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第六卷第二部分

作者:慕容湮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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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古代·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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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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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40548字

月照雪成霜,寒气侵狐裘,冰雪浸雪靴。


我紧随在苏景宏的身后一同攀爬雪峰,虽说雪峰之路并不陡峭,但是夜黑风高,大雪蔽路,唯有手上的那一盏灯勉强可以照明前方的路途,确实难以行走。约莫攀爬了两个时辰我们才上了半山腰。


那路途很难行走,我们的脚踩在冰凉的雪花之中发出嗞嗞之声,我的体力也渐渐不支,喘得很厉害。苏景宏自始至终都没有理会我,一个劲地往上走。我很疲惫,但是不能喊累,因为上山之前我承诺过的。


眼看着苏景宏离我越来越远,我很想追赶上去,但是双腿已经软了,再也走不动了,一个踉跄,摔在冰凉的雪地中。我想,我要完了,苏景宏肯定会将我丢在这个冰天雪地中不予理会,我不怕死……但是至少要让我见到祈佑没事,这样我才能走得安心啊。


脸颊整个贴在冰寒的雪面上,冰寒刺骨的冷让我的全身麻木,直到一双手将我由雪地里扯了起来,“不能爬山路,何必自讨苦吃。”


瘫坐在地,借由苏景宏的手臂才勉强支撑住自己几乎力气殆尽的身子,“你不是说,不会管我吗?”


苏景宏一声轻哼,“你以为老夫愿意折回来?若不是干粮与火匣子全在你身上,你的死活才不关老夫的事。”


我轻咳几声,露出惨淡的笑容,“那还是干粮与火匣子救了我一命。”


“好了,你省点气力吧,休息半个时辰继续赶路。我们必须在破晓之前到达山顶,取得最干净的腊雪之露,这样,皇上才有救。”


我深深吐纳着呼吸,平缓自己的体力,苏景宏也没有再说话,只是一直用手臂支撑着我摇摇欲坠的身子。其实苏景宏也并不是那么蛮不讲理的粗人,否则他大可丢下我自己出去寻找甘露、雪莲,粮食……或许他从来都没有在意过吧。


半个时辰后,我的体力稍微恢复了一些,吃了一些粮食补充体力,立刻与他一同继续朝雪峰攀爬。快要到达巅峰之时,山路愈发地陡峭,我的体力依旧不支,险些由雪峰上摔了下去,幸得苏景宏紧紧拉住了我,才免遭一难。


他温实带茧子的手突然让我想到了父皇,父皇的手也是这样的,年少时他多次领兵出征,无数次奋战沙场才稳定了夏国,苏景宏手上的茧子一点儿也不亚于当年的父皇,一股酸涩之感涌上心头。


万里荒原茫茫白雪,风势猛烈,衣角飞扬。


破晓那一刻,我匍匐着身子用手中雪白的羽毛轻轻将雪面上那层露水扫进瓶子中,片刻就装了满满一大瓶,随后小心地收入怀中。


“四处找找看有没有雪莲,听军医说它一般生长在雪峰的山峭边缘。”苏景宏见我已经收好瓶子,便在漫漫雪峰之巅四处找寻着。


我小心翼翼地踩在边缘,探出脑袋朝下望去,这雪峰还真不是一般的高,若是人摔下去铁定会粉身碎骨。


“雅夫人,小心点。”苏景宏突然回首,僵硬的声音带着丝丝的担忧。


“会的。”我冲他一笑,真没想到,一向对我有偏见的苏景宏竟会关心我。他不是巴不得我死吗,这样祈佑就可以安心当他的皇帝了。


突然,我在雪峰的山峭边看见一朵绚烂的白花,在风雪中傲然生长,色泽娇艳。那不是雪莲又能是什么!


掩不住兴奋,我立刻蹲下身子,伸手想去够那朵雪莲,“苏将军,我找到雪莲了!”一边回首冲苏景宏喊,一边用力去够下边的雪莲,可是离得实在太远,要够上还差好大一节。


苏景宏也兴奋地奔了过来,站在我身侧探脑而望,整个眉头深锁,“离得实在太远了,雅夫人你让让,我用刀鞘做几个能够踩踏的雪坑。”


待我让开,他便动手在陡峭险峻的峭壁之上凿下一个个雪坑。看他如此用力,我担心他脚底打滑,立刻托住他的胳膊,以免他不小心摔下去。苏景宏的身子被我触碰之后僵硬片刻,随后立即恢复,继续凿着。


片刻,终于凿出一个个可以抵达下方的雪梯。“好了。”说罢,苏景宏便将手中的大刀***冰雪之中。


“我去。”一把拦住欲下去的苏景宏,坚定不容拒绝的声音由我口中吐出,侧首凝望着有些讶异的苏景宏,我冷着一张脸道,“你是亓国的大将军,要号令万千将士与昱国一搏,不能出事。我馥雅是红颜祸水,遗留在世只会祸害皇朝,若我出事,这世上便也少了一个祸害。”顿了顿,我笑道,“况且这个地方如此之滑,万一您一个不小心以我的力量是绝对拉不住您的,若我滑了,以您的力量或许还能拉住我呢。”


“好。”他没有拖拖拉拉,直接应下。他很聪明,知道考虑事情的严重性,不愧是久战沙场的大将军。


在下去之前,我看见苏景宏的眼***现了一抹亮光,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当我与苏景宏带着好不容易摘采到的雪莲下山之时,漫天的大雪又下了起来,纷纷扰扰,萧萧袭襟。苏景宏默然将雪莲与雪露递给军医让其磨成药粉给祈佑服下,我与他皆在帐外等待着,大雪落了我们满身。


展慕天听闻我们回来了,立刻由军队脱身而来,站在我身边低低地问:“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我含着淡笑而摇头,“没有。”


“看见姐姐安全回来,我就放心了。”他松了口气,细心地为我拂去发丝上片片雪花。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始终凝视面前那紧掩着的军帐,脑海中浮现的是在雪峰之上的情形。当我摘采到那株雪莲之时,我清楚地看见了苏景宏目光中那抹杀意。


其实早在上山之前我便已经知道,苏景宏定然会对我下手,但是我没有遗憾了不是吗?虽然明白,但是我还是含着笑容将手中的雪莲递给他,“一定要救活祈佑。”


苏景宏的手有些颤抖地接过雪莲,紧握着我的手有些生疼,突然间感觉到我的手一松,在我以为要摔下去之时,手再次被收紧。


他竟将我带上了雪地,没有再看我一眼,便孤身离去。


看着他矛盾的身影,我怔住了,他竟然将我救了上来。他方才那明显的杀意,根本就是想将我置之死地,他松手了,却再次握紧了。


无数的雪花片片打在我的脸颊之上使我回神,侧首望着站在身侧的苏景宏,那刚毅的脸以及满面的胡腮,炯炯淡漠的目光直勾勾地望着军帐。我动了动口,却没有说出话语。


此后我们三人都沉默着,天地间唯剩下风声呼啸,雪声簌簌。


直到军医出来,我们的眼睛一亮,不约而同地冲了上去。可是我冲到一半之时却停住了步伐,呆呆地立在原地,望着展慕天与苏景宏焦急地询问着祈佑的伤势。


军医终于是松了口气,笑道:“皇上已然没有大碍,现在已经转醒……”


话未落音,二人已冲进帘帐,我的心也渐渐放下。


“雅夫人,您不进去么?”军医奇怪地看着我。


“不了……他没事,我便放心了。”苦涩一笑,我挪动着步伐缓缓后退。


展慕天和苏景宏却突然揭帐出来,“姐姐,皇上要见你。”


“见我?”瞬间,我乱了方寸,也不知该用何表情面对祈佑,又该与他说些什么呢?我想退却,但是心中却是如此渴望着想要见到他,见到他没事。


当我揭帘而进之时,眼眶猛地泛酸,望着虚弱着躺在床榻之上的祈佑,上身没有穿衣裳,唯有雪白的纱布将他的腰际缠绕了一圈又一圈,脸色异常苍白,但是目光却深炯地凝视着我。


虽然帐内生起了四个暖盆,热烘烘的,我还是担心他会冷,蹲下身子加了几块炭。


“馥雅……”他喑哑的声音唤了一声,气若游丝,几乎用尽了全力,闷哼一声,似乎扯动了伤口。我立刻跑到榻边担忧地望着他,“怎么了,伤口疼了?”


“没事。”他清寂的眼中略带着深软幽亮,巍巍地握住了我的双手,拉着我坐在床的边缘。


见他想起身,我立刻按住他,“别动,你有伤,万一扯动了伤口怎么办?”


他乖乖地不再动了,唇边划出淡淡的笑容,“方才苏景宏进来,只对我说……雅夫人是个好女人。”他扬起手,轻拂过我的脸颊,将我散落在耳边零落的发丝勾至耳边,“头一回,他在朕面前夸一个女人,一个他讨厌了大半辈子的女人。”


先是被苏景宏突然对祈佑说的话给怔愕住,随后又被他那句“讨厌了大半辈子的女人”之语逗笑,“大半辈子?那时的我还未出生呢,如何被他讨厌大半辈子?”


他无奈笑,却是多过宠溺,轻轻勾起了我的发丝,凝望了许久,“以后……不要再落发了,我保证,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伤害,再也不会。”


原本带着笑意的我被他一句话弄得眼眶酸酸的,看他对我那情深款款的目光,我仿佛回到了从前。终于忍不住,我俯身靠在他的怀中,泪水一滴滴落在他赤裸的胸膛上,“你真是傻,为何要亲自带着连思过去,你真的不要你的江山了么?你舍得放弃吗?”


“我舍不得。”他很坚定地吐出几个字,随后又道,“看见连曦那把刀抵在你的脖子上,我很想赌,但是不敢赌……因为赌注是你的命,我输不起。”


感觉到他的手一直轻抚着我的脊背,那言浅意深的话语,前所未有的安心让我黯然一笑。


他将我埋在他怀里的头勾起,轻柔地抹去我的泪珠,看他刚毅的轮廓因唇角浅浅的笑意而柔软,我不禁有些呆愣,好久没有见到如此沐人的微笑,只属于他!


在我怔忪之时,他微白干涩的唇已经覆了上来,冰凉的舌尖触碰让我有些适应不了,向后退了分毫。他勾着我的颈项,不让我躲闪,唇齿间的嬉戏纠缠使我无法抗拒,就如一杯香气四射的酒,愈饮愈醉。


他厚实的手绕过我的腰间,隔着厚实的衣衫抚弄着我的,我立刻伸手制止他继续下去,“祈佑……你……你有伤!”在空隙之间,我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


“真的……很想你。”他避过我制止他的手,唇慢慢滑落至颈边,唇时而轻柔若水地拂过,时而激狂若骤雨,迫出我紧闭唇间的呻吟声逸出。气息交织,于静默里带有暧昧的气息间,只听得彼此渐渐凌乱的心跳。


他渐渐火热的身躯灼了我抵在他胸前的手,怯懦着想要收回,但是迷乱的理智却让我攀上了他的颈项。他一个翻身,与我调换了个位置,将我压在身下。


见他此番举动,我立刻清醒了神智,惊叫:“祈佑,你不要命了!你的伤才刚好……”我轻轻推拒着他,生怕一个不小心使他的伤口裂开,“别再动了,好好躺着。”


此时的他就像个孩子,伸手揽了我的腰肢,紧紧箍在怀中,任性着不肯松开。我不得不将脸色沉下,“祈佑,你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


我轻轻将压在身上的他由身上翻过,让他重新平躺在床上,看着他的小腹上渗出了丝丝血迹,火气顿时涌上心头,“又流血了!”忙想下榻唤军医来为他重新包扎。


祈佑却紧紧拽住了我的手腕,“馥雅,别走。”他的眼中黑得清透,“留在我身边,让我好好抱抱你,不要让人来打搅我们。”


“可是你的伤……”我仍是不放心地盯着雪白的纱布上已经染上的丝丝的血红。


“一点轻伤而已,我还承受得住。”他将我揽入怀中,疲乏地伏在我胸前,闭目休憩,平稳的呼吸让我感觉他睡着了。


我的下身尽量不去贴靠在他的身上,生怕一个不小心又将他的伤口扯裂。指尖轻轻地划过他的脸颊,深深地凝视着他的容颜,就怕他会从我面前消失一般。


对于我的触碰,他的身子有片刻的僵硬,随即松弛而下,放在我腰肢的手又紧了几分,深深吸了几口气,脸上挂着干净的笑意,“馥雅……我爱你。”


一怔,我怀疑刚才听到的是幻觉,又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爱你。”他依旧是闭着眼睛,含着笑意重复了一遍。


好久,都没有听他再说过“我爱你”三个字,好像……唯独在与他大婚那夜,他对我说过……


笑意渐浓,很认真地又问了一次,“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纳兰祈佑说,很爱你,一辈子都不愿再与你分开!”他很有耐心地又回了一句,头深深地埋在我的胸前,薄削唇边犹带笑意,真的……很像个孩子。


我喜欢这样的他,因为此时的他才是最真实的他,真正的他!


待我惊醒,床侧却空无一人,我的心凉到脚底板,祈佑呢?祈佑呢?


迷惘地在帐中搜寻着,却见展慕天搀扶着祈佑揭帐而入,我一惊,立刻赤脚翻身跳下床,搀扶着他另一只手,冲着展慕天道:“皇上伤势未好,怎么能随便出去走动,你看,伤口又流血了。”


“臣也劝皇上勿出去,但是皇上坚持,臣拗不过他。”


祈佑淡淡地笑了笑,“朕的伤势怕是军中将士最为担心的一点,若朕不出去给他们一个安心,这场仗我军便已输了一半。”


“那你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啊,你的伤才刚稳定下来,药材还有好些日子才到。你要再出个万一,我岂不是又要再上雪峰采一次雪莲!”口气突然闪现异常的激动,但是搀扶他的力气依然是小心翼翼的。


我与展慕天合力将他扶坐在一张铺放了雪狼皮的椅子上,他软软地倚靠其上,带着笑意睇着我,“朕没事的。”


无奈地叹息一声,我忽望四个暖盆中的火没有初时之旺,便蹲在火盆边往里面加炭。


帐中的气氛顿时安静了下来,展慕天似乎察觉到什么,躬身一拜,“臣先行告退。”


只听得帐幕被揭开又被放下的窸窣声,火炭噼噼啪啪地在盆中燃烧着。我起身走至他身边,颇为忧虑地问:“祈佑,这场仗有把握打赢吗?”


“没有。”他回答得很轻松,但是这两个字却是如此凝重。


“这么没有信心吗?咱们的兵力比连曦的兵力要盛许多。”听他这样说我很讶异,从来没有想过不可一世的他会说出这样没有信心的话来。


祈佑拉过我垂放在侧的左手,“是我累了。”


累!与祈佑相识十年,从来没有听他说过“累”这个字,我也没有想过,他竟会说累。


他修长的指尖摩擦过我每一根手指,那么轻柔。薄锐的嘴角一如往常那般凌起,然而那其中却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与期许,“馥雅,我们也自私一次好吗?丢下这五十万大军,我们远走他方,去过平静的生活,没有战争,没有血腥,没有利用……”


我再一次因他的话惊呆,只能傻傻地望着他良久良久。祈佑真的变了,他真的已经厌倦了这宫廷的斗争与身为皇帝的无奈,再也没有那份强势与不近人情。他今天说的两个词,累,远走……在我面前的还是那个为了争夺皇位连父亲都能杀的祈佑吗?


“馥雅,回答我。”祈佑握着我的手用了几分力气,这才使我回过神,眼光凌乱地在四处徘徊不敢正视于他,“祈佑,你别与我开玩笑了。”


音未消散,他便立即接道:“我很认真。”


我惨淡一笑,此刻多么希望自己真的能如他说的那般,自私一次。但是我不能,祈佑也不能,“你若真的想要舍弃亓国的百姓,我可以陪你自私一次,但是,我们离开之后呢?对,平凡的日子很快乐,但是你真的会开心吗?你的肩上永远背负着亓国千万百姓的责任,统一天下是你毕生的夙愿,这样不战而败,临阵退缩,将江山拱手让人,你真的会甘心吗?或许你现在会觉得值得,但十年后,二十年后你还会如现在这般不悔吗?你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却丢弃了一生的夙愿,这辈子你都将有遗憾。即使我们过着平凡的日子,也不会开心。”


恍惚间,我看见祈佑眸中那抹痛苦,挣扎,矛盾。我心中也在疼痛,旦旦说:“不论这场仗是赢是输,我都将会永远与你并肩站在一起。”


“馥雅……”他动容地唤了一声,将我紧紧搂在怀中,却再也说不出话。


“战争的成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都曾为自己的夙愿努力过,坚持过,付出过。这样,即使战死沙场,也是重于泰山。祈佑,你不属于平凡,高高在上,睥睨天下才是你最终的位置。”


“那你怎么办,你的夙愿呢?”


既然祈佑能为我舍弃江山,那馥雅又为何不能为他舍弃夙愿?宛然一笑,我回拥着他,“数日前,我的夙愿是趋于平静,而今日,我的夙愿却是生,亦同生,死,亦同死。”


这十日来苏景宏已派探子秘密前往昱国十里外的边防,将其四面驻军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四面环雪以及可隐藏军队的地形也尽在掌握,纤毫不遗。每夜苏景宏都会与展慕天来到军帐内与祈佑商议军政,更想方设法用最短的时间攻克边防,可见他们仍在粮草之上颇有困境。


他们议战之时我本想避开,毕竟这军事机密不容得我去窥听,而祈佑却不准我出去,说外头冷,留在里边没事。苏景宏与展慕天都没有反对,当着我的面也侃侃而谈,夜夜都商议至天明方罢休,真的很担心祈佑的身子能否支撑得住。


如果我是连曦,定然会乘祈佑受伤这几日与之交锋,这样胜利的把握必然更胜一筹,但是连曦没有。有时候我真的很不懂连曦,时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时而又保持着一个帝王的身份不去乘人之危。


我抱着双膝坐在火盆旁,时不时朝里面加炭保持着帐内的温暖。今日从亓国来的药材已经抵达,军医将其熬好送至军帐,但是祈佑却搁在桌案一旁动也没动,专心地与两位将士商议如何才能攻克边防那座如铁般的城墙。我知道他的压力很大,毕竟亓军比不了昱军,我们的粮草根本支撑不了。


亓国赢,昱国赢,在我心中已经不再重要。不论谁做了皇帝,都会为苍生造福的。曾经一度认为连曦没有资格统一三国,因为他心中的恨来得凶猛,而今他的心怀已经足够做一个统一天下的帝王。


而今两国的交战最重要的只是个过程而已,成败都已不重要。


有时候我会想,两位都是旷世之主,若能不战而统一,那这个天下将没有血腥。可是每每话到嘴边我却咽了回去,君主只能有一个,连曦绝对不会臣服于祈佑,连城的那笔债依旧在祈佑手中;而如此骄傲不可一世的祈佑,更不可能向连曦低头。


两人都是如此高傲,谁都不可能低头,即使输,也要输在战场之上。


一阵冰凉划过我的脸颊,倏然睁开眼睛,对上一双深邃如鹰的眸子。我揉了揉自己闭目沉思的眼,收回迷蒙的意识,用暖暖的双手捂上他冰凉的大掌,“都走了吗?”


他唇角微微一勾,回握着我为其取暖的手,“与你说过多少回了,我与他们二人商议军情会很久,你偏不早些去休息,总是要等我。”


“我不等你,谁能让火盆的炭一直燃烧呢?我不等你,谁能为你宽衣扶你上榻休息呢?我不等你,谁能盯着你将那碗早已凉透的药喝下去呢?”我振振有辞一连反问三个问题,他瞬间有些错愕地凝视着我,一时间不知该回些什么。


抽出一只手将他鬓角残落下的发丝拂过,“我去将药热一下……”


“夜深了,不要去了。”


“早已凉透了。”


“端过来吧。”


听他霸道坚定的语气,我也拗不过他,起身跑到桌案边端起冰凉的药碗递给他。他不接,只是挑眉问:“难道你不喂我?”


被他的表情逗笑,拿起勺舀起一勺黑汁递至他嘴边,“真像个孩子。”


他不与我辩,只是一口饮尽,却苦涩皱了皱眉,“真苦。”


我啐道,“难不成你真要学小孩儿加糖?”说罢,又凑过一勺至他嘴边。


他不说话,再次饮尽。在他灼热的目光之下,冰凉的药汁已见底,我的双颊早已飞红。我不敢看他,带着小鹿乱撞的心跑去案上放置好碗,才回首便撞入一个结实的怀抱。衣衫窸窣那熟悉的淡香若有若无,“祈佑,早些去休息吧。”眷恋地靠在他的怀抱中,我低低地提醒着他,看他眸中隐有血丝,怕他身子支撑不住。


“得妻若能如此,夫复何求。”低沉喑哑的嗓音滑过我的耳边,“过些日子就该与昱军正式交战了,怕以后都不能再这样抱着你。生亦同生,死亦同死。你可知这句话放在我心上多么沉重。”


“无须沉重,你只需知道,馥雅一直在这儿等着你归来。”浅浅一笑,倚在他的胸膛前细细吐出淡而坚定的话语。


他缓缓松开我,牵起我的手揭帘而出,带着我投身在漫漫飞雪之中。


皎洁明月映白霜,劲风吹逝红尘歌,簌簌雪声落无痕。


“十年了,你我之间已不比年幼,都渐入中年,心绪也沉稳许多。”他始终紧紧握着我的手,对着头顶悬于苍穹的明月微微而道,我不知道他想说些什么便静静地与他并肩而立,任雪花飘零于身。


听得他继续启口道:“再也给不了你任何承诺,因为承诺这东西我再也给不起,也不敢给。我只能对你承诺一句,纳兰祈佑,定不再负你。”


轻轻吐出一口气,与他同望皎洁的明月,“我亦不再需要承诺,承诺这东西都是方及笄的姑娘们想要的。我只要你好好的,这便是你给我最大的承诺。”


他突然笑出了声,嘹亮高亢之声响遍寂静的雪夜,“馥雅,祈佑庆幸今生能遇见你,即便是战死沙场,死亦无憾。”


一月,战鼓喧嚣,号角飞扬在北疆辽阔的荒原之上,朔风冬雪弹指千关。亓宣帝带伤上阵,挥师二十万精兵架云梯攻城墙,余十万左右夹击对其十面埋伏,余二十万驻守后方接应。战马飘零,声势如虹,亓宣帝仅支撑一个时辰,伤势加重,小腹血流不止,在众将簇拥下退回军帐,亓国士气瞬间低落。


三月,昱军死守城墙,久攻不克,火光烁烁,长箭如雨。亓国攻城者死伤惨重,日连旗影血刃孤城,满目疮痍硝烟滚滚。


四月,城墙自开,昱国大将李如风领十五万大军与之正面对垒,烈马如风,声势浩荡。雪山动摇,大雪蔽路,双方死伤惨重。亓军苏景宏大将军手持大刀上阵杀敌,血溅银盔,力斩千人首级,后亲取昱军李如风首级,昱军见之丧胆,退回城内。


七月,紫霓万丈干青霄,杀气肃穆地弥漫在荒原,亓宣帝伤愈,重披盔甲,手持长枪,坐镇挥军直逼昱军,势如破竹,锐不可当。


十月,战事连绵,亓军三次于国八百里加急调动粮草,百姓已是饥寒交迫,再无粮食可征。亓军剩余四十万大军陷入窘迫,渴饮雪,饿食树皮,终引起内乱,亓军战士疯狂地相互厮杀,饮血食肉。


十一月,亓国被迫无奈,派展相前往昱军与之谈判,成王败寇一决沙场。昱国允,两方全军出动,决战荒原。金戈铁马,山河撼动,血溅皑雪尸遍野。


十二月,亓国败。


至此延续近四年的亓昱之争,终宣告结束。


第八章回首笑沧桑


一年,我陪祈佑在边关待了整整一年,我目睹了战争的残酷,目睹了血腥的杀戮,目睹了满目的疮痍。最令我触目惊心的便是军中内变,因为没有粮食,受不了饥寒,原本并肩作战的战士们相互厮杀。弱的则会被丢入滚烫的水中煮熟了,十几个战士围成一圈吃得津津有味。


看到这样的场景我知道最难过的便是祈佑,他却将我护在怀中,不许我看那灭绝人性的场面。感觉到他厚实冰冷的手轻抚着我的脊背,很想在他怀中大哭一场,但是我不能哭。因为祈佑的心比我更痛,那皆是他的子民。


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祈佑派慕天与连曦谈判,要求速战速决。连曦考虑了片刻,便接受速战速决这个提议,他也不愿再拖下去了,我知道,昱国的钱粮也将空虚。在这场战争中,亓国败了,我早就预料到了。


因为亓国将士已经不再上下一心,他们求的只是温饱,斗志早已被那饥寒交迫的日子给磨光。这场战争我们等于不战而败,连曦的三十万大军轻而易举地战胜了祈佑四十万大军。


最后,我们被俘虏了,我、祈佑、慕天、苏景宏四人被严密押送至昱国,亓国的大军则逃的逃,散的散,投降的投降,战死的战死……


我们四人被关押在昱国同一间天牢中,这已是我第二次踏入这阴冷的天牢,不同的是,我身边有祈佑,他自始至终都握着我的手,没有松开过。


与他坐在冰凉的角落中,祈佑出奇地平静,一路上到现在没有说过一句话。我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中,也没有说话。而慕天与苏景宏则靠坐在牢中另一端的墙角边,发丝凌乱,胡腮遍布。唯有沧桑狼狈能形容此刻的我们,我们被关进来两日,相互之间都没有任何言语,已是阶下囚的我们,说再多的话语也是枉然,我们能做的只是面对,面对死亡的来临。


这一战输了,骄傲如祈佑,他能接受吗?


我知道,他接受不了,他如此高傲,如此强大,这一生中不论是战争与宫廷他从来没有输过,唯独这一次,不仅输了,而且输得如此狼狈。


紧紧环着他的腰,将头深深埋在他的胸膛上,感受到他的身躯很是冰凉,我想拥紧他为其暖暖身子,却怎么都暖不热。


忽然之间苏景宏大笑出声,笑得如此狂放真实,我怔了怔,目光投射在仰天大笑的他身上。


“展相,你我相斗朝廷也有近四年之久了吧,今日竟一同沦为阶下囚。想当初老夫的女儿苏月因为你而与我断绝了父女关系,直到我的孙女出生……现在都两岁了吧,我还没有见过一面呢。”苏景宏豪放粗犷的声音朝展慕天逼了去。


展慕天也一笑,俊逸的脸上写满了无奈,却打趣道:“苏老头,你不会是怕死了吧?”


“老夫在沙场上征战近二十年,哪次不是提着脑袋浴血奋战?只是没见到孙女有些遗憾罢了……老夫这一生从来没有遗憾的事,唯独这一件。”他的眼神闪现出缕缕悲哀,这是我第一次在狂妄自负的苏将军眼中见到悲哀。


展慕天笑了笑,“若月儿听到此番话定然会非常开心的,你可知月儿一直在为咱们之间的争斗为难着,其实你这个父亲在她心中一直是个最好的父亲,只不过她为了孩子所以选择了与你分开。多少次看着月儿因你偷偷垂泪,我的心也很难受……”


“罢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怪就怪咱们曾经太不懂得珍惜啦。”他拍了拍慕天的肩膀,露出遗憾的一笑。


“吵什么吵,吃饭了!”牢头用铁鞭敲了敲牢门,怒喝一声,然后将四人份的饭菜放在牢外,便离去。


苏景宏眼睛一亮,立刻起身将饭菜旁那一壶酒取了进来,“好小子,这牢头这餐竟给咱们送了酒。”才仰头要喝,慕天便丢出冷冷一句,“你就不怕里面有毒。”


他哈哈一声大笑,“老夫都沦落至此还怕里面有毒吗?就算死也做个饱鬼吧!”头一仰,壶一低,酒洒入口中。


“苏老头,别一人把酒喝光了。”慕天一把上前夺下他手中的壶,有些酒洒在枯黄的稻草之上。


祈佑依旧僵硬地靠在冰凉的墙壁之上,一动不动,对他们之间置若罔闻。我害怕这样的他,伸手轻抚上他的脸颊,“祈佑,你要不要吃点东西?连日来你滴水未沾,这样下去你会出事的。”


他目光呆滞,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脑海里再无其他人的存在。看他这个样子,我的胸口一阵阵撕心地疼。此次的失败并不是你的错,更不是因为你没有帝王之才,而是输在你没有粮。


直到祈佑的手抚过我的脸颊,为我抹去泪水,我才发现自己落泪了。


“别哭,我吃。”他的声音沙哑,目光终于有神,扯出一抹勉强的笑容。我笑了,跑至牢门将一碗饭端了进来,一口一口地喂给他吃。看他勉强将饭菜咽下的样子,我的泪水更汹涌地滑落,如今的他该花多大的力气去咽下这口饭呢。


苏景宏和展慕天之间的谈笑突然敛了去,怔怔地凝望着我们俩,目光低垂感伤。


当满满一碗饭见底之后,展慕天捧着酒壶到祈佑面前,“皇上,您要不要喝点?”


祈佑一把接过,仰头便猛灌,看那酒滴滴由嘴角滑落,沿着颈项流入衣襟之内,我抢夺而下,淡淡说了两个字,“够了。”


他自嘲地笑着,目光掠过我与慕天,“你们说,我这个皇帝是不是很失败,带兵打仗,竟沦落到士兵相互残杀食人肉的地步?”


展慕天双膝一跪,急忙说道:“不是的,在慕天心中,您是最好的皇帝。您统一天下不是为了一己私欲,而是为了让百姓摆脱战乱的苦,之所以没有成功,只因钱财外漏,给了昱国这样一个机会……”


“我输了,你对我很失望,对吗?”祈佑凄惨一笑,侧首凝望着我。


“不是因为你强大,所以我才爱你。爱你,无关身份,只因你是纳兰祈佑,馥雅的丈夫。”我答完后,祈佑正欲再说些什么,我含着笑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洗尽铅华,白发红颜。”


祈佑也笑了,温实的指尖抚上了我的脸颊,动情地唤道:“馥雅……”


“母妃。”却闻一声清脆动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继续说下去的话。


我们齐目而望,站在牢门外的是一身白衣胜雪的初雪,还有她身旁立着的祈殒。祈佑皱着眉头,盯着我片刻,突然失笑,“什么时候你竟有这么大的女儿了?”


“不是……”我忙着解释,但是被他眼底淡淡的笑容给遏制住,现在他竟然还有心情与我开玩笑。


初雪一双美目在我们之间流转着,倒是祈殒先开口道:“辰妃,皇上要见您。”


带着笑,我一口回绝,“不,我要陪在祈佑身边。”


“母妃,您就去见见二叔吧,母妃……”初雪双手扶上牢门,可怜兮兮地望着我,眼中含着泪珠,不停地唤着“母妃”。


我的心头一软,不得不佩服连曦,竟将初雪搬到牢中请我出去,为的是什么呢?


“祈佑……我……”为难地望了眼祈佑,他黯然一笑,“去吧。”


我伏下身子,深深拥抱着祈佑,“你等我回来。”直到离开,身上的温度渐渐消失,失落感渐升。我不愿去,但是我知道,去不去不能由我。


凤阙殿


飞檐卷翘,金黄的琉璃瓦被阴沉沉的天色笼罩着,金波顿逝。我被领进了凤阙殿的偏堂,一把覆盖着软鹅毛的椅子被两位奴才扛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摆放在我面前,“辰妃请坐。”


我安然坐下,静静地等待着连曦的到来,心中也暗生疑惑,连曦要见我为何要在凤阙殿?


连曦在众位奴才簇拥之下进入凤阙殿,我立刻想起身,但是我看见他的身后还跟随了许多官员,又安静地坐了回去。在偏殿,我能一览连曦脸上的表情,也能听到那批官员的说话声,只可惜,我在偏殿,那批官员根本看不见我。


“皇上,您快下令将亓国一干余孽皆斩首示众吧。”


“对啊,皇上,您还在犹豫什么呢?”


“难道皇上您想要纵虎归山?皇上可知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为保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基业,定然要毫不犹豫地将他们悉数斩杀。”


……


听着他们皆一致请求连曦将祈佑等人斩杀,我在心中暗暗一笑,难道连曦要我来只是为了听这样一番话吗?他认为我会怕死吗?与祈佑死在一起我此生无憾了。


“够了,你们给朕滚出去!”连曦愤然一声怒吼响彻整个大殿,众官员窸窣地跪了满满一地,“皇上息怒!”


连曦缓缓吐出一口凉气,用力平复着心中的怒火,“你们上的折子,朕会斟酌着考虑,都出去吧。”


“是。”


只闻脚步声渐远,连曦已朝我走来,眸子含着久战未褪去的沧桑痕迹。我立即起身向他跪行了一个礼,“参见皇上!”如今我已是阶下囚,连曦却已是一统天下的帝王,我该对他行拜礼的。


连曦站在我跟前,也没有让我起身,只是问:“你看见那些奏折了吗?”顺着他手指向的地方我望了去,在赤金的龙案之上摆放着堆积如山的奏折,只闻他继续道,“全是要求朕将亓国余孽斩杀的奏折,你说我该如何?”


“皇上是天子,您有自己的想法与主张。”对于他这样的问题我只是避而不答。


“为何不求我放了你们?或许我会考虑……”没待他说完,我便一下打断,“皇上,您做出任何决断,馥雅决不会有任何怨言。”


“我以为你会求我的。”他负手而俯视着我,眸子中闪现出让人异常有压力的亮光。


我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淡笑,毫不避讳地迎视着他。“纳兰祈佑决不会卑微地乞求敌人放他一条生路,他的女人更不会。”


连曦先是一怔,后是大笑,笑得疯狂,“好一个纳兰祈佑的女人!在我将你送还给纳兰祈佑之时便说过,我会将你重新夺回来的。还有我们之间的承诺,你忘记了吗?如今昱国生,你必须与昱国同生。”最后一句话说得坚定不容置疑,我的心却漏跳了一拍,“不,我若要死,你绝对无法阻止。”


“又是为了你的纳兰祈佑吗?多年前为了权力险些要了你的命,而今你却还要陪他一同死,我真不敢相信世上怎会有你这样……好的女人!”


我听到他原本那个“傻”字想出口,却改成了“好”字,笑出了声,其实我本来就是个傻女人,“在这场仗之前,我就对他承诺过,生亦同生,死亦同死。祈佑这辈子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能再弃他而去。”


他凌光一闪,嘴巴勾勒出嗜血的弧度,“你相信吗,我会让你来求我。”


“连曦,何苦呢?战败之后我与祈佑虽然没有说过同死之语,但是我相信,在心中我们早已经作出了决定。既然不能陪他一同俯瞰江山,那便一同共赴黄泉。”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三天,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若三天之后你没有求我,那我便成全你与祈佑共死。”


看他说得如此有把握,我的心咯噔一跳,他又想要做什么……不,现在连曦不论再做什么,大不了就是一死而已。


踩着沉重的步伐,带着忐忑的心绪重新回到了天牢,还记得离开凤阙殿的时候初雪扑了上来,紧紧搂着我的腿哭了起来,“母妃,不要走,初雪不要母妃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不要走好吗,和初雪和二叔在一起好吗……”


看她痛苦的样子,我于心不忍,却还是推开了初雪,“对不起,初雪,母妃爱的男人还在等我回去。”没有丝毫的犹豫,我转身离开,身后传来初雪肝肠寸断的声音。我强忍着没有回头,自己却落泪了。


连城,对不起,于你的愧疚,来生再报。


恍惚间,我在天牢中竟也听到了女孩的哭声,初雪?不会的,这并不是初雪的哭声。带着疑惑,我被送进了牢中,眼前的一幕却让我愣住。原本空空的天牢内竟多出了许多人,被挤得满满的。


而女孩的哭声出自于苏月怀中的孩子,泪水蔓延了面颊,嗓音也微微地嘶哑着。我一怔,这难道就是慕天的女儿,苏景宏的孙女?


目光一扫,其中还有祈皓、苏姚,与他们的儿子纳兰亦凡。还有众多官员的家眷,年幼的孩子,年迈的父母,样子狼狈,好不凄惨。


呵,我怎么没有想到,亓国战败,满朝官员皆是昱国的俘虏,这么多人即将面对的将是死亡。只是没有想到,连曦竟然连孩子与老者都不放过吗?我终于明白,为何连曦那么肯定我会求他……但是,馥雅不愿再心软,想自私一次。


我重新坐回祈佑身边,他伸出结实的手臂将我揽入怀,仿佛怕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一般。我以为他会问连曦找我做什么,但是他没有问,只是紧紧拥着我。


“怎么不问我和连曦说什么了?”我微微仰头望他,额头抵上了他的下颚,胡楂刺得我有微微的疼痛与酥痒。


“重要的是你回来了,其他的都不再重要。”现在的他的情绪比起初进天牢的时候好了许多,笑容也渐渐有了,只是眼底的落寞却掩盖不住。


收回视线,我倚靠在他肩窝上,蓦然紧闭双目,耳边传来的却是苏景宏苦涩的笑声,“她的名字叫展语夕吗,多好听的名字。倒是外公连累了你们呀,要你们陪着一同赴死。”


“父亲,不要这样说。作为苏家的后人,我们感到非常光荣。咱们是将门子弟,绝不会在死亡面前流露出一丝丝的恐惧。”此话是苏姚所说,声音铿锵有力,其言语间的气势堪比男儿。


“可是我们不想死啊!”突然一个声音闯了进来,整个天牢中一片沸腾,呜咽之声源源不绝地传来。


“我父亲母亲都年迈了,他们没有罪啊,为何要他们陪着我死……”


“我的孩子才四岁,他什么都不懂,真的不想连累他……”


“我不想死,真的不想死啊……”


我又将头朝祈佑肩窝埋深了几分,不敢睁开眼睛望此刻凄凉的景象,手不自觉地紧攥着祈佑胸前的衣襟,竟想起了杜牧那首《题乌江亭》,禁不住脱口喃喃道:“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馥雅,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祈佑蓦然一怔,音量提高了许多,但是在天牢那呜咽嘈杂之声中显得异常低微。


我不答,低声笑问:“如果,你能逃过此劫,会卷土重来吗?”


“有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为君王卷土来?”他只用了王安石的《乌江亭》来回答我的一问,“馥雅,我若为项羽,定然也是选择在乌江自刎,决不过江。”


终于,我睁开了双目,含着丝丝泪水凝望着他,“那我可会是你的虞姬呢?”


祈佑深深地与我对望,片刻间无言,突然他摇头道:“不,你若能保全性命,不要陪我离开。我没有资格拉着你与我陪葬,这辈子我欠你太多了,不想到最后仍旧要欠你。”


我黯然垂首,握住他冰凉的手,只是笑,却不说话,心中是五味掺杂,祈佑忘记了当初我说过“生亦同生,死亦同死”吗?他若走了,我哪能独活在世上?


“哭什么哭!”苏景宏愤然怒吼,带着血丝的目光扫过周遭哭泣的男女老少,“都是一群懦夫,哪配当我亓国的子民?”


“父亲,算了,每个人都他自己的选择。”展慕天的一句“父亲”让苏景宏脸色陡然软化而下,目光闪着泪水,“你……你叫我父亲?”


“这句‘父亲’我已经欠着许久了,如今都到此地步了,再不还上,怕是要终身遗憾。”展慕天隔着天牢间的缝隙,握住苏月的手,含情脉脉的温柔藏着无限情意。


原本泪流满面的苏月破涕为笑,单手回握着慕天的手,另一手紧紧拥抱着怀中的孩子,“父亲,月儿早就对您说过了,慕天不是你所想象的独揽大权,欲祸害朝廷。您可信了吧……”


“傻丫头,爹早就知道了,只是拉不下老脸去与他和好……”苏景宏叹息着,终于对展慕天也是放宽了心怀,苏家人突然笑了出声,其乐融融,在天牢中竟也能看到这样的景象。苏景宏好福气,两个女儿与女婿,还有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在死之前竟然能得到这份安慰,真的死而无憾了。


一想至此,我的泪水悄然滑落,眼前这样的景象让我羡慕,不,说妒忌似乎更为恰当。祈佑似乎看出了我为何而哭,抚过我的发丝,轻柔道:“别哭,你还有我。”


强忍多日的心痛与泪水瞬间涌出,我扑向他的怀抱,放声大哭起来,我的哭声与众多呜咽之声夹杂在一起显得很渺小,我便可以不用理会他人的目光,放声大哭,“为何人总是在即将失去之时才懂得珍惜,才懂得放手……”


这是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此后我一直呆呆地靠坐在冰凉的墙角边,嘴角时不时勾起一抹令人无法察觉的嘲讽之笑,与祈佑一同沉默,一同望牢中那凄惨的景象。


三日后,我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祈佑,馥雅的心永远只属于你一个人。”祈佑似乎意识到什么,迷离的目光恢复了往日的犀利,凝望着我的眸仿佛能将一切看透。我坚定地回视着他那幽若寒潭,深冷难测的目光,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说,但是却不知从何说起。


那短暂的安静迎来一声声催心的步伐,空气中凝结令人屏息却紧张的气氛,“辰妃,皇上让臣来接你。”


牢中之人皆侧目望着祈殒,包括祈佑。


听祈殒那语气,连曦让他来接我……听这语气似乎肯定了我会去求他一般,但是不得不说,连曦真的很了解我。


我当着众人的面起身,看见了苏景宏的疑惑,展慕天的惊愕,苏姚的奇怪,祈皓的不解,苏月的迷惘……唯独祈佑的脸上如寒冰,目光毫无温度。


他那份冷漠刺痛了我的心,他一定是在怪我,怪我背弃了生亦同生,死亦同死的誓言。但是,馥雅只能做到这些,因为馥雅不配拥有幸福,因为馥雅天生就是一个为他人做嫁衣的女子。


“你是一个女人,承受过亡国,复国,救国,你还想要承受什么?”在我一脚还未迈出牢门之时,祈佑低沉的声音传来,声音飘忽虚幻,让我整个身子都僵在那里,扶着牢门铁杆的左手多用了好几分力气。


“馥雅命该如此,怪不得他人。”


“若你只是为了救牢中所有人而离去,我劝你最好不要,没有人会感激你。”


牢中之人闻祈佑之言才意识到我为何要离去,跪着匍匐在铁栏边,用那一双双乞求期待的目光盯着我大喊,“夫人,我们会感激您的,只要您救我一家七口出去……”


那一句句乞求的声音响彻整个天牢,震耳欲聋。我缓缓回首,望着一脸阴沉的祈佑笑道:“你瞧,很多人在感激着我呢。”


“雅夫人,你救这群贪生怕死之徒有何好处?”苏景宏脸色一变,猛然朝我吼道,他的声音盖过了众人乞求的声音,“都给老子闭嘴,闭嘴!”他冲那群乞求我的人怒道,近乎于疯狂。


“苏将军,我救他们的好处就是能够保自己的命,我也不想死。”这话说得坚定,对上苏景宏与展慕天不可置信的目光,我巧然一笑。转眸望着祈佑清冷的目光,“馥雅做不了虞姬,没有勇气在项羽面前挥剑自刎。所以,祈佑你也不要自比项羽,输了并不代表你之前所做的一切皆是枉然,像个平凡人一样去过自己的日子吧。”


缓缓后退几步终于离开了天牢,而祈佑始终坐在墙角,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我离去,眼底带过清癯的痕迹,面容上的线条更添肃峻,眸子异常清冷……我的离去似乎与他没有丝毫关系。但是我看见了他攥紧的拳头,以及那由眼角缓缓滑落的泪,晶莹剔透。


我眼底的他渐渐模糊,离我也越来越远,那份模糊却清晰至极,深深的刺痛不经意地袭入心间。


如果我知道,那会是此生最后一次见他,我定然会将他看个清清楚楚,铭刻在心,永不忘却。


我被领到了昭阳宫,一切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景色,我却被琉璃瓦上粼粼耀目的金波刺得睁不开眼。置身在朱壁宫墙之中,我顿时没了方向,只能傻傻地站在原地四处望着,像是在寻找什么,却又不知道我要寻找什么。


恍惚地走进那片梅林,梅蕊初开,簇簇绯红缀于叶间,馥郁芬芳,却感觉四周一片天旋地转,绿的,粉的,赤的,金的,无数的湛然之光射进眼底,几欲昏厥。


“我知道你一定会求我的。”寂然之时,一语入耳。


看着他,一股酸楚揉过,碎成了苦涩扼在胸间。没有选择,双膝一弯便跪在梅林间那尘土石子之上,“若我求你,你真的会放过牢中的人吗?”天下刚定,最重要的便是稳定朝纲,亓国的余孽若是不杀,某一日他们若揭竿而起,对朝廷来说会是一个棘手的麻烦。


“我会。”


“凭什么信你?”


“你只能选择相信。”


短短一言让我再也无法吐出一个字,如今是我求他,就算他反悔我又能怎么样呢?


他蹲下身子,目光在我脸上流连片刻,眼底冷锐隐去,慢慢泛起柔和,“十岁以下的孩子,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我皆会放他们走。纳兰祈佑,纳兰祈皓,苏景宏,展慕天,我也会放过。其余人一律斩首示众。”


心底缓缓松了口气,他若真能做到如此地步,也不枉我来求他了。牢中的老弱妇孺确实可怜,但是那群平日来享受尽了荣华富贵到此刻却贪生怕死的官员确实可恨。之所以会来求连曦也仅是为了那些老弱妇孺而已,他们不该成为战争的牺牲品。


“那你要我做什么?”


“做初雪的娘亲,连曦的辰妃。”


脑袋似乎被大锤狠狠敲打了一下,嗡嗡直叫。他在说什么,连曦的辰妃?蓦地一激动,倏然起身,欲离去。


看着我欲离开的身影他没有阻止,只是拂了拂龙袍,起身淡淡地冲我说:“怎么,不想救那群孩子与老人了?我印象中的馥雅可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


带着清冷的目光直射于他,声音隐寒,“连曦,你非要如此逼我吗?”


“所有的一切都交由你自己去选择,我从来没有逼过你。”晴空般的眼眸中净是一片祥和,未因我的情绪受左,静静地立在梅林间与我相望,“要知道,我还可以放祈佑一条生路,你不是为了他可以牺牲一切吗?”


放祈佑?连曦真的认为祈佑会接受这样的“好意”吗?


或许他不了解祈佑,但是我知道,如今的祈佑早已做好了死的准备,所以我才一句话不说地待在祈佑身边,我早已经做好了与之同死的打算。


可是连曦为何又要逼我,用那一条条无辜的性命逼我。


突然间,我笑了,“连曦,你这样做又何苦?”


“我答应过大哥,定要照顾你。”见他缓步朝我而来,目光深沉让人难以琢磨,嘴角却始终挂着若有若无的淡笑。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代连城照顾我?”倏然起身,讽刺地笑着,“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连城,若此刻的连城站在我面前,他定然会放我与祈佑同生同死,决不会像你这样逼我。”


他上前一步,猛然攥紧我的双肩,抵在梅树之上,唇狠狠地向我压下来。梅树上的叶片片飘落倾打在我们之间。


我用力推拒挣扎着,他却箍得更紧,炙热的唇割伤了唇,重重地喘息仿若癫狂。


绝望地闭上眼帘,涔涔泪水无声无息落下,湿了他的唇。


如果馥雅命该如此,那便认命,牺牲我一人换那么多条命,很值得不是吗?


良久,他才平复了他莫名的疯狂,扯我入怀,“是借口也好,私欲也罢。这若是罪孽,我要你与我一同承受!”喑哑的声音轻轻飘进耳中,“既得不到你的心,那便将你囚禁在昭阳宫,永不放手。”


木然盯着身侧的梅蕊,含着泪而轻笑。


罪孽,既然这罪孽要我承受,那我便受。


祈佑,你恨生在帝王之家吗,你也想要平凡的日子吧!将来,你会趋于平凡,你会娶妻生子;而馥雅,将终身站在昭阳宫,与你同生。


第九章魂断昭阳宫


今日是大婚之日,我册封辰妃之时,外头似乎下雪了,我却不如以往的兴奋,甚至连窗都没有推开。


近日来昭阳宫的侍卫增加了许多,奴才也添了十来个,喜饼,喜烛,喜帐,喜帕,满目的血红,让我心惊。


桌上摆放的皆是璀璨夺目的金银首饰,金荷螃蟹簪,金莲花盆景簪,双正珠坠,金凤,朝珠,银粉妆盒……满目琳琅异常刺眼。


连曦说过,我册封当天他便会放人,祈佑、祈皓、慕天、苏景宏则会被接进一处府邸,让他们久居于此。想必连曦已经放人了吧,他是天下的王,他不可以说话不算话。


连曦确实考虑得很周到啊,老弱妇孺不可能揭竿而起,领头人物则被囚禁在府邸,更不可能危害到朝廷,其余有能力的官员皆被斩首,这样一来,连曦就没有丝毫顾虑了。


在兰兰与众位奴才们的伺候下,我木然地披上了凤绡嫁衣,站在妆台之前任她们对我上下其手地整装描眉抹脂。镜中却是一片空白,连我自己的容都不复见,我努力想要搜寻些什么,却在镜中见到了与祈佑大婚那日,整个昭凤宫也是如此,红帐漫天。他册封我为蒂皇妃,也像连曦一般赏赐了很多东西,看得我眼花缭乱。


人人都说:一女不侍二夫,还有些女子为表自己对丈夫的忠贞,立下贞节牌坊。那么一个女人出嫁三次,嫁的都是帝王,位居如此高位,天下人将如何看待?


是说我为求自保,抛弃沦为阶下囚的祈佑,转投荣华富贵……


是说我勾引小叔子,以美色诱其册封……


真的好复杂,怕是连我自己都理不清这千丝万缕的关系。


恍惚间,与祈佑大婚那日的场景瞬间破灭,我那张被描绘得艳丽夺魄的脸呈现在自己的眸中。看着眼前的自己,就像在看一个笑话。


“元帅,您不能进去……元帅……”守在门外的宫女一声声焦急地呼唤着,将我一切的思绪悉数打乱。


脚步声渐近,我疑惑地由妆台上起身。才回首,寝宫之门被人重重地推开。外头冬雪之寒风扑打在我脸上,将我未绾好的发丝吹起,纷纷扬扬地纠结在一起。


来人是纳兰祈殒,他面色十分凝重,眸子中含着挣扎之态,“潘玉。”


听他唤着十一年前我曾用的化名,我的心猛然一窒,心跳得厉害。


“纳兰祈佑他……死了。”


这句话仿若一个晴天霹雳打下,我怔怔得望着祈殒,寝宫满处的红帐飘飘攘攘晃在眼前就变成猩红的血液,溅了满地。


双腿一软,重重地坐回冰凉的凳上。


宫门紧闭,独留我孤坐妆侧,凝睇镜中,熠熠眸中竟无一丝泪光,只是淡莞轻笑。


恍惚间又想到了什么,我立刻起身,推开朱红的窗,大雪纷飞如鹅毛飘进窗,倾洒在我身上,脸上。勾起淡淡的笑容,我接下几片雪花,耳边浮现的却是祈殒对我说的话。


“皇上封锁了一切的消息,只怕你会想不开。”


“我之所以告知于你,只因死在天牢中的人,是我七弟。”


“这事,不该瞒你,你有权知道的。”


迢迢衰草承霜雪,辗转萧条融未尽,举头仰望着白茫茫的大雪将整个苍穹皆笼罩而下,还记得,与祈佑大婚那日,也下了一场雪呢。


当年,背我上花轿的是韩冥……


如今有谁来背我上花轿,谁再来陪我走完这条我用尽全力却也走不完的路呢……


当年,被我间接害死的祈星……


你要我答应你不被这个血腥的后宫污染,能走多远便走多远,可是走了十一年,我仍旧停留在原地,停留在这冷血的宫廷中……


祈佑,你还是选择做项羽了。


祈佑,为何要先走,为何不能与馥雅同生?


祈佑,你可以做个平凡的人,娶妻生子,共度天伦。


祈佑,我们可以天各一方,心却始终会在一起。


无力地靠在窗槛之上,看着眼前这片梅林,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是甜蜜,是幸福,是哀伤,是沉痛……


梅,承载了我许多许多的梦想。


祈佑,却承载了我十一年的悲与欢。


深深呼吸着淡淡的梅香,还夹杂了一抹清冷,我的眼帘渐渐合上,脑海中闪现出与祈佑的第一次见面……祈佑第一次为我放弃皇位……祈佑要我做他唯一的妻子……祈佑对我的利用与伤害……祈佑对我的笑与怒……


十一年所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梦,竟然就这样在脑海中匆匆滑过,好快!


也不知过了多久,兰兰终于忍不住还是推开了寝宫之门,“娘娘,不能再拖了……皇上与诸位大臣在正殿……”门被咯吱推开,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僵在原地痴痴凝视着我。


她哽咽着,颤抖而语,“娘娘,你的头发!”


我回首朝她轻笑,声音飘忽渺茫而虚幻,还有掩不住的自嘲,“他死了,为何无人告知我?我还准备做连曦的辰妃,准备享受着终身的富贵荣华……”


兰兰的泪却倏地滴落,如泉涌泛滥,怎地都止不住。


北风由窗口溜进,由背后将我散落着的发吹起,几缕飘落在胸前,颤抖着手轻轻抚过一缕不知何时已经花白的发丝,喃喃自语,“铅华洗尽,白发红颜。”曾经那份沧海桑田的誓言,终是实现了呢。


那些年少的梦,竟随着时光而飞逝去,我的夙愿一变再变,到如今,我已不知还有什么值得我去追求。


胸口一阵疼痛地抽搐,令我作呕的腥味涌上喉头,一口殷红的血喷洒而出,眼眶笼罩的是那怎么也洗不尽的血。


瞬间整个人被掏空,身子摇摇一晃,翩然如那被北风摧残的梅花飘落在地……


此情已自成追忆


零落鸳鸯


雨歇微凉


十一年前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