了得。」
「小六!我问你漫天花雨是打哪儿学来的?」小五抬手朝我脸前晃晃,有如交通警察拦路,禁止通行也就是不准我说话打岔的意思。
孙小六一面继续拔着上的暗器,一面咕咕哝哝敷衍着,过了天长地久的几秒钟罢,忽然间像是找着了下台阶,眉眼一开,笑道:「你不是说你教的吗?」
「少贫嘴丨」小五说时从脖子根往上泛起整片的潮红,还分神狠狠瞪了我一眼,彷佛是说:小六嘴这么贫,非你给教的不可。我想要辩解,可说什么又都嫌多事;小
五却严辞厉色地说下去:「你明明知道我是唬弄他们的,说丨」
「你凶什么凶啊凶什么凶啊?你凶就有理啊?你凶就对啊?……」孙小六撒着赖,姊弟俩接着又来上一段夹七缠八的口角最后还是孙小六认输’迸出两句:「是是那
个飘花门的掌门嘛。人家不是说了吗?」
「那位老掌门已经过世三十多年7。」小五那只交通警察的臂膀这才悠悠放下,双手环住胸口,嘴里却一字不肯放松。
「那就是那个孙笑什么东西」
这话还没说完,小五不知使了个什么样的手法儿,环胸的手看似纤毫未动,但是在她和孙小六之间却倏忽亮出一只长着葱白粉嫩手指头的巴掌,那巴掌当即结结实实
烙上孙小六的左颊,留下五指红印。我猜孙小六并不觉得疼彭师父把他当成个沙袋那样揍,他都不疼,这一耳刮子应该不算什么。可是他随即捂住了脸,又冒出两泉眼泪
,双唇抖颤着,显然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却因这委屈极深,或者是惊吓太大,竟至说不出话来。倒是小五也噙着泪、抖着唇,哽声说道:
「孙孝胥你想说的是孙孝胥么?孙孝胥就是爷爷,咱们的爷爷就是孙孝胥。爷爷早就死在新生戏院那场大火里了。」
孙小六闻言抢忙抬袖子一抹眼眶,皱绞双眉,猛里露出孙老虎那种剑拔弩张的气色。他昂昂下巴朝天空看了看,眨巴眨巴眼皮;垂垂头朝楼板望了望,又眨巴眨巴眼
皮,最后居然扭头冲我道:「张哥丨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里根爷爷的故事吗?」
「里根爷爷如果是我爷爷的话,那我爷爷就根本没死呢丨」
里根,当时仍在第一任任内的第四十届美国总统,曾经是好莱坞著名影星,通常扮演正直、善良而带些柔性气质的西部英雄。自银幕淡出之后担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
加州州长一九七六年争取共和党提名选总统失败,而在一九八〇年卷土重来,非但顺利获得党内提名’还以压倒性的胜利成为美国有史以来最年长的总统;当选那年他已
经六十九岁了。两年以后,台湾从南到北的玩具店、菜市场和地摊上都出现了一种铁定出自仿冒的胶皮头套,以里根的头脸为模型灌铸而成,彼时若有人戴那头套上街,
的确会惹人侧目嗤笑一阵,然而不须几日,里根那张松皮肉的老脸便为一批批妖魔鬼怪的脸所取代了。一旦退了流行,没有人会在街上看里根一眼半眼这张脸要比任何一
个平凡人更平凡一点。被孙小六赤手空拳打落楼顶、飞入茶园的一十八个所谓「大内高手」像汽泡一样消失了。这一次突袭并没有惊动我们那些互不关心的邻居。直到近
十年以后,当我从汪勋如的《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之中读出它和现实世界之间隐勾暗串的诡异关系,而且被家父严辞训斥也可以说指点了一番,我才回忆起这场
乍起乍息的打斗之所以立刻「事过境迁」,其实是出于「哼哈一一才」的翻覆折冲所使然。
这二才一个叫施品才、一个叫康用才,俱是江南北八侠之中身居第七的白泰官的后学徒孙。祇不过白泰官为聚敛赀财而收徒无数’徒子徒孙不得不从再收授徒子徒孙
才能敷裕开销,所以徒孙再传三数世,便有同门对面不相识的情况发生。因传承浮滥、根柢亦随之而浅薄;你一个迷踪拳、我一个迷踪掌,东一套迷踪法、西一套迷踪功
,是以在《七海惊雷》书中便曾借一连串同门相残的小故事指出:在千百个号称皆是白泰官亲传嫡系的后学之中,独有一个门派不以白氏的名号为招徕,那就是「飘花门」。
根据作者飘花令主夹议夹叙的解说,读者才明了:「飘花门」之所以不肯奉白氏为祖,乃是此门原有三百多年的传承历史,其渊源早在白泰官之前反而是白泰官在浪
迹江湖的岁月曾经一度
38飘花令主的秘密拜投在飘花门下学艺,也不知艺成与否,日后便消失在其余更复杂奇诡的情节之间了。
纯粹从创作的角度来说:像《七海惊雷》里白泰官这个角色根本是个多余的、冗赘的;有之无益于主题推进,无之亦不害于情节发展,作者插笔及此,除了说明
白泰官原来祇是剽窃飘花门本门正宗:迷踪步行道天涯之外,彷佛全然没有其它作用。
要不是在民国八十一年七月十三日—一个下着迷蒙细雨的黄昏到夜晚家父训斥了我一顿,我是根本不会注意到《七海惊雷》里白泰官的那段枝节究竟有什么旁的意
思,乃至同我的现实生活又居然会有什么关连的。
那一天,家父逼问我和红莲交往的情形,语气出奇地严厉:「那么欧阳昆仑的女儿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没有立刻回答,脑子里尽想着该如何不撒谎而应付得过去。正踌躇着,老人似乎已经看出了我三翻五转的思绪,从椅垫里撑身站起’又虾腰拾掇着家母扔在地上的
笤帚和簸箕,一帚一帚地扫拂着先前摔碎的一地碎玻璃碴和茶叶。我望着他扫过磨石子地面上残留的水渍刷痕,登时联想起小时候站在矮凳上看他伏案描绘古战场山川形
势的一些图案那图案的确跟笤帚的扫痕十分相近,他在画那些古战场的时候年纪不过四十出头,近视眼已经有千度以上,然而工笔细绘,一丝不苟。于接近完成的那一刻
就会开始同我说话:「你看这一幅是什么?」我会指一指那些纵横交错、不下数十百万繁琐线条说:「头发。」「还有昵?」家父笑了。
「笤帚扫水。」我说,其实我知道那不是眞正的答案,可是这样的回答会逗得他继续笑下去。他果然笑了’再问:「还像什么?」「烂锅面。」「还像什么?」「毛
线。」
这个游戏可以一直玩下去,直到我再也想象不出一个词,或者一个句子。我从来不让他称心如意地得到那准确的答案。他也从来不告诉我那答案是「等高线」、「等
温线」、「测地线」、「接击线」、「战线」、「运补线」……也许要到了高中或大学以后的某一日、某一时,我无意间再向家父零乱堆栈着各种书籍、地图、测量仪器
和赛璐珞投影片的书桌投以匆匆一瞥,才赫然惊觉他其实另外过着一种和我所熟知与臆想者全然不同的生活。那是一个塞满了数字和枯燥乏味的名词的世界。简单地说,
他的工作就是将已经发生且结束了的许多次战役重新描述一遍。由于战争必有胜负’是以他可以运用各种文献、遗迹和考古发掘的材料来解释打胜的一方为什么会打胜,
而打败的一方又为什么会打败。换言之:他先知道了结果,再重塑出制造了那个结果的原因。对正値叛逆期的我来说,这份工作可说再荒谬不过,因为一切所谓的证据都
是在已经预设好结;的情形之下提出的。家父每天出门上班、下班后挑灯伏案,多少年下来,居然就是替已经知道了胜负成败的事涂抹锦上添花和落井下石的理由。在那
样怀:着义愤的情緖下,我转眼便忘记幼年时代踩着矮凳和他胡说嬉闹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