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慕容湮儿
|类型:古代·奇缘
|更新时间:2019-10-06 20:17
|本章字节:68064字
天堂第十章幕后人之谜
展府
处处红帏喜缎,熙来攘往的官员几乎能将门槛踩破,个个衣着光鲜,捧着手中的贺礼几欲将展府的院落堆满,可见如今的展慕天在朝廷中的地位。更重要的是此刻有皇上亲临,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芝麻小官皆来展府凑上一脚。但众多没有接到帖子的官员还是被随祈佑而来的禁卫军拦在府外。
此时正值初春,下起了绵绵细雨,给许多人造成了不便,也正是伴随着这场霏霏细雨,一对新人踏着红地毯朝正坐主位的我和祈佑渐步而来。两侧随行的花童由手中抛出那血红的玫瑰,那一片片花瓣撒在他们的发颈间,有些残留其上,有些滚落而下。
展慕天与苏月皆是一袭红妆嫁衣,但是木然的表情却印证了二人对这桩婚事的不愿。我细细打量着苏月,头顶厚重繁复的凤冠,额前零落的珠翠随着她的步伐相互交鸣,铿锵作响。她的身材甚为娇小玲珑,脸上却散发着脱俗的灵动之气,其气质与苏姚一般无二。
他们二人跪在我们面前奉上了茶。展慕天在我面前自始至终都很平稳,平静的目光恭谨地扫过我与祈佑;而苏月则是垂首奉茶,没看我们一眼。
一连串琐碎的婚礼仪式终于在一声“送入洞房”下结束。我有些疲累地靠在椅子上,祈佑则同苏景宏说起了话。在他身边,我总觉得苏景宏对我颇有敌意,于是盈盈一拜借口烦闷便离堂而去。
绵绵小雨依旧,飘洒在我的发丝之上,沁凉的微雨拍打在我的颊上凝结成细微的水珠。我走入幽静的小院竟嗅到了一股淡淡的熟悉之香,是残留着的梅香。我觅香而寻,曲径通幽,刹那间,数百株梅闯入眼帘。褪粉梅稍,归来旧处。
“姐姐。”展慕天一脸黯然地伫立在我身后,竟不知何时出现的,那样无声无息。
“你的府上竟种植了这么多梅。”看得出来,他今天的心情非常不好,对这桩婚事极度地不满意,我也不便与他继续提成亲之事,转而谈起了这满园的梅树。
他点了点头,又想起什么似的冲我勉强扯出一笑,“姐姐生辰快乐。”
我一愣,奇怪他为何会知道,转念又想起元宵那日祈佑提起我的生辰,想必随行的花夕也听见了吧,于是了然一笑,“谢谢。”
他沉默片刻,“既然今日是姐姐生辰,弟弟就送你个消息。”他扫望了一眼四下无人的梅林,才道,“韩冥,是天下第一神医的徒弟。”
我一怔,天下第一神医的徒弟?难怪能请到神医为我整容呢,原来他们竟有此等关系……不对!若他是天下第一神医的徒弟……
展慕天此时又开口低语道:“据闻天下第一神医又称神秘老人,他一生只收过两名徒弟,一个精修医术一个精练武学。相信姐姐已经猜到,其中一个便是韩冥;而另一个,正是昱国的皇帝——连曦。”
婚礼完毕,祈佑本想带我去好好观赏这繁华的金陵城,我却借口不舒服推托了。祈佑不疑有他,赶忙将我带回宫,寻来太医为我诊脉。李太医为我煎了一服药,祈佑亲自将那黑汁一口一口地喂进我的口中,直到碗见底他才放过我,让我好生休息,明日再来看我。
祈佑前脚刚走我便吩咐花夕去太后殿请韩冥于锦承殿相见。我将一身的绫罗绸缎,珍珠翡翠全数取了下来,丢至妆台之上,换上一件单薄的莲荷素衣,脸上的脂粉也全数由清水洗尽。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天色渐暗,树影浮动,我才动身前往锦承殿。
那一路上,我走得很慢很慢,蒙蒙残飞絮,深处杜鹃啼,如此悲伤的鸣叫似乎狠狠地敲击在我心中。
直到锦承殿,在月光黯淡灯火微明的殿中,我看见了韩冥的背影,木然地朝他走去。他闻我脚步声蓦然回首。我的眼光在这已经黯淡无光的殿中扫视了一番,随即轻笑,“你知道我为何邀你来此吗?”
他不说话,我继续朝前走,声声脚步在空荡的殿中来回不断地萦绕,“这,就是祈星背叛我与他之间的友情之地。他将我灌醉,套出了我的话,最后逼得祈佑不得不将你的妹妹——云珠推出做替罪羔羊。”
他的目光随着我的步伐而动,当我说起云珠之时,他的脸色突然闪过一抹令人难以察觉的阴狠之气。我注意到了,同时也笑了,“韩冥,你不让我对祈佑说,云珠是你的妹妹,只因怕祈佑会因你与云珠之间的关系而开始对你戒备。其实你一直在恨祈佑,你恨祈佑将你妹妹当做替罪羔羊而推了出去,所以你选择了与你的师兄连曦一同联手对付祈佑!”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他面无表情,神色并无起伏。
“你不懂?连城死之前,我清楚地记得你对我说‘他的毒已侵入五脏六腑,你看看他的人中,早已被黑气弥漫,是死兆’。试问一个不懂医术的人怎会说出这样一番看似普通却大有深意的话来?
“还有第一次,客栈中我对心婉下毒,而你给了心婉一颗解毒丸,便稳定下她的病情。我还记得你说过‘幸好此毒的分量下得不多,否则华佗再世也救不了她’,一介武夫竟如此熟悉药理。而那次巧遇连曦,并不是巧合,而是早有预谋吧。”
他突然笑了起来,“你似乎知道得很多。”
“韩冥,你口口声声要我去追寻我自己的幸福,口口声声是为了我好,其实你和连曦早就预谋好要将我送到昱国,你根本就知道孩子对一个女人的重要性,因为你的姐姐也被人谋害导致不孕。你要借用我的仇恨来帮助连城,你要我用仇恨去对付祈佑,对不对?”我的声音渐渐提高了许多,在空荡幽深的大殿显得如此凄厉。
终于,我的步伐在他面前停住,他的笑意愈发大了,却不说话。
我有些自嘲地笑道:“当年我被灵水依毁容,你为何能救到我?我记得早在数日前你已经离开了昱国,为何你还会出现在昱国?只有一个解释,你还有未办完的事,所以你逗留在昱国迟迟未归。为何要在昱国逗留?是因为有熟识之人吧?”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就不隐瞒了。”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似乎将所有的烦闷之气全数吐出。
“曾经,我是真心帮助纳兰祈佑夺得皇位,更觉得他是个好皇帝,所以我选择了帮助他,忠心他。可是,他竟利用了珠儿,我唯一的亲人。
“其实早在三王大婚那日我便与珠儿相认了,我一度想放弃仇恨与珠儿远走,过一些平凡的日子。但是珠儿说她不走,她想一辈子陪在你与纳兰祈佑身边,因为,一个是她爱的男人,一个是她爱的姐姐。她对你们俩的情是我始料未及的,所以我选择留下,继续复仇。
“记得那日在太后殿外,珠儿突然晕倒吗?其实我与太后对她说的是‘与纳兰祈星合作,将祈佑的所作所为全数抖搂’,但是她不肯,她誓死都要保护纳兰祈佑的地位,只因她是如此地爱他。后来珠儿因一封匿名信而死在乱棍之下,我以为是祈星做的,于是我怂恿纳兰祈佑杀其母后嫁祸祈星,来个一箭双雕,一为我沈家报仇,二为珠儿报仇。
“我以为一切都会就此结束,却没想到那日由你口中得知,送匿名信的人是纳兰祈佑身边的公公!自那一刻起,仇恨就在我体内生根发芽,珠儿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纳兰祈佑,而纳兰祈佑却对珠儿做出这样不耻之事。我便找到了我的师兄,连曦。
“是的,我承认我是刻意要将你送到连城身边,是想用你的仇恨来帮助连城。可是,你竟然怀孕了,我的谎言不攻自破了。我百般要连曦劝阻连城,绝对不能让你到亓国,但是连城却因为爱你,放你回来了。我们的计划正因为连城的一时心软,完全被打乱。
“你知道我们的计划是什么吗?两国交战之时,利用你来要挟祈佑,让祈佑心神大乱,这样,他自然就打不好仗了。可连城偏偏要放你回来,真是……一个‘情’字弄人呵。”
他缓缓叙述着一切,时不时发出几声冷笑,几声自嘲。我呆呆地听着他口中的一切。其实我早就心知肚明了,可是当我亲耳听到韩冥说出真相之时我竟还是如此伤心。连曦、连城、韩冥竟一起欺骗了我,这次的阴谋可真是煞费苦心啊,自六年前就开始筹谋了,如今被我揭发了,那我是要死在他的手中了吧。
突然我感觉到身后传来一阵飞快的脚步声,我才回首便见到苏思云手握匕首,朝我狠狠刺了过来。一只手臂将我搂过,一只脚踢开了苏思云的手腕,匕首飞了出去,哐当一声掉落在地。苏思云抚着自己疼痛的手腕怒视韩冥,“早就叫你杀了这个女人,你却偏偏要护着她!现在好了,她全知道了,你还要护着她!”
“没人可以动她。”韩冥冷硬地吐出这句话。我讶异地侧首而望他坚定的表情,欲从他的眼中找出此话是真诚还是别有用心。
苏思云听后哈哈大笑了起来,单手指着韩冥道:“你还责怪我沉溺于纳兰祈佑那虚假的爱中不可自拔,那你自己呢?不同样为了一个女人,打乱了我们多年的计划吗?你比我可怜,至少我得到了纳兰祈佑的宠爱,我和他甜蜜地相处了三年。而你呢,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她,甚至……连一丝丝的甜蜜都没有。”
看着苏思云近乎疯狂的脸,以及那悲伤的神色,我挣脱出韩冥的怀抱,低低地唤了一声,“连思。”
她蓦地怔住,狂笑之声戛然而止,惊诧地凝视着我久久不能说话。我继续道:“或许我该称你为连思吧。连曦曾经对我说过一个故事,那个故事中却没有提及他还有个妹妹……”
她渐渐后退几步,最后跌坐在地,轻笑了出声,“好久……都没有人再叫我连思了,好像是连城大哥在阴山大败那一次吧。六年了……我离乡背井来到亓国整整六年,曦哥哥为我伪造身份,让我接近纳兰祈佑,更想让我蒙得他的宠爱。到时候,我就能从他那儿刺探到更多的情报。
“我苦心与你结拜为姐妹,只为学你的仪态,喜好,举止,神情,因为纳兰祈佑爱你,若我能学到你几分,得到纳兰祈佑的宠爱是轻而易举的事。终于,你的逃跑给了我一个机会,那夜我故意在纳兰祈佑会途经的地方用酷似你的声音唱了一首《疏影》,他果真误认我是你,当夜就宠幸了我。
“往后,他待我真的很好,又赐长生殿,又日夜专宠,我不禁陷入了他的柔情之中,甚至几度忘记了我来此的意图是做奸细啊。我是来做奸细的,怎么能胡乱动情呢?直到我怀上了纳兰祈佑的孩子,我选择了放弃自己奸细的身份,我想与他长相厮守,我想有一个与他的孩子。几度我想对他说出我是昱国的奸细,但是我不能,因为这是曦哥哥筹谋多年的计划,我不能毁了它。
“直到你出现,纳兰祈佑对我的宠爱再不如前了,却也还是对我百依百顺。直到曦哥哥用浣薇的手杀了我的孩子来警告我,可我仍旧一心一意地向着祈佑,因为孩子没有了可以再生。当我知道你就是馥雅的时候,才彻底明白,纳兰祈佑他从来都没真正爱过我,他对我做的一切都是假象……或许,他早就知道我是连思,他留下我只为来牵制曦哥哥。
“多可笑啊,我的爱竟是如此卑微不堪。”
她最后一句自嘲之声让我的心一痛,我相信,祈佑早就知道连思的真实身份了,否则绝对不会如此包容她。是呵,我的到来确实坏了他们的计划。
连思猛地瞪着韩冥,“早在她发现你与云珠的关系时我就叫你杀了她,你就是不杀,偏偏要用我孩子的死来驱逐她出宫……可没想到,她的孩子会被纳兰祈佑给弄没了,哈哈!她的孩子可是曦哥哥一直想要的孩子,却被你们那愚蠢的计划给弄没了!”她笑得格外诡异,神情似乎还有些癫狂。
我蓦地凝望着韩冥,“一直操控着所有事的幕后之人是你。”我早已经知道他的一切,却还是想亲耳听见,听见这个我从来不曾怀疑过的韩冥亲口承认。
“是。”回答得既干脆又利落。
“当初灵月公主说的一切,也是你安排的?故意要我将视线转移到太后身上?”
“是姐姐她要灵月说的,因为她知道你已经开始怀疑我们了,不查出幕后之人是绝对不会罢休的。所以她背着我叫灵月对你说那些话,因为她想一个人承担下所有的罪名,她只为保我。她真傻,真傻。
“为了帮我复仇,她卷入了后宫的权力之争,与先后斗得你死我活也不罢休;为了帮我妹妹报仇,竟甘愿背负奸细的罪名……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她从来都没计较过任何的回报。她真傻……”
他不禁露以苦涩一笑,却是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他说的话更让我惊讶,原来那天的一切都是太后自作主张。我该庆幸的是,这一切并不是韩冥所为,他并不是无情的人。但是仇恨真的会让人变……变得如此可怕,我不正是如此吗?正因为仇恨,我溺死了浣薇,毒死了莫兰……甚至想要利用祈佑的爱,来报复他故意将我推倒,害我的孩子死去。
“韩冥,杀了她。她已经知道我们的一切了,她不能留下。”连思突然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将掉落在地的匕首捡起,递给韩冥,“她根本不爱你,从来没有爱过你,这样也就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韩冥接过了匕首,凝望那闪着寒光的匕首良久,再将目光投放至我的脸上。犹豫、矛盾在他脸上挣扎徘徊。片刻后,他拉过我的右手,将匕首递至我手心,“我甘愿死在你的刀下,你可以为那枉死的孩子报仇。”
握着匕首的我只觉得双手冰凉,微微有些颤抖,松了松手却又用力握紧。他是真的让我杀,还是又一次的苦肉计?当我还在犹豫着到底该怎么办时,只听一声声双掌相击之声荡入大殿传进耳中。我们三人齐目望向锦承殿那被漆黑的夜笼罩着的外面,那黑暗中闪出一个黑影,渐渐朝我们而来。
“好一场精妙绝伦的计谋,真是精彩、精彩。”终于,那个身影走出黑暗,凄寂的月光倾洒在他身上。是祈佑,他的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冷凛阴鸷之气,还有那始终无法掩盖的杀气。不止我惊讶他的到来,就连韩冥与连思都有些惊讶。
他怎么会来,难道他早就知道我会来见韩冥?难道他已经知道我与慕天的秘密联系吗?
祈佑在离我们十步之遥停下了脚步,“怎么不继续说下去?”
他声音方落,数十位黑衣铁面之人由四面八方涌现,将我们团团包围着。难道,这就是祈佑口中所说的死士?什么时候竟无声无息地埋伏在了大殿四周?由他们的身形步伐来看,都是顶尖的高手。
“真没想到,朕一向信任的韩冥竟会是昱国的奸细。”他双手置放在身后,睥睨着韩冥,瞳光深莫能测。
“你以为我来亓国只是为了当奸细?你错了,我故意透露出奸细之事,让你分神去清理他们,这样你才会渐渐忽略此时的昱国,好让他们有时间储备粮食整顿军队,只是没有想到,我会暴露得这么快。”韩冥上前走了一步,越过了我,遥遥与祈佑对峙着。
“朕没想到,你会是云珠的哥哥。”他清然一笑,却没有理会韩冥此刻说的话有多重要,目光悄然掠过我,给我使了个眼色,让我尽快脱离那危险之地。我一接收到他的目光,正欲迈步朝右离开,却被连思一把扣住,单手夺过我手中的匕首,“纳兰祈佑!”她冲着祈佑大吼了一声,刀锋狠狠抵着我的颈项。
祈佑一见此刻的情景又朝前迈了一步,“放开她。”声音中带着浓烈的警告意味。
“我会放开她,但是我只想问你一句话。”连思挟制我的手又用了几分力,“告诉我,你是不是很早就知道我是连曦的妹妹?”
“是。”
听了这个答案,连思沉默了一会儿,才轻笑一声,我感觉到她的身子有些颤抖,“你从头到尾都是在利用我?从来没有真正爱过我?”
“是,当朕知道你是连思之时,就打算将你终身留在此处作为人质,将来若两军对垒你是一个很有利的筹码。但是朕发觉,在你的背后还有着更大的势力,所以打消了将你囚禁的念头。”祈佑的目光渐渐由我身上转向连思,“相处了近三年,说对你没有感情是假的,但那只是一种习惯,习惯就成了自然。”
果然是知道的,我终于明白那日我说起连思会谋害我的孩子时,祈佑为何能保证她不会。是呀,这个孩子按理来说,也是连思的外甥,她怎会残忍地去伤害大哥的孩子呢?再听着祈佑当着我的面承认了他对连思毕竟是有感情的,我竟有些庆幸,庆幸的是,祈佑毕竟还是个有情人。若他说对连思没感情我还真会看不起他,与一个为他放弃、付出如此之多的女人相处三年,竟只是残忍的利用,一丝的感情都不给,那就太可悲了。对祈佑是可悲,对连思是可悲,对我更是可悲。
“习惯?”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呼吸略微有些沉重,“早就知道你给我的是杯毒酒,可是我偏偏要奋不顾身地饮下它,是啊,我中毒了。”
有冰凉的泪水滑落在我的颈项之上,冰凉刺骨,她哭了?为祈佑而哭吗?事到如今,她依旧因为他而流泪。原来她对祈佑的爱一直都如此深,深到放弃了自己的责任,深到自伤都心甘情愿。
韩冥缓缓后退几步,将我与连思一同挡住,出声询问道:“纳兰祈佑,如果今日我要利用潘玉的命来要挟你放我们安全回到昱国的话,你会答应吗?”
“你们逃不了的。”祈佑冷硬的声音毫无起伏。
“你只要回答会不会放我们离去。”他毫无考虑地又问了一遍。只听得四周陷入一片安静,我虽然看不见祈佑的表情,但是我能想象到他的犹豫之色。是的,他是个天生的王者,但是,却不会是一个好丈夫。
韩冥倏然转身,直勾勾地盯着依旧被连思用匕首抵着的我,“你看见了吗,他在犹豫。如果今日换了我是他,一定不会犹豫,甚至毫无考虑地放他们走。因为……奸细放走了可以再抓,但是心爱之人若因此死去,就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了。”他缓缓伸出手轻易地将连思抵着我的匕首移开,“利用心爱之人的命去完成自己的野心,我韩冥做不到。”
此刻我最想看到的是祈佑的表情,但是看不到,因为一直被韩冥挡着。看到了又如何,他对我的利用还少吗?“他是皇帝,必须权衡此事的轻重,我能理解。”淡淡的一句话连我自己都听不出真假。
韩冥盯着我瞅了片刻,将我推了出去,“韩冥不会利用一个女人来保命。”
他的力气很大,一把将我推出数步,我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幸好我稳住了身子。卫组数十名高手一见我安全脱离,立刻将他们二人围得更加严实,我终于看见了祈佑,看见他那隐忍的表情。我步步朝他走去,眸光徘徊在他那张俊颜之上,从何时起我的记忆中对他如此模糊呢?是的,当祈佑说起他对连思有一种所谓“习惯”的感情时,我并不心痛,因为我对连城也有着如他那般异样的情愫,或许就是他口中的“习惯”。两年与之日夜相处,突然之间他的离开仿佛少了些什么,心中空荡荡的。
恍惚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阵厮杀之声,我的步伐停住,不敢往后看。我想,那会是一段非常血腥的画面。韩冥,他的武功再高,要面对祈佑精心训练的这批死士还是会难以逃脱吧。
我是在心软吗?他可是主导长生殿悲剧的幕后之人,我的孩子也是因他的计划而死的。他该死,伤害我孩子的人都该死。
——忘不了,雪地中曾背我走过那条艰难路途的人;忘不了,在我最凄凉那一刻说要守护我的人;忘不了,在我大婚那日背我上花轿的人;更加忘不了,那个为了让我寻找自己幸福而撒下善意谎言的人。
——陷害祈星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所以我不会恨你,更不想祈星的悲剧发生在你身上。
不。不能死。
我蓦地回神,怔怔地望着祈佑,他坚定的眼神以及身上的杀气使我没有开口求他。我知道,韩冥在朝廷中不论党羽、兵权都是祈佑的一大威胁,今夜韩冥若不死,明日韩冥将会利用自己掌握的权力来对抗祈佑。唯有韩冥死,皇权才得以保证,所以祈佑对其必杀之。也正因考虑到了这点,祈佑才会对韩冥用我威胁离开时有所犹豫吧,皇权与爱情,他选择的是皇权,所以成就了这样一个成功的帝王;而连城选择的是爱情,所以他注定失败了。可连城的失败却又成就了连曦的崛起,将来……祈佑与连曦会是天下二雄,如当年刘邦、项羽相互争个你死我活,谁是刘邦谁又会是项羽,日后总会有个答案的。
我与祈佑就如此沉默相对而立,他的目光中有对我的亏欠。我尽量当做没看见,我再也不能说服自己相信他了,期望他要美人不要江山?不,他不是商纣王,我更不是苏妲己,他不是***暴君,我更不会惑乱天下。我要的,只是为我的孩子报仇,弥补对连城的亏欠。
突然间,厮杀之声停止了,我的思绪再也无法转动,僵硬地转过头凝望身后。韩冥身中数刀,全身上下有着狰狞的伤口,让我想到父皇,那时他也是身中无数刀,最后血流尽而死。我一步步地朝已经瘫倒在地的韩冥走去,每走一步,心就漏跳一拍。连思站在韩冥身边,韩冥的血已经溅了她满满一身,脸上也残留着点点血迹。
我在韩冥面前跪了下来,一股热泪涌出眼眶,最后滴在光平的金砖之上,将那残余的灰尘冲尽。他颤抖地抬起那满是鲜血的手为我抹去脸上的泪痕,丝丝情意无疑展露在眸中。他用那气若游丝的声音笑道:“潘玉,我还是……喜欢那张平凡的脸……平凡干净的脸。”
我没有躲开他的手,只是点头,用力点头。
“记得在桃源那一月一见……记得那日你为我吟唱《念奴娇》……记得我背你上花轿……那时,真希望我便是你的新郎……迎着我心爱的妻子……回家……”他为我抹擦泪痕的手渐渐没了力气,却硬撑着想继续为我将泪抹干净,“一直唤你为潘玉,只因……我爱的人始终是潘玉。”
我猛地抽紧心,哽涩地望着韩冥的表情。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他为何始终唤我为“潘玉”,虽然这只是个假名,假到连我自己都忘记我还做过潘玉。可每当他唤起潘玉之时,便提醒着我,我还做过潘玉,我还为了祈佑曾经不惜一切来到宫廷。潘玉……却是早已经不复在,可韩冥却仍旧要这样提醒着我。
“韩冥——!”身后传来歇斯底里的凄厉之声。韩冥将即将紧闭的目光渐渐转移到我身后,只唤了一声,“姐姐……”脸上挂着安逸的笑,永远地合上了双眼。
我似乎从来没见过韩冥笑得如此轻松,或许是因为已经彻底摆脱了仇恨给他带来的压抑,所以他才能这样笑。是吗,你终于能解脱了。可是我却依旧被那无底的深渊牢牢锁住,这个枷锁我是怎么都甩不开了。
太后想来到韩冥身边见其最后一面,却被卫组死死扣留在原地,不许接近。
“将苏贵人与太后拿下,押进天牢。”祈佑踩着缓慢的步伐朝我们这边走来,连思木然不动,任卫组之人用铁铐将自己的双手钳制住。她盯着祈佑,“你真的要将我关进天牢吗?如今我已经是你的习惯,突然没了我,你还能习惯吗?”
“任何习惯都能戒掉的。”平淡一句话却如此无情地将连思硬生生打入地狱,“在朕眼里,除了馥雅,其他女人一文不值。”
连思的目光瞅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我,眸中竟然有着羡慕!我无声地冷笑,垂首望着脸渐渐苍白冷却的韩冥。“除了馥雅,其他女人一文不值。”我是该为这句话感到荣幸吗?不,一点也不荣幸,反而觉得很悲凉,很好笑。
“朕不会杀你,你毕竟是连曦的亲妹妹。”祈佑在我身边停下了步伐,弯下身子将我托起,“馥雅助朕顺利将亓国潜藏的奸细全数捕获,晋封为一品雅夫人。”
我顺着他的力道而起,双脚的麻木令我不得不倚靠着他,却感觉他的浑身如此冰凉,我的全身泛起簇簇寒栗。他今日能如此对待连思,难保他日不会如此待我……真会有这么一日吗?
第十一章笙箫冷华知
我看着祈佑将今夜所发生的一切处理好,随后便拖着疲累的身子与沉重的心情与祈佑回到了昭凤宫,翠微宛然风,绛幕掩香风。我环着自己微凉的双臂跟在祈佑身后踏入高高的寝宫朱槛。寝宫之内寒气甚重,但是看着他的背影我更觉得冷,仿佛那一刹那,我与他形同陌路,我不禁想问,这是我认识了八年的祈佑吗?
“你现在一定在怪我借你的口套出了韩冥所有的话,再次利用了你。”他背对着我站在寝宫中央,仰头而望顶上那琉璃珠。
离他有三步之遥的我无声地笑了笑,怪?如今的我还有资格怪吗?他从来都不相信任何人,即使是我,仍旧是有所保留。“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会与韩冥在锦承殿见面?”
“你应该早就知道,心婉是我的人。”他一语道破,随后又道,“不要怪我事先没通知你,我知道你与韩冥的交情,若这事告知于你,你定然会心慈手软。”
多么冠冕堂皇的一句话啊,将利用我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我朝前迈了好几步,与他面对面而立,“你说的这一切,倒像是在为我好?”我嗤鼻一笑,对上他那深邃的眸子,“利用我对付我的朋友,这是为我好?”
“他有当你是朋友吗?你的孩子可是他……”他的话还没落音,我便激动地打断,“是你,纳兰祈佑!害我孩子的那个人是你!”咄咄逼人的语气令他有些失神,片刻不语。而我便继续道:“韩冥从来没有想过要害我的孩子,他只是想利用这件事让你怀疑我,让你能将我送出宫。可他没你聪明,更没你绝情,当你发现长生殿发生的事有蹊跷,当下便知道了事情的轻重,你故意推开了我,对不对?”
我一口气说出了自己憋在心中多日而不能宣泄的愤怒,而他则是静静地盯着我,复杂的情绪充斥着全身。祈佑又一次地沉默,屋内静谧得让我觉得格外诡异,片刻后他带着自责愧疚道,“我承认,我是故意推开你,只是没想到孩子会掉。”
酸涩的热气顷刻间蒙上了我的眸,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他上前一步,我立刻后退一步。
“馥雅,对不起。”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
“你难道不知道,我亏欠了连城多少情?你难道不知道,这个孩子对我有多重要?你难道不知道,我多想将对连城的亏欠投放在这个孩子身上?你难道不知道……这个孩子是唯一支撑我活下来的理由?”泪水终于忍不住溢了出来,滴滴落在自己的手心,冷如寒冰。
他伸出略微有些颤抖的手为我抹去脸上的泪痕,这次我没有躲。平复了一下自己激动的情绪,我勉强地扯出一笑,“祈佑,每当我想起你对我的所作所为,我想恨你。但是你是我爱了八年的男人!如今我舍不得的,只有我们之间的那一份情而已。”
“你也是我爱了八年的女人。”他非常认真地说出这样一句话,随后将我狠狠拥入了怀中,“我会补偿你的。”
又是这样一句话,记得什么时候,他也对我说,会补偿我,到如今,就是杀了我的孩子作为对我的补偿吗?我的手轻环上他的腰际,听着他的心跳声,“你要真想补偿我,就给我一个孩子吧,我真的很想要个孩子。男孩对吗?这样我才能做你的皇后,做你唯一的妻子。”
“你原谅我了?”他有些不敢相信地问,手又收拢了几分,身子有些颤抖,“馥雅,你会是我的皇后。只要韩家的事稳定下来,我就会让你做我唯一的妻子,我的皇后。”
“你知道吗?我和展大人很早就认识了。”我试探性地将我一直不敢公之而出的事说出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祈佑他一直都知道我与展慕天多次秘密见面,否则,以展慕天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查出韩冥与连思的真实身份。只有一个原因,祈佑的人在暗中帮助他。当展慕天告诉我这些事的时候,他猜测我肯定会去找韩冥,所以暗组之人才会事先埋伏在那儿。
他的身子一僵,随后缓缓松弛,“我知道。”
果然是知道的,所以我现在对他坦承,正好可以去了他对我的疑心。我佯装惊讶地说:“你知道?”
“嗯。”
“我与慕天算是旧相识了吧,记得那年我被灵水依毁容之后……”
就像是闲话家常那般,我娓娓地对祈佑叙述起当年如何被人毁容,如何易容,再如何与展慕天有过一面之缘。还说起在昱国,连城对我那种种的好。是的,我说这些,一为坦白,因为我与展慕天的事没能瞒得过祈佑的耳目;二为让他愧疚,更为让他觉得,比起连城,他待我有多么地可恶,多么狠。只有让他觉得对我有太多太多亏欠,我才能真正地生存在这个后宫,也只有这样,我才能为所欲为。
昨夜韩冥死,韩太后、苏贵人被囚,举朝震惊。翌日展慕天被提升为兵部尚书,韩冥所属的一半兵权归他所有,另一半兵权祈佑自己收回掌控。速度之快让朝野都无法接受,直到他们真正反应过来之时,大事已经成定局,无可挽回。韩家的残余势力刹那间群龙无首,成为一盘散沙,相信祈佑会乘此机会逐个击破吧。这就是祈佑的做事手法,雷厉风行,一刀见血。直到所有事情都解决之后,众人才恍然大悟,这便是祈佑的手段。
而昭凤宫也接到了两道圣旨,一是册封我为正一品雅夫人的圣旨,而另一道则是放心婉离宫归家的圣旨。
放心婉回家这道圣旨倒是令我有些惊讶,如今她才二十有四,提早六年离开皇宫是不可能的。除非,这是祈佑承诺给她的,只要她监视着我,将我的一举一动都禀报给他知道,心婉就能提早离开这个皇宫。祈佑也说起昨日是她通风报信的,也就是说,心婉利用我得到了这个摆脱皇宫的机会。
我冷笑一声,想离开皇宫?她在做梦。
妄想利用我得到离宫的机会,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
当下我便吩咐了花夕为我办一件事,乘此刻的心婉才离开昭凤宫不久,去一处幽静无人的地方劫杀她。不论她亲自动手也好,还是命令隐藏在四处唯慕天命是从的人动手也好,我只要心婉走不出这皇宫。
我的手紧紧攀附着窗槛,了望淡香几缕,玉宵云海露,香林森森。大概等了一个时辰,花夕踏着平缓的步伐回来了,附在我耳边轻声道:“主子,已经处理好了。”
我将手由窗槛上移开,转身步至桌前,端起花夕为我准备好的龙井茶轻吮一口才问:“尸体呢?”
“抛尸枯井。”花夕冷淡地抛出这四个字,我便放心了。
“主子……”她有些迟疑地唤了声,随后将手摊开摆在我面前,“这是她临死前,挣扎着递交于我的帕子。”
我疑惑地凝望着花夕手中那素净的绿帕,一手托茶,另一手取过帕子,那上面绣着几行密密麻麻的字。
辽阔苍穹,千林白如霜。
卧看碧天,云烟掩蔼间。
细叶舒眉,轻花吐絮,绿荫垂暖,只恐远归来。
临水夭桃,倚墙且酬春。
千里暮云,瑶草碧何处。
隐隐青冢,画戟朱翠,香凝今宵,遥知隔晚晴。
这诗……好熟悉。
我的记忆开始一点一滴地转动回想,对了,这是心婉为我作的诗呀。她为何要将这首诗绣在帕子上?她是祈佑派来监视我的人不是吗?她对我的好,皆是为了能够早点离开这血腥的皇宫啊。可她为何要将这些字绣在帕子上?
“她临死前说过什么没有?”我倏地回神,急急地问道。
花夕沉思片刻,才道:“隐隐约约听见她说着……‘皇妃’二字。”
听到这儿,我的手一松,始终端在我手中的那杯茶狠狠摔在了地上,另一手的帕子也随风飘走,在空中打了几个旋才掉落在地,与那碎了的杯与蔓延的茶水掉落在一起。
皇妃?
难道她早就知道,此刻的辰主子,便是那日的蒂皇妃?
第十二章心绪暗凄迷
半年后
长亭蝉韵请弦鸣,翩翩风雨落翠山。
我登上东宫深处幽静的遥揽山望浮云飘飘,风烟迷茫,感受这夏末暖风袭襟,萧索风漫眯眼。如今的我已经贵为正一品雅夫人,宠冠后宫半余年,无人敢与我当面争锋。在后宫我有皇上撑腰,在朝廷我有权倾朝野的展慕天维护,此时的我早已经贵不可言了。这半年间后宫发生了两件大事:陆昭仪神秘失踪,下落不明,宫中盛传女鬼作祟;邓夫人精神失常,时而狂性大发虐打绛雪公主,皇上愤怒之下将她遣送碧迟宫。这一切的一切都印证着,那个皇后之位非我莫属,只等今日展慕天的凯旋了。
三个月前,慕天受皇命与昱国大将在两国的边境开始了一场空前盛大的战事。听说,数日前传来捷报,慕天胜利归师。皇上对我说,只要慕天此次完胜而归,那就封他为丞相。如今,他真的胜利了,那皇上说的话可是要兑现的。
算算日子,今日也该到了。我听花夕说,登上东宫的遥揽山便能一览金陵之景,正好可以观望到慕天的军队由金陵城进入。我希望第一眼就能见到他,看见他安然无恙我才能放下悬吊着的心。
这次他是自请出征,我自是不同意。他才十七岁,根本没有打过如此大的烽火之战,如何能与那身经百战的昱国大将匹敌呢?而他却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既为保国也为一博,因为他需要更大的权力拥护我登上皇后之位。朝廷中,以苏景宏为首的大臣,一直反对立我为后,口口声声说我是红颜祸水,更何况我至今仍无所出,不能母仪天下。
半年来,苏家与展家由原本的亲家变仇家,在朝廷分为两大派,一方拥护我,一方打压我。但是他们的目光皆死死地盯着我的肚子,可半年来我的肚子根本没有动静。其实早在半年前我已经由太医的口中得知,我身子异常虚弱,再加上有那一次的流产,我早已是不孕之身。这个消息我没有准许他传出去,我也不能让他传出去。
“叩叩叩……”
一声声虚无的声音蔓延了空寂的山谷,我不禁收回思绪,凝神倾听,一会儿才辨认出这个声音是敲击木鱼之声,心中疑惑顿生,这荒寂之处怎会有木鱼之声呢?
“花夕,你听见了吗?”怕自己会听错,我问起一直伫立在我身侧的花夕。
“听见了。”花夕点点头,也看出了我的疑惑,出声为我解释道,“那是空明堂传来的佛音,里边居住的是颇有盛名的静慧师傅。三年前,皇上命人将其请进宫,赐空明堂予她。”
“静慧师傅?为何请她进宫?”这件事我还是第一次听人提起,十分好奇。
“奴才也不知,只知皇上每月都会去一次,一待就是一日一夜。”
“领本宫去瞧瞧。”
带着三分好奇七分疑惑,我与花夕漫步下山,荒烟四起,青山暮暮。我们一路觅着清脆的木鱼声,花了好大一番精力才找到空明堂的所在。堂外野草漫身无人打理,略显荒凉。花夕领路,我们走进了小院,院内有一簇簇含苞待放的白兰花正享受着暖日的拂照,浓郁无比的香萦绕鼻间。中间一片空旷小地上围了一片菜园,里面青绿的菜长得盛泽。栏外撒了许多米粒,许多麻雀黄莺于此啄米而食,这一切的景象与寻常百姓家一般无二。我突感自己仿佛身在一处世外桃源,而非残酷血腥的后宫。
“施主来此处有何赐教?”一个苍老妇人的声音将正处于欣然之中的我唤醒,我朝声音源处望去,一名年近六旬的尼姑正手执念珠,用慈祥的目光望着我。
“您是静慧师傅?”我亦上前,恭谨地躬身行了个礼,似乎很久都没有对谁如此恭敬了,在后宫一向都是他人与我行礼。我也不知怎的,一见到她便有一种崇敬的感觉。
“正是贫尼,不知施主何许人?怎会出现在此?”她始终保持着那温和的笑,我似乎很久很久都没有见到如此真诚的笑容了。在后宫,众妃嫔奴才无不对我阿谀奉承,带着讨好的微笑,久而久之我便认为那就是所谓的笑,可今日见到她,却发现,世上的笑唯有她这般表情才能称之为笑,真的很干净。
“她是雅夫人。”花夕上前一步,将我的身份托出。
原本波澜不惊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惊讶之色,从头至脚地将我打量了一番,随后含笑点头,“原来是雅夫人。”
“师傅知道我?”
她不言不语,只是邀请我进入空明堂。堂内摆放了偌大一个用金铸成的弥勒佛,佛前供奉着香油,四周皆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烛香。
静慧师傅与我面对面盘腿坐在弥勒佛前的两个鹅黄色蒲团之上,花夕则立在堂外守候着。堂内安静得出奇,但这份静却不会让我觉得恐慌。这半年间,我独处寝宫之时,总会觉得身旁有人在死死地盯着我,所以不管何时何地我都要花夕陪着我,要多和我说话,否则,四周一安静下来,我就会胡思乱想。
“夫人自踏进空明堂那一刻眉头便深锁,可见心中有千般事。而夫人的双手始终紧握成拳,可见您内心的不安与恐惧。”
一听她这样说起,我才发觉自己的双手真的是紧紧握成拳的,慌忙松开了。不自在地笑了笑,却又瞧见原本带笑的弥勒佛突然怒目而视,凶煞地瞪着我。我打了一个冷战,心跳怦怦而加速,“它……为何如此凶煞地看着我?”我有些后怕地问道。
“施主,您请闭上眼睛。”她也不急着解释,只是唤我闭上眼睛。我犹如着了魔般闭上了双目,接着便听见一声声木鱼声传入耳中。
“告诉贫尼,您第一个见到的是谁?”
“陆昭仪。”我喃喃脱口而出。脑海中闪现出的是那夜我用三尺白绫亲手将其勒死后丢入曾埋葬心婉的那口枯井。
“现在,您又见到了谁?”
“邓夫人。”画面一转,突然闪现出碧迟宫内邓夫人大喊冤枉的凄厉之景。是我买通了邓夫人身边的宫女,在她饮的茶中投入幻灵散,只要饮下,脑海中便会产生幻觉,故而多次动手虐打两岁的绛雪公主。
“为何单单想到她们?”
“是我加害于她们。”
“为何加害?”
“为妹妹报仇。当年皇后、静夫人、邓夫人、陆昭仪四人将我的妹妹杖死于乱棍之下,我要为她报仇。”多年前翩舞阁内,那一幕幕血腥的场面再次闯入我的脑海。我跪着恳求她们饶过她,还有她们冷声的讥嘲,还有始终保留着的血帕。
“夫人请想想快乐的事。”
“没有。”
“夫人现在的愿望。”
“没有。”
“您可以睁开眼睛了。”
我倏然睁开眼帘,拿起衣袖拭了拭额头,才发现汗水早已将衣袖浸湿,湿了好大一片。我不住地喘息,平复内心的恐慌,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我竟想不起来了,“静慧师傅,我刚才说什么了?”
她但笑不语,扬手一指那尊弥勒佛,“您瞧。”
顺她所指而望去,方才见到的凶煞弥勒佛已经不复在,依旧是那慈眉善目,喜盈盈朝我笑的弥勒佛。
“为何会这样?”我渐渐平复了心中的惊恐,出声问道。
“心魔所致。”她的手不停地抚弄着念珠,神情格外安详,“记得三年前,皇上第一回踏入此处,与您说了同样一句话,‘它为何如此凶煞’,与您一样,同为心魔所致。”
“何为心魔?”
“恨念、贪念、妄念、执念使您迷失了做人的本性,您有欲望,野心,但是您的内心深处却在挣扎矛盾。您害怕,迷惑,惊慌。二者相斥,所以导致了您现在的心魔。”她一针见血地将我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我的拳握得更紧了,冷汗渐渐由额头上渗出。
“如何才能解开心魔呢?”
“摒弃心中的杂念,放下仇恨,不要再迷惑惊慌,这样才能做回真正的自己。”
“放下仇恨?”我冷笑一声,说得何其容易,怎能说放就放下?“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悠然叹了一声,沉默半晌,“施主可有做过令自己后悔至今的事?”
她提起“后悔”二字,我的脑海中顷刻间闪现出祈星陪我一起捕捉萤火虫的一幕幕,带着伤感之声点点头,“有,我将他当做最好的朋友,因为他总能逗我开心,逗我笑,更能理解我。我无条件地给予了他相信,但是他回报我的却是背叛,他害了我的妹妹。所以我恨他,我选择了嫁祸他。最后他死了,就在我的面前死了,那一瞬间的恨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却是悔恨。事到如今我仍不能释怀,从此再也没有人唤我‘丫头’了。”
“如今您还有恨的人?”
“有。”我黯然垂首,紧握成拳的手缓缓松弛而下,“他是我最爱的人,却伤我最深。我不能理解,既然他爱我,为何要利用我达到他的目的。他明知道我身子不好,还要将我推开,令我的孩子流产,他这样配说爱我?以爱为名在伤害我,利用我,这算爱?”
“那您想如何报仇?”
“他说过,只要我喜欢,就割下半壁江山予我玩乐。这是他说的话,就得兑现,不是吗?现在我喜欢这个江山,我想玩这半壁江山了。”我带着轻讽的笑容说着这句话。
“就算您将这半壁江山玩没了,之后呢?就为孩子报仇了吗?您就能开心吗?”她的手突然握紧了我的双手,很暖,几乎将我那冰冷的心暖热了。“夫人知道吗?您在说起这一番话之时,目光迷离,复杂,矛盾,贫尼知道您的内心也同样在挣扎。贫尼只想说,有了先前的后悔,应该吸取教训,不该再犯同样的错误。人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两个相爱之人竟相互仇恨利用,这条曲折复杂的道路您真的想用血腥去解决?将那份曾经沧海桑田的爱扼杀?扼杀之后呢,您会如当年那般,后悔、自责,这就是您想要的?伤了他人,同时也伤自己?”
呆呆地望着她的唇一张一合,我的双手再次握拳,“不,他不能原谅。原本我可以做母亲的,正因为他,所以我终身不孕,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
她听到此处,目光中含着悲悯,握着我的手又用了几分力气,“何苦将仇恨时刻埋在心里,为何不试着宽恕?这样才能做回原来的自己,这样才能解脱。”
“我找不到借口去宽恕。”我淡淡地笑了一声,那声音连我自己都觉得迷惘,这就是笑吗?
“夫人可知,如今烽火四起,亓、昱二国的形势严峻,势如水火,战争一触即发。而夫人却不顾亓国此时的危机,依旧为皇上制造混乱,欲将其半壁江山毁了。您知道这样会造成多大的威胁?亓国百姓何辜,夫人应该知道何谓大爱。”
蓦地一怔,我由蒲团上弹坐而起,“静慧师傅言重了,馥雅何德何能竟会将亓国颠覆。当今皇上是个英明之主,他不仅聪明而且很有能耐,不是吗?凡是对他有价值的东西,他都会不顾一切去利用,难道还愁赢不了昱国吗?”
“夫人似乎对皇上有很深的成见。”
淡淡地望了她一眼,终于产生了一些戒备,“静慧师傅是出家之人,相信并非多言之徒,今日我与你谈的这些您不会四处乱传的,对吗?”我挥了挥沾了些许灰尘的衣袂,再整了整衣襟,看着她真诚的目光,一颗悬吊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转身朝空明堂外而去。
“贫尼期待夫人有空再来空明堂小坐,贫尼想与您说说皇上,再为您消除心魔。”
听见身后传来她的声音,我的步伐没有停顿,依旧几步朝前而去,裙角带起了一阵阵暗尘之味,有些刺鼻。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说了这么多隐藏于心的话,是因为她那份真诚的笑在牵引着我对她说的吧……但是说出来,我的心里确实好过了许多,不再如曾经那般迷惘,恐慌。
花飞柳絮残,潇湘昔日风定露。
斜阳映风散,赤红染穹觅行云。
萧瑟添尽未,恨与宵长绝纤尘。
带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了空明堂,我在东宫内的游廊之上慢慢而行,缓缓游荡。也不知绕了多少个弯,却依旧逗留在东宫的游廊之上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似乎在那一瞬间已经忘记了回昭凤宫的路。我的步伐突然停顿住,脑海一片空白,定定地盯着游廊旁的朱红石柱。方才静慧师傅一席话似乎深深种植进我的脑海之中,敲打在我的心上。
我不禁自问:若真的将祈佑的半壁江山玩没了,我就能开心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恨他,恨他曾经对我欺骗,恨他对我利用,恨他亲手害了我的孩子,所以我要报复他。我知道,这个江山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东西,所以我要毁了他最重要的东西,正如他毁了我最重要的东西一般。
这半年来,我一直在培养自己的势力,让自己有足够的能力登上皇后之位,这样才有更多的资本与祈佑对抗。可是静慧师傅却说我这是为了一己私利而置亓国百姓不顾。是的,如今昱国与亓国的战事迫在眉睫,当时我想的就是乘此时形势之乱,更好培植自己的势力,乘机清除朝中对我不利的大臣们。但是我却没想到,这样却是在惑乱亓国,将亓国的百姓推向水深火热之地。
难道我真的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何时起我已经变成了史书中那祸国殃民的“祸水”了?
头一回,我质问起自己这半年的所作所为,真的错了吗?我,真的做错了吗?不,我没有错,我的孩子难道就该死吗?
“夫人……”花夕望着呆站原地的我,细声轻语地唤了我一声,我黯然回神,发觉现在的自己真的很失态,忙整理好紊乱的心绪,拢了拢披在肩上的白锦天蚕丝质披风,准备收拾心情回昭凤宫。才欲迈出步伐,便听见游廊的拐角另一处传来窃窃私语之声。
“这次展慕天打了个大胜仗,皇上似乎很开心,听徐公公说,皇上似乎有意将丞相之位给他。”低沉细腻的女子之声若有若无地传来。
“若他真坐上了丞相之位,那展家可就是权倾朝野了,这雅夫人必然势头更大,坐上皇后之位是迟早了。”另一个平稳的女子之声也飘荡而来。
听出其中一个声音正是杨容溪,我的唇边勾勒出浅浅的弧度,放慢脚步朝拐角处走去,耳朵也细细聆听她们接下去说的话。
“皇后?哼。”一声冷笑,“也要她能怀上龙子,若怀上龙子也不一定生个皇子,她离皇后之位还远得很。”
“依皇上对她的宠爱程度来看,似乎并不打算等她产下龙子,便欲封她为后。”杨容溪有些焦虑地放宽了一些嗓子,“如今雅夫人在后宫一人独大,在朝廷更有展慕天为其撑腰,如若再做了皇后,怕是咱们都没好日子过了。一定要想个办法阻止她做皇后……”
“这你不用担心,她与展慕天的关系缜密,经常私下有来往。我们可以用这件事来大做文章……比如说,雅夫人与展大人之间的奸情……”
我饶富兴味地听着她们颇有兴趣地谈着我与慕天,她们还在为想到一个妙计而沾沾自喜时,我已经转入拐角之处。映入眼帘的是香鬓云坠、娇眸水玉的妍贵人,迎风含笑、质雅高贵的杨美人。
我踩着悠然的步伐,带着无起伏的声音道:“预谋算计他人之时,最好先看清楚四周有没有人。”
两人脸上的笑容一僵,侧目望着我盈盈朝她们走去,脸色惨白一片,半晌才回神,咚的一声跪在地上,颤抖道:“臣妾参见雅夫人。”
“这么大的礼本宫怎敢受呢?”我走到她们面前,声音依旧如常,垂眸扫视着地上已是冷汗连连的两个人,“方才本宫听见什么来着?说谁与展大人有奸情?”
“臣妾随口胡诌乱编的……”妍贵人的全身都开始颤抖着,似乎将眼前的我当做比豺狼猛虎更可怕的东西。
我的脸色一凛,“胡诌乱编?你有几分资格在这后宫胡诌乱编?”音量在刹那间提高,来回萦绕在这凄寂无人的回廊之中,“花夕,给本宫掌嘴。”
“是,夫人。”
花夕领命,立刻提步上前,狠狠就给了妍贵人一个嘴巴子。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巴掌之声,妍贵人身子一偏,狠狠向右倾斜,撞上了那朱红的石柱,闷响传遍了四周。紧接着,杨容溪一声尖叫在四处不断萦绕回响。我蹙了蹙眉,看着妍贵人的额头撞在石柱上,血液倾洒在其上,缓缓滑落而下,将雪白的地面染了红红的一大片,我心骇然。
妍贵人被奴才七手八脚抬回了寝宫,我没有跟随而去,更不担心她的伤势如何,因为这是她自作自受,妄想污蔑我与慕天有奸情。是的,我的心早已经变得如此冷硬,再没有任何事值得我去牵挂担忧。也许有吧,我的弟弟慕天。方才听到妍贵人预谋着想散播我与慕天有奸情的消息之时,我的心立刻漏跳了好几拍,我不敢想象,若这个消息真被散播出去,于我,于他,会有什么影响。
尽管清者自清,但是谁又能堵住这悠悠众口?传多了,自然就会有人信。这宫闱的黑暗与争权我早就领教过了,要在这个地方长久生存下来,只能让他人不能生存下来。慕天刚立战功回来,若是在此刻引起了什么乱子,我很担心祈佑会做出什么事来。
深夜,花夕带来一个消息,说是妍贵人的伤势已无大碍,皇上亲自前去探望。
亲自去探望妍贵人?那妍贵人定会在他面前添油加醋地诋毁我了,若我没有料错,他马上就会驾临昭凤宫。
果然,一声“皇上驾到”证实了我的猜测。我起身相迎,还未站稳看清眼前之人就听见他的一声质问,“妍贵人做了什么事使得你如此动怒,竟拽着她往石柱上撞?”隐隐压下的声调却仍旧无法掩饰他此时的怒气,我知道,他一直都在容忍我。我在期待,什么时候,是他的极限。我在等待,什么时候,他再包容不了我。
拽着她朝石柱上撞?我轻笑一声,她还真能将死的都说成活的,论嘴上功夫我还真是比不上她了。挂着淡淡的笑,我沉思着该如何回答他的话。是否认妍贵人的欲加之罪,还是直接将妍贵人欲散播我与慕天有奸情的消息告知?应该是选择后者吧,这样,就没有人再胆敢用这件事来大做文章。
当我正欲开口时,他的脸上已经覆上了一层寒冰之霜,淡漠地凝视着我,复杂地开口道:“馥雅,不要将朕对你的容忍,当做你欺凌后宫妃嫔的资本。”
我微启的唇因他这句话渐渐合上,手脚有些冰冷。这句话,是在警告我吗?
他的目光锁定在我的脸上,流连了片刻,默然转身欲离开。我淡淡地出声喊住了他,“祈佑,这就是你对我最后的容忍限度吗?”
他的步伐僵在原地,没有回头,我细细打量着他的背影,等待着他说话。而他沉默了很久,才叹了一声,“不是容忍。我一直在用心去疼爱你,把你当做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在疼爱。”语罢,他未作停留,迈槛而出。
我立刻追了几步,却又停在了门槛前,无力地倚靠在宫门之上,遥望他那毅然孤傲的身影渐渐离我远去。篆香消,风淅淅,天惨黑云高。我的心底五味杂陈,异常凄凉。
祈佑,你说的话依旧是如此动听。
如今我们的爱情还剩下了什么?我想,仅仅是那最后的亏欠与最后的仇恨。
第十三章铅华尽鸾凤
十日后,兵部尚书展慕天受封为当朝丞相,权倾朝野。
经过多日的争论与皇上的坚持,今日对我的册封圣旨与金印紫绶已经送到了昭凤宫。宫中的奴才们一见圣旨到来,皆眉开眼笑地冲进了寝宫请我出去接旨。我闻讯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也不理睬身后已经跪了满满一大片请我接旨的奴才们,只是独倚铜镜妆台前慵自梳头。
凤冠霞帔,玲珑翡翠,金凤钿簪。望着镜中致雅雍容,邪柔腻美的那张脸,我猛然将手中紧握的玉梳摔在地上。身后的奴才们皆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花夕开口道:“夫人,徐公公在外等候您出去接旨。”
我用锐利的眼神扫了眼已碎成两半的玉梳,再望望伏了一地的奴才们,不禁冷笑起来。自上回祈佑带着愤怒离开了昭凤宫至今已经整整十日,他未再踏入过此处,而我也未再去见他。
如今的封后圣旨与金印紫绶送到这算什么?一个责任?一个承诺?一份愧疚?我该出去接下那道圣旨的,这半年来我一直都在盼望这一天的到来,而今已经到来,我却怯懦了。甚至觉得自己很卑鄙,觉得自己的做法竟是如此不堪,现在的我似乎与祈佑曾经对我的利用一般无二。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是由空明堂回来之后便开始后退了。
每日每夜我都在回忆着静慧师傅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每夜都无法安然入睡,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因我而受害的人。
浣薇、莫兰、心婉、邓夫人、陆昭仪,没日没夜地纠缠在我的脑海之中,回想往事,我竟亲手害了这么多人。这还是馥雅吗?心狠手辣,冷血无情,被仇恨蒙蔽了自己的心,双手沾满了鲜血,更背负了一条条血债。曾经的那个馥雅公主呢?天真无邪,向往自由,心系天下,如今在我的身上似乎再也找不到了,有的只是那个追逐权力,立誓报仇的邪恶女子了。
这就是我想要的?在仇恨中迷失人的本性,甚至放弃了做人该有的原则。
——就算您将这半壁江山玩没了,之后呢?就为孩子报仇了吗?您就能开心吗?
——何苦将仇恨时刻埋在心里,为何不试着宽恕?这样才能做回原来的自己,这样才能解脱。
——夫人却不顾亓国此时的危机,依旧为皇上制造混乱,欲将其半壁江山毁了。您知道这样会造成多大的威胁?亓国百姓何辜,夫人知道何谓大爱吗?
“夫人!”花夕又唤了一声。
我一凛,猛将垂挂在耳上的玲珑耳坠卸下。由于拉扯得太快,我的耳朵上一片疼痛之感蔓延着。我却未理会,又将紫金凤冠取下,顿时青丝如云散落在颈边垂至腰间。最后一把将身上那累赘的千褶凤帔皇后衣脱下,抛落于脚边,唯着薄凉的轻纱白衣于身。
见此情景,花夕惊呼一声,“夫人,您做什么?”
我不答,越过众奴才,走至盛满清水的盆边,舀起一掌沁凉入骨的清水泼至脸上。清水将脸上那浓厚的脂粉洗了去,刹那间我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对着清水中的倒影,我露出一抹笑容,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轻松地笑过了。
——贫尼期待夫人有空再来空明堂小坐,贫尼想为您消除心魔。
我想,我该去见见静慧师傅了,我需要她为我消除心魔。我已经无力再承受因每夜被梦魇纠缠而一日日地消瘦,我的精神已经大不如前,很怕,若继续这样下去,我真的会精神崩溃的。
我一身鹅黄素衣,未经敷粉施朱描绘秀容,任青丝披肩飞泻,没有让奴才跟着我,独自来到空明堂,堂内没多大的变化,依旧是那烛香弥漫满堂,白雾萦绕四周将我团团包裹,仿佛走进了仙境一般。放眼望了望空荡的内堂,静慧师傅不在里边,于是我便于堂中等待着。
目光游移在这空明的殿堂,最后停留在那尊弥勒佛身上,它似乎比曾经更加和蔼可亲了。上前几步,我提起裙摆跪在了蒲团之上,双掌轻合,闭上眼帘恭谨地拜着眼前的弥勒佛。三叩之后,我听见脚步声平稳地传来,我缓缓睁开眼睛望着静慧师傅。她揭开里堂的锦皇帘幕踏出,右手依旧执着那串念珠,眸中带着让我安心的笑。
“夫人来了。”她礼貌性地朝我行了个微礼,那表情似乎料定我会来。
“静慧师傅,我想,我需要你为我消除心魔。”我依旧跪在蒲团之上,目光深深地凝聚在她的身上,诚恳地请求。
她与我同跪蒲团之上,仰头望弥勒佛,先恭谨地磕了三个头,才稳住身子,娓娓而述,“既然要消除心魔,必须先解开心结,能告诉贫尼,此刻您正在想些什么吗?”
“今日,册封皇后的圣旨来了,那是我期待已久的圣旨,但是我却不开心。那一瞬间,我想到的是静慧师傅您的话,更有那莫名的哀伤。”
“哀伤什么?”
“我不知。似乎在心痛,曾经我愿为之付出一切的爱情到如今似乎仅剩下了淡漠。他对我再也没有爱,仅有的是最后一分亏欠、内疚。我一直暗暗告诫自己必须坚定自己的步伐,应该朝前走永远不要回头。可是今日我却发现自己退却了,竟迟迟不敢朝前走。在矛盾之中,我想到了静慧师傅,我希望您能为我解开心结。”声音中无不带着迷惘,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或许当初我就不该踏入这空明堂,不该与她畅聊那么多不为外人道的心事。
“贫尼可以为夫人解开心结,但是,结果如何,夫人必须勇敢地去承受。”她的语气由最初的淡然转变为认真而严肃。
听她话里有话,我略微有些迟疑,最终还是颔首而应,“我会承受的。”
良久,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娓娓道来。
“记得您初来时自称雅夫人,贫尼有些讶异,您问贫尼为何会知道你。其实,每月皇上都会来空明堂一次,除了他的江山朝政,他谈的最多的还是一名女子,叫馥雅。所以贫尼对您早已经是久仰大名了。
“三年前,他第一次见到贫尼就说起了夫人,他说,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天下百姓的安定,他必须牺牲自己心爱的女人来完成大爱。而这个大爱就是天下苍生百姓。要统一天下,首先要做的便是稳定朝纲,但是朝纲上杜丞相只手遮天。那时的皇上初登大宝很被动,手中的兵权并没有完全巩固,他根本没有实力将杜丞相一家铲除,所以他必须安心谋划,他需要的是时间。没有办法,他只能逐个击破,他首先要对付的便是杜皇后,于是他狠下了心利用了夫人你。
“说完了这些,他为此流下了几行热泪,并在佛祖面前跪了七日七夜,一直在忏悔他对你所做的一切。第一次见到高高在上的帝王如此脆弱,贫尼感动了,所以会选择进宫住入空明堂,皆因为想将他的心魔除去。他置身于权力之中,故而迷失了本性,做出了许多残忍更令人发指的事。但是,这便是帝王呀,那分无奈与挣扎是常人所不能体会的。”
我的心很震撼,为那在佛祖面前跪七日七夜而震撼,没有人对我说起过这件事,我更加不知道。原本无力的全身渐渐紧绷起来,怔怔地想着那场面,长跪七日七夜忏悔吗?
静慧师傅平静地瞥了我一眼,给了我许久缓神的时间,才继续接道:“这三年间,每月贫尼都会为他讲佛经,让他摈去那残忍的本性,学会宽恕。因为一个皇帝若是连那仅有的包容之心都没有的话,就不配登上帝王之位。他悟性很高,很快就懂了,所以他去找回了自己的亲哥哥,这是他懂得的包容之心。
“约一年前,他在贫尼面前方寸大乱,皆因他亲手将夫人的孩子害死了。那夜,他的眼底满布血丝,不断地对贫尼说,他不是故意的,他是真心实意想要将您腹中之子当做自己的亲生孩子,他没想到您拽着他胳膊的手会那样用力,更没想到他一时未控制自己的力道将您推倒在地。
“我想,能让这位帝王如此失去方寸的人,只有夫人您一个。”
我的手不断地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脑海中不断重复着她的话。我知道他对我的愧疚,也正因为知道他对我的愧疚,所以我才利用了这份愧疚在后宫中我行我素,才得到了祈佑对我如此地包容,不是吗?如今的我与当年的祈佑有什么区别呢?
我悠然地笑了一声,“一句不是故意的就能够将所有的责任推卸吗?原本我可以做母亲的,我会有个孩子承欢膝下。正因为他,所以我终身不孕,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
她一怔,泰然的目光渐渐转为悲悯,“夫人是不孕之身?”
我自嘲地笑了笑,“很可悲吧?”
她悠悠长叹一声,目光若有所思地盯着帘幕,似在沉思着什么,片刻才点头,“一个女人,若是没有孩子,没有爱人,没有亲人,更没有信任的人,真的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贫尼终于能理解,为何夫人会有如此深的仇恨。”
我黯然垂首,十指紧扣,用了很大的力气。只听得静慧师傅念叨一声,“阿弥陀佛!”随后由蒲团之上起身,于我身边绕了一圈,“即便是如此,贫尼也希望夫人能兼顾天下苍生,莫为一己之私而毁了天下,到时只会陷入无边自责的深渊。夫人在仇恨中,迷失了自己,贫尼相信夫人本性淳朴善良,否则,也不会得皇上如此怜惜。”
我闭目,闪入脑海中的又是那一幕幕惊扰得我深夜无法入睡的画面。
父皇,母后,皇兄,云珠,祈星,弈冰,温静若,连城,心婉,浣薇,莫兰,韩冥,陆昭仪,邓夫人,韩太后,连思……每个人的脸孔一遍遍地闪现,飞速转动。
我倏然睁开双目,只觉额头上的冷汗已经沿着脸颊滑落,“静慧师傅,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她沉默了许久,似乎在犹豫,却还是开口说道:“了却尘缘,淡看世俗。”
“静慧师傅在说什么?”我一怔,十指蓦地一颤,又问了一遍。
“唯有如此,夫人才能解脱。”她恭谨地朝我深深行了一个大礼,“有些事,夫人必须承受,不为自己,为天下。”
我直了直僵硬的身子,缓缓起身,含着悲然可笑的目光望着她,“为何定天下要牺牲女人?”说罢,我转身而去,没有再回头。
疾步而行,渐渐远离空明堂。徘徊过羊肠小径,望柳绿青烟,水波荡漾,残絮散落在我的发间,我伸手去接那点点柳絮。突然间我止住了步伐,静慧师傅怎会有如此大的胆子同我说下“了却尘缘,淡看世俗”这句话?是祈佑,一定是他授意静慧师太这样对我说,美其名曰是“为天下”,实际上还是为了他自己的私心,借他人之口让我放弃一切。如今他竟也要这样对付我了吗?如果这真的是祈佑的目的,那我就更不能放手了。
狠狠丢下手中的柳絮,我转身朝空明堂而去,若我没有猜错,此时的祈佑定然在空明堂,他就躲在那帘幕之后听到了一切。既然他已经听到了一切,我已经再没什么可顾虑的了。有些事情,是要自己亲自去解决的。
我蹑手蹑脚地再次进入空明堂的小院。不出我所料,里边传来隐约的谈话声,我悄悄躲在空明堂外的石柱后,侧耳倾听里面的声音。我的心渐渐沉入了谷底,果然是祈佑与静慧师傅的声音。我没有想到,这又是一次预谋,纳兰祈佑,你又一次欺骗了我。
我无力地瘫靠在冰凉的石柱上,唇边再次勾勒出自嘲的笑容,其实,世上最傻的女人就是我馥雅。我还如此自负,自认为能与祈佑斗。我果然是比不上他呵。
“‘了却尘缘,淡看世俗’,为何要对她说这些?”祈佑的声音夹杂着浓烈的愤怒之声。
“贫尼也是再三考虑才说出这番话。皇上,贫尼看见了雅夫人的心,早已经被人伤得伤痕累累,这是她唯一的退路。若非如此,她永远无法放弃心中的仇恨,将来……她必为心魔所折磨,痛不欲生。”静慧师傅的声音格外诚恳,“况且,皇上听见了她对您的恨,您还放心将她留在枕边?”
“静慧师傅,你错了,其实我一直心如明镜。”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早就知道如今馥雅对我的恨,自那日她狠心地用死鳝毒杀了莫兰,我就知道,她的恨一直存在着。”
听到此处,我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知道莫兰是我害的?他知道?我的思绪突然闪现出那日祈佑紧紧拥抱着我,焦急地说“幸好你没事,幸好你没吃鳝鱼”。
“心婉,陆昭仪,邓夫人,她做的一切,我都没有去追究,只因那是我欠她的。终身不孕,是我给她最大的伤害,一辈子都还不完。但是,我依旧要册封她为皇后,这不仅仅是对她的亏欠,更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承诺。想用爱与包容来淡化她的仇恨之心,更想将所有最好的都给她,但是,我担心,再也不能进入她的心底。”祈佑的声音有些哽咽。
“皇上,如今正是烽烟四起之时,您不能将心思再放在儿女私情之上了。为了天下,贫尼请您放手。”静慧师傅语气中夹杂着焦虑,“您是明君,您应该兼济天下,您的责任是统一天下。百姓再也不能承受连年来的战争,天下再也不能四分五裂了。”
“我很后悔。”
“后悔什么?”
“篡位夺嫡。曾经以为那个皇位是我永远无法放下的一个梦,可事到如今,我累了。为了坐这个皇位,我弑父,弑母,杀兄,利用我最想保护的女人,只为了巩固这个皇位,为了这个皇位真的牺牲了太多太多……就连我心爱之人也对我怀着仇恨之心。”祈佑的声音如狂风骤雨来得那般猛烈,激动地嘶吼着,“这一切只为了这个皇位!只为了这个皇位!多少次我想丢弃这个皇位,带着馥雅远走天涯,过着神仙眷侣的日子……但是我不能,因为我是皇帝,我对亓国有责任。”
“贫尼一直都知道,您是个好皇帝。”
我更是不可置信地捂着嘴,他原来,一直都知道。
——不要将朕对你的容忍,变成你欺凌后宫妃嫔的资本。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所以他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原来他一直都知道我在后宫的所作所为,而且一直都在包容。
泪水终于无法克制地由眼眶中滴落,灼烫了我的脸颊,最后滴在手背。既然他都知道,还要留我在身边,既然他知道我想危害他的江山,还是要留下我,甚至要封我为后。封后……只因,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承诺。
——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名分,我要你做我纳兰祈佑名正言顺的妻子。
——九五之尊也是凡人,他也向往天伦之乐。
捂着嘴的手悄然垂下,我迈步由石柱后走了出来,带着泪水与哽咽,我问:“这些话,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二人蓦然侧首朝我望来,眼中皆有着惊讶。我一步一步地朝祈佑走了过去,泪水滴滴滚落,蒙眬的目光怔怔地盯着眼眶中带着泪水的祈佑,“如果,这些话你能亲口对我说,或许现在的我就能少恨一些。可是,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从来没有。”
“馥雅……”他动情地轻喃一句,溢满眼眶的泪水悄然滑落。
“阿弥陀佛。”静慧师傅紧紧握着手中的念珠,“皇上与夫人之间似乎存在着很多难以解释的误会,贫尼只想说,若一对相爱之人不能敞开心房,午夜促膝长谈,那是一件很悲哀的事。”她叹息连连,“希望此刻,你们能放下一切,将心中所想道出。”
她深深鞠了个躬,转身离堂,揭开帘幕走了进去。
空荡荡的大堂之中唯剩下我与祈佑,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水波透明碧如镜,残阳铺水玉尘塘。
我与他再次泛舟湖上,黄昏日暮斜晖如火,铺在我们身上,将半个身子染红。他说,一直都想再次带我来到这儿,想与我并肩去看那两株由我们亲手种植的梅树。我的心情有些怅惘,悲凉,脑海中闪过的是那七日的平淡生活,若要说真正的快乐,唯有那短短的七日而已。
在湖面之上,祈佑并没有动手划桨,而是静坐不动,任风将水面卷起阵阵涟漪,蔓延至远方。我们俩都垂首睇望着水中的倒影,沉默了有大半个时辰,依旧相对无言。夏末的暖风徐徐而吹,我们的小舟始终徘徊在湖中,始终到不了岸边。
“静慧师傅说得对,若一对相爱之人不能敞开心房,午夜促膝长谈,那是一件很悲哀的事。仔细想来,我们真的从来没有真正交过心,曾经觉得自己很失败,从来都没有真正走进你的心底,但是后来,我了解了,你的身上永远都留着那道防线,那道防线没有任何人能够逾越介入,包括我。”最先开口说话的是我,永远都是我。他从来都不会主动对我交心,除非我对他质问,否则,他永远都是那个被动的人。
“我以为,你都知道的。”他由水中的倒影瞧向我,直视我的眸,声音中有淡淡的苦涩。
“是的,我都知道。”我好笑地点点头,他这话说得对,我一直都知道的,“但我等待的是你亲口对我说。”
我用力挥手,打破了平静的湖面,更将我们二人的倒影打碎。水花溅起,湿了我的袖,也湿了我的发,“那次我因为你的利用而逃去昱国,可没想到又被你抓了回来,你用七日的平凡生活想将我留下,可是我没有留下。不只是因我有连城的孩子,不止是因我对连城有深深的愧疚,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顿了顿,才道,“那七日,你确实对我很好很好,但是你对我的好只会将我推得更远。七日,我一直在等,等你亲口对我解释皇陵下毒之事,但你始终没有开口对我说起只字片语,说明你还是不相信我。”
他的身上也溅到许多水渍,点点落在他的脸上,他未伸手去抹擦,而是很认真地在听我说这些,然后深沉地给了我一句,“我以为,不用我解释,你能理解的。”
“是,我都知道。”我的心一窒,一股恼火之气涌上心头,我狠狠地拍打了一下湖面之上的水波,湖面刚恢复的宁静再次被打破,我的全身已经溅满了残珠,我激动地朝他吼着,“每次你利用完我之后,就说‘对不起,我会补偿你的’,你不知道,在我眼里,这句话是对我莫大的侮辱。你以为我要的是补偿吗?不是,我想要你的解释,我想听你对我说出你的苦衷……虽然那苦衷我知道,但是我想听你亲口说!”
“为什么不问?”他的脸色渐渐浮现出迷茫,殇然,不解。
“问?你要我拿什么颜面去质问那个我最爱的男人?”原本蜷曲而坐的我倏地由舟上起身,低头俯视着依旧静坐的他,“问你,为什么当初你们狠心地对我下毒?问你,为什么口口声声说爱的男人要利用我去巩固皇权?你告诉我,情何以堪?我是个公主,请你让我给自己留下那最后一丝骄傲好吗?”酸涩的泪水袭上眼眶,一层层雾气迷蒙,我再看不清他的表情,真的好模糊。
他似乎动了动口,我黯然地打断而接下,“就像那日在长生殿发生的一场变故,我一直都知道,你是故意推开我的。而你也明白,我早已经知道。但是你没有解释,你只是再次对我说‘对不起,我会补偿你’,对,你的补偿就是让我做皇后。那时,又一次让我感受到自己被你侮辱。我的孩子,换来的竟只是皇后之位,你知道的,皇后之位我从来不稀罕。”
泪水无声无息地滑下,泪痕蔓延,我的声音愈发地颤抖着,“而刚才,我在空明堂所听到的话正是我一直想要你亲口告诉我的话。如果,那一番话在半年前你能亲口对我说,或许……我对的你恨就不会来得如此汹涌猛烈,更不会折磨得我痛不欲生,让我踏上了那条不归之路。”
祈佑缓缓站起身,与我面对面相望,他的表情是痛苦,自责的,眼眶也是红红的,他在那一瞬间似乎老了,更沧桑了。
他问:“如果现在,我再对你说,还来得及吗?”
他恳切的表情让我一怔,这个表情是信任、不悔,与当年的汉成王一般无二。他由窗口攀爬而入,他对我说“所有计划,停止”,是的,那是久违了的表情。自他登上皇位之后,再没对我露出过此等表情,如今再见,我的内心汹涌澎湃无法止住。
我用力咬着下唇,沾了水渍未干的手紧紧握拳,盯着眼前的他,许久都不说话,直到舌尖感受到那浓浓的血腥味,我才松开了紧咬着的唇,仰望苍穹,大雁飞过。我悠悠开口吟道: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
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
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娓娓念罢,四周只剩下微波荡漾,潺潺水声。天色渐晚,风势更大,这才将我们的小舟吹至岸边。他率先上岸,后朝我伸出厚实纤长的手欲拉我上岸。我盯着他的手半晌,终于选择将手交到他手心之中。我们的手都很凉,交握在一起却更显冰寒透骨。
踩着浓浓的野草,清晰的泥草味闯入我的鼻间,我的心情由最初的紧绷而逐渐放开,僵硬的步伐渐渐放开,随他一步一步地朝那曾经有着属于我们七日回忆的小竹屋走去。夜风拍打在我们身上,将衣袂卷起,衣角飞扬,他伴着我的步伐,缓缓而行。他遥遥望着初露头角的明月被乌云遮盖着,散落在颈项的乌黑发丝随风微微摆动,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而今才道当时错,会晚吗?”
他见我没说话,便苦涩一笑,看在我眼里竟有那丝丝的疼痛,以及莫名的伤感。我动了动嘴角沙哑地说道:“不晚。”
闻我此言,他淡淡地勾起了一笑,终于将沉着的脸松弛而下,不疾不徐地对我娓娓道来,“就从那日云珠死后说起吧……”
“将云珠推出去顶罪我也于心不忍,但是没有办法,祈星知道得太多。直到那日我查到,祈星一直在民间四处寻访那位帮你易容的神医,想用这件事与包藏沈家之女的罪名来对付我。你知道,祈星已经不得不除,所以我利用你到天牢,将他逼死。
“其后杜家在朝廷为祸,后宫由杜莞把持,朝廷由杜文林掌控,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我知道,要打压杜家必须从杜莞身上下手,逐个击破。原本我打算利用静夫人来对付杜莞,可是我发现她与弈冰竟私下有染,还怀了一个孽子,我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事到如今,我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再去找寻一个对皇后如此仇视,又有足够的智慧与杜莞斗的女子,不得已,我选择了你。因为云珠的死,你早对杜莞有恨,所以我顺水推舟,用皇陵下毒之事将你的仇恨点燃。更为了名正言顺地给你宠爱,我选择由你来揭发静夫人与弈冰的奸情。可是我没有想到,你对他们手下留情了,那一刻我就知道馥雅始终是馥雅,你的心不够狠。正好,那日你为我推荐了一个叫尹晶的女子,她的气质高傲脱俗,头脑聪慧,更重要的是,她有一颗阴狠无比的心,所以我选择了她。而我更不想再利用你,所以我将你冷落,再也不见你。
“在长生殿,我看见大皇子的惨死,又见苏贵人一口咬定是你害死了孩子,我就知道,这又是一个圈套。当你要对我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之时,我必须阻止你说,否则我在连思身上下的工夫就全毁了。所以我佯装愤怒将你推开,但是没有想到,你会因此而流产。那一刻我就知道,与你之间好像再也无法挽回了。
“从莫兰之死开始,我就知道你对我的恨,你对这后宫的恨。我每日每夜地自责愧疚,回想多年来我对你所做的一切,竟是如此卑鄙,一次又一次利用了我最想保护的女人,将她伤得体无完肤。你恨我是理所应当,为了补偿你,我对你的所作所为置若罔闻,因为这些都是我欠你的。你就算真的想要毁掉我的江山,我也不会怪你。
“这半年来,每每午夜从噩梦中惊醒,我都会不禁回首多少年来我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保住这个皇位,稳定朝纲。这个皇位就是一个恶源,它让我做了太多太多无法挽回的错事,我想就此丢弃,但是理智告诉我,不能。我既然用这么多人的血稳固了这个皇位,若就此丢弃,那便是一个昏君,天下百姓将如何看待我?我对亓国有责任,所以我不能自私。”
听他对那几件事清楚明了地叙述,我的心结也已经慢慢打开,这些话我等了太久太久,今日能听见他亲口对我的解释,所有的怨恨似乎消散了不少,“这些解释正是我想听的,但是你从来都不与我提及。所以我恨你,带着那份恨,我也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你还恨我吗?”
“我不知道。但是静慧师傅说得对,如今亓国与昱国的交战迫在眉睫,我不能执意欲毁你江山。百姓何辜?”
感觉到他握着我的手有些颤抖,我不禁用了几分力气回握着他。遍踏过漫漫草丛,将萤火虫惊飞,漫天萦绕。那一瞬间的怦然心动,仿佛回到了八年前的那一幕,我松开了他的手,伸出手,几只萤火虫停留在我的手心。我含笑望着对面的祈佑,有几只萤火虫停留在他的发梢之上,他的眼中映着满满的荧光,眼底深处藏着我。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喃喃吟出,我双手用力一挥,停留在我手心的萤火虫翩然而去。我在原地轻旋一个圈,发丝舞动,“祈佑,我为你再舞一曲凤舞九天,谢谢你这半年来对我的包容。”
他的目光中含着缕缕柔情,颔首而应。我后退数步,惊起了更多的萤火虫,绿光包围着我们两人,犹如身在仙境。
翩翩若飞鸿地张开双臂悠然而转动手臂,右脚足尖为轴,身轻舞旋转,鹅黄轻纱裙如花蕊迸放吐灿,飞扬如丝。我没有着华丽的舞衣,未佩戴繁复的首饰,一切都是如此简单清平。
此舞,我一生只舞过三次,第一次在馥香宫,第二次为了仇恨而在养心殿,这是第三次,也会是最后一次。
翩舞而起,带着轻巧的步伐,一连三个飞跃,宛然天成,连贯如一。几次对上他那柔情深锁的目光,我盈盈而回视,蓦然回想起多年前的一切,恍若初见那般,他对我说:“馥雅公主是吗?我们谈笔交易如何?”
人生若只如初见。
这句话不该用在我们身上,我与他的初见就是一场交易,一次利用。
带着微微的喘息声,一舞终罢。未站稳,我已经被一双手臂牢牢地锁在怀中,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将我箍在胸前,喑哑之声由头顶传来,“馥雅,以后我什么都和你说,不要再恨我了,好吗?”
听他稳健有力的心跳声,我点头,“好,以后我们都不要再相互折磨了。”
“你说真的?”他压抑不住激动地脱口而出,倏地松开了我,用锐利的眼光直视我的眼底,打算从我的眼中看出真假。我用唇边的笑容,和毫无起伏的眸告诉他,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放弃仇恨不止是因为祈佑对我的坦诚以及那包容,更是为了天下的百姓。亓国与昱国迟早是要开战的,不论谁是最后的霸主,对天下百姓都是件好事。我不该再为一人之私而惑乱朝纲,有些事我是该放下了。
那夜,他带我去看了我们种植的梅树,经过一年来阳光的拂照,雨水的洗涤,它们长得很健壮。祈佑对我说,以后每年都要与我一同来此,亲眼看着梅树成长。
深夜蝉声鸣鸣嘶啼,我们相拥而睡在竹屋之中。枕在他的臂弯中,我一夜未眠,脑海中千回百转地回想了好多好多。
初见,他温柔地抱我上马,我已经被他那深深柔情的眼神吸引。
他大婚那日,不顾一切冲进我屋内,告诉我,如果这个皇位要用我来交换,他宁可不要。
毁容后的再次相识,他说,生死契阔,情定三生亦不悔。
大婚那夜,他说,我爱你。
后来,我们的爱情便在大婚后惨变,他对我无情地下毒,甚至于利用我们之间仅剩的爱情。这是对爱情的背叛!我虽然可以原谅,但是这份曾经纯真的爱情早已经被岁月斑驳的痕迹所毁,变得伤痕累累,我早已无力再承受这份爱了。
多少次倚靠在祈佑的怀中,我扪心自问,我与他真的能回到从前吗?
答案是“不能”。
是的,爱情一旦失去了原本的纯真,就算我与他再怎么相爱,始终都会有一道屏障挡在我们之间。那道屏障正是“欺骗”。这半年来,每当与他在一起,我想到更多的不是爱,而是欺骗。总会问,他这次又会有何目的?难道又是一个阴谋的开始?每日这样的猜忌,我早已经累了。
还有一道致命的屏障,正是我那逝去的孩子与连城,我无法说服自己安心地与一个残害我孩子的男人在一起。孩子不会允许,连城更加不会允许。
静慧师傅说得对,唯有摈弃心中的杂念,放下仇恨,不要再迷惑惊慌,这样才能做回真正的自己。
既然这份爱情早已经渐渐离我远去,我与祈佑又何苦将爱强留在身边,这样的情只会拖累了两人的身心,从此更加陷入矛盾挣扎。
一阵晨露凉风由窗口滑入,我打了个寒战,迷茫地望着蒙蒙亮灰沉的天色,我再次侧首望着祈佑脸上那分明的线条。他睡得很安静,脸上还挂着淡淡沐人的微笑,与他同床共枕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他睡觉时挂着如此安静的微笑。
我不禁伸出自己的指尖,轻轻抚摸他的脸,他动了动。我立刻抽回,生怕惊醒了他。很快他又安逸地沉入梦乡。看着他的样子,我的脸上露出甜蜜的笑。我真期望每日都能见到他这样安详不戴面具的笑容,但是我知道不可能,我们之间的阻碍太多太多。
即使心中会有遗憾,但那却会是永远的牵挂,于我于他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想到这儿,我悄悄地下床穿好鞋子,轻手轻脚地走至竹门边将其拉开。尽管我用了很小的力气,依旧发出了一声细响。我回首而望,祈佑依旧安静地躺在床上,睡得很酣甜,我深深地凝望着他,低声道:“祈佑,一定要做个好皇帝。”
说罢,我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屋子。外头下着蒙蒙细雨,天空格外灰暗。我的脸上发上皆弥漫着雨珠,但我始终没有停住步伐,踏过满是晨露的草丛,有漫身的叶草划过脸颊,带有丝丝的疼痛。
抵达岸边,我执起桨便乘舟而去。泛着透寒的湖面,雾气皑皑升起,迷花了我的眼眸。乘着小舟渐渐泛入湖心,伴随着微风我回首望岸边那属于我与祈佑两人的竹屋。
以后,那两株梅,只有烦你每年去看看了,馥雅再也不能陪你了。你是个好皇帝,不论最后你能不能统一天下,你依旧是我眼里的好皇帝,一定要兼济天下,不要再被心魔控制。即使我与你一别两方,请你也一定要珍重,珍重。
了却尘缘,淡看世俗。
是的,要除去我心中的仇恨与迷惑,我必须了却尘缘,淡看世俗。
“馥雅!你不要走。”
一个随风飘荡而来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我惊诧地看着在湖岸边焦急地呼喊着的我的祈佑,心中隐隐作痛。他何必追出来,他有他自己的责任,不能再枉顾儿女私情了。我更不想牵绊他的脚步,他应该去走他自己的路。曾经你能对我如此狠心,那么这次,请你再狠心一次吧。
我朝他挥了挥手,向他告别,始终保持脸上的笑容,并不想表露悲伤。随着小舟越漂越远,在岸边的他渐渐模糊在我的视线之中,我缓缓回身,更加用力地划着小舟朝对岸而去。
而身后那一声声的“馥雅”伴随着凉风冷雨打湿在我的脸上,我已分不清脸上的是泪水还是雨水,滴滴滑落,透心凉。
纳兰祈佑
与馥雅紧紧地拥卧在竹床上,我虽闭着眼睛却一夜未眠,而馥雅也一夜未眠。我想了许多关于这八年来发生的事。亲手将母后送入冷宫,将身为太子的哥哥逐出皇宫,将父皇用慢性毒药一点一点地毒死,最后为了巩固皇位将对我情深义重的云珠推了出去。再派韩冥杀我母后嫁祸祈星,派人溺死明太妃,利用馥雅欲除去杜莞……我做了那么多残忍的事,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馥雅,你真的能原谅我曾经对你做的错事吗?你真的能够释怀那个孩子被我亲手杀了吗?
突然感觉到有一双冰凉略带颤抖的手抚摸上我的眉心,我的呼吸一窒,但是很快便平静了下来。突然感觉她立刻抽回了手,周围安静得让我恐慌,第一次这样的安静竟让我觉得……我仿佛要失去她一般。
良久,只闻馥雅轻声一叹,细到让我觉得她是否曾经有过叹息。
她悄悄地爬下了床,拉开了竹门,我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我不知道是否该留住她,如果离开我是她的选择,这样她能开心……那我便放她走。可是,为何心却如此疼痛。
“祈佑,一定要做个好皇帝。”
她低低地说了一句话,我蓦然睁开双眼,由床上弹坐而起,望着那敞开着的竹门,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是要走了吗?她真的要走了?
她要我做个好皇帝……可是她不知道,我也想做个好丈夫,想对曾经加诸在她身上的痛苦进行补偿。如果可以,我宁愿不要这个皇位。若早知道抢夺到这个皇位要失去这么多,我断然不会选择要这个皇位。
她一直想要自由,从第一眼见她开始我就知道,她不属于皇宫,她属于这个干净的荒原山涧。是我硬将她拉入这个血腥的权力之争,将原本纯真无邪的她变得如此世俗。
我该放她走的,我该让她解脱的,可是……我舍不得,真的舍不得。不可以走!
一想到这里,我连鞋都未穿便急急地追了出去。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若此次放开了她,我会后悔一辈子。
当我追到岸边时,只见馥雅已经乘舟渐渐离我远去,凉风习习拍打在我身上。我知道馥雅要去空明堂,静慧师傅对我说过,如今唯一让她解脱的办法,只有了却尘缘。我不想放手,更放不开。
“馥雅,不要走!”我放声朝湖中央喊去,她朝我望了过来,没有说话,只是朝我挥了挥手。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似乎……在对我笑。
良久,她转过身,留给我一个凄楚的背影,渐渐朝岸边移去。我一声声地喊着她的名字,但是她没有回头,毅然踏上了对岸。
不能走,不能走。
我纵身一跃跳入湖中,奋力朝湖对岸游去,沁凉的湖水与点点细雨将我的眼眸浸湿。二十七年来,我从来没有如此恐慌过,到此刻我才知道,原来馥雅在我的心中竟如此重要,甚至超越了我苦心经营的皇位。
片刻我才游到对岸,带着疲累与湿淋淋的身子一刻也未停,朝空明堂奔去。此时的雨却越下越大,我赤足踩过坎坷泥泞的小径直奔而去。
可是,当我抵达的时候,空明堂的门却是紧紧闭着的,我用力拍打着厚重的朱门,带着喘气声大喊道:“馥雅,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我也不知道拍打了多久,里面却没有任何人回应,我无力地将额头靠在朱门之上,双手紧紧握拳,深深平息着内心的激动,“馥雅,朕求你,我求你……求你出来与我见一面。我有话对你说……”
大雨不断地拍打在我身上,雨珠一滴滴地由我额头上流淌而下,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哭了,只觉得眼眶酸酸的,很疼。
“咯吱!”
门缓缓被打开,我欣喜地抬起头,见到的却不是馥雅,是静慧师傅。她双手捧着一把乌黑的长发朝我鞠了一个礼,我愤怒地盯着她,“馥雅是朕的雅夫人,你没有资格落她的发,你有什么资格落她的发!”我第一次对她如此不敬。
“皇上,贫尼并未落夫人的发。这半截青丝是夫人亲手剪下要我交给您的,她说,断青丝,断情丝。”
我颤抖地接过她手中那半截青丝,目光流连而上,再次掠过静慧师傅,朝她身后的内堂望去。馥雅背对着我双手合掌跪在弥勒佛前,原本美丽乌黑的发丝已经被剪了半截,她的心意竟如此决绝?
“馥雅……”我沙哑地唤了一句,她没有回头,平稳地朝弥勒佛磕下一个重重的响头,“皇上请回,贫尼已经落发,与皇上之缘就此斩断,请不要再纠缠。”她的声音很是平稳,毫无起伏,似乎真的决心要遁入空门。
我深深地凝望她的背影,“你真的能放下八年的感情?”
“能。”没有犹豫,很肯定的一句话让我的心一窒,呼吸仿佛都无法平稳。
“我知道你想要过平凡的日子。”我顿了顿,心中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定,“只要你现在对我说,我一定放下一切与你远走。”
不止馥雅的身子猛然一僵,就连静慧师傅都用不敢相信的目光望着我,顷刻间跪下,“皇上!您不能冲动。”
馥雅的身子松弛下来,开口笑道:“皇上,您明知道馥雅绝对不会开口让您放下一切的,您现在这样说,不是在为难我吗?”
“我说的是认真的。”
“不,你是冲动的。你不可能放下皇位,因为你是个兼济天下的帝王,为一个女人放弃江山不是你会做的事。你现在这样说,只是想将我留下,尽一切所能将我留下。如果我真的点头同意了你会后悔的,你不属于平凡,你属于天下。所以,皇上请离开吧,拿得起放得下才是一个帝王真正该做的事。今日我的断发就已了却一切,仇恨,情爱,以后皆与我无关。”
我愣愣地听着她的一字一句,心里有着无法说出的苦涩,或许……她说的是真的。在皇位与爱情中,我不可能放弃皇位。如果此刻,我只是一个平凡的王爷,我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放弃王位,但是此刻的我是皇帝,我的无奈与苦涩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对这个天下有责任,我对百姓有责任。
“皇上可听过‘当时只道是寻常’这句话?如今请你放下,多年之后再次想起此事,却只会是一件很平常的事。”馥雅依旧背对着我,用那清淡如水的声音道。
我无力地后退几步,脚踩入冰凉的泥水之中,冷笑出声,“好,好,朕放你,朕放你……”我重复着这句话,猛然转身,投身在茫茫大雨之中,离开了空明堂。
始终面对弥勒佛闭目漠对的馥雅依旧如常跪在佛前,合起的双掌有微微的颤抖,一滴泪水由眼角滴落。
执念,怨念,妄念,恨念,爱念……今日,她终于能将它们全部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