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行者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0:48
|本章字节:7244字
竹屋“咯吱”开了门,一个中年男人提着盏油灯走了出来,微弱的光亮下几乎看不清面容。男人问他说:“你是从哪儿来的?”诡异又神秘。
他大着胆子指了指后面的群山,说:“我是来山里写生画画的学生,从那边走了几天到这里的。”
中年男人说:“哦,这儿很久没人经过了。你是来借宿的吧。”
他说:“嗯,我能在您这儿过一夜,明天再回城里吗?”
中年男人打开竹栅栏门,对他说:“跟我进来吧。”然后带着他走到了一个几平方米的竹屋里。中年男人用油灯照亮屋子的四周,将一些木块垛了起来,回另一个竹屋里拿了一张自制的竹席和床单。他感激地说:“谢谢大哥,明天一早我就会走的。”中年男人对他友好地笑笑,并不说话,转身提着油灯出了竹屋,失去亮光的周遭一片漆黑。
夜里他睡得十分香甜,习惯性地梦醒时,他忽然对中年男人的行径很是好奇。这处山腰距离山脉尽头像是林场的那个山头还隔着两个山头呢,中年男人为什么会住在这么荒僻的一座山里,而且还搭建了竹屋和院子?他又想到近来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也许对别人来讲同样不可思议,可他却真真切切地感受着一切自己的脚步、湛蓝的天空、坚实的大地,甚至是上午埋葬的那只鸟……生命本来是多么奇特啊!他驱赶着几只飞来飞去叮咬他的蚊子,释然地躺在竹席上静静舒了口气,用粗布床单蒙住了头。
第二天,他早早地起来,出了院子去看四周的风景。竹屋建在山腰上一块突出的平地上,山风吹不到,周围清清爽爽,他不禁暗自神往起来。一会儿,他回到竹屋,中年男人已经起身了,正在生火用一只半锈的铁锅做饭。他走上前问了声好,男人转过身来,示意他先坐在院子里的木墩上。他这才看清了男人的五官面目。男人的脸是苍白的,额骨突出,眼窝深陷,穿着一身电影里七八十年代的旧背心和灰布直裤,神情木然,活脱脱一副多年不入人世的样子。
他忽然忍不住从木墩上站起来,走过去问中年男人:“大哥,我名字叫叶远影,你呢?”男人放下手里的野菜,对他说:“我叫梁驰。很快就煮好饭,你再等一会儿。”
他只好又重回到不远处的木墩上坐着。过了一会儿,梁驰进竹屋拿了两个瓷碗,在锅里捞了些饭,叫他过去吃饭。他一看,碗里全是些新鲜的野菜和豆汤,呼噜呼噜就吃完了一碗。梁驰又去锅里给他打过饭,边吃饭边交谈起来。
梁驰告诉他说自己已经在这座山上住了二十年,从十三岁的时候随父亲上山在这里建了竹屋,就再也没有回村里生活过,现在只偶尔去山下用一些猎物换些盐和面,其他的一概不用。接着,梁驰放下饭碗带着他走到一个竹屋前,打开了门,几个深蓝色瓷坛放在里面,竹板上还有无数晒干了的野花,一阵馥郁的味道扑面而来。他十分讶异。梁驰对他笑笑,走到瓷坛前把盖子揭开,让他看里面腌制的花酱。无数的野花和一些根茎在瓷坛中浸泡着,色彩黯淡,散发出一种特别的浓香,刺鼻但很令人沉醉。他看过后,梁驰又拿过盖子,指了指盖子上的透气孔,盖好瓷坛。后来他才明白,原来这是酿造香水的土法子。
梁驰说,自己家谱上的十七代先祖是皇帝的御花园主事花医,由于酷爱用百合花酿制香料水,洒在干净的书房和橱窗上有种经久不消的清香,告老还乡后就创造了一种酿制秘方,世世代代传了下来。直到20世纪初期,家道中落,香料水秘方流传到附近的一些地方,被一个广东商人认出是和西洋国家相似的香水,才正了名字,但期间也并没带来什么好处。后来,因为父亲是地主,家产被全部没收。母亲因吃生产队的地瓜被罚跪板凳跪了两天两夜,生了场病,不久后就离开人世。父亲一气之下,带着他远走他乡,之后又无奈地回到家乡,在附近的这座山上开了几块菜地,由于这里比较偏僻,也一直没有人来理会,就此住了下来。这一住就是二十多年,父亲去世后,他把父亲埋到了山腰下的一棵大树边,自此独自一人过起日子来。他又不懂现今世态的生活之道,只好在山里过一天是一天。梁驰说,长久的生活习惯早已令他适应了下来,而且山上野花野草种类繁多,竹林、野果、能打猎的野兽也颇不少,加上到现在也无人打扰,倒也过得清静自在。
叶远影听完后深深地感慨了一番。他真想不到如今还有这种避世人物,不由忆起了父亲说过自己的十几代先祖是个秀才,在他的老家生下了无数的后代子孙,才有了他这么一代人。他一时情不自禁地怀念起故乡,但是生于彼,走在别处又何尝不是故乡呢?
他和梁驰均是很久都没有和人说过话了,虽然语言理解上还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地方,但仅仅只是简单的说话和交流就足够了,没有任何隔阂。他问梁驰自己可不可以在这里多住几天,看看酿制香水的方法再走。梁驰根本无所谓,热情地对他说,只要喜欢这里,不急于走,住多少天都行。
他高兴极了,几乎疑惑于此刻是否处身梦想中的世外之地。当梁驰让他讲一些外面世界里发生的事情时,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轮船、新款汽车、电脑、高科技家电的种种妙处,大城市中高得惊人的高楼,自己去过的一些地方的生活习俗。但是,在讲到香港这个词语时,他看到梁驰苍白的脸立刻涨红了起来……
他觉得很是奇怪,于是就默然了,梁驰回到竹屋,取出一个印着英文的透明玻璃香水瓶子,里面还剩有小半瓶的香水。梁驰交给他看,问他香港是一个怎样的城市。他边想边简单地跟梁驰说了一番香港的繁华和著名地点,梁驰一声不吭地仔细听着。等他说完后,梁驰沉默了几秒钟,忽然说自己以前认识过一个香港女人。他更加奇怪起来,梁驰住在山上,如果不是有过意外的遭遇,绝不可能发生什么事,就静静地等待着梁驰继续说下去。
梁驰沉默着,显得十分腼腆,但接着还是告诉了他来龙去脉。原来,两年前的秋天,一个香港女人来林场附近旅游,偶尔听护林员说起这边的山里住着一个怪人,喜欢采集野花酿制香水,女人就问清楚护林员具体的地方,自己走了过来。梁驰由于从小很少见到女人,看到香港女人的到来,陌生且惊喜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她恳求梁驰说要在竹屋里住几天,看看山里的风景。梁驰诚恐地答应了。从那天起,梁驰白天陪女人去逛山上的风景,给她做饭,晚上再把竹屋收拾干净,让她睡下。几天后,香港女人向他告辞。梁驰第一次和一个女人相处得这么亲近,心里这时已爱上了她,可毕竟说不出口,只把酿制三年多的香水拿出了一半分给女人。女人约莫知道缘由,又住了几天,也把自己用的香水给了梁驰作为留念,终于还是走了,临别只留下话说她是生活在一个叫香港的城市里,那里有她的一切。梁驰自此念念不忘,并随着时光的消逝反而越来越强烈,时刻思念那几天生活里发生的一切……
他听梁驰诉说着,不知为什么十分惋惜起来。他手里拿着梁驰递过来的香水瓶子,问梁驰这些香水是否就是送完女人后留下的一半。梁驰又告诉他香水要用秋冬两季采集的野花腌制成酱,用五个瓷坛浸泡,经常在早晨和傍晚的太阳下蒸晒,日渐浓缩,不断提炼新鲜的汁液,辛苦自然不可言喻。
叶远影听着梁驰在眼前诉说着,忽然一瞬间就如亲眼目睹了那些事情一样。而在梁驰身上发生过的事情,在他身上似乎也发生过,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的人身上,都似乎发生过。人的情感总是那么的奇妙。虽然每个人的经历都不一样,可是每个人所相守和希望的,又似乎是全然一致的。
他把香水交还给梁驰收好,又住了十多天,准备向梁驰告别。这十多天里,梁驰带他在山里采集野花,教他编制竹席和酿制香水,而他一有灵感就写下几首诗来读给梁驰听。恍惚间,似乎只有这样永远的生活下去才是幸福。但是,现在他必须要走了,没有任何理由能够把行为和思维放任在一条平行线上。梁驰又会成为孤单单的一个人,继续在这座无人往来的山里生活下去,直到老死……
梁驰问他:“你是不是回城里去?”他说:“也许吧,如果前面的山真的已是尽头。我会回去的。”梁驰又问他还会不会再来这里。他看着孤单伫立的梁驰,仿佛有一种萧索的感觉,热血上冲地说:“有机会我一定重来!”
梁驰轻轻一笑,回屋取出了那剩余的半瓶香水交给他说:“这个你拿走吧,我腌制的花酱已经发酵了,很快就会有新的香水。”他看着梁驰递过来的香水,深深地感动起来。但是他不能要,那香水背后的故事就是梁驰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了,他又怎能带走。他把香水归还到梁驰手里,拥抱过后,顺着山腰向山下走去。
傍晚时分,他到了对面的山顶,夕阳残照,树林里有风,把整座山林吹得哗啦啦作响。他转身看了一眼,竹屋前久久凝望的梁驰已消失在视线里。
他将手默默地伸向天空,朝着走过去的群山挥了挥手。同样三年多的时间,在自己和梁驰的世界里,何其漫长啊!时光的流逝却又一晃而过。
一片,两片,三片,四片,五片,六片,七片,好像每一片叶子都是一个新的生命,让他一遍一遍地去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