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鲁敏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0:45
|本章字节:4308字
七
1
迷宫
能相信这一切吗?生活像迷宫,我走到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地方,这是个拐角,还是个死胡同呢,或者是个欲扬先抑的瓶颈,会通向一个美妙的天地。
——我开始与一个婚外男人及他的盲人朋友约会,这真是一出最为荒诞的约会模式,在三十五岁的“高龄”上,一个如此不合时宜的年岁。
那个戴着墨镜的男人,所谓的见证人,像尊拈花微笑的弥勒似的坐在那里,他很安静,从不多言,似乎是在缩小他的存在,可实际上,他越是缩小,在我心理上却越是放大,一切的举止与语言都被窥视、被束缚——说实话,我喜欢这种戴着镣铐跳舞的感觉。都说“艺术生于约束、死于自由”,这一原理或许可放之其他诸方面而皆准,如孩童游戏、味觉与食欲、情感生活、肉体生活等等皆是,越是被禁忌,则越是富有迷人的引力——门缝里的香味总是浓过餐桌上的浓汤,违反人伦的肉欲总是更富高潮。
煮熟的种子
与他们的约会,在刻意的计划里,我们走的是婚外情的通俗程序。按照那程序,我们已经在茶馆、饭店里喝了好回茶、吃了好几次饭,这过程中不免会有些调情与表白的成分——这方面他处理得不错,几可以假乱真,我总当听笑话一样当场失笑,如同演员笑场,以削弱那种里面的真实性。
笑话与真实性。非此即彼,或者彼此交融。我索性也不去分辨个真与伪了。
再说,这个男人,像是水汽渗透宣纸一样,我一天天地有些……欣赏他了。
他的幽默,慢慢少了些轻浮的东西,像一层汤撇去了上面的油,里面的味道还是健康和纯正的。
他兼有知识分子气与孩子气,却不肯承认、总想掩饰。
让我特别留意的是他某些细节与礼节。餐桌上对食物的赞美与节俭。走路时给一个孩子让路。把茶杯摆放在桌上,他悄悄停在黄金分割点处自我欣赏。这些东西,稍纵即逝,却能够像素描一样在几笔之中勾画出他不甚明确的内心。
令我高兴和坦然的是,在他们面前,我一直保持着矜持与低调,我知道我永不会真正出轨,肉体上的背叛永不会发生,像煮熟的种子绝不会发芽。
——的确,在这场概念先行、性质含糊的交往中,我就是一粒煮熟的种子,我接受土壤与浇灌,接受空气与阳光,接受一切促成胚胎萌芽的过程与条件。我接受这个男人,然后在泥土里默默腐烂。
这与对丈夫的忠贞没有关系。我不是一个愚蠢的卫道士,不是抵死拒绝婚外的性。但我认为,性,对情感的纯度,实际上是有破坏的,一对男女之间,它的发生与否,关乎品质与方向。
2每次央歌告辞走后,林永哲和蔡生生,还会再找个地方坐上一小会儿。
蔡生生活动活动身子,从木头人变成活动人,并开始滔滔不绝地发表感言,以释放他压抑了太久的嗓子。
唉呀,虚伪之极呀,明明想要暗渡陈仓,偏偏又要做正人君子,弄出个什么行为艺术的幌子,还把我这瞎子拉上陪绑……
得了,好吃好喝的侍候着,还有一对举世无双的聪明人儿在一边聊天给你听,这哪是一般的瞎子可以得的?你别得了便宜又卖乖!
玩笑了几句,蔡生生忽地脸色一怔:我说,永哲,实话实说,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
怎么讲?林永哲并不表态。
人的表情可以掩饰,但声音,是最诚实的,撒不了谎,最起码在我这个瞎子面前撒不了谎。你跟她说了那么多。你的母亲,你的大学,你的初恋,你的工作,你的夜晚与白天,你看的书,你喜欢的,你爱吃的饭菜……虽失之琐屑,却句句发自肺腑,这绝非逢场作戏……
你能听出来?哈哈,看来我入戏了,演技高明呀。那么,她呢,从她的声音里,你听出什么没?林永哲还在打着哈哈,他不想完全摊开来裸给蔡生生。
有点难。这个女人不简单,有些藏着掖着的,你也算是棋逢对手了。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听,偶尔说呢,也喜欢往虚里头说……而且,她喜欢笑,你这里像是动起情了,她那里就笑。这个笑,其实是她的防御武器,你只要稍微出了点格儿,越过艺术的边界,还了世俗,现出原形,她就那样笑起来,把你往回拽了……
你是说,她对我一点儿不动心?林永哲装得嬉皮笑脸。
你别急,等我分析完呢!现象虽是如此,透过现象看本质,她那些笑呀、拽呀,其实不是针对你,而是针对她自己,她怕她自己露出真性情的马脚……她呀,是个典型的自抑型的女人……
你呀,这也是典型的盲人摸象,盲人摸象也。林永哲假笑起来,心中有酸楚而微妙的喜悦:这么说,是对的……她与我必是心有同感,心怀戚戚,因而更加慎重,不敢造次……
别笑,听我继续往下说。有句话说得有些糙,但道理不糙:跟妓女上床,算不得什么,连公狗都能干,但能跟贞妇烈女调情,那才是真正的强手。永哲,你这一招,这招欲扬先抑的行为艺术法,对央歌这样的女人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要不然,以她那种性格,哪里会一次又一次有失体统地出来跟你吃饭?不过,成亦萧何败亦萧何呀,你的这个头,开得如此正儿八经,下面怎么办?而且,你的这个游戏法则是经不起推敲的——哪一步是真,哪一步是假,哪一步假作真时真亦假?吃饭喝茶无所谓,真和假没什么本质的区别,但你们到宾馆开房间怎么弄?何谓艺术,何为行为,还有我,我怎么处理?永远像老爷背后的大扇面儿似的寸步不离?唉,我看,永哲,你是聪明得过了头,硬把这事儿给办得南辕北辙了!蔡生生是真急了,忘了装文雅,说得很粗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