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愤怒的胡杨(5)

作者:许开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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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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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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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960字

在流管处改革方案论证会上,祁茂林代表县上是举过拳头的,也就是说他当时并没反对毁林。可“12·1”事件一下让他很被动,他被水利厅领导骂成是出尔反尔,明里支持,暗中作梗的人,是把本来就举步维艰的流管处再往火口上推。祁茂林没法跟人家解释。南湖事件再次让他尴尬,这些天他成了众矢之的,整天被方方面面的舆论指责着,批评着,要求他顾全大局,作出局部牺牲,换来沙湖的大发展。他把这个意思刚在常委会上讲出来,就遭到林雅雯的反对。林雅雯在会上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大规模发展养殖业和种草业是以水资源为根本的,水从哪里来?总不能再疯狂开采地下水吧。


这话把祁茂林给问住了。为了保护沙漠水资源,县上曾关停或填埋过不少机井,沙湾村的两口机井就被填埋了,只留了一口,以保证人畜饮水。作物灌溉则完全靠沙漠水库,沙漠水库一干,沙湾村便面临绝收。如果容许流管处再大量开采地下水,岂不是越发不好跟村民交代?


那你说咋办?祁茂林把目光投向林雅雯。对自己的这个副手,祁茂林还是很尊重的,一方面她的确很能干,到沙湖后帮他解决了不少难题,另外,她毕竟是女的,又比自己年龄小,祁茂林便处处让着她。没想到一个“12·1”,便把他们这种友好共处的和谐关系给打破了。


我目前考虑得还不是太成熟,但胡杨乡的问题不是单纯保护住几片林子这么简单。我提醒大家,要从长远着想,要往极度困难处着想,就算流管处不毁林,我们的村民能不能在那儿长久地生存,大家可以去沙漠水库看看,今年的存水量有多少,确保农作物增收可以说是句空话。


林雅雯说出了大家的远虑,常委们全都心情沉重起来。祁茂林知道这样开下去会议有可能会走题,便用商量的口吻说,太深层次的问题我们先不谈,眼下还是统一思想,想想怎么把目前的难关渡过去。


林雅雯这次没跟祁茂林较劲,她说,我的意见是分两步走,第一步着眼于当前,把南湖跟北湖的问题合并起来,县上拿出意见,再跟流管处协商,协商不成,请市上跟水利厅协商,对这次事件中构成犯罪的,一定要治罪,无论牵扯到谁,都不能包庇和纵容。我还是那句话,绝不能以非法手段解决矛盾,这样会让问题的性质发生根本性改变。当然,在这次事件中我们也应该吸取教训,要积极帮群众做好思想转变工作,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第二步,要从长远着想,要把胡杨流域几个乡镇的发展当成今后我们的中心工作,拿出一个富有战略性的远景规划,争取得到省上或中央的支持。胡杨河流域是考验我们工作作风和为民办实事的一个跨世纪工程,我们要对得起沙湖县三十万人民,对得起我们手中的权力,林雅雯最后沉沉地说。


祁茂林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会议最后讨论对胡杨乡领导的处理意见,林雅雯坚决要求将朱世帮停职,常委们有几个表了态,有几个低着头,在牵扯到人的事情上,这几个常委总是用沉默来说话。


祁茂林拿出一张纸,说不用讨论了,朱世帮同志已主动提出辞职,他向县委检讨了自己的错误。林雅雯哦了一声,这个消息她还不知道。


鉴于朱世帮本人坚决辞职,会议最后决定,由王树林同志担任胡杨乡党委书记,朱世帮同志暂时仍留在胡杨乡,等候相关部门的调查。


关于治沙英雄陈家声的宣传工作在沙湖县大张旗鼓地展开,这是林雅雯下的一步棋,目前这种环境下,与其就事论事,还不如另辟蹊径,只要能把陈家声宣传出去,相信会有办法解决沙湖的问题,这样的例子在当前实在是太多了。市委也做出重要批示,一定要大张旗鼓地宣传治沙英雄陈家声,让他成为一面旗帜。这面旗帜一树,沙湖县乃至市上二十年治沙的成就就没人能抹了。


市委宣传部成立了专门小组,进驻沙湾村,挖掘陈家声等八老汉的先进事迹。


村支书胡二魁觉得好笑。说陈家声植树不假,可没材料上写的那么玄乎。八步沙是沙湾村的风岭子,人经几辈子,沙湾人都知道在八步沙植树,没有谁比沙漠里的人更清楚树的好处。这树要是一少点儿,风就格外的大。雨水一广,八步沙的毛刺往高一蹿,沙湾人就能端着碗在院子里吃饭了。为此沙湾人从没停止过种树,就连“文革”时期,八步沙的树和毛刺也是一年比一年多。那时陈家声还年轻,他的身体不好,是个病秧子,队上的重活干不了,打发他去放羊又老把羊弄丢,人太老实,脑子偏偏又笨,超过五十只羊便数不过来。没办法,队长便叫他到八步沙看树。这下算是给他找准活了,干别的不行,看树种树他却是一把好手。这人勤快,腿脚一天到晚不闲,这儿修修,那儿补补,几年下来,八步沙便成另一番样子了。包产到户后,八步沙没人管了,陈家声却不这样,他放着自家的田不种,一天到晚往八步沙跑,仿佛着了魔。后来人们发现,陈家声真着了魔,一天不到八步沙,一天不栽棵树,就心急手痒,丢了魂似的。要是谁家的羊把八步沙的沙枣啃了,他能跟你跳上蹦子骂半个月。村里人看着好玩,就送他个外号:树痴。后来他提出要承包八步沙,胡二魁想也没想就应了。反正村里除了几个老汉,没人对那片林动心思,再说他两个儿子考了大学,分在大城市,有人养老,就让他安心种树去。


林雅雯刚提出宣传陈家声,胡二魁就有想法,树的确不是他一人种的,不说全村几辈人,单是几个老汉种的,也比他种的多。看到宣传陈家声有好处,胡二魁便改变了想法。陈家声被县上评为治沙英雄,得了两万块奖金。钱当然不能归他一人,得归沙湾村,胡二魁用它把村里的学校修葺了一番。后来市上也把他评为治沙英雄,奖了三万,外加一车树苗,胡二魁用它把村道修了个笔直,两旁栽上奖的树苗,沙湾村便很像个样了。这次听说要把陈家声树为省上、中央的英雄,胡二魁甭提多高兴,可有两个老汉不服气,说凭啥光吹陈家声?胡二魁端着饭碗骂,凭啥,凭他能给沙湾村挣来票子!两个老汉便不好说啥了,他们知道,胡二魁高兴的事,谁也没办法。


沙尘暴后,陈家声似乎老了许多,一头原本还黑着的头发忽然间变白了,脸上的愁云也密密的,总也化不开。林雅雯找过他两次,一次是在救灾期间,林雅雯问他需要什么,老人犹豫半天,说,我一个死老汉,啥也不要。说完提起铁锨走了。铁锨是老汉一年四季不离手的工具,在沙湾村,据说八老汉这些年栽树用废的铁锨能拉一三马子。八步沙一共由八道沙梁组成,面积总共有两千多亩,是沙湖县最大的一道防护林。这些年省里、市里的领导一到沙湖县,都要上这儿看看,有不少诗人作家还专门为它作诗作词,它几乎成了沙湖县的代名词。站在沙梁上,望着一眼的绿,你没法不激动。


林雅雯望着有点孤独有点伤心的老汉,心里很不是滋味。说实在的,她对老汉的敬佩是由衷的,发自肺腑的。她甚至想,有朝一日一定要拿出些钱,让老汉四处走走,看看这大好的世界。


第二次去看他,是在他儿子陈喜娃被抓之后。据市公安局的同志讲,陈喜娃被抓进去后,一口咬定啥都是他做的,人是他打的,推土机也是他烧的,问他为什么,他就一句话,想打,想烧。公安局的同志反复给他做工作,要他实事求是,是他做的就是他做的,不是他做的千万别往身上揽,他居然不高兴了,你们抓我来不就是想定罪吗,定好了,要杀要剐随便,我陈喜娃要说半个不字,就不是沙湾的人!


林雅雯找陈家声,一是想看看他受灾后的生活情况,尽管乡上已重点作了安排,可她还是不放心。再则,也是想请他做做儿子的工作,不知为什么,林雅雯私下里很想把陈喜娃保出来,老人一共三个儿子,两个上了大学,都在外地工作,想请他到城市享清福,他就是不去,硬是守在这个沙窝窝里,一年四季护着他的八步沙。没想到林雅雯刚开口,就让老人挡回去了,他犯了法,该咋咋,我救不了他。老人的脾气倔得跟牛一样,不管林雅雯怎么说,老人就是不愿意跟她去公安局。说到后来,老人脸上挂了泪,那被太阳晒得油黑发亮的脸上一旦布了泪,便让人不忍目睹了。林雅雯背过身子,悄悄抹了把泪水,她知道老人是在赌气,按说陈喜娃是不会做啥出格的事的,一定是看着那一片林子伤心,才跟着起哄,没想却把祸闯大了。市公安局调查了多次,沙湾村的人全都一个口径:大伙打的人,大伙烧的推土机。公安局也很被动,案情到现在都没进展。


那次林雅雯离开时,老人忽地掉过身子,目光穿过密密匝匝的红柳丛问,林县长,听说你要把沙湾村搬走?


林雅雯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盯了老人半天后问,你愿意搬吗?


老人艰难地摇摇头,又低头平地去了。沙尘暴将厚厚一层黄沙卷进了林地,老人得想办法把沙弄出来,不然,树会干死的。


林雅雯带着市县宣传小组刚进沙湾村,就被村民们围住了。


带头的是七十二。他指着林雅雯问,凭啥要撤朱书记的职,你把好官给撤了,还让我们活不活?


一听是为朱世帮喊冤,林雅雯心里有了底,她平静地说,他是不是好官,不是你说了算,组织会有结论。


组织?组织是个啥,方的圆的,我看不着。七十二油腔滑调,刘骆驼几个跟着一片哄笑。林雅雯忍住怒,她知道,这个时候是万万不能发火的。


还说组织哩,就是你,成心跟朱书记过不去,说,凭啥撤了他?刘骆驼止住笑,用一根红柳条指着林雅雯,满脸恶意地问。有个记者上前挡开他的树条,说话就说话,指人做什么?刘骆驼马上把矛头对准记者,你算老几,又是跑来白吃白喝跟我们要赞助的吧。


把他轰出去,狗屁记者,光知道说好的,沙湾村的问题咋不写?蹲地上的王树根突然跳起来,他因为被多收了一只羊,觉得很憋屈,这次想好好表现一番。


轰出去!村民们一下起哄了,连推带搡,把记者们往村道那边推。


都给我住手!林雅雯一声怒喝,村民们被她吓住了,停下手中的动作,瞪着眼睛望她。


你们想听为什么,是不?那好,叫你们的朱书记来,我当面讲给你们听。


朱书记让你气走了,我们上哪儿找去?七十二显得不服气,不过说话的口气明显弱了。


对,你跟我们说明白,他到底犯了哪个天条,为啥要把他撤了?


正嚷嚷着,王树林领着胡二魁赶来了,远远地就听胡二魁骂,狗日的们翻天了,县长的车也敢拦,我看不把你们抓进班房子,你们皮胀得慌。骂至跟前,怒怒地瞪了一眼七十二,还不回去,地里沙一层,你倒有闲工夫拦车。七十二这才挥挥手,带上人走了。胡二魁忙跟林雅雯赔不是,说不知道县长要来,惊你大驾了。林雅雯气不爽地说,行了,你也少来这套,做给谁看?胡二魁干巴巴地笑笑,掏出烟,给记者们散。王树林忙带着林雅雯一行,往八步沙走去。


来到八步沙,记者们的眼睛忽地被眼前的绿捉住了,只见绵延起伏的八步沙像一道厚实的绿色屏障,将浩瀚的大漠阻挡在了视线之外。八步沙每一道沙梁都像一个生态园,中间是沙枣、白杨,纵横交织,外围是红柳、毛条、梭梭、花棒等。八步沙北头,陈家声领着几个老汉正在压沙,每年这个时间,他们都要用大量的麦草压沙,只有将沙压住,才能在次年种树。


林雅雯满是感动地朝陈家声走去,到了跟前,亲切地唤了他一声陈爷。不料陈家声头也没抬,没听见似的。林雅雯又唤一声,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果然,陈家声硬梗梗地把铁锨一拿,走了。


王树林刚要喊,被林雅雯制止住了,林雅雯把目光对准胡二魁,她倒要看看,胡二魁到底还有多少戏要演。胡二魁被林雅雯看得不好意思,扯起嗓子喊,县长跟你说话哩,听见没?


胡二魁不喊倒好,一喊,几个老汉全都扛起铁锨,走了。


林雅雯有点下不来台,尴尬了好一阵子,才跟王树林说,我们先回乡上吧。


采访组在沙湾村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冷遇,不仅如此,林雅雯还听到许多传闻,说朱世帮做了她跟祁茂林斗争的牺牲品,林雅雯是拿朱世帮跟祁茂林叫板,甚至说她收了王树林不少钱,硬把朱世帮给撤了。


林雅雯心情沉重,群众说啥她都不在乎,问题是群众把她摆在了对立面,这样工作就没法开展。想来想去,她决定跟朱世帮好好谈一次。


林雅雯曾跟朱世帮有过几次交谈,最深刻的一次,是在“12·1”事件突发后,林雅雯作为组长,找朱世帮谈话。


你为什么要带上群众闹事?


我是他们的书记,我不带谁带?朱世帮反问道。


林雅雯一时语塞,想不到朱世帮会这么直戳戳地回答。见林雅雯不说话,朱世帮又说,作为书记,我得为胡杨乡的百姓负责。


可你是党的书记,更应对组织负责。林雅雯有点怒,事情到这分儿上,他还这么顽固。


组织?组织就不要百姓利益了?他们毁的是沙漠的树,沙漠人的命。


可你带头闹事就是不讲原则!林雅雯打断他,难道她不知道毁林的重要性?可毁林后各级组织都在紧急处理问题,朱世帮仍然煽动群众,围攻领导,不停地制造事端,最严重的是竟将水利厅厅长也就是副省长候选人围困在沙漠里长达三个小时,水都不让喝一口。事后厅长尽管啥话都没说,但林雅雯明显感觉到,厅长对沙湖县、对她的看法变了,果然回去不久,沙湖县的一个水利项目就被刷了下来,那可是九百万的扶持资金呀,林雅雯能不火?


后来林雅雯火小了,主动跟朱世帮道歉,说她态度不好。朱世帮丝毫不为所动,仍旧坚持自己的看法,说一个书记若不能真真切切跟老百姓站在同一立场上,为老百姓说话,为老百姓喊冤,这个官他宁可不当。林雅雯听不惯这种高调,一摆手,你回去想想,想好了我们再谈。


那次之后,朱世帮没再找过林雅雯,林雅雯也不想见这个带点霸气、带点莽气的乡党委书记。可现在,林雅雯明显感觉到,沙湾村民的变化跟朱世帮有很大关系,甚至就是对她的威胁,她不能不面对了。


林雅雯走进朱世帮家时,朱世帮刚好从田里回来,正午的太阳晒得沙漠滚烫滚烫,刚下车子,一股热浪便钻进裤腿,蒸得人冒汗。朱世帮戴个草帽,光着膀子,如果不是他先打招呼,林雅雯几乎认不出他。几天不见,他黑了,瘦了,肩膀上蜕了一层皮,嘴上挂着几个血泡。他的一条裤腿挽着,一条却拿根草绳扎了起来。林雅雯看见他这样子,忍不住想笑。


进了院子,就轮到林雅雯吃惊了。她从没想过一个三万人大乡的党委书记家会比一般群众还穷。朱世帮的家不在胡杨乡,是在一个叫下柳的乡,跟胡杨乡紧挨着。林雅雯留心观察一番,发现五间房子都是上世纪80年代盖的,破落、低矮,跟村里新盖起的砖房形成明显的落差。屋里的摆设也很陈旧,电视机还是不带遥控的,一件样子很古板的大立柜,是沙漠人上世纪70年代的作品。一张沙发像是从乡政府淘汰下来的,尽管套了护单,可人一坐便陷了进去。林雅雯暗自思忖,他不会是故意装穷吧,这种干部现在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