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亭会第四章 烟花燕子和剑

作者:温瑞安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21:03

|

本章字节:14232字



这一战无论是谁败了,便得心服口服,甘拜下风,供对方使唤,变成了对方的附属。


所以这一战,绝不能败。


周白宇双手搓揉愈急,他所控操的两只燕子,倏起倏落,矢若流星,使得蓝元山御控的


两只燕子,始终撞不上。


四只燕子,急啸飞射,速度如同箭矢,已远超过它们本身的速度。


就在这时,蓝元山的手又往上提,到了胸际,看他的样子,就像普通人在整理衣襟一般


悠闲。


周白宇额上的汗雨,已湿透数重衣,手上的绒球,也越搓越急。


那卖绒球的小贩也发现了这“顾客”一味猛搓绒球,甚是诧异,便问:“你买是不买


呀?别把我的绒球捏坏了,可卖不出去的哟!”


周白宇心无旁骛,正落尽下风,全力扳持,哪有办法理会他?所幸那小贩见周白宇衣着


似贵介公子,不似是买不起的模样儿,可能是公子哥儿对新奇事物一玩上就爱不释手哪?小


贩心里嘀咕几声,视线又被新炸起的富贵荣华烟花吸引过去了。


蓝元山一双眉毛,吊到太阳穴上面去,而他的手,再抬了一抬,抬到了鬓边,像是在抚


平稍呈凌乱的鬓发。


周白宇脸色登时大变。


头顶上四只燕子响起了急啸之声。


又一道烟花在夜穹里诞生,像一朵金色的牡丹,炫示它的富贵升平。


蓝元山的手,已放到发髻上,像似在绑好头上方中,但他的“远扬神功”,已发挥至第


九层的力量!


“波!”一声轻响,周白宇的一只燕子,被撞得血肉模糊,在空中直摔下来。


周白宇头上只剩下一只燕子。


如果连这只燕子也死了,他便算是败了。


周白宇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败给蓝元山。他不能败。


“蓬!”又一道烟花掠起,在长空画成一条节节洒金的蜈蚣。


蓝元山忽觉烟花之外,还有一道闪电,因为太快了,令他看不清楚,电光已寂灭。


一只属他掌力所控制的燕子,齐首掉落。


好快的剑!


蓝元山心中一声赞叹,随之而来的是不寒而栗:周白宇竟然出剑!


周白宇在大庭广众下亮剑!


可是人们并没有发觉到周白宇曾经出过剑,他的剑法实在太快了,又适逢这烟花炸放之


际,就算有人亲眼目睹,也会以为只不过是一点烟火,骤落在此处。


周白宇的剑没有惊动他人,就不算犯规。


周白宇既可杀掉一只燕子,就一定能把他的第二只燕子斩杀。


蓝元山想到这里的刹那。


又一道电光飞起。


又一道烟花绽放!



烟花在夜空构成一幅曲折瑰丽的图腾。


剑光在烟花中飞射燕子。


燕于在烟花映射中有没有流露夭折前金色的惊惶?



这时忽听有人叫了一声:“相公。”


蓝元山回过头去沉喝:“银仙,快回去!”


蓝元山回头低喝的时候,功力稍弛,剑光本来就在此际射入燕子体内的。


但剑光却骤然顿住,像一条蛇正标射出去噬中猎物之际,倏然变成了一块木头。


周白宇像一块木头。


叫“相公”的人在绒球摊子的前面,五颜六色彩艳的绒球,比不上这女子的一分媚。


——小霍!



周白宇心头发出了一声低吟。


——原来小霍就是名闻江湖的霍银仙!


小霍是蓝元山的妻子!


蓝元山是小霍的丈夫!


他的“闪电剑”再也不闪电,像嵌在石头上,凝在空中,剩下的一只飞燕,在蓝元山力


控之下,被撞成一阵血雨。


剩下的那只燕子,撞死了自己的同伴,调啾哀鸣,飞去不返。


不知这只唯一“劫后余生”的燕子,再在海阔天穹飞翔时,会不会念起它的同伴?有没


有伤惶的感觉?



又一道烟花,幻出两只神蝠。


已有人注意到凭空多了一把亮晃晃的剑,握在一个俊朗的白衣青年手里。


但这英俊青年的脸上,却似涂了一层白至一般灰白。


蓝衣人已抢身倏进,一手绕搭在他肩上,仿佛是多年知交,很亲呢的样子。


只有周白宇自己知道,他的颈上六处要穴,全在蓝元山的控制下。


蓝元山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你败了。”


周白宇喃喃重复了这一句话:“我败了。”


蓝元山轻轻放开了他,轻声道:“我不杀你。”


他转身向小霍道:“银仙,你这一唤,真是险极,我这一分心,差点为人所败,还


好……”


周白宇突然跪了下来,用尽平生之力,大声道:“我是北城舞阳城城主周白宇,今日谈


亭一战,为西镇伏犀镇镇主蓝元山所败,周白宇输得心服口服,绝无怨怼,蒙蓝镇主不杀之


恩,周白宇从此以蓝镇主马首是瞻,任其驱使,绝不违抗!”


原来在市肆中猛见一人拔剑指天,原已大奇,忽见这人激声说出这一番话,纷纷围拢过


来看热闹,其中也有不少是武林中人,或熟悉江澜中轶事的人,莫不震诧,却又不知两人何


时决了这重大的一战?


蓝元山上前一步,搀扶周白宇起来,喟声道:“咱们生死契上确是如此说,可是,胜败


乃兵家常事,周世兄不必太认真。”


周白宇没有说话。


小霍站在蓝元山背后,像在众生里一朵冷艳无声的幽魂。


蓝元山笑道:“其实,刚才世兄的‘仙人指’、‘无相神功’、‘龙虎合击大法’之


后,加上‘闪电剑’,本已稳操胜券,却可惜,可惜……”


这时众人议论纷纷,这样一件轰动的消息,像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原来北城城主与西镇镇主在谈亭一决胜负!”


“蓝元山打败了周白宇!”


“周白宇俯首称臣,永远为西镇奴仆哩!”


“这可不得了!原来一向沉默淡泊的蓝元山,功力还在风头最劲锋芒最露的周白宇之


上!”


周白宇低着头,白衣在夜色灯昏中一片灰黯。


蓝元山拍了拍他的肩膊,“你不要难过,以后,我们是金兰兄弟,不要分彼此。”他眺


望河上夜穹如漆,眼瞳却闪着粼光寒寒。


“我只要你跟我约一个人。”


“谁?”


“殷乘风。南寨寨主‘急电’殷乘风。”


“啪”地一声,河塘上夜空中又闪起一道龙胆花样般的烟花,灿美得像一盆露珠镶着金


往河塘里泻。



快马像破浪的船。周白宇在马上。他有晕船的感觉。


那本来是江湖寥落的风中雨中,一场偶然的相逢,一次人生的艳遇,可是此刻周白宇感


觉到的不止是悔恨,还有羞耻,以及伤愤……


他本来可以胜的……却不能胜!


他经过蓟州,白欣如在城门迎着他,在晨风中像一朵欲飞的白蔷薇,在一棕毛骝上挥着


小手:“你赢了……”然后她的悦音因瞥见渐近的周白宇沮丧脸色而凝结。


周白宇掠过白欣如身边,把马放慢,一直到擦身而过的时候他才低声说了一句:“我败


了。”


白欣如一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周白宇一直揽辔徐行,一直至掠过了白欣如身边,走了一段路,才突然策辔,马作长


嘶,四蹄如飞,急卷而去。


白欣如回过身来,叫道:“你……你去哪里?”


周白宇抛下了一句话:“我到南寨去通知殷乘风,蓝元山要约战他!”


白欣如想策马追随,但周白宇在马蹄踢起的尘烟中已然远去。白欣如意外地发现石缝中


有一朵白色的小花,正在作艰辛的生长但柔美的茁放。



周白宇的奔马骤然而止。


周白宇犹在浪的尖峰,蓦然沉到冰海的底。他自冥想中乍醒,反手挽剑,却听一人清越


如挠钹的声音刺入耳中。


“怎么了?白字兄,你直闯南寨,可是来铲平青天寨来着?”


周白宇呆了一呆,只见站在他面前的,是一颀长略瘦的青年,背后一把无鞘剑,眉字之


间,有过人的精锐明敏,紧抿的唇有一种剑锋冷的傲慢。


他旁边有一个小姑娘,一身彩衣,垂发如瀑,腰上挽一个小花结,结上两柄玲珑小剑,


那清丽脱俗的容颜,在她脸靥细柔的皮肤上绷紧如花蕾,在粲笑时绽放。


周白宇长叹了一口气,下马,抱拳:“乘风兄、伍姑娘。”


这一男一女,正是“急电”殷乘风,与“彩云飞”五彩云。


殷乘风刀眉倒竖高额上,问:“白字兄,谈亭之战是不是真的?”


周白宇垂首:“我败了。”


殷乘风无言,只用手大力拍着他的肩膀。周白宇道:“蓝元山向你挑战。”


殷乘风刀眉一竖:“我早想跟他一战。”


周白宇道:“在舞阳城城门。”


殷乘风冷笑道:“何时?”


周白宇道:“明日清晨。”


殷乘风道:“好,我去。”


周白宇忍不住道:“乘风兄。”


殷乘风锐利的眼神像一把刀镜,映照着周白宇的内心,“怎么?”


“我想……你还是跟,跟伍姑娘一道赴约的好。”


伍彩云原是前任“南寨”寨主“三绝一声雷”伍刚中的遗孤,伍刚中因协助朝廷缉拿


“绝灭王”楚相玉遇害,由其养子殷乘风独挑大任,以过人才智,替青天寨在江湖中立下比


伍刚中在世时更显赫的功业,而殷乘风与伍彩云也是武林中一对金童玉女,感情甚笃。


武林中的声名决不是一朝一夕换来的,要洒多少滴汗流多少滴血,一将功成万骨枯,古


来征战几人回,一分耕耘就一分收获,没有凭空而来的收获。


殷乘风虽不似青天寨前寨主伍刚中剑诀内力轻功被称之绝于武林,但他将全副精力,独


研一“快”字,而“快”字诀又全融聚于剑法之上,单以剑法论,周白宇曾跟他较量过七


次,终于承认以剑论剑殷乘风的剑法乃在他之上。


只是,殷乘风在“武林四大家”中仍算是较弱的一环,但也是最年轻的一人。


所以殷乘风道:“白字兄是不放心我会战蓝镇主……担心我败?”他大嘴一笑:“我若


败了,自然也尊奉西镇为宗:不过,我不会败的。”


周白宇内心一阵刺痛,在未与蓝元山“谈亭一战”前,他何尝不是这么想。


但他仍是败了。


而且败得……。


殷乘风又一笑道:“就算我赢不了,也不能要彩云帮我。这样胜败,有何意义?”


他望定周白宇,一字一句地道:“白字兄,这一战既在舞阳城门,我们情逾手足,但也


不许助我。”


“记住,毋论胜负,不能相助。”


周白宇不知说些什么好,这刹那间,他想到雨中凄婉的小霍,嗫嚅地道:“还是……伍


姑娘一齐去好一些。”


殷乘风道:“昨天这一带的‘翁家口’又出了事,女捕头谢红殿死了。”


周白宇一怔,道:“是处置使谢难成的独生女儿,幽州惟一女捕快谢红殿?”


谢红殿的父亲虽是朝廷任命的大官,但谢红殿的声名却非凭父威,她的手下擒过三十六


个汪洋大盗七大采花贼,单止上述四十三人,幽州其他九个男捕头,合起来都办不到的事。


可是谢红殿却单人匹马,活捉生擒,就凭这一点,幽州第一女名捕的威名就名符其实


了。


殷乘风接着叹了一口气:“她……死于翁家口,离舞阳城不过一里半的路,她正着手追


查一件案子、但神秘被人杀死在客栈之中……瞧她的情形,恐怕是……在毫无防备下遭人暗


杀的。”


周白宇深吸了一口气,撇开谢红殿是当朝要官的女儿这事不管,单只死者是幽州女捕快


这一点,已让人有“太岁头上动土”的感觉,而且,谢红殿的三十六手飞叉绝技,二十五颗


软硬流星飞弹,谁能近得她身边?而今谢红殿竟然遭人狙杀!


周白宇抬目道:“眼前八宗案件……”


殷乘风即道:“手法不完全一样。前面七宗,有强暴痕迹,显然是先好后劫杀,这宗只


是暗杀。”


“不管是谁做的,”伍彩云因激怒涨红了脸,“已经八个人了,我们一定要找到淫贼偿


命!”


也不知怎的,周白宇看见伍彩云因怒而激红的玉靥,竟不敢正视。殷乘风冷然道:“顾


秋暖、段桑青、尤菊剑、岑燕若、殷丽情、冷迷菊、于素冬……还有谢红殿,八位女侠的性


命贞洁……这贼子当真天理难容!”


周白宇忽然想到娇秀软弱的白欣如,心中一阵惶悚。“伍姑娘。”


伍彩云弯弯的秀眉扬了扬,又展现她可爱皎洁如天仙的笑容:“什么事呀?”


“你们不是组织了一个女子的防卫团吗?欣如她……”


彩云飞笑了。“是呀,司徒夫人、江爱天、敖夫人、元夫人、奚采桑“和我,都是里面


的一员,欣如姐姐也要加入,我们结在一起,一方面可以免于受袭,进而调查凶手,绳之于


法。”


彩云飞的笑靥比飞花还绚灿,她怒得易也喜得容易,在别人眼里也许认为喜怒无常,不


过,谁也不会真的认为她这么一个可爱的人儿如此有什么不对,当真正看到她的时候。


“我们现在一共有七个女孩子,叫‘七姑’,‘七姑’的目的是要替八位死去的姐姐报


仇。”


殷乘风疼借的望着她,笑了,“我曾问她们为何不叫‘七仙女’,”他向周白宇朗笑


道:“七个那么标致的人儿,自保当无问题,找凶手则难矣。”说罢哈哈大笑。


伍彩云白了他一眼,但愤怒中蕴有笑意。少女情怀像蒲公英的种子,迎多情的风一吹,


朵朵抖了开来。


“你不要担心,我们七人常聚一起,欣如姐姐不会有事的。”伍彩云却明了周白宇内心


不安,这是她女子特殊的敏锐感觉。


“我们本来出南寨就是想约欣如姐姐一同赴翁家口查案的。”


殷乘风道:“现在的情形,我要赴北城,翁家口还是你自己去吧。”


伍彩云仰着脸,她的脸腮涨卜卜的,但又没有一分多余的肉,像一块玉琢细雕的玉坠


子,令人爱不惜手。


“你去吧,你一定赢的。”


殷乘风眉字高扬,在阳光下大笑。


他是个在阳光下,有大志奋发的少年。


少女永远信任她的情郎能作出惊天动地的大事!


周白宇的心里又一阵刺痛。


他一生人本不知后悔为何物,但一下子后悔的事纷至沓来,他也知那一件事令他痛悔,


以致如此翻不了身。


殷乘风向他微笑道:“怎么?白宇兄随我一道去吧?”


周白宇颔首。


伍彩云渠笑道:“周城主能陪他去,我就更放心了,欣如姐姐那儿我会找她一道赴‘翁


家口’的,你别担忧。”


殷乘风哈哈笑道:“白字兄去作个仲裁,好让蓝元山输得赖不了账!不过……”他转而


望向伍彩云,那眼神跟他平时的飞扬踔厉是完全不同的。


“你自己也要小心。”


“得了。”伍彩云彩衣翩翩,心里甜甜,“我跟欣如姐姐一道儿走,还怕什么?到了翁


家口,元夫人等五位姐姐都在,何况追命三爷也来了。”


“追命来了?”周白宇一震,脱口问道。


“是呀!”伍彩云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眼望着周白宇,“他已来了,八件大案子,不单惊


动了他,也惊动了无情大爷,不过是追命三爷先到。”


追命和无情,同是“四大名捕”,其实无情比追命年轻多了,但他投入诸葛先生门下最


早也最久,反而是“大师兄”。他自小残废,双腿齐废,不谙武功,但智慧、轻功和暗器,


黑白二道无人不惧,其他三大名捕也无不拳拳服膺。追命是“四大名捕”中年纪最长的一


人,喜酗酒,但神腿无双。在武林中,铁手的掌功与追命的腿功,堪称翘楚。


追命已来了,还有什么天大案子破不了的?周白宇心里暗忖。


“所以嘛,”殷乘风接道:“我不能赴翁家口了,万一给追命三爷遇着,一定不让我去


赴约,这可不行。”


追命跟“武林四大家”友谊极笃,曾协助他们屡度危艰,追命当然不愿见到“武林四大


家”之间相互厮拼。


伍彩云道:“不管江湖上传言极快,你与蓝镇主决斗的事,迟早难免为他所知……”周


白宇和蓝元山的决战,几乎刚结束,就沸沸扬扬传遍了武林。


故此有人说,江湖中人的口沫,比唐门的暗器还快。


殷乘风嘴角一拗,傲慢地笑道:“不过,那时候,我已战胜蓝元山了。”蓝元山击败周


白宇,而他打败蓝元山,“四大家”宗主之位,非他莫属,况且,黄天星已老迈伤重,他又


不是主动挑衅,而是应蓝元山之约接战的。


在公在私,他都是站在正义与光荣的一面,只要这一战能赢。


伍彩云脸上洋溢着向阳的幸福和光:“答应我。”


“什么事?”


“你打赢了,就不要挑战黄老堡主了,他已老病无能,不能伤害他的。”伍彩云走近依


偎着殷乘风臂膀说:“反正,黄老堡主也不想再与人争强逞胜了,你……你要收敛一些。”


殷乘风注视阳光下彩衣的伍彩云,有一种恍惚的迷眩,但这迷眩是幸福的。他做然一


道:“好,你等我回来,我把打赢后的路上第一朵见到的花撷给你。”


伍彩云粲笑如天仙的光环。


周白宇在他俩的阳光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