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鸡鸣狗盗

作者:卧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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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武侠·玄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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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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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8564字


百维厉声道:“任相公之命既然错了,你我便不该听命于他,这道理亦是简单已极。”


妙法身子一震,讷讷道:“任相公为武林尽心尽力,至今实已心力交瘁,弟子们又何忍在此时期之中,违背于他?”


百维沉叹一声,缓缓道:“道兄说的不错任无心此刻非但早已心力交瘁,而且……唉!而且神智也已有些迷乱,是以行事之间,便不免有错,两位俱是明眼人,此点想必早已看出。”


妙法头垂得更低,黯然道:“任相公究竟不是铁打的身子,在如此内忧外患,重重煎熬之下,自难免积劳成疾。”


妙空接口叹道:“是以我等便该对他加倍体恤,怎可再刺激于他?”


百维缓缓道:“任相公落到如此地步,贫僧又何尝不是深觉悲痛。”


语声微顿,神情突变严厉,沉声道:“但其情虽可悯其理却不可悯,你我若为大局着想,情理势必无法兼顾。”


妙法道:“这……”


百维厉声道:“此刻大局已是何等凶险,你我若是再因循情面,让一个神智已迷乱之人来主持大局便唯有灭亡之一途。”


妙法、妙空对望一眼,身子已不觉颤抖起来,显见是心情激荡,难以自制。


百维面色渐渐缓和,柔声道:“此时此刻,你我已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两位无论选择哪一条路,贫僧俱都一无异言。”


妙法、妙空又自交换了眼色,情不自禁,齐地脱口问道:“哪两条路?”


百维沉声道:“两位若是不忍对任相公加诸任何举动,便唯有令此情况,继续发展下去,但这条路之后果,必然是凄惨不堪。你我一死,固不足惜,但事关天下武林道气运,两位却不可不深加考虑。”


语声微顿,不见两人答话,沉声又道:“两位若是为了天下武林同道着想,便应该捐弃那妇人之仁,从此之后,另定行事方针……需知大事犹非完全绝望,你我切切不可自暴自弃。”


妙法双拳紧握,妙空牙关紧咬。


过了半晌,妙法方自颤声道:“此事关系委实太过重大,弟子们不得不三思而行。”


百维道:“正该如此。”


又过了半晌,妙空亦自颤声说道:“大师若令弟子们将任相公……唉!!弟子们实是不忍。”


百维厉声道:“两位难道又忍心将天下武林同道,置于水深火热,万劫不复之地吗?孰轻孰重,两位难道从未想过?”


妙法面色煞白,毫无血色,颤声道:“依大师之意,又当如何?”


百维沉声道:“此后你我行事必须自做主张,万万不能令任相公再做发号施令之人,此举实乃万不得已,两位必需同意。”


妙法长长叹息一声,黯然道:“大局既然如此,弟子们权衡其中利害轻重,看来也实是不得不如此了。”


转首望向妙空接道:“不知你意下如何?”


妙空垂首长叹道:“大哥之意既决,小弟自以大哥马首是瞻。”


百维暗中松了口气,展颜道:“两位果然明白事理,好教贫僧相敬……”


妙法忽然沉声接口道:“只是……不知我那三师弟,是否同意此事?”


百维微一皱眉,沉吟道:“妙雨道兄—向通权达变,想来万万不致独持异议,何况……此事既有你我三人赞同,想必已可做得主了。”


妙空缓缓颔首道:“妙雨三弟那面,弟子定可说服于他,大师但请放心。”


语声微顿,突然又似想起了什么,接口又道:“此事虽然已成定局,但……但任相公那面,却不知大师要如何处置?”


百维目光转处,但见妙法、妙空两人,面色俱是凝重已极,当下干咳一声,道:“任相公侠骨仁心,积劳成疾,如今落得这般地步,已是令人扼腕,我等自不能对他稍有无礼之言。”


说到这里,偷望一眼妙法、妙空两人面色果然大见缓和。百维知道自己话未说错,不禁暗道一声侥幸。


要知他若对任无心稍有无礼之言,妙法、妙空非但立时改变计划,说不定还会和他翻面动手亦未可知。


百维心念数转,方自接道:“我等此刻不妨向任无心委婉进言,就说他实已心力交瘁,亟需好生歇息一阵,一切行动,都只好另请他人做主了。”


妙法颔首道:“如此说法,实是上佳之策,要知你我言语间,万不可令任相公稍受刺激,话需说得越是婉转越好。”


百维道:“正是此理。”


妙空忽又接口道:“但这话不知该由谁去向任相公说呢?”


百维怔了一怔,讷讷道:“这个……不如请妙法道兄……”


妙法慌忙摇手,苦笑道:“弟子一向拙于口舌,面对任相公,更不知该如何措词了此事弟子实是万万承当不起。”


百维皱眉沉吟半晌,面向妙空,道:“既是如此,不如就请道兄……”


妙空亦自连连摇手道:“别的事大师如有吩咐,弟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这件事嘛……弟子亦实是无能从命。”


百维苦笑道:“两位如此推辞,此事却又该当如何是好?”


妙空道:“大师既有六祖释谒之智,复具生公说法之能,此行舍大师其谁?”


妙法接口道:“何况此议本由大师而起,大师自应有始有终,完成其事。”


百维面上微微变色,讷讷道:“这……贫僧还需三思……”


要知他虽是阴鸷沉猛之性,但对任无心实是心中有愧,不免心虚。


若要他面对任无心说出那番话来,只怕他见了任无心后,一个字也无法出口。


忽然间,一个人推门而入,大声道:“此事又有何难出口,大师若不愿说,不如就由弟子服其劳便是。”


语声清朗正是妙雨。


百维耸然变色道:“道兄莫非已将我等所议完全听在耳里?”


妙雨微微笑道:“正是。”


百维面色一沉,厉声道:“道兄既然早已前来,为何不入内与我等共商大计,反而躲在门外,不嫌有些鬼鬼祟祟吗?”


妙雨神色自若,缓缓道:“弟子方才虽已早就前来,但听得大师在屋内商谈如此机密大事,门外竟无人看守,实是未免太过大意,此等事落入别人耳中,已不甚好,若是被任相公无意中走来听到,大师岂非更难以面对任无心?”


百维本待责难于他,哪知却被他一顿数说,说得无言可对。


妙雨微微一笑,接道;“是以弟子便只好守在门外,代大师做个防守使者,大师若还要以此相责,弟子岂非太委屈了吗?”


百维怔了半晌,苦笑道:“如此说来,倒是贫僧错怪道兄了。”


妙雨含笑道:“岂敢!”


妙法沉声道:“三弟既已将此事原委听得清楚,又自告奋勇,愿代百维大师去向任相公解说,想必是同意此举的了?”


妙雨长长叹了口气,道:“大局如此,除此之外,实无他途,百维大师高见虽然先人一着,但弟子实也早有此意,只是一直未便说出而已。”


百维拊掌笑道:“贫僧早已说过,妙雨道兄对此举必定绝无异言……”


妙雨接口道:“事不宜迟,弟子此刻便该去向任相公进言,但大师与师兄们也该在一旁帮着解说才是。”


百维道:“自当如此。”


当下妙雨先行,百维、妙法、妙空三人相随在后,拍开了任无心居室门户。


只见任无心木然坐在一旁,正面对着病榻上之玄真道长,呆呆的出神,妙法瞧得心中暗暗叹息一声脱口道:“不知相公何时准备启程?”


话方出口,便知错了,只因自己若是如此问法,自然又要任无心做主,岂非违背了此行的目的?


当下干咳两声,退入角落之中。


只见任无心茫然回过头来,目光在百维等四人面上一扫。


百维等四人见到任无心憔悴之神情心中不觉有愧,情不自禁,俱都垂下了头去。


但闻任无心长叹一声,缓缓道:“本当早已启程了,只是……唉!我见各位实是太过劳累,不忍惊动,是以一直在此相候。”


妙法见他全然不顾自身之憔悴,只是孜孜为他人着想,心下不禁更是感愧,一时之间,哪里还能抬起头来。


别人似乎与也他同样心思,俱是垂首不语。


过了半晌,还是百维忍不住了,缓缓移动脚步,走到妙雨身旁悄悄地拉了拉他衣袂。


妙雨这才轻咳几声,强笑道:“弟子们纵然辛苦些,也还有限,而凡事无论大小,都要相公你来心…唉!相公你才是真正的累了。”


任无心喃喃地说道:“累了……不错,在下当真是有些累了,但…”


语声微顿,黯然道:“但纵然累了,又当如何?只要不被累死,我活着一日,便得挣扎一日,万万不能退缩!”


妙雨长叹道:“为武林尽瘁如相公这般人古往今来只怕是绝无仅有的了,但……相公不知可曾想过如此挣扎下去,要到哪一日为止?”


任无心动容道:“这……这个……唉!这一场战争不休,我挣扎便不能停止!”


妙雨道:“但这一场战争无论双方是谁胜谁负,—时间都难以结束,我方若要致胜,更需辛苦奋斗,只怕至少还得三五个月之时日。”


任无心接口笑道:“岂只三五个月,只怕还要三五年亦末可知。”


妙雨道:“这就是了,既然还有如此漫长之一段艰苦岁月在后,却不知相公又可曾想过,似相公这般挣扎下去,终有倒下的一日。”


任无心黯然垂首道:“不错,但事既如此也只有过得一日算一日了。”


妙雨道:“但战争如未结束,相公便已倒下那又当如何是好?”


任无心道:“这……”


妙法沉声接道:“无论任何一场战争,到了最后关头,总是最最吃紧之时,那时相公若是突然倒下,我方军心必然溃散,而以此刻情况看来,相公你实已随时随地都有倒下之可能,相公你行事一向谨慎,这一点不知可曾三思?”


任无心黯然道:“我自也仔细想过但……”


语声一顿,突然抬起头来,目光凝注着妙雨,良久良久,又自移注妙法。


他在每人面上,都仔细瞧了一阵,方自沉声道:“你等可是有什么话想对我”


妙雨嗫嚅道:“不错。”


任无心目光一闪,道:“既是有话,便快快说吧,不必绕弯抹角。”


妙雨瞧了百维、妙法、妙空三人一眼,讷讷道:“弟子们与百维大师经过一番慎重之商议,都觉得相公……相公你目前还是静养一时的好,在这一段时间中,相公你最好……最好……”


他说来期期艾艾,自是心中实也有些畏惧惭愧之意。


任无心面色已变,长叹一声,道:“最好怎样,你只管说吧!”


妙雨干咳一声接口道:“在目前这一段时期之中,相公你最好完全莫要劳神,全心全意,安心静养,无论什么事……”


任无心身子早已轻轻颤抖起来,此刻突然一挥手掌,打断了妙雨之言,颤声道:“你……你是要我无论什么事都莫要管了,是吗?”


妙雨垂下头去不敢去瞧他那悲愤交集之目光,讷讷道:“这个……这个……弟子们全都是为了相公着想,只因到了那最后关头……”


任无心霍然长身而起,苍白的面容,已泛起一阵激动之红晕。


目光又分别在百维、妙法、妙空、妙雨面上个个瞪了半晌,一字字缓缓道:“你毋庸说了,你等要说什么、我都已知道!”


语声微顿,但见妙雨等人俱都不敢开口,便又缓缓接道:“我知道你等俱都认为我已再无指挥大局之能,而近日以来,我方实也是屡战屡败,这……这自也怪不得你们。”


他胸膛不住起伏,语声渐渐嘶哑,咬一咬牙强忍着心头之悲痛,才接道:“我所创下之基业,大多已在我手中毁去了,我所指挥之战争,十有九败,我……我实也再无面目领导各位,自今日起,我只是此次战争中一名小卒,无论任何事,我绝不再下定夺之议,自今日起……指挥大局,何去何从之大权,已属于你们几位了……”


语声方了,便已颓然坐到椅上,低垂着头,再也不愿抬起。


他那沉痛的语声,已足令人酸鼻,他这颓然之神情,更是令人心碎。


绝世的英雄,如今已到日暮穷途处。


耀眼的光辉,如今已黯然失色。


古往今来,世上又有什么事能比得上失败英雄之悲哀?


而任无心此刻之心情,世上又有什么词语能形容其万一?


百维虽未料到自己所谋之事,竟能如此顺利便达到目的,而忍不住心下暗喜。


但他瞧见任无心如此神情,如此落寞,心头却又不禁泛起一阵兔死狐悲之黯然。


只因他自己毕竟也是个人中之杰,对英雄穷途时之萧索与沉痛,自也能深深体会。


妙法、妙空等人,目中更已不禁泛起了泪光。


过了半晌,妙法终于嗫嚅着道:“相公今日虽因体力之劳瘁,而不得不做退休之举,但此举却只不过是个过渡时期……”


妙空立刻接口道:“不错,一等相公精神体力恢复正常,这千钧重担,还是要请相公来担当的,弟子们仍愿受相公指派。”


妙雨亦自接口道:“除了相公之外,这千斤重担,也实无他人能以承当。”


任无心凄然一笑,喃喃道:“各位心意,在下已知,但从今之后,在下是否还能恢复……恢复昔日之一切,又有谁能知道?”


妙法等三人心头不禁又是一阵酸楚黯然垂首,无法言语。


任无心突然长身而起,缓步起立到窗口,伸手推开了窗子。


只见窗外斜风细雨,不知何时竟已下起雨来。


纷乱的雨丝,正有如人们心中之愁绪,剪不断,理不清,不知何时才能了断。


任无心默然半晌,喃喃低语道:“风雨如晦,不闻鸡鸣,江湖风雨,何时方休?”


突有两颗英雄之泪,夺眶而出。


但他并未回头,妙法等人自然也未瞧见。


只听百维干咳一声,忍不住沉声道:“从今而后,不知相公要去何处?”


妙法勃然变色,接口道:“要去何处?大师这话岂非问得太妙了吗?我等难道还能让任相公孤身一人离去不成?”


妙空亦自变色道:“正是如此,任相公在此一段时期中,纵然不问大事,安心休养,但还是不能离开咱们的,而咱们好歹也得为任相公尽一番心意。”


百维强笑一声,讷讷道:“贫僧问这句话,并无他意,道兄们切莫误会了,贫僧这只是……唉!只怕任相公离去,是以试探一句而已在此一段时期中,咱们自该好生照料着任相公……”


妙法面色立和,叹道:“这样才是道理。”


任无心默然凝听着他们之对答,目中突然闪起一丝久已未见的明亮光芒,随手拭去了泪痕,转首道:“在下实也不愿离开各位,但……”


妙法惶然道:“但什么?”


任无心长长叹息一声,道:“但我若随各位往来奔波,遇事纵不做主,也难免为之焦心积虑,又怎能谈得上静养两字?”


妙法怔了一怔,讷讷道:“这……这又该当如何是好?”


任无心缓缓道:“各位若真是要在下安心静养,便该由得在下自去。”


妙法骇然道:“相公你…你莫非真的离开我等不成?”


任无心长叹道:“在下方才早已说过,此事情非所愿,只是事不得已。”


他再三自称在下两字,显然已不再将妙法等人视为自家兄弟子侄。


妙法等人听在耳里,口中纵不言,暗中实是心碎。


过了半晌,妙法方自颤声道:“在此一段时期中,不知相公要去哪里?”


任无心沉吟半晌,望着榻上的玄真,缓缓叹道:“各位投身于这一场空前悲惨之战役中,每一份精神力量都不容他顾,自不宜将玄真道长带在身边,以免分心,也免得各位万—因急事照顾不周,而使玄真道长受了损伤。”


妙法亦自沉吟半晌,道:“依相公之意,是要将弟子们之掌门真人带在身旁吗?”


任无心道:“不错!”


妙法垂下眼帘,叹道:“相公自身亦需静养,又怎能照顾他人?”


任无心一叹,道:“玄真道长被我邀请出山,而致如此,正是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实因我而死,我又怎能不负起这道义之责。是以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我都要以治好玄真道长之伤势为第一要务。”


妙法动容道:“相公之仁心与道义,实已可上追古人。”


任无心感觉似已有些麻木,对别人称赞之言,既不谦谢,亦无反应,只管接口道:“是以在下与各位分别之后,便要陪伴玄真道长同去瞿式表等名医之处,然后……唉!”


叹息一声,住口不语。


百维忍不住接口问道:“然后如何?”


任无心目光凝注远方,缓缓道:“此行若是顺利,瞿式表诸人都还在原地,而能将玄真道长立时治愈,自是天幸,在下必当陪同玄真道长同返此间,相候各位,如若不然……”


妙法、妙空、妙雨等三人,情不自禁,齐地脱口问道:“如若不然,又当如何?”


任无心长长叹息一声,默然道:“如若不然在下便要陪伴着玄真道长走遍天涯海角,寻访名医,直到将他病势医好为止。”


百维一直不曾开口,此刻忽然接口道:“若是这疗治玄真道长病势之名医寻找不得,相公你难道便永远不回来了吗?”


任无心黯然道:“这……这只怕……”


百维大声道:“相公你大大错了玄真道长病势如此,贫僧纵非武当弟子见之也觉悲痛,但以玄真道长之病与今日武林之危机相较,其中轻重利害,相信仍然十分悬殊。”


语声微顿,转向妙法等三人,接道:“贫僧直言,但望三位道兄莫要见怪。”


妙法、妙空、妙雨三人一齐垂首,默然道:“大师说的乃是正大之言,弟子们何敢怪罪?”


百维慨然道:“是以无论瞿式表瞿大侠等名医是否还在原处,无论玄真道长之病势有无起色,相公于一个月里,还是必需回到这里,只因以贫僧忖度,大局在此一个月之中,必有变化,那时我等还是必需任相公前来主持大局,此点三位道兄想必也该同意。”


他这话自是说的光明正大,无懈可击,却不知其中又有阴谋。


只因他虽然不愿玄真道长神智清醒,以免泄露他的秘密,但他也深信瞿式表等人必定已遭南宫世家之毒手。


是以任无心此番将玄真道长带去寻访瞿式表等人,他自然十分放心。


但任无心若将玄真带往江湖流浪,红尘中每多奇人,若真有一人能疗治玄真之疾,则玄真病势痊愈,百维的生命便将难保。


此刻百维再三请求任无心于一个月中,回到此间,便是不愿任无心寻得能疗治玄真病势之人。他这番秘心,妙法等人自然全不知晓,反而异口同声道:“大师说的不错,务求相公答应。”


任无心沉吟半晌,缓缓道:“各位既然如此诚意,在下若是再不答应,岂非矫情……但在下也要相请百维大师答允一事。”


百维心头一跳,故作镇静,道:“无论何事,但请相公吩咐。”


任无心目中光芒一闪宏声道:“在下离去之时,务必要请大师代在下挑起这副担子,无论何事,大师都必定要拿个主意。”


百维松了口气,暗中又不禁大喜,但面上却故意做出谦辞惶恐之状,惶声道:“贫僧才疏智浅,怎能担此重任?”


任无心缓缓道:“大师临危不乱,随机应变,此事自非大师莫属。”


百维道:“还是妙雨道兄……”


妙雨赶紧接口道:“大师无论江湖历练,计谋镇静,无不胜过弟子百倍,大师若是要弟子自代,弟子便真要无地自容了。”


百维道:“但贫僧委实……”


任无心沉声接口道:“大师也毋庸太谦,在下深信若由大师主持大局,妙法、妙空、妙雨三位道兄,必定俱都心悦诚服。”


妙法应声道:“若由大师指挥大局,无论何事,弟子们必当言听计从,若有一事不从大师之令,有如此杯……”


举手一掷,将掌中茶杯掷得粉碎。


任相公道:“这就是了大师若再谦谢,在下也要不从大师之言了。”


百维这才长长叹息一声,道:“各位如此……唉!贫僧还有什么话好”


任无心目光一转,道:“既是如此,今后何去何从,从此刻起便请大师做主,为免在下有所影响,四位还是到邻室去商议的好。”


百维心头一动,还想说话,但妙法等三人已转身而出。


任无心也已又坐在榻边,望着玄真,呆呆的出起神来。


百维只有默然退出。


到了邻室,百维自又有一番惺惺做作,长吁短叹,然后方自转入正题,沉声道:“今日贫僧虽然被诸位推举主持其事但此后我等一切行事,还是该由大家一齐商议之后,再做决定的好,常言道:众人同心,其利断金,三位想必也能明了贫僧之意?”


妙法沉吟道:“大师若是执意如此,弟子们自然不敢不从。”


百维道:“今日我等离此之后,要去哪里,不知三位意下如何?”


妙法还未说话,妙雨已抢先道:“传声驿风云际会,我等该去之处,非此莫属。”


百维正是要他说出这番话来,闻言自是大喜。


他一切计谋均都顺利完成,毫无阻碍。


此时此刻,心中当真是踌躇满志,得意非凡。


而邻室的任无心,却是书空咄咄,难以自处。


昔日的伴友,今日却已有的流离失踪有的积郁成疯,有的更已身入黄土!


到如今本还剩下妙法、百维等四人,相伴于他为他解除寂寞,分担忧苦。


但此刻就连这四人也要离开他而去,只剩下病榻上的玄真相伴于他。


只可惜玄真亦是呓语喃喃,又怎能与他相诉江湖的无情人间的寂寞。


此后漫漫永日,迢迢长途,唯有任无心一人踽踽独行独承颠沛。


此后生老病死,酸甜苦辣,无论是成功,是失败,也唯有他一人承受。


而成功与失败的取决,此时此刻,他竟完全无力选择,只因以目前的情况看来,他除了走向失败之外,实已别无他途!


等到百维、妙法等四人计议完毕,再去任无心室中,任无心已悄然而去,床上的玄真道长自也不知去向、却在桌上留下一张字柬:


“下月月圆,在此相候。”


虽是短短八个字,但妙法、妙空、妙雨等三人看完这短短八个字,已是热泪盈眶。


妙法平日看来虽然最是冷静,但此刻别人眼泪还未流下,妙法已是泪下数行。


任无心如此猝然而去,百维本该最是欢喜,但不知怎地百维虽在欢喜之中,也不免有一种愀然之感,双目之中,也不觉泛起了泪光。


此情此景,虽是世上最为通常之事,但那一种悲伤落寞之感,却是世上任何一种言语所难形容。


百维纵然心肠狠毒,但仍觉一股热血冲上心头,竟是不能自制。


也不知过了多久,妙空方自长长叹息一声,道:“任相公去的好快……”


这七个字虽然也是普普通通,平凡已极,但听在妙法、妙雨、百维等人耳里,却又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又不知过了多久妙法亦自长长叹息一声,道:“月圆……月圆……月圆之时,人事为何总是常缺,下月月圆,又有谁知道是何光景?”


百维心头骤然一冷,暗暗忖道:“月圆?今夜难道已是月圆了吗?”


月圆之夜,传声驿外,槐树下,红衣绿裤人……此约百维自是常记心头。


转眼望去,但见妙法、妙空、妙雨三人,俱是黯然垂泪,默然无语,此刻纵有惊天动地之事发生,他三人只怕也不会去瞧上一眼。


百维却不能不说话了,干咳一声,道:“任相公纵然已去,但此去并非后会无期一月之后,便将重会,三位又何必太过悲伤?”


妙法目中泪下,口中道:“弟子也知任相公此去,并非已无后会之期,但……但弟子却……却总觉对任相公有些歉然之情。”


百维叹道:“道兄如此,贫僧又何尝不然,但我等此刻纵然悲伤至此,对任相公亦是不能稍补歉疚,我等唯有全心全力为此次战役献出全部心力,以期此战,能不负任相公之一番苦心,也可报任相公之情于万一。”


妙雨应声道:“大师之言,字字金玉,弟子们闻之更觉汗颜。”


百维道:“是以我等此刻必需化悲哀为愤怒,化伤感为力量。”


妙雨肃然道:“正是。”


百维目光四转,一字字缓缓道:“是以我等此刻万万勿再于此地浪费时间,立时便该赶往传声驿,莫要叫任何机会错过。”


妙雨振臂而起,道:“走!”


于是套车备马,结算店钱,又详细问明了往传声驿之路途,便即匆匆启程。


一路之上,妙法、妙空自是郁郁寡欢,百维也不得不做出沉郁之态。


唯有妙雨,反似兴高采烈。


但觉道路之上,虽也有鞭丝马迹,但策马飞驰之武林豪杰,却并不如想象中之多。


百维忍不住问道:“今夜便是十五月圆之期了吗”


妙雨道:“今夜月虽已圆,却是十四。”


百维仍是不甚放心,又道:“不知道兄记得可清楚?”


妙雨道:“弟子万万不致记错。”


过了半晌,忽然又道:“大师如此关心时日莫非在十五月圆之时,有什么约会不成?”


百维心头一跳,强笑道:“贫僧只是日子过糊涂了,哪有什么约会?”


放眼望去,但见前途炊烟四起,显见有个人烟稠密之村镇到了村中,又见到傍溪之处,有个庄院,规模气象虽不甚雄伟豪阔,但瓦固砖坚,门上油漆崭新,却又显见乃是村中殷实富户所居。


百维朝这庄院仔细打量了几眼,忽然吩咐停车打尖,又道:“今夜我等便在这村中歇下,明日一早动身,午时便可赶到传声驿了。”


他只要十五月圆时能赶至传声驿,探出那不可知之秘密,别的事并未放在他心上。


妙法自然不知他心意,忍不住问道:“大师既然急着—窥传声驿动静,为何不在今夜便赶到传声驿去,反而在此耽误一夜?”


百维沉声道:“我等今夜必须在此养精蓄锐,待明午到了传声驿才有气力做事,何况……我等今夜在此间也有些事要做的。”


妙法自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百维微微一笑,道:“晚间再做商议。”


到了晚间,百维果然将妙法、妙空、妙雨等三人俱都请到一处,将灯芯拨至最小处,又仔细望了望四下动静,然后紧紧关起门户。


妙法等三人见他行事突又如此鬼祟神秘,心中不免又是大感不解。


只听百维沉声道:‘以你我此刻之装束,若是混入传声驿之武林豪杰中,必被发现破绽,是以你我明晨必须换过服装才能动身。”


妙法等三人相顾一眼,但见自己一身衣衫,果然已是狼狈不堪。


若是想混入那些一心前去招亲,内外装饰过的武林豪杰中,而不被发现,实是绝无可能之事。


妙法不禁叹道:“大师果然心细如发。”


百维微微一笑,接口道:“但我等购置衣衫,固需花费银两明日到了传声驿也必有许多用度,而我等囊中,却已所剩无几了。”


妙空乃掌管财物之人,闻言不禁苦笑道:“我等囊中所剩,只怕连十两银子都不够了,若不购置衣衫,还可维持数日……”


百维接口道:“若是购置可与那些鲜衣怒马的武林豪杰相衬之武士衣衫,这十两银子,只怕连一套都买不到。”


妙法双眉紧皱,叹道:“这便当如何是好?”


百维道:“自有法子。”


妙法苦笑道:“大师既无炼金之术,弟子们亦无致财之方,哪有什么法子?”


百维微微笑道:“贫僧虽无炼金之术,却有致财之方……”


语声微顿,目光缓缓自妙法等三人面上扫过,口中缓缓接道:“今日我等入村之际,曾经路过一座庄院,三位想必也曾见到了。”


妙法迟疑道:“不错。”


直到此刻为止,他实还不知百维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百雄缓缓道:“瞧那庄院模样,必是村中首富所居,此等乡绅人家,卧室床下的箱子里,放的黄白之物必定不少。”


妙法心念一动,骇然道:“大师莫非……莫非要弟子们前去效那空空妙手儿之行径不成?”


百维道:“正是。”


妙法变色道:“弟子们虽不才但毕竟也是名家子弟,武当一门,更是武林中之泰山北斗,弟子实想不到大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百维冷冷道:“既是如此,你我便不妨这般模样前去被那南宫世家门下发现破绽,一战而亡,也好一了百了。”


妙法面上阵青阵白,呆呆地出了会神,方自长长叹息着道:“但……但若要弟子们效……效那江湖下五门盗赃之行径,弟子实是……”


百维微一挥手,截断了他的言语,肃然道:“道兄这就大大错了,道兄岂不知古人有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句话实是贫僧生平最为信仰之至理名言道兄不妨瞑目而思,上溯古人,试想古往今来,多少成大功,立大业之帝王名将,又有几人未曾在立业成功前,做过盗贼之事业?”


妙法以乎已被他雄辩驳倒,一时之间,竟再也说不出话。


又过了半响,妙空方自叹息—声,道:“大师之言,实有至理,但……”


百维又一挥手,截断了他的话声,沉声道:“何况此等乡绅人家,财富多为不义之财,取之又有何伤!”


妙雨突然啪的一拍桌子,大声道;“不错!你我取于此等不义之财,而去做一番挽救江湖同道之事业,正是大英雄、大豪杰之行径,二位师兄若再坚持己见,不肯应允,便是食古不化了。”


妙法、妙空对望一眼,不再言语,面上却已不再有方才那等激厉之色,显然已被说服了。


妙雨道:“两位师兄既然不再说话,想必已觉大师之言说的有理那么……今夜我等该如何行动,全凭大师指示了。”


百维目光凝注妙法、妙空,说道:”两位真的再无异议了吗?”


妙法、妙空长叹一声,无言颔首。


百维沉吟半响,缓缓道:“方才贫僧已将那庄院略做查勘,虽还略欠周密,但大致说来那庄院乃是坐北朝南而建,大门面向南方,东西两方,各有一个小小门户,依常理说来,这两道小门,必有一道通向花园,另一道自是通向厨房。”


妙雨接口道:“方才弟子也曾瞧过两眼,似乎瞧见东面那扇小门,油漆崭新,西面那道小门,却已有了烟熏乌黑之痕是以弟子忖度,东面的门户,必是通往花园西面自是通向厨房。”


百锥微微一笑道:“道兄果然是观察入微非人能及,今日你我行事,必需由两人入去动手,另两人守候在小门外以做接应。”


妙雨道:“自当守在东面花园之门外,园中林木山石,俱可避人耳目。”


百维自又一笑,面泛得色,缓缓道:“林木山石,虽然也都可以藏身形,但总不如厨房左近之柴屋煤堆,火灶水桶等物,更不致动人疑心,何况以此时天气,此等人家,花园之中总难免有些丫头小厮,在做些不可告人之事,此等人又必是躲在暗处,万一被我等无意撞着,难免发出惊呼,而此等乡绅人家,平时节省成性,晚间必然不会浪费宵夜,是以晚饭之后厨房中必定不再举火,厨房中厮役也必定到别处去赌博鬼混去了,四下无人,正宜我等行事。”


他压低语声,滔滔不绝说完这番话,妙法等人却已不禁听得目定口呆。


要知妙法等人智慧虽超人一等,但此等名家子弟,自然做梦也想不到那些江湖下五门黑道中之鸡鸣狗盗勾当。


妙雨更是满面钦服之色叹道:“大师不但观察入微,胜人百倍,如此练达人情,通悉世故,竟能将一切可能,俱都考虑周详,当真可说是算无遗策……唉!此刻便是任相公亦在此间,也未见能如大师,更遑论弟子们了。”


百维暗笑忖道:“老夫昔日本就是上线开扒的绿林大盗出身对这些月黑杀人,风高放火的勾当,自比任无心那小毛孩子熟悉多了。”


心中虽暗暗得意好笑,面上却是满面肃然,沉声道:“贫僧此刻不过只是个粗略之计而已,若是只凭这粗陋简单的计划便贸然行事,要想事情成功,实不啻缘木求鱼。”


妙法再也忍不住愕然道:“此计已如此周密,还要什么?”


百维沉声道:“此等乡绅人家,贮财之地必在主人之卧室中,但此庄院主人的卧室在哪里,各位可有谁知道吗?”


妙法怔了一怔苦笑道:“人家的卧室,弟子们怎会知道?”


百维道:“这就是了,我等若是根本不知别人卧室所在,却教我等从何下手?”


妙法道:“这……这又……”


百维微微—笑,挥手截断了他语声,道:“但此等困难,我等轻易便可克服,各位只要如此……便可成事了。”


妙雨拊掌道:“大师果然妙计,此番我等一切盘缠,想必已可手到擒来了。”


当夜二更已过,不到三更时,那院落已是黑暗沉沉,寂无人声。


只因乡下人家,节省灯油,虽是如此富户,但偌大的庄院中,也不过只有三两盏灯火而已。


就在这时,庄外掠来四条人影。


这四人到了庄外,各各打了个手势,两人向东,两人向西,刹那间便已越墙而入。


过了半响,厨房左边突然冒出了火花,赤红的火焰,在黑暗中分外触目。


俄顷间,便有人发出大声惊呼,道:“走火走火……厨房走火了……”


寂静的庄院,立刻起了骚动,厨役、家丁、丫头……衣衫不整,满面惊慌,自四面八方,不同的角落里奔了出来。


一个年纪较长之人,显见是这座庄院中的管家,一面掩扣衣襟一面嘶声大呼道:“下面的人快去救火我去通报员外。”


这时自东面掠入的两条人影正悄悄隐伏在屋脊阴影中,此刻又各各打了个手式,在暗中随着这管家,奔向后院。


后院中一扇窗里,正探出个面团团的人头,失色呼道:“张义,什么事?”


那管家张义奔到窗前,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喘息着道:“不好了,走火……”


走火这两个字方自出口一个身材已略显臃肿的中年妇人,夺门而出,身上只穿着件月白中衣,手里抱着个周岁大小的孩子,哭哭啼啼,大呼大叫道:“快来救火呀……快……屋子烧光了那……那怎么办……”


话未说完,已哭得声嘶力竭。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汉子,跟在她身后,连声道:“孩子的妈,莫哭莫哭……”


口中虽叫别人莫哭,自己却也是泪眼涟涟;


两个人携携扶扶,跌跌撞撞的奔向失火之处。


黑暗中的两条人影,一掠而入,闪身入房。


房中立刻响起了一阵砰砰之声。


约摸半盏茶时分,两条人影又自屋中一闪而出,手中却已多了两只沉甸甸的包袱。


其中一人颤声道:“我……我等只……只怕拿的太过多了些吧!”


此人正是初次做出此等无行之事的妙空,此刻虽已得手,但心中仍是充满惊惶之情,是以说话之间,连语声也不免有些颤抖。


另一人手里提着的包袱更大,悄声道:“一不做二不休,既已来了,就索性多拿些……”


忽然微微一笑,接口又道:“纵然如此百维大师必定还是要嫌我等拿的太少了。”


此人正是妙雨。


妙空道:“莫在背后论人长短,这句话你莫非已忘记了吗?”


妙雨含笑道:“二师兄如今已越来越像大师兄了……但若是百维大师自己来动手,必是要将箱中物尽取而去,万万不会还为他们剩下大半。”


妙空肃然道:“百维大师乃是得道高僧,你岂能以盗贼视之?”


此时院中虽然灯火已起,有人群往回奔来,但以妙空、妙雨两人之轻功,自然未将这些人瞧在眼里,身形飞掠间,已远离着火之处。


妙雨身形展动,口中说话亦未停,沉声道:“少林寺达摩堂护法大师自是得道高僧,但这件事中,却有点玄妙难解之处。”


妙空道:“你且说来听听。”


妙雨突然一把将妙空拉在屋脊之后,隐身伏入,沉声道:


“此次我等行事,如此容易得手,师兄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妙空道:“自是因百维大师筹划周密。”


妙雨微微一笑,道:“不错,此次计划可说乃是十全十美,绝无瑕疵,若是换了师兄…甚或换了任相公来主持此事,决定无法使此事进行,如此顺利,师兄你说是吗?”


妙空叹道:“自是如此。”


妙雨道:“师兄与任相公智慧决计不在百维大师之下,但办起此等事来,便要自愧不如师兄你又知这是为了什么?”


妙空怔了一怔长叹一声说道:“任相公自是人间奇才,只是……只是……”


妙雨接口道:“这只因师兄与任相公,虽然智慧过人,但毕竟久离红尘,对世道人心,已不能深入了解,更因为师兄与任相公俱是正人君子,要君子行盗贼之事,自不相宜。”


妙空颔首道:“不错只要任相公统率大军,面临强敌,运筹帷幄任相公必能指挥从容,决胜于那千里之外,但若要任相公行此鸡鸣狗盗之事,他自不熟悉……看来你说的果真不错,此情此事,实与智慧高下,没什么重大关系,只要经验丰富必能得心应手。”


妙雨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了,百维大师若是自幼投身少林,入了少林之后又从未在江湖走动他又怎会对世道人心如此了解,又怎会对此等鸡鸣狗盗之事,经验如此丰富。”


妙空又自—怔,呆呆的出了会儿神,喃喃道:“是呀……这问题不想也罢,想将起来,实有些奇怪之处。”


妙雨道:“师兄你最好仔细想想,但见了百维大师,却千万莫要提起。”


妙空喃喃道;“如此说来……百维大师投身少林之前莫非是黑道中人?”


随着妙雨长身而起横空掠过屋脊。


只听远处答的一声轻响,在火焰余光映照下闪了一闪。


妙雨、妙空再不迟疑向那两条人影掠去。


四人会合后一言不发,前后掠回客栈。


这时庄院中火焰已被扑灭,但苍穹仍有星光闪耀,自开始动手到事成之后,总计也不过只有一个时辰。


次日清晨,一辆装饰得极为华丽之大车,直奔传声驿。


赶车的乃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满面俱是精干之色,手提丝鞭,意气洋洋十足一副阀阅门弟中的豪奴模样。


车厢中坐的乃是两个锦衣华服之英雄少年,只要瞧上一眼,便可瞧出这两人必是少年得志的武林豪杰。


只不过较为年长之一人,神色间却有些拘束难安,不时悄悄伸出手来,拉一拉他崭新的衣衫似是在此之前他从未着过如此华丽的衣衫。


还有个满身锦衣,头鼓珠冠的残废老人,一条手臂竟已完全不能动弹,但神情之间,亦是洋洋自得,似是方曾做过些极为得意之事。


这二人不问可知,也就是妙法、妙空与百维那赶车的自是妙雨。


这华丽的马车,崭新的衣衫,自也就是用庄院中盗得的金银购来。


妙雨扬鞭打马,车行如飞。


走了不到一个半时辰,已可隐隐望见传声驿外那株脍炙人口之槐树。


枝叶亭亭,浓密如盖,一眼望去,气派果然不小,有如人中之帝王一般。


远在百丈之外,百维已忍不庄探身而出,瞧见这株槐树,不觉长长松了口气。


就在今夜,就在这槐树下,他便要探听出一个绝大之秘密。


此时虽然仍是清晨,但传声驿中已是人声喧哗。


小小的青石街道上,排满了各式各样的吃食摊铺,较之赶集时的热闹,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每个摊位旁,都有三五个神情剽悍的人物在放怀吃喝,高谈阔论,但吃完之后,无一人付出银钱。


原来这些摊位全都是南宫世家摆下招待来自四方之宾朋豪杰的。


那大槐树下,却坐着四五个青衣灰发,目光锐利,打扮的虽朴素,但神情间却自有一种尊贵之气的中年妇人,面前长桌之上,整齐的放着些笔墨、纸张。


一个年纪较轻之青衣妇人,正在捉笔书写,另四人只是端坐在那里,动也不动,甚至绝无一人抬起目光来瞧上—眼。


走到近前,才看出那些桌椅摊案,虽然极其简陋,但摊上食品菜肴却无一不是极为精致之物。


樽中美酒更是清洌芬芳。


百维等车马还远在十丈之外便闻得一股酒香扑鼻而来。


百维自窗内将四下情况瞧得清清楚楚,不禁皱眉道:“这整个传声驿,此刻看来已似个偌大的酒楼茶馆一般,岂非可恼。”


他想到晚间南宫世家既然有秘密在这槐树之下,却又偏偏令此地如此喧闹,心中不觉大是奇怪。


只觉南宫世家这岂非自己向自己捣乱吗?


又想到此地既然如此喧闹,自己夜间行事,必定大为不便是以口中不觉的说出可恼。


妙空、妙法自不知他心意。


妙法微微笑道:“比武招亲之会,本该是如此热闹的只是不想我等也能恭临其盛。”


妙空亦自悄声说道:“南宫世家如此招摇于其自身只有百害而无一利,我等见了本该欢喜才是,有何可恼?”


百维自不能说出自己的心意,只得苦笑道:“贫僧久离红尘,见到如此喧嚷之地,不觉有些烦厌之感而已。”


语声微顿忽又一笑,压低声音道:“我要两位莫忘了此后该以弟兄相称,不想自己却先将贫僧这两字说漏嘴了。”


这时车马虽已放缓,但两匹健马犹在前行。


忽然间,四条黑衣大汉,自道旁一闪而出,齐地出手勒住了健马辔头。


健马猝然受惊,仰首一声长嘶。


车夫打扮的妙雨故意做出勃然大怒之态,扬鞭怒喝道:“四位是干什么的,快些放手!”


那四条大汉中有一人包头黑巾上,绣着道黄线,沉声道:“我四人俱是南宫世家门下,朋友们若是过路的,请绕道而行。”


妙雨面上犹自愤愤不平,满脸俱是仗势欺人的豪奴之态,打着官腔道:“哥子们也不瞧瞧,咱们这副模样像是过路的吗?”


那大汉浓眉微轩,厉声道:“朋友们若是特地前来赴会的,更该早些在此下车,到咱们内府帐房那里去登记登记。”


妙雨暗中吃了一惊,忖道:“果然不出百维所料,这里端的不是轻易可入之地幸好咱们早有商量,否则恐难以闯入传声驿一步。”


口中却仍然大声道:“还要登记,登记什么?”


那大汉神情更怒,大声道:“你当咱们南宫世家集会之地,是任何人都可来的吗?嘿嘿,那朋友你可大大的错了。”


妙雨犹自抗声道:“但咱们大爷也是……”


突听一声轻叱:“好大胆的奴才,还不住口!”


百维随身下了马车,神情威严,气派大变,果然是雄峙一方之江湖豪杰的模样。


妙法、妙空跟在身后,神情虽然难免有些拘谨不安,但恰巧正是武林名家,深知规矩之后辈子弟,与父兄辈同行之神态一般。


妙雨瞧了他们三位—眼,果然不敢再发一言。


连神色间那种畏缩之态,都装做的唯妙唯肖双手垂下,退到一边。


百维向那大汉微一抬手,嘴角露出一丝十分庄严之微笑,沉声道:“家奴无礼,朋友又何必与他一般见识,兄弟在此有礼了。”


他话虽说的谦恭,但隐隐仍有锋芒露出。


那大汉见了他如此气派,听了他如此言语,气焰顿时也弱了下去。


不知不觉,放开了抓住辔头的手掌,赔笑道:“庄主如此客气,反令小的们不安了。”


妙雨听他脱口唤出庄主两字心中实觉有些暗暗好笑。


但想到一位久隐山林的少林高僧竟能做出庄主之神态,那怀疑之心不觉更重。


只见百维微微一笑,道:“好说好说,我等可是要去那边留下名姓吗?”


那大汉道:“庄主若是不嫌麻烦,便请进去,此乃咱们太夫人订下的规矩,为的是防止不三不四之人混来冒数而已。小的们奉令行事,但望各位能原谅小的们的苦衷。”


百维颔首微笑道:“自当如此……自当如此……”


当下举步而行。


那边的青衣妇人,虽然仍似全未留意到这边发生的情况但几双明锐的眼神,已有意无意间向这边瞟了过来。


不等百维来到近前,那年纪最轻,方才犹在提笔书写之中年妇人,已缓缓站了起来,含笑道:“各位远道而来,此间还要令各位如此麻烦,非但贱妾们心不能安,家主人日后亦将亲来谢罪。”


妙雨见这妇人不过只是南宫世家中之奶母管家之身份,但言语得当,神情安详,纵是别的大户人家之主母,也不讨如此,一时之间,不禁对南宫世家之潜力,微微起了些敬佩之心。


百维抱拳谦逊数语,其余的青衣妇人,目光俱都在含笑而望。


只见那最年长之妇人微笑接道:“贱妾不嫌冒昧,妄自猜测,各位必定是江湖中大大有名也必定是贱妾们素仰已久的人物。各位如能将大名见示,好教贱妾们也能瞻仰瞻仰武林名家之真面目,贱妾们定是感激不尽。”


明明是要盘问人家姓名,但她话偏偏说的如此客气,教人无法拒绝。


百维含笑道:“在下冯维,舍侄冯法、冯空,俱是山野之人,在武林中从来籍藉无名,怎当得嬷嬷们如此谬誉。”


那青衣妇人含笑万福,道:“原来是冯老英雄,失敬失敬……许二娘,这位老英雄之高姓大名,你可听清楚了吗?”


她身左一人,年纪也已不小,两鬓华发苍苍,神情看来最是凝重,枯涩的面容上,绝无丝毫笑容。


此刻垂下头来,将膝上一本又厚又大,形如帐簿般之纸本,极为迅快地翻动了一遍,口中沉声说道:“冯老英雄原来从未入过绿林?”


百维哈哈一笑,道:“寒宅子孙,虽然多有不肖,但幸好尚知礼法,上线开扒,杀人越货之事,是从来不敢做的。”


那青衣妇人许二娘目光下垂,手翻纸本,接着又说道:“冯老英雄原来也未曾做过镖局生意,更未曾设场授徒?”


百维微微笑道:“寒舍子弟稍能温饱无论明镖暗镖俱未曾保过,更不敢以此一身拙劣之武技授徒,误人子弟。”


许二娘双手不停,口中亦不停,接着又道:“冯老英雄可是来自凉州?”


百维微一沉吟,摇头道:“不是!”


许二娘啪的一声,合起了帐簿,霍然抬起头来,目光视着百维,一字一字地缓缓道:“冯老英雄既非黑道豪杰,亦非白道英雄,也不是凉州冯康世家中的亲戚子弟更未曾在江湖中留下任何事迹,黑、白两道中,根本没有冯老英雄这号人物。”


她目光虽然咄咄人但语声却说的平和沉静已极,似乎只是在叙述一件与任何人俱都毫无关系之事,说完了便又垂下目光,不再言语。


百维心中暗暗吃惊,但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反而哈哈大笑道:“在下早巳说过,寒舍子弟,全是无名之辈……”


那年纪最长之青衣妇人接口道:“以冯老英雄这样的气派武功,却在江湖上毫无名姓……吴四娘,你不觉太奇怪了吗?”


她身右一人,年纪似是最轻,面上笑容也最是温和动人,笑将起来,梨涡微现,齿如编贝,想当年必是个美人胎子。


但她那一双目光,却是冷峻锐利,与她动人之容貌显得极不相称。


百维瞧了她一眼,便知这女子无论心计武功,俱未见在自己之下,心中又不禁加深了几分戒备,暗暗忖道:“不想南宫世家内院之中,还有如此厉害的人物,可叹我昔日竟不知情。”


只见吴四娘盈盈一笑,缓缓道:“多年不见三位竟忘了我吗?”


百维暗中又吃了一惊,干咳一声,道:“嬷嬷原来认得在下吗?请恕在下眼拙,却忘了何时曾与嬷嬷见过面了。”


吴四娘咯咯笑道:“道长当真是贵人多忘事,多年前在武当山上,贱妾便曾见过道长数面,道长今日虽然换做俗家打扮,贱妾还是认得的。”


她冲口说出道长两字妙法、妙空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


但听到后来,他两人却渐渐放下了心事只因百维并非武当门下、她如此说法,显然是在以言语相诈。


只是这女子居然能想到自己可能乃是出家人乔装打扮,这一点已实足以惊人。


只见百维面带微笑,道:“不错,不错,我倒险些忘了……”


妙法、妙空做梦也想不到他居然承认,又不觉大大吃了一惊。


哪知百维却接着说道:“不知师姑何时还俗的,当真可贺可喜。”


吴四娘先是一喜,又是一怔,继而咯咯笑道:“哎哟,听道长如此说来,莫非竟将贱妾们当做姑子吗?”


百维微微笑道:“在下若是道士,嬷嬷自然就是尼姑了。”


话未说完,两人已相对大笑起来。


表面看来,似是良友重逢,两情融洽已极,暗中却是勾心斗角,谁都恨不能一下揭破对方之心事。


吴四娘娇笑道:“说真个的,我虽或瞧错了,但以冯老英雄如此英雄,会在江湖毫无任何事迹,此点贱妾们委实不敢相信。”


百维亦自敛去笑容,道:“不瞒嬷嬷们说,在下们本是长白山中采参人,终年在那深山峻岭之中,终日与那恶兽毒蛇为伍,免不了要学些武功防身。但寒舍子弟,却当真从未在江湖走动,此番若非贵府有此千载难逢之机会,在下等也不会前来。”


要知长白山之采参人,十人中有九人俱是武功高强之辈。


而且此辈采参人,平日获利甚丰,衣着起居,俱都是十分考究。


因此以百维等人此刻之行动气派,来伪冒长白山中之采参人家,正是唯妙唯肖,绝无破绽。


这番谎言,也正是百维与妙雨等人挖空心思,费了半夜工夫编造出来的。


吴四娘眼波一转,颔首道:“这就难怪了,原来冯老英雄竟是长白山中采参大豪……但冯老英雄这条手臂却似被人以重手法所伤,冯老英雄昔日未在江湖走动又怎么与人恶斗?”


百维长叹了口气,道:“此条手臂乃是在下半年前与人争夺一枝千年参王时所伤,那参王虽被在下等夺得,但在下却不免终生成了残废。”


长白山中,为了争夺价值不菲之老参而发生恶斗,亦是寻常已极之事,百维这番谎言,又是编造得十全十美,天衣无缝。


许二娘与吴四娘交换了个眼色,以她们目光中之神情看来,显然已对百维之言语深信不疑。


坐在吴四娘身旁的一个形容最是枯瘦面色最是阴郁,双眉似是终年愁锁,使得眉心都有了两三道深深沟纹之青衣妇人忽然干咳一声,道:“贱妾也有一事相询,不知可以吗?”


百维满面俱是坦然之态含笑问道:“但请嬷嬷相问,在下知无不言。”


那愁眉苦脸之妇人轻言细语缓缓道:“各位既是久居长白深山之中,却不知怎会知道南宫世家此间盛会之消息?”


她言语说来,有气无力,似是大病初愈一般,但问出来的话,却是犀利无比。


幸好百维早已料到有此一问,闻言毫不迟疑,含笑随口答道:“采参虽然终年俱在深山之中但卖参却必须前往大城,方能卖得高价……”


那愁眉苦脸之妇人冷冷接口道:“冯老英雄若是时常往大城大镇之中卖参,江湖中也必该早知道冯老英雄之名声。”


百维显然早已成竹在胸,还是不动声色,颔首道:“嬷嬷问得好……但我冯家卖参,从来不出长白山区百里之外,一来免得麻烦二来也免得子弟们惹事,所以卖参之事,也俱都另有专人负责……”


那愁眉苦脸之青衣妇人又自冷冷接口道:“冯老英雄方才还说卖参需在大城,又是亲身而出,但此刻却说卖参从来只在长白山区百里之内另有专人负责,这岂非前后矛盾?”


百维暗叹一声:“好厉害的妇人。”


口中却应声接道:“以前我等所持之参,虽然不乏价值高昂之物,但终究俱是凡品,纵在山区卖出,价值相差亦有限更何况前来山区买参之客户,却也没有什么人敢对我冯家子弟存有欺骗之心。”


那愁眉苦脸之青衣妇人嘴角初次露出一丝微笑道:“此点贱妾们自可想见,但……既是如此,冯老英雄这次又何必……”


百维也挥手截断了她的话,道:“此次在下出山,其原因也与断臂之故完全一样,便是为了那株千年参王。”


青衣妇人道:“此话怎讲?”


百维道:“只因那千年参王,价值委实太高,入山买参之客户资金毕竟有限,纵然有心购买也出不了那等高价。再加上在下困居深山多年,闷极之下,实也思动,是以便趁着这机会,带着两个侄子出山来见见世面。”


青衣妇人们不约而同,齐地向他身后之妙法、妙空瞧了一眼。


只见这两个少年衣衫虽然奢侈华丽,但神情却显得拘谨赧颜已极,甚至连别人瞧他一眼他都会情不自禁,垂下头去。


这模样果然与久居深山,从未见过世面的富家子弟一般。


普通的江湖少年,纵然要学,也是万万学不像样的。


青衣妇人们自然不会想到这两个少年,自幼便在武当山出家,而非困居长白。


见了他们的模样,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对百维此番所说的话,又更减去了几分怀疑之心。


百维瞧见她们之神色,微微一笑,接口又道:“凡事俱有个因缘凑巧,在下此次带着法儿与空儿出山,本还为了替他们两人寻个佳偶,哪知出山未久,便听得南宫世家在此盛会招亲之消息,是以便不远千里,专程赶来了。”


那愁眉苦脸之妇人终于展颜一笑,道:“贱妾问话太多,阁下且莫见怪。”


百维暗中松了口气,笑道:“本应理当如此,有何见怪之理。”


吴四娘娇笑道:“但无论如何,贱妾们总是将各位的时间,耽误了这么久……”


忽然微一挥手,道:“奉酒来。”


那四位黑衣大汉,立刻托来四面木盘,一只托盘上,装的是大曲名酒,酒味香冽,远远便扑鼻而来;另三只托盘,放满了鸡鸭鱼鲜,牛羊猪肉,无一不是出家人最最忌讳之大荤大腥之类。


吴四娘持瓶倒酒,一面笑道:“些须酒菜,不成敬意,只是聊表贱妾们一番歉疚之忱而已,但望三位多少用一些。”


百维虽然并非真的佛门子弟,但多年茹素已惯,见了此等大荤大腥,已是暗暗皱眉,更何况妙法、妙空等严受戒律之武当弟子,闻得一股酒肉之味,已不禁为之面目变色。


三人竟不约而同,齐地脱口道:“酒茶在下委实不敢奉领,但请……”


那愁眉苦脸之青衣妇人冷冷接口道:“三位莫非是瞧不起贱妾们吗?”


百维讷讷道:“焉有此理,只是……”


那青衣妇人面目越发阴沉,缓缓道:“三位既非瞧不起贱妾们,又非出家之僧道却又为何偏偏不肯赏脸用些酒菜?”


百维听得“出家”二字,赶紧强笑一声,道:“既是如此,在下便拜领一杯。”


举杯一饮而尽,又割了块肉嚼起来。


吴四娘咯咯娇笑道:“这才是呀……闻得白山黑水间之男儿,酒量最豪,将门出虎子,两位少年英雄想必亦是酒中健者,但请满饮一杯,贱妾在此先干为敬了。”


果然举起酒杯,—饮而尽。


妙法、妙空相顾之下,俱都愕然。不但面目变色,而且手足都已不安。


他两人自幼出家于戒律森严之武当山,十余年来,从来未敢破戒,如今要他大杯饮酒,大块食肉,实比砍了他们的脑袋还要困难。


但他两人此刻若不举杯,又势必要引起对方之疑窦,若因此被人发现他两人乃是武当弟子,那时不但前功尽弃,连性命都难保全。


换而言之,他两人此刻若不饮酒,便要被人窥破真象。


这抉择在别人眼中看来固是容易简单之极,但在他两人眼中却是难如登天。


酒杯还未送到妙法、妙空面前他两人额上,已不禁沁出了汗珠。


那—阵阵浓烈的酒香,更已刺激得他两人头脑晕眩,胸口作呕。


吴四娘微微笑道:“常闻人言长白山采参男儿,最是勇健,有时甚至连死都不怕,今日两位怎地会对区区一杯酒都怕了起来?”


妙空干咳一声,强笑道:“在……在下兄弟委实不会饮酒。”


那愁眉苦脸之青衣妇人冷冷道:“只怕并非不善饮酒而是别有原因吧?”


百维干笑—声,道:“这个嬷嬷却未免多心了,寒舍虽是蓬门小户但自先祖以来,对后辈子弟,管的甚是严格。”


那青衣妇人道:“武林世家多对子弟管束严格,但除了武当、少林等方外门派外,贱妾却从未听过还有什么门户不准子弟喝酒的。”


她这话不但说的言词锋利,而且含意也更为明显,简直无异在说:你两人若不喝酒,想必就有七成是武当、少林门下之弟子。


百维面上居然还能现出笑容含笑说道:“先祖因恐后辈少年子弟沦于酒色,是以确曾严令子孙未成亲之前,不得饮酒,若有人犯了家法,必将从严责处,在下未成亲前,便未尝过滴酒滋味,但……”


哈哈—笑,转目向着妙法、妙空,接口道:“你两人今日既是为了成亲而来我便破例许你们两人喝上一杯,有道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日回家若有人相责于你,一切由我担当。”


妙空听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八字,不禁在暗中叹息一声,接过酒杯,强笑道:“如此小侄唯有从命了。”


当下仰首一饮而尽。


只觉一股辛辣之味,由喉头直下丹田,有如被烈火烧着了一般,双目之中,连眼泪都被呛了出来。


吴四娘笑道:“看来小英雄果然不善饮酒,但……”


眼波一扫妙法接着笑道:“那位小英雄既已赏脸,这位想必不致教贱妾们难看吧?”


妙法暗中咬一咬牙,伸手接过酒杯,手掌突然忍不住簌簌颤抖起来。


轻轻一杯酒,在他手掌之中,突然变的有如千钧之重,妙法竟是再也把持不住,当的一声,掉落地上,摔的粉碎。


要知妙法乃是当今武当第二代门人中之掌门弟子,亦是武当山上下千百弟子心目中所属意的将来接继道统之人。


是以妙法平日一言一行,俱不敢逾越了规矩,其加于心头之约束,实已较他同辈师兄弟妙空、妙雨多了十倍。


在一刹那间,叫一个平日连目光都不斜视之人,骤然来犯下此等重大之戒条,给予妙法心头刺激震惊之巨大,实非任何言语所能形容。


而这小小一只酒杯落地时所引起惊震之巨大,亦非任何言语所能形容。


酒杯落地,酒沫与碎片四下纷飞。


百维身子立刻一震。


妙空面上颜色本已被烈酒烧的通红,此刻一下又变得苍白如死。


吴四娘亦自立时变色道:“这是怎么回事?小英雄们眼中纵无贱妾,但瞧在南宫世家面上也不该如此无礼!”


四条黑衣大汉,立时也脸现怒容,双拳紧握,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态。


妙法心头又是惊惶,又是羞恼,讷讷道:“在……在下并非故意。”


吴四娘冷笑道:“并非故意?哼哼!难道……”


那愁眉苦脸的青衣妇人冷冷接口道:“他说并非故意,倒是真的,有些自幼出家之人,见了此等大荤大腥之物,委实难免受惊。”


百维仰天打了个哈哈,道:“嬷嬷说笑了,谁是出家人?”


那青衣妇人道:“你!”


你字方出口,突听一阵大笑之声,自槐树后传了过来。


四条锦衣华服,敞着胸膛的彪形大汉,随着这豪迈的笑声,自树后转出。


百维等全不识得这四条大汉。


哪知这四人却先自齐地向百维躬身一礼,道:“冯大叔可好,小侄们许久未曾拜候大叔起居了。”


百维纵然阴沉,此刻也不禁为之愕住,方自强笑一声,还未想出该说什么话来,这四人竟已齐地转向妙法。


其中一条浓眉浓目,满面虬髯之大汉,伸手一拍妙法的肩头,大笑道:“自从长白一别,又快半年了,不想今日竟在这里见着你,妙极妙极!”


连百维都要愕住,妙法更被这四人弄得张口结舌,目定口呆。


四条大汉瞧见他面上之神情,偷偷与他做了个眼色,用魁伟的身子,有意无意间将他面目挡住,好教青衣妇人们瞧他不见。


那虬髯大汉转过身子,面向青衣妇人,哈哈大笑道:“俺这冯老弟,不但年轻面嫩,而且见酒就怕,昔日在长白山中,为了别人要他喝酒,也不知得罪了多少朋友,闹了多少笑话,不想这笑话竟闹到千里之外来了。”


另一条大汉笑的声音更响,道:“就是为了他不肯喝酒,还有人替他起了个外号叫做老山羊,只因唯有山羊是不喝酒的……哈哈,俺一想起这名字,就忍不住要笑断肚肠。”


四人一齐哈哈大笑笑的前仰后合,似是所说之事,每一件事都是真的。


百维呆了半晌,亦自哈哈大笑起来。


妙法却是满腹疑云,暗暗忖道:“这四人在弄什么鬼?莫非他们是认错人吗?…不对不对,他们必是在暗中相助于我,但我等与他素不相识,他们又为何要伸手相助?”


忽见百维口中虽在大笑,目光却向他瞪了一眼。


妙法虽然拘谨,终究亦非笨人,立时会意,也大笑起来,但笑得却不免勉强得很。


青衣妇人们相互换了个眼色,面色又复大见缓和。


吴四娘展颜一笑,道:“原来长白山中四条虎,与这三位是认得的。”


那虬髯大汉笑道:“不但认得,而且还是情如兄弟般的知交好友。”


另一位面上带有一条自左额直达下额深长刀疤之大汉抢口接道:“长白山左,望日崖采参冯家,数十年来,急公好义,慷慨好客,长白山中的哥儿们,有谁未曾受过冯家的款待,有谁没有喝过冯家窖藏的美酒,精制的腊肉。”


还有一条大汉,满面俱是钱眼般大小的麻子,哈哈大笑道:“何止是美酒腊肉而已,我们兄弟们少了银子使,有几回不是往冯老爷子那儿去挪动挪动,又有几回还过人家。”


另外一条大汉面如锅底,满腔俱是络腮胡子,骤眼望去,谁也分不清是胡子黑,还是他脸黑,此刻咧嘴一笑,接着道:“又何止是挪动银子,上次老二被人家一刀划破了脸,还不是冯老爷子令他的子弟兵为咱们出的气。”


那虬髯大汉最后哈哈笑道:“总而言之,统而言之,冯家子弟,不但是咱们弟兄的朋友,也是咱们弟兄的恩人,咱们弟兄能在这里见着他们,真是他…什么……什么知…”


那满脸大麻子的彪形大汉,捋须笑道:“他乡遇知己。”


虬髯大汉敞声大笑道:“不错,正是他蚂的他乡遇故知,俺坐山虎吴德真是高兴极了。”


抢过酒壶将一满壶酒都喝的干干净净。


他四人不但说的像煞有介事那表情更是活灵活现真已极。


这不但令青衣妇人们听得深信不疑,甚至就连妙法、妙空自己都有些怀疑,有些分不清他们说的这些话究竟是真是假了。


吴四娘嫣然一笑,道:“贱妾们方才也不是对冯老英雄有什么怀疑之心,只是觉得以冯少英雄如此品貌,如此人物居然会在江湖中声名不响,不免有些奇怪而已。”


那面带刀疤之大汉笑道:“长白冯家只是不愿卷入江湖是非中,是以一直不许子弟在江湖中厮混。长白冯家这四个字在中原、江南一带,声名或许不响,但白山黑水间的哥儿们,提起这四个字来,不伸大拇指的却委实没有几个。”


虬髯大汉接口笑道:“咱们这位冯老弟如此怕酒,若非咱们这样的知交好友,教别人见了,委实要拿他当做出家的和尚道士。”


吴四娘银铃般地娇笑道:“不瞒各位说,贱妾们方才真有些疑心如此,只因咱们这招亲之会,委实不能容和尚道士混进来。”


那愁眉苦脸之妇人,轻言细语缓缓道:“但长白山中四条虎既然如此说话,这三位想必不会是出家人了。”


坐山虎吴德哈哈大笑道:“不错,咱们弟兄是什么样的朋友,都愿意交上一个,唯有和尚道士们,咱们弟兄当真不敢领教。”


吴四娘咯咯娇笑道:“只怕那些出家人也不愿和你们这样的人儿……”


忽然间,又有一阵喧哗争执之声,自道路那边传了过来。


众人情不自禁,转首望去,只见十余个身着异样黄色袈裟,肤色也深黄如土,看来形迹极是神秘诡异之异方僧人,一行站在路口。


这边便有七八条黑衣大汉,阻住了他们的去路。


那些身穿黄色袈裟的异方僧人,执意要走入传声驿,黑衣大汉们执意不肯。


于是,双方便发生争吵,而且争吵的十分激烈。


再加上那些黄衣异僧诡谲的神情,难懂的语声,这争吵便显得更是精采。


黄衣僧人们固是在暴跳如雷,那些黑衣大汉也被激得勃然大怒。


双方似乎都已有些箭在弦上,随时都可动手。


正在饮酒的武林豪士们,已有不少放下杯筷,围过来瞧热闹。


坐山虎吴德大笑道:“妙极妙极,方才在说和尚道士,就有和尚来了。”


那黑面大汉沉声道:“瞧他的神态,想必定是藏边一带,黄教中的喇嘛高手,不想此番也来到中原,却不知为了什么?”


刀疤大汉笑道:“莫非这些喇嘛也思春了,想来结亲不成?”


只听那为首黄衣喇嘛着异方口音,锐声道:“小僧们西行以来纵然皇宫大内,也曾去过,这小小—个传声驿,又是什么了不起的禁地,你们凭什么不许吾等进去?”


这些异方僧人,显然在江湖中混迹已久,是以说话之间,已有了江湖豪杰的口气。只是那奇异的腔调,一时间还未改的过来。


吴四娘微微皱眉道:“那些奴才只怕还应付不了这些大喇嘛,还是咱们过去瞧瞧吧!”


那年纪最长之青衣妇人,一直站在那里,含笑不语,此刻方自缓缓道:“正该如此。”


转目望向百维,微微一笑,道:“那边有些小事,必需料理,贱妾们方才既多打扰,此刻又不能招待三位,但望冯老英雄恕罪。”


百维连忙说道:“嬷嬷说哪里话来,在下难道还不能照料自己吗?”


吴四娘笑道:“幸好长白山中四条虎对此间已熟悉得很,这招待冯老英雄之责便要相烦你们四位代劳了。”


坐山虎大笑道:“俺兄弟自是义不容辞,嬷嬷们只管请吧!”


只听那边争吵之声,已越来越是激烈。


那年纪最长之妇人含笑道;“如此便失陪了。”


行了一礼,带着青衣妇人匆匆赶了过去。


百维、妙法等人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四个人的目光,不由自主,一齐向坐山虎吴德兄弟四人投视了过去。


他四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有着一句话,只是未曾问出来。那句话便是:“四位究竟是准?为何要如此相助我等?四位是否已知道了我等之底细来历?四位是否受人所托而来?”


只听坐山虎吴德笑道:“四位等在这里,莫非也想瞧瞧那边的热闹?”


百维强笑道:“自己的热闹方过,哪有心情去瞧别人的热闹?”


吴德捋须大笑道:“好,好,既是如此此刻不走,尚待何时?”


百维笑道:“是该走了。”


吴德道:“俺兄弟在前带路,但请三位相随在后,莫要走散。”


百维目光闪动,道:“正是如此,在下等今后何去何从,便都要照四位的吩咐了。”


他语带双关,言下自还含有深意。


那麻面大汉回首笑道:“彼此既是同路人,本该一齐走的,阁下只知道俺兄弟在前带路,可知俺兄弟还有带路人哩!”


这麻面大汉在长白山四条虎中,不但心计最是深沉,口才也最是便捷,此刻说话之间,显然亦是语带双关,别有所寄。


百维心中一动,忖道:“彼此俱是同路人?前面还有带路人?莫非这兄弟四人,昔日本是任无心旗下之好汉?是以此刻瞧出我等来历后,便将我等自困境中解救而出。”


但此刻四面道路拥挤,人声吵杂,他心中纵有千百疑问,也无法问出口来。


只见坐山虎吴德等四人把臂前行。


有这四条彪形大汉前面开路,街上人群纵然再是拥挤,百维、妙法等人行走也不致受阻。


街道两旁,家家户户,俱是张灯结彩。


每家门户之旁,都有黑衣大汉在一旁企立,明虽是在招待来自四方之宾朋豪杰,暗中却显然在负监视之责。


而原来居于传声驿的善良人物此刻竟已都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而最妙的是,满街人丛中,竟再无一个女子。


只见人人俱是雄壮剽悍之武夫,虽然俱都在极力镇静,但仍掩不住眉宇间所流露出的那一种兴奋激动之情,而且彼此之间,虽是昔日交情不错的朋友,此刻也在相互含笑为礼,但却也掩不住眼神中所流露出的那一种敌视之意。


只因各各心里俱都知道凡是今日来到此间之人便俱都是与自己争夺同—目际之对手。


目标为一逐鹿之人却不知有多少。


这一场激烈的争夺下来究竟鹿死谁手谁也不能预料,是以群豪彼此间那种敌视嫉恨之情,自是可想而知。


这其间唯有妙雨等人乃是为着另一目的而来,冷眼旁观,瞧见众豪此等神情,心里委实忍不住要为之暗暗好笑。


只见那长白山中四条虎在人群中相识并不甚多,极少与别人有所招呼。


但那满街之上熙来攘往的英雄豪杰,瞧见这四条铁塔般的彪形大汉,却都不禁为之侧目而视,有的甚至在远处指指点点,似是在谈论这四人之来历。


要知长白山中四条虎足迹亦不出白山黑水间是以在中原豪杰眼中,亦属陌生之人。


这四人武功究竟是深是浅,他人亦不知情。


坐山虎吴德首先而行,三两个转折后,竟笔直走入了一间贩卖鸡鸭的店铺。


一笼笼活生生的鸡鸭,铺满了前堂后院,只剩下中间一条窄小的通路。


四下鸡鸣鸭呷,吵得人心神难安。


百维一走进去,便觉一股难嗅已极之气味,扑鼻而来,不禁皱眉道:“此间便是四位兄台之居处吗?”


吴德回首道:“不错俺兄弟便住在这后面一座小小院落中,只因这传声驿两家小小的客栈早已住满,南宫世家便将所有的民房也征用了,作为四方豪杰之居处。”


百维苦笑道:“在下只是奇怪,四位怎会选中了此地?”


吴德微微一笑,道:“兄台可是觉得此地又脏又臭又吵?却不知在下选中此地,就正是瞧中了此地之脏臭与吵闹。”


百维奇道:“这又是为了什么?”


吴德面上笑容似是十分神秘,目光上下瞧了百维几眼,压低了声音,沉声道:“这是为了什么?兄台难道还会不知道?”


百维是何等人物,瞧见他神色间的诡秘之态,听到他这句虽然简略但显然含有深意的问话,腹中立时雪亮,恍然悟道:“这四人来到传声驿,必定大有图谋,他们选择此等肮脏吵杂之地,作为居处,正是要以此地之肮脏吵杂,作为自己行动计划之掩护。不想这四人看来虽然都似是胸无城府的鲁莽男子,其实行动却周密仔细的很。”


心念一转,又忖道:“这四人想必已将我等认作他们的同路之人,是以才会对我等施以援手。此刻我等既已知道他的秘密,便只有将错就错,且瞧瞧他们所图谋之事,究竟是什么?”


抬头望去,只见吴德面上已现出怀疑之色,目光中也渐渐现出敌意。


百维赶紧含笑道:“你我行事必须谨慎,纵然知道,还是莫要说出的好。”


吴德面色立和,展颜笑道:“兄台说的是,有什么还是进屋再说吧。”


穿过鸡笼所在之地,后面果然还有一重小小的院落。


只见院中虽仍湫溢潮湿,但已略具花草,后面几间瓦舍红窗绿瓦,紫漆门户,看来也已显然颇为清爽干净,显然乃是昔日主人所居。


虽然那一阵阵鸡鸭身上独有的臭气不断随风飘来,但百维到了这里,心胸已大是爽快,回首与妙法、妙空使了个眼色紧跟在吴德等兄弟四人之后,走入那紫漆门户中。


吴德与那刀疤大汉立在门后,一见他四人走入,立刻紧紧关起了门户,将上下两道门栓,一齐插地又将后面一扇支起的窗户放了下来。


吴德这才长长松了口气,道:“此刻无论咱们说什么话,都不怕别人听去了,若是住在别的地方,哪有这般隐秘?”


刀疤大汉沉声接口道:“是以诸位若打什么话要说现在只管说吧!”


兄弟四人,目光俱都紧紧视在百维脸上,身形却在有意无意间断去了百维等人之出路。


百维深知自己此刻只要一句话说错,必定又会惹出麻烦一时之间哪敢随意说话。


但在如此情况下,他势必也不能闭口无言。


心念闪电般转了两转,含笑说道:“在下等多蒙四位相助,实是……”


吴德接口道:“咱们既是同路人,这些感激之言,兄台最好莫要再说了。”


百维强笑一声,又说道:“但四位高姓大名,总该见告,也好让在……”


吴德兄弟四人,面色突然一变。


那刀疤大汉双目之中更是凶光闪闪,厉声道:“三位原来连咱们是谁都不知道吗?”


百维道:“这……这……”


他虽然善于随机应变,但骤然之间,还是想不出妥善应付之词。


刀疤大汉语声更是森厉,—字字道:“如此说来,朋友们并非与我兄弟约好在此相会之人了。”


兄弟四人,脚步同时向前迈出一步,八只手掌,紧握成拳,显然随时都可发出致命之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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