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秋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1:10
|本章字节:13494字
有一股强大而滚烫的力量贯穿了我,心中惊涛澎湃。
按黄将军说法,青已被羁押。他怎会来到天福?
然而此刻,他分明就策马而立。是的,那清逸的身影,确然是青。
他仰头向我立着的城墙上看来。隔得那么远,我却感受到他的目光如透过冰山雪堆的一束光芒,带着深重寒意。
他忽然挥手直指我,不,是直指天福城头。身后军士立刻涌上,将背负弩箭平端于胸。暴雨密雷般的扣弩声乍起,一道遮天黑雾般的弩矢已从几百步远的城下猛射而来。而我,却只呆立着毫无反应。
“危险!”身后一声暴喝,我猛地被人重重推倒。一蓬蓬弩箭从我们上方疾射而过,尺许长的箭矢密集如林,瞬间将我方才立足之地射成了一道箭墙。
我闭上眼睛,寒意直逼上来,从头到脚凉成一片,就连全身的血液也好像已冻结成冰。一颗泪珠滑过眼梢,洇入鬓角。
再睁开眼,耶律寒慌忙起身退开,“王妃恕罪。”
我撇开头,轻声道:“多谢将军。”
说话间,又是阵阵呼啸之声破空,弩弦连振中密集的劲矢如狂风骤雨,在空中划出无数道弧线。城头的守军立即隐于城墙与柴垛之后。而这些箭接近城头时忽然改变方向,绕过城墙射向墙后的守军。几乎连一声惨叫都不及发出,城头上已有数十名兵士被这阵横空而来的疾簧连弩尽数射伤或射毙,就连他们身旁掩护的柴垛上也密密麻麻地钉满了一蓬蓬银色弩矢。
世上竟有长了眼睛的弓弩!
耶律寒急拉我,“快下城楼去。”奔下城头,我惊喘稍平。他解释道:“这是回纥最可怕的利器一一回弯弩!它能顺风势转弯。立于城下,可射杀城头上藏于城垛之后的守军。”
回纥……看来,那与裴青并列前驰的褐甲将领,便是英义了。
在回弯弩的掩护下,周军步兵杀气若狂,正架云梯奋勇登城。天空中,疾箭仿佛永无止境。城上弓弩手也轮番俯射,没有片刻喘息。不断有人倒下,随即又有人替上。萧史身先士卒,挺立城头,一次次组织反击,打退周军一波强似一波的疯狂攻击。
纵然隔了那么多的恩怨利用、尔虞我诈,但此时此刻,他坚毅的身影,亦堪称英雄。
“耶律寒!”我对身边的男儿道,“我令你带斡尔朵全军速上城头,助守军一臂之力。”
“但是,王妃你……”
他的话未说完,我已阻住他,“你为斡尔朵军总将,岂可只护在女人身边!”
激烈交战一直持续到夜晚。前方不断来报,周军数次差点攻城得手,紧要关头又被黑鹰军与渤海军联手击退。斡尔朵军不愧为契丹汗王亲卫,个个冲在最先,以一当十。无论是城墙下,还是城墙上,都堆积起越来越多的尸体。天福宫开辟成伤兵的栖息之所。
死者被摆放在后殿中,整齐地躺在一起。重伤者被抬入宫室,各宫掌事与巫医看顾诊视他们。亦有勇敢的医侍冲到战斗第一线,为轻伤者就地包扎,让他们再战一轮。
当夜晚来临,最后一轮疯狂的进攻结束后,我走过一队队从城头上换下稍歇的士兵面前。一旦迎战的鼓声擂响,又有多少人不能再回到这里。看着他们染血的伤口,疲倦的脸庞,我知道,在那城墙之外,来自故国的将士,也一样流着血,随时可能失去生命。我不知道,我曾深深爱过的人,我正爱着的人,他们此刻是安然无恙,还是也正面对着伤痛与死亡。
夜,深沉漫长,战战兢兢。在戒备与等待中,下起了东丹入冬来的第一场雪。
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却能听见风夹着雪粒扑簌簌的声音。渐渐地,大地开始射出耀眼的银光。我久久抚摩着紫玉笛钗,心中已做好最坏的准备。
黎明尚未到来,回周的新一轮攻势已经开始。
新的进攻越发可怕。城上传回的全是坏消息,死伤数字以骇人的速度上升。兵士告诉我,回纥人还在南门强攻,而周军已趁着夜色绕到天福北面,在长河边集结。
“长河冰封之日,便是天福城破之时。”我一直想着耶律楚的话。大雪之前,长河已泛起些浮冰,不用多久,彻底冰冻的长河便失去天险屏障功能,周军可踏着冰面直捣天福。
遥远的渤海,是不是也会同时冰封?我想象着耶律楚的八万精兵踏冰而来,截断大周后腰的情景。
但是,岌岌可危的天福城,怎样才能挨到那一刻!
萧史忽然从城头撤下,撞进帐来。他剑不还鞘,周身染尽猩红,像是也负了伤。
“兄长……”我忙起身相迎。
他红着眼睛,对帐里人喝道:“都出去!”
众人一瞬间跑了个精光。
“北边守不住了。”一向沉着温和的萧史今日却急怒交加,目光阴凉,“你必须告诉我黑鹰军在哪里。耶律楚到底打什么主意?”
我立稳身子,“这一两日大汗援军必到,请你务必坚守!”
他倦极的脸色越发难看,“一两日?一两日后天福城里除了尸首,什么也不会再剩下。”他向我走过来,咄咄逼人,“快告诉我黑鹰军究竟在何处?”
我本能地后退一步。
萧史更逼近我,“你倒是死心塌地替耶律楚看得真牢。大敌当前,难保他不会丢下你,自己跑了!”
我摇头,并不以为然,“你是被回周打怕了?”
萧史紧握手中已卷刃的长刀,面色铁青,双目牢牢瞪着我,直瞪得我整个人都仿佛要在他目光中碎为霰冰,“我……绝不会再被人当做傻瓜来利用。今日不说个明白,我便大开城门,降服回周。”
我不敢告诉他真相。一旦知道黑鹰军动向,他随时可能倒向柳盛。如若周军对辰州或锦州有所防范,后果不堪设想。我紧紧地咬着牙,“不是没有法子的……”
萧史眼中迸出针尖般的寒芒,“城破就在眼前,还有什么法子?”
我也毫不退让,“你别忘了,我们要做的,只是拖延时间。”
萧史怒道:“天福无黑鹰主力可守城,周军也并未若我们料想中的围城不攻,现在他们只待冰封长河,拖延时间已不可能。”
后背升起阵阵凉意,手心里冷汗涔涔。我决定走一步险着,“你去联络柳盛,叫他找个理由将大军后撤三十里。”
萧史冷淡一笑,“有这样的能力,我还在这里废话?”
我从胸襟中取出昨夜写就的书信。这书信重有千钧,我的神色一样严峻庄肃,“这封信,是燕国公主给柳盛元帅的。”
萧史一震,目光忽然游移。
“兄长,”我定定望着他,“此间虽无人,我亦尊你为兄,感谢你为守天福所做的一切。但有一言忠告,请你听好。若你再对柳盛有一丝妄想,期望能借助他之力颠覆东丹局势,那就大错特错!”迎上萧史灼人如炙的目光,我把信交到他手中,“他有重大把柄落在我手,足以使柳氏一族永堕地狱。所以,我赌他定会撤军。”
未时一刻,早已浮起冰碴儿的长河终于渐渐封冻。
守军已大半调往北面,与城北驻扎的周军两相对峙。北门上刀枪凛凛。只等回周冲过天险,便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斗。
这是最后的争夺。绝望与悲壮同时荡漾在天福上空。
我与耶律寒已到北门,在城墙上观望周军动静。东南西三门处的守军想必已力渐不支,进攻者狂呼的号令、方木的撞击声撼山动地,似闷雷滚动。
耶律寒再不肯等下去,坚持要护送我出城前往风陵渡。我却紧攥着前日得到的飞鹰传书,缄默不语。
在契丹与大周的这场较量中,契丹骑兵力量是获胜关键。大周联合回纥也正是希望以回纥骑兵的速度优势削弱、压制契丹黑鹰军,以发挥主力步兵力量。
为了瓦解回周联盟,耶律楚的对策是双线进军。
黑鹰军有三万余人的侧翼游击部队由李德威指挥,在辽河以南分散,千人为队,四处袭扰,拖慢回周进军速度,直到冰封来临。而一旦河面与海面冰封,这支部队也要出击。耶律楚直取锦州,而李德威要长途奔袭英义的回纥老巢,逼他撤军回防,以瓦解回周联盟。
但是,李德威部在与回周的反复较量中付出了惨重代价,甚至他本人亦身受重伤,不得不往天福请援。
情势紧迫,不可能再送信去辰州请命,我必须即刻拿主意,派骁将去代替李德威完成远袭回纥的任务。
这个人选,只有一一耶律寒。
令萧史送信给柳盛,也是为了给耶律寒与斡尔朵军出城的机会。
我以柳盛与耶律炀私通密信为条件,逼他暂停进攻,将周军后撤。狡猾的柳盛绝不可能将大军真的后撤三十里。不过,在他看来,天福不过是只垂死的耗子,为此,我相信他有多等一两天的耐心。我需要的,也正是这一两天。
未时三刻,周军似乎准备开始总攻。一阵鸣号,军阵踏着冰面向天福城进发。守军张弓拔刀,准备死战。忽然,远处的后方像是起着什么骚动,隐约可听见嘈杂声、呼叫声、马蹄声,骤然一道尖锐的鸣镝之声破空划过。周军收缩阵形,以前军为后军,向后撤去。
城上守军啧啧称奇。有渤海兵禁不住大嚷起来:“天佑我忽汗、天佑我忽汗!”
与此同时,其他三面城门守军纷纷派人来报:回周已停止进攻。
我立即对耶律寒下令:“眼下正是出城良机,我要你带上斡尔朵军所有余部突围,火速赶往大虎山,重新整编黑鹰侧翼,直取回纥。”
耶律寒脸色有些发白,跪下道:“末将先护送王妃自城北密道出城去吧。十五日已到!”
我兜紧风帽,挡住不断打在脸侧的寒风,“李德威余部还在大虎山一线的冰天雪地中苦苦等待,我们就此别过。”
耶律寒还想要说话,我转头坚决道:“国事重大,无须多言。若失军机,你该当何罪?”
耶律寒晓得利害。谁知道回周什么时候会再攻城?他只得听令,刚迈一步,却又回身。我催促他道:“还不快走!”
他向我一揖,“副将冯守恩亦忠勇,令他送王妃出城去吧。”
我向他点一点头,“好。”
“王妃,”耶律寒耳根发红,“斡尔朵军全离天福,剩下的都是萧将军的人,末将担心……”耶律寒顾忌萧史是我的兄长,不敢直言,说到一半又硬生生僵住。
我目光冷凝,“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雪下得越发大……
茫茫白雪中,耶律寒顶风冒雪,正渐渐走远。雪花积满了他的头盔与风氅。我伸出手去,一片洁白的雪花落入掌心。还不曾看清那璀璨的光芒,它已被掌心的热度融化成一滴晶莹的水珠。
我回身对守候在数步外的冯守恩道:“我们走吧。”
普通人很难猜到,城北密道建在一座很不起眼的民居院中。
雪天难行,我们走了很久,才进入这座民居,直奔后院一口深井而去。随着井绳的转动,原本不过面盆大的井台响起一阵机关启动之声。井口豁开,现出一扇一人多宽的暗门。
这条密道直通城外,是当年耶律楚刚攻破天福时为防万一而修建的。
我探手入袖取出令牌,***暗门上的机关。
结果却令我大吃一惊!令牌明明吻合,可是暗门却仍然紧紧闭着,纹丝不动。
直觉告诉我情况有异,脑中不祥之兆闪过,一旁冯守恩也已警觉,“王妃,不对劲,快走!”
话刚冲出,院外骤然响起一阵剧烈撞击声。还来不及反应,院门已被轰的一声推倒,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响彻四周。
冯守恩一人根本不敌,顷刻间已被斩杀。
鲜血在白雪上汩汩流淌。数人仗剑向我走来,一名将官模样的人上前试图抓住我。我伸手挽一挽垂落额前的碎发,凛然道:“别碰我,我自己会走。”
漫天风雪,身后一行依稀的足迹。风帽上柔软的长毛拂在双颊,面纱上有隐隐湿意。那不是泪,而只是簌簌的雪花飘落融去,又或者是因为天地一色,那银白的耀光,灼痛了我的眼睛。
入宫,通向议政帐的阶梯上伏尸相枕,四下里到处是残肢断臂,猩红刺目,还有半死的人无助的呻吟,告诉我这里曾有的叛乱与屠杀。踏着契丹士兵的尸首与鲜血步入帐中,我素色的长裙已尽染残酷的血红。
帐中,有一人正端坐在耶律楚铺着白虎皮的首座大椅上。
是萧史。
为这一天,他等了足够久。
我唇角鄙薄地勾起,“耶律史,你还是反了。”
萧史的目光如羽毛轻落在我面颊上,平静如死水。我却能感受到水面下看不见的暗流,正汹涌翻腾。他挥手让左右全部退下,只留下一名女官。
“搜她身上!”
“放肆!”我怒斥这女官,“你竟敢动本王妃?”
“不再是了,我已昭告全军你的真实身份。”萧史冷冷一笑,“你现在是周朝的内应,人人得而诛之。”
“全军?”我反驳他,“就是你那些临时征召的乌合之众?”
他不答,示意那女官上前来搜我的身。这些女官平时掌管训诫宫中犯错的侍女,手段十分厉害,握着我的脖颈后一捏,疼得我一阵酸麻,几乎叫出声来。
片刻后她道:“已全都搜过,没有藏匿之物。”
萧史抬手让这女官退下。他语声冰凉,没有一丝温度,“明人不说暗话,柳帅的密信在何处?”
原来他是为密信。他果然仍是倒向了柳盛。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慢条斯理道。
萧史眼中闪过一道恼怒的光芒,“议政帐密柜内空无一物,除了你,还会有谁将密信藏匿起来?”
我心一猛跳,他打开了密柜?令牌一直在我身上,他是怎么做到的?
额角突突跳动着,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怦然击中心头。
“什么时候?”我声音微颤,“你将我的令牌调了包?”
他微微笑了,仿佛还是云淡风轻的意味,似乎我们正在品茶谈禅,“黄勇死的那日,殿下很是伤心啊。”
是了是了……是黄勇死的那天,我最软弱的时候,竟没有深思他为何会出现在妃离宫中!我睡得那么熟,睡了那么久,以至于全无防备!
真正的强者是不该软弱的,哪怕一次的软弱也可能付出惨痛代价。
我凄楚一笑,“你纵得了令牌又怎样?你以为搜得密信献给柳盛,他就会给你想要的东西吗?”
他望着我,良久才道出一句:“现在,我只想要耶律楚死。”
我慢慢地摇头,“可怜虫,就算他死了,你也取代不了他。”
他看着我的神色,眼光熠熠生寒。
我告诉他说:“那日给你吃的迷药,名字叫做金石散。你可曾听过?服它之后,一月内若无解药,必死。”
萧史面色大变,嘴里重复着我的话,“金石散……”言罢大笑起来,“你当我会信你的谎言?”
我扶一扶摇摇欲坠的发钗,“若不信,你撩起袖子看看上臂,是不是已有血红斑点?”
他仍含着笑,可笑意却逐渐凝住,一双眼里似燃着两簇幽暗火苗。片刻强作镇定地轻哼一声:“无稽之谈。”
我轻叹一声:“原来你竟如此畏死,连看一看的勇气也没有。”
萧史满面恼怒,僵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撩起袖子一一上臂果然有斑斑血点!他自己恐怕也没能注意,只认为是在防御战中受了伤出的血点。
我冷冷道:“这是很久前大汗从一个周朝刺客手中得到的,没想到用在你身上很合适。”
萧史脸颊的肌肉抽搐着,忽然如咆哮的野兽猛扑过来,一下子把我抵在帐壁上,“解药在哪里?”
我被他猛撞在帐上,脑子一阵昏沉,好容易才缓过气来,“在大汗手中。”
他把我死死按住,暴喝道:“我要把他的头颅砍下来!”
我被他制住,发狠道:“你恨错人了。毒药虽是大汗的,这条毒计却是我想出的。终于也可以让你这阴谋家体会不知哪一天是生命终点的感觉。你这样的人,不配得到任何东西!”
萧史的目光阴寒。然而当他开口时,语气却是疯狂的炽热,像是魔鬼的誓言,“我得不到的,耶律楚,他也休想得到!”
落雪满天。
绳子勒得双手生疼,嘴被死死地堵住,听见自己越来越粗重的呼吸。马车颠簸着,车窗紧闭。间或有光亮从板壁的缝隙中透进来,明灭不定。我试图从行进的左右摇晃中记住路线,但不久后就放弃了。只能根据经验判断,马车正沿着盘折曲绕的山路时而向下俯冲,时而向上攀登。我在颠动中昏昏沉沉,躯体各处渐渐由疼痛难忍变得麻木而僵硬。
被胁迫着撤离天福城,我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向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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