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川端康成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0:17
|本章字节:11738字
御木脑袋里丢不开音乐会上遇见的少女。
并不是还想见见那娇小的少女,不过或许还能见到;他觉得自己让喜欢的少女叫了一声,这事本身引得御木心里像有什么东西苏醒了似的。
首先,那少女肯定正在着御木的什么作品。长年累月,御木写着充满惰性的,可是他受到了读者的青睐,不是还连带受到人生的关照吗?他不是那种享有天赋的作家,难道不是个抓住幸运的作家吗?他应该常常自我反省,可迫于工作,他老是忘记。另外,缺乏天分这一点,让工作追逼倒是很适合的。身体健康,生活有规律,家庭平安无事。
那少女一定是喜欢御木作品的读者之一。可这种的读者,以如此新鲜的姿态出现在他眼前,实在很少见。与其说御木对少女抱着亲近感,不如说他对于自己,只留下了羞耻与悔恨之心。
从音乐会回到家时,波川已经走了。第二天,公子打来道谢的电话:
“昨天对不起,搅了您的好事。”御木一听就知道她说的一定是昨天那女孩子的事。
“真的呢。”
“我不在的话,也许先生能再找找吧……”
“是嘲笑我吗?”
“波川笑了一通呢。说什么比起那人,弥生小姐和三枝子小姐要漂亮得多呢。我也这么想呢。”
“这种话随便说的吗?”御木抛出个冷冷的反问,电话那头的公子不响了。“就是漂亮,不是也没什么可说三道四的嘛。”
“是啊……”公子缄口了,匆匆说了声“波川向您问好”便挂断了电话。
姑且不说弥生,三枝子确如公子所说,比那音乐会上的少女要漂亮。大概因为她让御木家收养过一段时间,御木已经看惯了她那份美了吧。有时御木会觉得她像是做了儿子的媳妇到自己家里来似的原要是没有去世,恐怕真能成就这门亲事呢。可三枝子的美与音乐会上少女的美,意思简直完全不一样。那个少女只是作为一个不认识的读者出现的。用来连接这个毫不关联的人的,是御木的。它让御木重新想起自己的低级庸俗性。不仅仅是御木的,还有许多低级庸俗的东西、丑恶的东西包围着那个少女吧。假如御木的还算好的话,那么那少女叫了自己一声,直到很久都该留下喜悦吧。
御木的睡眠很健康,一大早醒来神清气爽;尽管他觉得睡觉时精神有所增长,但他写出的东西,怎么就一年一年变得平凡起来了呢?平凡的停滞不前,就像御木的生活法则。平凡能够顺利通过,全都是老经验在作怪。
当天上午,工作进展很不顺利;下午第一位客人是个不认识的男人,说是让御木写一副对联。御木尽管没什么兴趣,还是写好了递过去……那家伙一支烟抽完,站起来说:
“稍微急了点,实在有些对不起。”
这边当然没有挽留的意思,御木想出口闷气,结果还是忍住了没吭声。常有这种事:来客一点不问别人是否有空就闯了来,回去时随便地打个招呼,什么“实在很急”“还要上别处去转转”等等,御木这边则也用“是嘛”来代替“您帮了我”之类的话;这种事老让御木觉得有股说不出来的味儿,于是,这一天他便没了好心情。
对联写了,临时凑出的句子,让他自己一直厌恶到心里。他觉得用古人的话或者汉语来写,说不定还好些。
“是啊,让弥生来代笔嘛。”御木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这嘟嘟囔囔只是他一时性起突发的奇想。弥生曾临摹藤原假名字帖和朗咏集,不用说是女人的手笔,当然和御木那又小又糟的字不同。用粗的毛笔蘸饱了墨,看上去绝对是男人的字。
一想到这个恶作剧,御木的坏心情忽地变好了,他赶快叫来弥生。
“弥生,给我写一百张对联怎么样?不用多说,先来一百张……然后,到你出嫁为止,对啊,写上两三干张放着就足够了。”御木津津有味地说。
“两三千张?我来写?为什么?”
“做我的代笔呀。”
弥生一脸“别胡思乱想了”的吃惊神情。
“有什么关系嘛。我也不是将来能将墨迹流传于世的作家,活着的时候不大跟人开玩笑,死了以后,让人知道御木麻之介写的对联都是他女儿代笔的,不是挺有趣的嘛。”
弥生可不是与父亲一样喜欢这个玩笑的人。
“那么好,署名让我自己来吧。写个‘麻’字如何?少废话,去把砚台笔墨拿来写写看嘛。”他说是说,可弥生还是一脸困惑瞧着父亲没站起身来。
御木尽管是个规规矩矩的人,可他从来不记日记。学生时代曾记过,和顺子结婚以后,全给烧了。为写而作的记录、打的草稿,也在用完后立即撕毁。幸亏妻子顺子不像是要写亡夫回忆录的女人。御木书的贩卖等作者死后也就没有销路了吧。
精神非常苦恼,遭受生活的危机,御木的作风也不能说不会发生突然的变异;但是,一开始看起来就有限度的才能,加上了御木像是再也不会有什么不走运的时候到来的道路。只是妻子、孩子谁也不会为御木缺乏才能而感到不安,因此,生活像是不可思议的平静。
“今天不写就算了,怎么样,写写看嘛。用粗毛笔,写大大的汉字。”御木还在唠叨。
这时,千代子进来报告说鹤子前来拜访。
“呀,真少见哇。”御木和弥生对视了一眼,“她会有何贵干呀。”
“还不是为了三枝子的婚事来的。”
“有这回事吗?”
“从三枝子那里可没听到过什么,她母亲那里会有什么……”
自从鹤子改嫁给京都老人之后,御木再也没见过鹤子。那次婚礼,三枝子是从御木家出去的,可御木也没被叫去喝喜酒。避开前夫的朋友,确实理所当然;但是当时三枝子正寄住在御木的家里,鹤子连道个“添麻烦”都没有来。御木最后一次见到鹤子,是在原忌辰他去原家的那天,还碰上了广子,打那以后就再也没见到过鹤子了。
鹤子也从没来过信,御木觉得她大概想要瞒着他再婚,或许再婚后的生活令她意外地满意吧。
这个鹤子冷不丁地闯来了。
真的叫弥生说准了,是来说三枝子婚事的。对象是鹤子现在丈夫的大儿子。御木“啊”地叫了一声,什么也不说,胸口像压了块秤陀似的堵得慌。世间并不是没有合计得如此之好的故事。鹤子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和丈夫的长子能够和解,才想让他们结合的。三枝子也可以找回妈妈,且接近后父。对鹤子的丈夫和他长子来说,也许可以家庭圆满。
鹤子来说这个话,让人搞不清楚她再婚生活是安定幸福呢,还是和前妻的孩子们处得不好呢;或者是她在想分别的女儿吧。
也许是京都水质的关系,鹤子的肤色变白了,也胖多了。鹤子刚开始和纺织公司老板交往的时候,三枝子已经讨厌母亲胖起来,那还是改嫁之前,现在比那时还要胖。家妻子的面容消失了,换成一副老板太太的架势。和原分居时的嫉妒,当未亡人时那耿耿于怀的态度全消失了;给人一种温顺而更实实在在的感觉。看起来不像是年龄的关系。
“您和三枝子小姐谈过了吗?”御木问了一声。
“没有,我还没见到过三枝子呢。希望在我和她说之前,先生您先跟她吹吹风,她会听话的。做成是先生推荐的形式……”
“这样的形式我可不愿意。再说,我也不想给三枝子小姐推荐。”御木边说边想是不是说得太过头了,“首先,三枝子小姐完全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吧。”
“不,婚礼时候该见到过的。”
“是那样……”
三枝子出席仪式很勉强,面对宴会桌上母亲的新家族成员们,她不可能投去好意目光的。
“大屋的长子,说在仪式上仔细地看过三枝子。这件事他真的很起劲,说无论如何拜托……长子在东京的分公司工作,三枝子从单位里回家时,他也绕去看过她两三次,有一回碰到了三个人,我打听了一下,像是贵府好太郎少爷和弥生小姐。”
“哦?”
“长子还说,想请先生做证婚人呢。”
“不,我可……”
“先生,能不能见一见三枝子?”
“你等一下。”御木在考虑着如何脱身,“你是为了说这些话才专程从京都赶出来的吗?”
“是的。”
“可是,我既不认识大屋先生,也不了解他儿子,话说不顺嘴呀。”
“啊,不要紧。我丈夫大大地赞成,我丈夫、儿子都想拜见先生呢。我是听使唤的嘛。大家一起吃顿饭,让三枝子也出席,那可是最理想的了。”
“这个嘛……”
御木觉得像是甩掉了三枝子似的。谁都知道鹤子是三枝子的母亲,可又很难把她想象成三枝子的母亲。
“好太郎少爷,后来为什么不要我家的三枝子了呢?”御木让鹤子戳了一个冷门,“原逝世后,我们可从没有提过这样的话呀……”
“是没有。”
鹤子连珠炮似的朝着词穷的御木丢过话来:
“我想,三枝子是以那份心思等待过的哟。”
“是嘛,那是怎么一回事呀。”御木想止住话头,拼命想着遁词,“家的儿子和家的女儿结婚,互相之间呢……”
“可是,好太郎也好,三枝子也好都没有成为家嘛,而且,一方的父亲已经去世了。”
“在写的人家里长大,又要往写的人家庭里去。”
“这方面,我也听说家的公公十分体贴人的事情呀。”御木又叫人撞上了脚后跟。
“也是,我也觉得三枝子小姐不错呀,并不因为她是家的女儿嘛。”
“哈,三枝子呀,我不想把她培养成俗气的女人,自己却变成了俗气的女人哟。反正我和原以那种方式分手,自己是什么都无所谓了。”
“……”
“三枝子幸亏只继承了原性格中好的方面,看着我成了俗气的女人,自然会往相反方向去,这正是我所期望的;可到头来,女儿讨厌起为了女儿变得俗气的母亲来了哟。假如我没让女儿讨厌,也许我还不会有再婚念头的呀。而且,我一直觉得三枝子要是成了好太郎少爷媳妇的话,我这个原的未亡人也就宽心了。”
“也许好太郎觉得三枝子小姐太漂亮了吧。顺子也好,好太郎也好,都是过于平凡的人,实在以为自己配不上……”
“您说这种话……御木先生你自己是怎么看待三枝子的呢?从父母的眼睛来看,三枝子也算作漂亮吧,可是她没有沾上漂亮姑娘的坏习气吧。”
“这倒是,这倒是。”御木忙不迭地点头。
“好太郎少爷结婚那会儿,我觉得三枝子好像被打挎了似的。母亲和女儿,是啊,挣扎着过日子,加上女儿打心底里讨厌我,所以,表面上一点不表现出悲伤……您家里究竟为什么不接受三枝子呢?”
“是嘛。你这么一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呀。”
“您说这样不负责任的话……”
“不,不,是真的。”
御木真的不是故意装糊涂。
好太郎为什么没有和三枝子结婚,御木实在不知道。说他希望好太郎和三枝子结婚,不如说他指望他们结婚更正确。好太郎犹豫着没和三枝子结婚的理由只有一个,就在她母亲鹤子身上。也就是说,好太郎一边,父亲御木健在,还有妹妹弥生;三枝子则是母亲的独生女,如果结婚的话,年轻夫妇不可能不和三枝子的母亲一起生活,不可能不照顾母亲;好太郎正是害怕那种生活,最终没有跨出和三枝子结婚的那一步,这也并不是成不了理由的。可现在听了鹤子的一席话,像是好太郎和三枝子要是下定决心的话,不跟老娘一起生活也没关系。
御木就这事也没和好太郎深深地交换过意见。御木对于死去朋友的遗孤,美丽的三枝子的一生,也许是自己不愿多负责任,才不愿结这门亲事的。那个喜欢三枝子的弥生也是,好太郎结婚前,为什么不对哥哥好好说说三枝子的事呢?三枝子成为好太郎妻子的话,也就成了弥生的嫂子,御木的媳妇;怎么会阴差阳错地给葬送了呢?
到现在再来重提旧事,对于好太郎媳妇有什么影响呢?实在是对不住芳子的呀。
另外,三枝子的父亲不在了,所谓要避避嫌,三枝子方面很难提出结婚申请,这事今天第一次听鹤子说起,御木心里可真不是滋味。御木一家虽然没有考虑,但是原的死确实在三枝子的结婚问题上产生了影响。
母亲和父亲别居,要是父亲还健在的话,女儿三枝子的结婚问题,还可以考虑得更自由一些。交际面也不会太窄,没有什么理由非得和父亲朋友的儿子好太郎结婚,也许会遇上更好的恋爱对象呢原一死,三枝子找对象的光圈就收小到好太郎这一点上来了。假如真是这样的话,御木作为原的朋友是不是应该给三枝子以更多的照顾呢?
“两三年前,要是你们收下她,三枝子肯定比现在还要可爱些,也许孩子也能抱上了呢。”让鹤子数落了一番,御木倒是平心静气地说:
“啊,原来三枝子小姐有这样的心思。”
“呃,这已经……”
“就算都过去了吧。”御木准备打出最后的王牌了,“我觉得三枝子小姐不会再到我家来了。好太郎的媳妇在家嘛。那时来是因为你要改嫁的关系。”
“那是她死心了吧,你家弥生小姐亲切照顾她。假如真的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的话,你不觉得三枝子她太可怜了吗?”
“那好吧,算了。”鹤子话锋一转,“下次我自己跟三枝子说吧。人啊,到头来有缘分总是有缘分的。你说不是嘛。”
“是啊。”
御木被她出色地翻了个个儿,掩饰不住自己的难为情。
“幸亏我这回的丈夫是个大好人,我已经没有必要再充当俗气女人了。即使和三枝子又重新作为一家人再生活在一起,我也不会再做令三枝子讨厌的事了。”
“那可太好了。”
“还请您多多关照。”鹤子重新又低下头,“大屋的长子我觉得可真是个好人,连我也……”
“是,可我……”御木感到了想抵抗的东西,“假如真像你说的,你以前曾经觉得三枝子小姐和好太郎可以结婚的话,我可不能再向她推荐其他的婚姻了。”
“呀,先生您是不是说倒了。三枝子没有着落,不是说过御木一家该负责的嘛。”
“我有责任的话,我可就更不愿意做了。”御木直接地拒绝了,“而且,母亲直接说的,可都是真的呀。”
“他长子还说,证婚人也请先生做呢。”鹤子把刚才讲过的又重重地重复了一遍。
“反正这事我得和好太郎、弥生商量一下看看。”
“啊?……”
鹤子猛地像泄了气似的。
他们只是面对面坐着,鹤子却像被什么东西推了一把似的歪斜了身子。
御木终于说出了好太郎和弥生的名字,个中滋味可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