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司马翎
|类型:武侠·玄幻
|更新时间:2019-10-06 21:58
|本章字节:40914字
公孙元波洗完澡,不禁精神焕发,浑身轻松。这时又发现李大嫂烧了几个小菜,香味扑鼻,面条烧饼都齐全,当下又痛痛快快地饱餐了一顿。
他吃完之后,又有一杯香茗。
由于屋中别无他人,所以他们就在厅堂中聊天。
李大嫂这时才评论道:“你的食量比李良还大。看你一副斯文样子,如果我不是有经验,一定弄得不够你吃的。”
公孙元波笑道:“李大哥有过像我这种样子的朋友么?”
李大嫂道:“有一回来了三个人,外表都跟你差不多,好像是文弱的读书人,谁知上桌子一吃,简直是三个饭袋,所以我刚才特地准备了普通三个人的份量。幸好我想到这一点,不然的话,你哪里吃得饱呢?”
公孙元波不禁笑道:“我竟吃了三个人的份量么?”
李大嫂道:“谁说不是?唉!我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我瞧你进食时,甚至我自己也觉得很饿似的。”
公孙元波道:“我若是在你这儿躲上几天,准得把你吃穷不可。”
李大嫂微露喜色,道:“你打算在此躲几天么?”
公孙元波道:“我现下还不知道。”
李大嫂道:“假如外面风声太紧,你就多住几天。我想李良一定也会高兴的。”
公孙元波大感亲切,道:“假如一时还走不了,我只好打扰大嫂啦!”
李大嫂嫣然一笑,道:“你不客气就好。李良从前常常怪我冷淡他的朋友,唉!可惜他现在已经不在人间。”
公孙元波沉吟一下,才道:“但你的佣人一回来,我可就不大方便再躲在你家里了。”
李大嫂现出沉默的神色,摇头道:“不妨事。你住一天和住十天都是一样,邻舍的闲话,我根本不理。”
公孙元波不安地道:“是的,我一走入你家,若不是马上离开,左邻右舍免不了会有各种闲话,一天和十天都是一样。”
他歉然地瞧着这个少妇,又遭:“将来你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
李大嫂谈谈笑道:“我开门之时,老早就想到这个问题了。但我怎么办呢?难道我忍心把李良的朋友关在门外?”
公孙元波道:“我将来真不知如何报答大嫂才是。”
李大嫂道:“不要提到报答不报答的话,将来你如果在京师,只要时时来探望我,我就感激得很。”
公孙元波讶道:“时时来探望你?岂不是惹起更多的闲话?”
李大嫂道:“管他们嚼什么舌根!至少我可以有个人谈谈李良。唉!你一定不会明白的,有时我会觉得李良从来没有活过似的。”
公孙元波感到一阵惊然,忖道:“一个人死了之后,当真是一无所有么?”
李大嫂的声音又传入他耳中,道:“当我有这种感觉时,我觉得很可怕,恨不得马上死掉,或者能撕破这个噩梦,换另外一个梦。”
公孙元波道:“事实上人生的确恍如一梦,所不同的只是有的人做的是噩梦,有的人做的是好梦。”
他很想岔开这个话题,可是又感到力不从心。至少他深切了解这个孀居的少妇,是多么希望有倾诉的机会,他何忍不让他发泄?
正因为他深切了解她的心情,所以才不会对她坦率的话大惊小怪,亦不会向其他方面乱想。
李大嫂道:“李良也常常这样说,而最后他又总是说,既然人生如此短暂,来世又渺茫难知,所以应该把握有限时光,去做一些有意义有价值的事。”
她眼中闪出怀疑的光芒,望着公孙元波,突然发问道:“你和李良都是同道中人,难道你们所干的事,真的很有意义么?”
公孙元波毫不迟疑,坚决地道:“是的,我认为很有意义。”
李大嫂问道:“你们和东厂、锦衣卫作对,弄得一个个家破人亡,有什么意义?”
公孙元波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不必详细地说,只从大处来看。我们都是忠君爱国之土,并不是为了名利禄位而冒险,亦不是为了衣食而奔波。我们只想扶持英明有为的储君,不被奸臣所害,等到他登极之时,天下子民都有安乐日子好过。”
李大嫂道:“李良的口吻跟你的一样,可是现在却害苦了我。”
公孙元波恳切地道:“李大哥认为一路哭不如一家哭,所以毅然以身许国。大婶虽然日子过得苦,可是也有别人得不到的光彩以及许多同道志士的崇敬,但我们的崇敬,你却不知道罢了!”
李大嫂默然想了一阵,才道:“今天和你谈了这一阵,将来我一定不会像以前那么难过。”
公孙元波笑道:“假如大嫂没骗我,我真是深感欣慰。”
他本想劝她择人再嫁,不要为已死去的李良守寡,最大的原因是她没有儿女,终身守节实在不是办法,可是这话暂时还不便出口,必须要等适当的机会才行。
不久,李大嫂又忙她的家事去了。公孙元波可以听到她洗衣服的声响,这使他泛起了归家的温暖感觉,虽然事实上他一辈子也没有享受过家庭的温暖。
他想起了无情仙子冷于秋,猜想她一定广布眼线,监视着每一个他曾经接触过的人。这个美貌的当代高手,在他感觉中,好像并不太“无情”。
此外,庞公度主持下的“大悲庄”,也使他无法释念,尤其是那个娇艳得出奇的俞翠莲,情影不住晃闪过他心头,
他要想的事实在太多了,早上被捕的小六子和陈家的年轻媳妇,以及逃亡的谭老二等人命运如何?还有那个神秘的黑衣妇人,何故进入那座花园?那是一块怎么样的地方?
公孙元波至少冥想了个把时辰之久,才被大门开闭的声音惊醒,并且听到李大嫂的脚步声出门而去。
他于这一行的人,处处都须提防,纵是对李大嫂这等身份之人,也不能全无警戒,因此他急急跃起,赶到厅堂,但人影已沓,除非他开门追出去。
公孙元波呆了一阵,只好忐忑不安地在厅中踱来踱去,一时坚信李大嫂不会出卖他,但一时又幻想到厂、卫之人大队围捕之时,应当如何应变。
过了一位香时分,他突然听到均匀的步声走近大门。这阵步声一听而知乃是李大嫂回来,这一点公孙元波曾受特殊训练,决错不了。除了她的步声之外,别无他人。当下暗暗放心,连忙溜回厢房。
不久,李大嫂挽着菜篮,在他房门口出现。她含笑盈盈,双额却红扑扑的,显露出健康美,看来甚是可爱可亲。
公孙元波道:“你去买菜么?何必麻烦和破钞呢!”
李大嫂道:“买点菜说不上麻烦破钞,一来家里已经不够吃,二来你又是想不到的稀客。”
公孙元波道:“让我帮你下厨做饭。我在行得很,烧得一手好菜。”
李大嫂笑道:“算啦!算啦!我可不敢劳动你大驾。烧菜做饭本是女人的事,你到厨房来,反而碍我手脚。”
公孙元波道:“你不要我帮忙就算数,但我还是得声明一点,我到厨房的话,比许多女人都行,绝不会碍你手脚。”
李大嫂似信非信,道:“瞧你的样子,哪里是会下厨的人!”
公孙元波道:“我一辈子打光棍,如果不会下厨,恐怕早就饿死啦!哈……”
李大嫂却不感到好笑,眼中充满同情之色,注视着他,问道:“你自小就双亲亡故么?”
公孙元波点头道:“是的。”
李大嫂接着又问道:“听起来你好像也未成家,对不对?”
公孙元波道:“对,我目前实是觉得成家有害。”
李大嫂了解地道:“这话甚是,我苦头已吃足了。”
她转身行去,又遭:“你还是歇歇吧,我没工夫跟你聊天啦!”
过了一忽儿,厨房传来刀砧锅勺等声响,公孙元波侧耳而听,心头飘过一丝丝缥缈的感觉。
这一顿晚餐丰盛而精美,公孙元波肚子填得饱饱不说,心中更是充满了感激,因为他晓得这一顿晚餐,乃是一个女人最能表现出体贴的可爱之处。
假如她对他冷淡和没有好感,她也能做出一桌的饭菜,只是那种味道情调,必定完全不相同。
他们饭后随便聊了一阵,从家常到身世遭遇,都在轻松融洽中谈着。
就寝之后,到了二更时分,公孙元波已经起了身,忽然又躺回被窝。
房门“呀”地打开,一条人影走进来,接着点燃了桌上的灯火。
公孙元波闭目装睡,心想:这大嫂倒也奇怪,“半夜三更跑得来,却不是偷偷摸摸,显然并不是寡居太久难耐寂寞而来找他。那么她这般明目张胆地闯入来,时在深夜,有何企图?
来人正是李大嫂,她点上了灯,走到床边。
公孙元波一直装睡,双目紧闭。
突然身上被子被她抄起一角,公孙元波吃一惊,付道:“她竟上床来么?”
这时他极想睁眼瞧瞧这个风韵绝佳的少妇,到底身上穿的什么衣服?是平时的装束呢,抑是容易就脱掉的贴身内衣?
他身上的被子已被李大嫂揭开了一半,公孙元波这时已忍不住,倏然睁开双眼,向灯下之人望去。
只见李大嫂身上的衣服齐齐整整,丝毫没有午夜淫奔的迹象。此外,她双眉紧皱,露出一副疑虑关心的神情。
公孙元波道:“大嫂,你好像早知道我还未睡着,对不对?”
李大嫂放下被子,轻轻叹息一声,点头道:“是的。”
公孙元波问道:“大嫂深夜前来,有何见教?”
李大嫂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所以忍不住前来阻止你。可是我突然醒悟,这是我没有办法阻止的。”
公孙元波坐起来,讶道:“大嫂你说什么?”
李大嫂道:“你不是正要出去么?”
公孙元波颔首道:“是这么想,你如何得知?”
李大嫂道:“以前李良和他的朋友,也总是在深夜这个时分出去,你跟他们没有什么两样。”
公孙元波恍然道:“原来如此。”
他同时明白为何李大嫂会揭被瞧看之故,敢情是瞧瞧看他是不是穿上了夜行衣。当然她一点不错,他的夜行衣穿在身上,还有软底鞋。故此就算他辨说自己是和衣而睡,也没有法子解释脚上的鞋子,天下间哪有穿鞋上床睡觉的?
李大嫂在床沿坐下来,道:“你必定有不得不出去之故,所以我决不阻止你。”
公孙元波道:“谢谢大嫂的见谅,我的确非出去一趟不可。”
李大嫂伸手握他的臂膀,诚挚地道:“希望明天早上看见你出来吃早点。”
公孙元波拍拍她的掌背,道:“我会的,你放心好了。”
李大嫂唉一声,道:“你的口吻,和他一模一样。”
公孙元波道:“你别多想啦,回房间睡觉吧!”
这个少妇温顺地起身,公孙元波也一跃下地,陪她行出去。
穿过天井,转入去便是她的卧房了,公孙元波停下脚步,柔声道:“大嫂安心去睡,我一会就回来。”
李大嫂幽幽道:“你想,我还睡得着么?”
公孙元波直到这一刹那,方始深切体会到像她这等境况之人的痛苦。
从前他也不是不知道同事们的妻子的痛苦,但终究是属于推理所得的结果,好像与事实还隔了一层,不能深切体会。
现在李大嫂的神情和声音,使他强烈地感到她是一个真真实实的人这个事实,一点都不是想象。因此,他突然十分歉疚,不仅为了眼前的李大嫂,也为了不知多少的同道志士的闺中人。
他迈前两步,逼近了李大嫂,坚决地道:“你去睡吧,我不出去就是了。”
李大嫂大感惊讶,道:“什么,你不走了?”
公孙元波道:“是的,我也回房睡一觉,事情等以后再办不迟。”
李大嫂欣然道:“啊!你太好了。”
公孙元波道:“我说得出做得到,大嫂尽管放心,我不会偷偷溜出去的。”
李大嫂道:“我知道,你们都是最有信用的人。”
她正要转身,忽然又停住。在黑暗中,这个饱经忧患的少妇显然在寻思着。
公孙元波惊讶地等了一阵,才道:“夜深露重,大嫂小心着凉,还是回房歇息吧!”
李大嫂摇摇头,道:“告诉我,为什么你改变了生意?”
公孙元波道:“我不是说过,那些事情等以后再办也不迟么?”
李大嫂道:“不对,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公孙元波坦率地道:“好,我一旦告诉你,除了事情可以延后再办,还有就是对你不能不公平,因为李大哥在世之日,你这种活罪已经受够了,我何忍再给你痛苦?”
李大嫂感动地低下头,过了一会,才道:“我改变主意啦!你去办事吧,我替你向观音大土祈祷,保佑你平安无事。”
公孙元波道:“有大嫂为我祈祷,我此后定能一帆风顺、逢凶化吉的,不过今晚我决定不出去了。过一两天,情势将会对我有利些。”
李大嫂当时大为欢喜,道:“你休息两天,也是好办法。好啦!我们明儿再谈。”
她立刻辞别。显然她是个很守礼的妇人,深知在深夜里,跟一个年轻男子同处一室,总是不妥。
公孙元波见她通情而又达礼,心下大为激赏,忖道:“可惜李大哥福薄缘俚,辜负了如此一位贤妻。”
他左思右想,迷迷糊糊,不觉睡着了。经晨起来,但觉精神焕发,好像已有更多的精力和信心,可以应付纷沓而至的各种打击。
整个早上,他都凝神静虑地练功和看书,李大嫂一点都不打扰他,使他感到极为舒适,而且好像回到自己的“家”一般。这真是一个男人梦寐以求的避风港,一片宁恬,事事有人照顾,得以充分恢复精力。
下午他们稍为谈了一下,公孙元波因而对李大嫂的身世和经历,都有了更多的了解。
他原想最多住两天便须开始行动,可是满散宁活的生活、舒适的起居、精美可口的膳食使他松懈下来,不知不觉悠闲地过了五六天之多。
这天晚上,饭菜似是比往常丰盛得多。
公孙元波大快朵颐,一面道:“大嫂今天烧的菜太多啦!”
李大嫂笑道:“这一点菜不算什么,倒是我忙了整整一天才烧得出来。”
公孙元波道:“这些日子以来,实在太麻烦大嫂了。”
李大嫂道:“将来如果你在京师,希望你时时回来,就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才好。”
公孙元波道:“这个自然,我若在京师,不来探你,还去探谁?”
李大嫂亲切地笑一下,替他夹了一大着红烧跨滚。
她道:“你的饭量,看了真使人开心。”
公孙元波道:“我们练武的人,不能不多吃一点。”
李大嫂道:“你一直没出这大门一步,同时我也没见你练拳脚,真不知你的武功是怎样练的?”
公孙元波道:“我打打坐,在院中走走,就可以抵别人爬山越岭的辛劳了。”
他终于吃饱了,摸着肚子,又道:“大嫂你不知道,这几天的潜修苦练,对我来说,那简直是一个重要的关键。”
李大嫂不懂武功,只有听的份儿,但她却竭力去了解他话中含意,至少她知道这几天供他住食的结果,使他武功大有精进。
她欣然道:”那么你再住下去,等到你更厉害之时,我就可以比较放心一点了。”
公孙元波道:“我在内功修为方面,由于得到灵药助力,亟须有机会全神贯注地潜修,想不到在你家中获得这个机会,所以我将来如果有什么成就,那都是拜你所赐。”
他停歇一下,又道:“往后我便不必昼以继夜地修练了因为我打算开始行动啦!”
李大嫂的反应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因为她居然全不惊讶,还微笑一下,道:“我知道,所以我今晚特别多做几个菜,乃是替你饯行的意思。”
公孙元波讶异不置,问道:“你如何晓得的?”
李大嫂道:“我也说不出道理,但我心里知道就是了。”
公孙元波道:“‘这可奇怪了,我没有什么地方叫你瞧出不对劲吧?”
李大嫂忙道:“没有,没有。我只是忽然这样感到,就多弄几个菜,不料真的猜对了。”
公孙元波道:“大嫂,我走了之后,你好生保重。”
李大嫂眼眶一红,道:“你别替我担心。唉!你一个男人在外面东奔西跑,全没人照应一下,真是怎生得了?”
他们彼此间的关系,比言语能表达的深刻得多了,可是他们晓得分寸,到了某一地步,就不再说了。
夜深更阑后,公孙元波跃上屋顶,向后边那间透出灯光的房间遥遥望了一阵,这才怅然跨屋越瓦而去。
他这一份亲情的惆怅,直到他走近那条绝巷,这才消散。
代之而起的是警惕之心,首先他要查看一下,这条巷子还有没有人把守。从前是周老大和谭老二,这两人均是从关外重金聘来的无名高手订下了“入巷者死’”的禁条目下周老大已死,谭老二逃了,村雇用他们的主人难道不加设防,任得此巷暂时空着,抑是已另外选派好手担任警卫?
他潜行到附近,把四下大致形势看过,忖道:“那座神秘花园虽然还和从别路接近,但对方既有设防,则不论从哪一个方向,都将有人把守。”因此他放弃了从别的方问潜入花园之想,一心一意地研究用什么方法才可以查出是否有警卫,以及如何进入那座花园中。
当日他受训练之时,对于这等潜入突袭之道曾经研究过,不过最主要的一个观念还是“随机应变”,不可固步自封。因此。公孙元波一连想了六七个方法之后,突然改变了思路。试图利用目前的环境和形势,瞧瞧怎能混进去方是上策。
他想了一阵,马上有了一计。
当下后退一段距离,便开始怪腔怪调地哼着小曲,脚步歪斜地沿街行去。
霎时间已到了巷口,他打了几个见,折入巷中。
从外表上看,他走路的姿态完全是个醉汉尤其是那不成腔调的小曲,听起来更没有假。外人万万想不到他唱的曲调以及走路的身法姿势,全部经过严格训练,全然无懈可击,因此即使是再老练的江湖道,亦无法在姿态和曲调这两者看出破绽。
公孙元波走入巷中,马上就停在墙恨,解裤便溺。在静寂的黑夜中,公孙元波撒溺的声音可以传出相当远。
他撒了一泡尿之后,又脚步歪斜地向前走,口中小曲怪腔怪调,在黑夜中也能传出老远。
转眼间他已走到横巷转角之处,但见他身子左右摇晃了一阵,才转向左边,那边正是神秘花园的后门。
他行了数步,突然一个高大的人越过了他,身子一横,阻住他的去路。
公孙元波喉咙中“咯咯”地笑,脚下不停,向挡路之人一头撞去。
那人长臂一伸,想按住他的肩头,却没有按中,被公孙元波撞个正着,当时一齐跌倒地上。公孙元波压在他身上,既不动弹,又不哼声,像是忽然睡觉,又似是死掉一般。
事实上他已点了对方穴道,故此那人没有响动才是真的。他故意亦不言动,看看还有没有别人出现。过了一阵,竟无别人出现。
公孙元波忖道:“原来此地只有这厮独自看守。”
但正待爬起身,突然四下光亮起来,同时一个孩子的声音,显然含着惊慌意味,叫道:
“爹!爹!你干吗躺着呀?”
随着惊叫声,一阵步声已到了公孙元波身边。
公孙元波心头一震,忖道:“这厮竟带着小儿子,敢是我估错了?”
好在他点的不是死穴,当可挽救。因此他迅即转头望去,目光一掠,首先看见了灯光下的那一双脚,把他吓了一跳,眼看那对脚上穿着一双绣花鞋,一望而知是个妇人。
公孙元波念头电转之际,同时已感到臀骨部位有异,好像被蚊子叶了一口似的。
他简直连念头也来不及转,身子已翻转滚落一旁,目光到处,但见一个中年妇人,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一根逾尺的细长银针。她面含泥笑,望着仰面瞧她的英俊青年。
公孙元波此时但觉下半身一片麻木,双腿已不能动弹。不过上半身倒是一水平时,因此他以双肘支地,撑起上身。
他慕地醒悟这个动作十分不利,因为他万万不该让对方发现他上半身仍然活动自如。
公孙元波心念一转,身子马上“砰”地倒向地面。那中年妇人咧开血红的嘴唇,“咯咯”笑道:“小哥子,你反应之快,可真大出老娘意料之外。但不要紧,老娘刺穴之术天下无双,你就算上身能动,双腿却已不听使唤了,不信你就试试看。”
公孙元波皱眉望着她,一面猜测她的来历,一面暗暗运功提气。
那中年妇人见他不言不动,面上闪过迷惑的神色,说道:“你怎么啦?难道连话也不能讲么?”
公孙元波闷声不哼,只瞪视着对方。
他从这个中年妇人的衣着打扮上,一望而知她纵然不是本地人氏,必定久居京师。
此外,从这个妇人的诡诈多谋这一点推想,她决计不是无名之辈。
要知她方才能够随机应变,假装小孩子的嗓音,使他一疏神间,欺到切近,施展刺穴之术,这等机智,实非常人可及,由于公孙元波做成的这种奇怪情势,事先没有人会考虑得到,可以证明这个妇人改变嗓音之举,必是“急智”无疑。
那中年妇人把灯笼放低一点,把公孙元波的面孔照得更清楚。
她锐利地察看这个青年,过了好一阵,才释然地透一口气,泛起宽慰的笑容,又道:
“假如你会开口说话,那就不是穴道受制了。虽然你曾经使一个猛劲翻落地上,使我银针落空,但看来那只是你年轻力壮、劲道过人而已,并不是能够抗拒我银针的威力。”
公孙光波这时又明白她早先为何与他说话,原来是试探他受制的程度,这个妇人的诡诈,可想而知。
那妇人手中的灯笼移照地上的男人,突然双眉一皱,道:“想不到一向骄狂自大的黑殃神姚抱石一见真章,竞是如此脓包!”
她恨恨地呻了一口,又道:“老娘还以为终身有托,白白陪你这死汉子睡了几个月,想将起来,好不恨煞人也!”
公孙元波看得真切,但见她偏下身子,抖手一针,扎在那个高大汉子左眼中,登时冒出了鲜血。她似是大感得意,又是一针,深深刺入黑殃神姚抱石的右眼中,并且发出“咯咯”
的笑声
在妇人心肠之恶毒、性情之残忍以及过人的狡诈,使公孙光波背上沁出了冷汗,但觉平生所见所闻的恶人当中似乎还没有一个比得上这个中年妇人。
早先当那妇人字灯笼照看他的面孔之时,他也把对方看得一清二楚,他印象最深刻的是这个妇人高耸的颅骨和很薄的嘴唇其时已给他以“冷酷无情”的感觉,不过她却还有几分姿色,可说是风韵犹存。
除了这个恶毒而漂亮的妇人使他惊心动魄,还有一事令他心头震动就是黑殃神姚抱石这个名字。
据他所知,黑殃神姚抱石乃是“陇西三凶”之一,而这陇西三凶,则是武林人物无不畏而远之的“十恶”之一。
这些凶神恶煞们不但武功高强,最令人不敢招惹的是他们天性的剽悍凶残,以及记仇之心特重的几种特质,因此江湖上尽有强胜过他们之辈,但只要有点牵累,便须顾虑到许多问题,因而不敢招惹他们。
公孙元波倒是没想到自己在无意中碰上了名列武林十恶之内的凶人,更难以置信的是这个妇人对付黑殃神姚抱石的骇人手段。
黑殃神姚抱石虽是双目各被银针深深扎过,流出鲜血,可是由于穴道受制,是以全无声响。
那妇人转过来望着公孙元波,又“咯咯”笑道:“我且问你你叫什么名字?为何闯入此地?奉了什么人的命令?”
公孙元波没有作声。那妇人不急不忙地又道:“在你回答我的话以前,我先警告你不许有一字虚假,亦不许规避不答,不然的话,姚抱石便是作的榜样!”
她说完之后这才一脚向他腿上踢去。
公孙元波看她山脚之势已明其故。便任她踢中。
妇人面色一沉,冷冷过:“说呀!”
公孙元波道:“在下复姓公孙名叫元波这一条巷子。以前我已来过一次,但被两个家伙挡住。”
那妇人点点头,道:“说下去。”
公孙元波道:“在下前次乃是无心误闯,却遭那高矮两人阻挡。后来便时时留心这条巷子。但那高矮两人日夜看守未得其便,直到今夜,方算我是第一次入得此巷。
妇人手中的银针直晃,大含威胁之意,额首道:“再说下去。”
公孙元波道:“简单地说,在下却不知巷内有何秘密,亦不是受人差遣前来。”
妇人道:“这样说来,你闯入此巷的目的,正是为了探看巷中有什么秘密,是也不是?”
公孙元波道:“是的。”
妇人道:“你回答得挺干脆爽快,瞧起来似是不怎样惧怕老娘手中的银针呢。”
公孙元波道:“在下据实直说,只求免祸,但如果你不相信,在下也没有法子可想。”
妇人道:“好吧,我暂时相信你。”
她忽然沉默下来,好像心里有两件事正在斟酌似的。
公孙元波趁这机会,暗暗运功行气,但觉全身遍体完全像平时一般,最初下半身一阵麻木之感亦已消失。
他自知已经恢复如常,大可以站起来与这个恶妇一斗。可是他并没有这样做,因为不但这条巷子的秘密使他亟欲侦悉,同时这个恶妇究竟闹什么玄虚?为何刺瞎了曾与她同居数月之久的姚抱石?这许多疑问,他都想获得答案。
那妇人终于开口,道:“我胜聂,人家都称我聂三娘。这个名字,你听过没有?”
公孙元波从实答道:“没有,在下实是孤陋寡闻得很。”
聂三姐笑笑,道:“这也难怪,你出世迟了二十年。我昔日的事迹,现在江湖上已很少有人得知了。”
公孙元波可真有点不服气了,眼睛直眨,问道:“聂三娘,请问你二十年前是不是江湖上享名的人物?”
聂三娘点头道:“不错,那时候只要有点名堂之人,都知道我聂三娘的名气。”
公孙元波道:“若是如此,在下也应该听长辈们谈论过你才对呀!”
聂三娘面现不悦之色,道:“你意思是说我吹牛么?”
公孙元波忙道:“不,在下实是感到不解而已,因为像你这等人才,正是男人所喜欢谈论的对象。纵然二十年来你已退出了江湖,艳名已淡,但不可能全然无人提到呀!”
聂三娘当时化嗔为喜,因为公孙元波已经强烈地暗示说她长得美貌,这在年轻少女也许反应不大,但在这位半老徐娘耳中,这种话实在很悦耳。
她道:“老实告诉你,我当年命运坎坷,故此我的事情牵连到许多大门大派的名人。相信由于这个缘故,所以当我隐退之后,武林中人都不大愿意提起我。久而久之,便没有几个人还晓得我的事迹了。”
公孙元波恍然地“哦”了一声,也就不追问了。
聂三娘又道:“我们言归正传,你想死抑是想活?”
公孙元波讶道:“三娘你何以有此一问?在下自然想活下去,干吗想死呢?”
聂三娘道:“你如想活,那就帮我做一件事。”
公孙元波道:“好呀!你先放了在下,方能效劳啊!”
聂三娘冷笑道:“等事情办成功,我才放你不迟。”
公孙元波当真感到大惑不解,问道:“难道在下不能动弹,也能效劳么?”
聂三娘道:“不错,你先用嘴巴说话就行啦!”
公孙元波欣然道:“那好极了,你要我说什么?”
聂三娘道:“你只要说,有一个破足的老叫化,用一根像我手中这支银针,刺瞎了黑殃神姚抱石双目,你就没事了。”
公孙元波茫然道:“我跟谁说去呀?”
聂三娘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但你记着不可说是在此巷之内,你是在巷口对街的屋下,远远看见他们说话,接着又见那破足老叫化用银针刺瞎姚抱石双眼,然后你赶快溜跑,却被我抓回来。”
公孙元波道:“听起来好像不是陷讲,你只是想移祸江东而已。”
聂三娘摇头道:“这些话另有内幕,你永远猜不出的。事实上那个老叫化尸骨已寒我并不是要嫁祸于人。”
公孙元波不必装作因为他实在很迷惑,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他故意拿话套她,道:“我明白了,老叫化虽然已死,但我去见之入并不知道、听了这话,一定信以为真,因此你既可推卸责任,又可从此恢复自由之身,不必跟着这个姓姚的、”
聂三娘竟不中计,只道:“你怎么想都行,但你记着如果你依我之言去做我担保还你自由。如若何一点差错,我定要叫你后悔曾经出生世间。”
公孙元波道:“”三娘你放心。在下自问也不是愚笨之人,这几句假话难道还不会说?
但只怕我说了这话之后,那人还不放过我。你虽保我无事,但那人显然比你更有权力地位、他的话你岂能违背?到时我若活不了。如何是好?”
聂三娘大概是为了要他坚信自己的活,当下道:“你一万个放心。固然我不能违背那人的话。但你只要依我之言一说,他马上就神魂不安,哪里还有心情管你的死活?”
公孙元波咋舌道:“他越没有心情,就越发危险。”
聂三娘耐心地道:“到时我自会安排,或是暂时把你关起来,或是请他允许我把你带走杀死。总之,我会把你弄到我手中,便可暗暗释放了你。”
目下正是揭破此一花园秘密的好机会,公孙元波不管这聂三娘说的话是真是假,反正这等机会绝对不能放过!
要知公孙元波身份特殊,故此有些事情,别人做了会迹近多管闲事,且也无须拿性命去冒险,但在公孙元波来说,他却非做不可,纵然因此送了性命,亦是没有法子之事。
聂三娘把他扶起扛在肩头,举步行出巷子,接着迅快奔去。
她有时走大街,有时走小巷,又有时在屋顶纵跃。若是平常之人,早就给她这种走法弄昏了头脑。公利元波乃是受过训练之人,是以仍能把握着方向,加上距离的判断,晓得她其实没有走远。
聂三娘突然跃入一处人家。公孙元波心中一则紧张,一则高兴,紧张的是他马上要会见某一个人,揭发某种神秘,至少亦可获得线索,但命运难测,是以不能不感到紧张;高兴的是他已判断出来此宅正是那座花园前面的屋子,换言之,那座严禁任何人进入的花园正是此宅的后园。此外,他又晓得目前是处身于某一深院大宅的侧屋。
聂三娘走入屋内,却是一座偏厅她把公孙元波放在地上,倒没有折磨他,而是轻手轻脚地把他放下。
公孙元波变成坐着的姿势,背后是一张椅子,顶住他的身躯。
聂三娘把灯火拨亮,然后走出厅外。
公孙元波忖道:“这座宅邸不可能全然无人防过,故此聂三娘进来之时,一定有人看见,而现在这人可能正在外面窥看我的动静亦未可知。”心念一转,便装出满面惊恐的神气,转眼打量四下的情形。
过了一阵,外面有人低语。
公孙元波不过是装出穴道受制而已,其实一身功力犹在,当下运功查听,登时听到说话的乃是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正在回答道:“属下一直在外面窥看、”
另一个人问道:“那厮有何异状没有?”
那人回答道:“有,这厮似是晓得陷入危险之中,满面掩不住惊恐神气,眼珠乱转,瞧看厅中陈设。”
问话之人又道:“他可曾移动过?”
回答之人道:“没有,除了眼睛之外,四身四肢都瘫软不动。”
他们的低语至此结束,聂三娘首先进来,后面跟着一个身穿锦饱、留着三给长须的中年人。
聂三娘指指公孙元波,道:“四爷,就是这个小子。属下急怒之下,几乎杀死了他。一来泄愤,二来也是灭口之意。”
被称为“四爷”的锦袍人踪了一声,凝目打量地上的公孙元波。
公孙元波与他目光一触,心下惊异,忖道:“此人目光之锐利有力,竟是我生平所仅见。恐怕他的目光含有某种威力,大概是一门奇功亦未可知。”
只听聂三娘又道:“薛四爷,属下把他带来,只不知有没有做错?”
薛四爷摇摇头,道:“此举是轻率一点,但目前还不能说你是对是错。”
他开始询问公孙元波的姓名籍贯年龄职业等,最后才问到今夜之事。
公孙元波依照聂三娘所教的话,说了一遍。
但见这个薛四爷当时面色如土,那对锐利有力的目光亦失去了神采。
不过他很快就恢复常态,转眼向聂三娘望去,问道:“三娘可曾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么?”
聂三娘摇头道:“没有,大概是丐帮的高手吧?”
薛四爷道:“那破足老叫化不是丐帮中人。你既然不知,那就不必谈了。不过这个刺杀了姚抱石的凶手,咱们却绝不能容他逍遥世上。”
他话声中断,目光落在公孙元波身上。
聂三娘道:“这厮的供词是否属实,还须追究。”
薛四爷道:“他既然末习武功,被你手到擒来,可见得他不是武林中人,因此我料他绝对无法杜撰出这么一个凶手。”
聂三娘向公孙元波眨一下眼睛,才向薛四爷道:“但四爷若是打算放他一条活路,属下未敢苟同。”
薛四爷冷峻地笑一笑,道:“依三娘之言,如何发落才妥?”
聂三娘道:“把他交给属下处理好不好?”
薛四爷沉吟一下,才道:“好吧,你手脚要干净点。姚抱石的尸体,你打算怎么处理?”
聂三娘道:“不瞒四爷说,属下近来与抱石有点不和,这事可能他的兄弟们亦已得知,因此关于抱石之死,还望四爷到时说一句话。”
薛四爷道:“这一点使得。那么他的尸体,我派人验过,然后火葬就是。”
聂三娘行了一礼,感激地道谢,然后揪起公孙元波,再把他扛上肩头。
她一面行去,一面道:“四爷放心,这厮永远不会泄漏任何风声。”
薛四爷走出厅外,大声吩咐外面一名大汉,着他传令召集人手。
聂三娘从屋顶跃出,到了街上。公孙元波道:“聂三娘,我已遵命做啦!”
聂三娘道:“急什么?”
公孙元波暗作准备,现在只要他一出手,即可反过来拿下聂三娘,因此他一点也不着急,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聂三眼笑一声,道:“我虽然暂不释放你,但亦不会加害于你,你大可放心。”
她扛着他奔行了一段路,公孙元波又问道:“你想把我弄到哪里去?”
聂三娘道:“自然是我的住处啦!”
公孙元波吃了一惊,忖道:“莫非他旧情人一死,便想另结新欢?但她这等人品,我实在不敢领教。”
想到这一点可能性公孙元波简直有点恶心,虽然事实上:聂三娘并不老丑,相反的她仍有徐娘风韵然而她的冷酷残忍,却使公孙元波大有反感,以致对她根本无法向旖旎缠绵方面着想。
聂三娘道:“你在我那儿有吃有喝,除了暂时失去自由之外,绝无任何不适甚至你想找女入的话,也能叫你满足,你瞧好不好?”
公孙元波压抑着“恶心”之感,道:“我的看法如何,也不能改变你的决定,对不对?”
聂三娘道:“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最好记着这句话。”
公孙元波道:“你若释放了我,我答应听你的话就是。”
聂三娘冷笑一声,道:“你能制服黑殃神姚抱石,我岂敢小觑了你?目前别谈释放之事。”
这话说完不久,她已纵入一座后屋宇内。在公孙元波测度中,此处不是在那条神秘巷子附近。
聂三娘已进入一个房间内,随手剔亮灯火,便把他放在塌上。
公孙元波道:“你暂不释放我也可以,但至少你得让我能够行动。这一点于你无损,于我有益料你不会反对。”
聂三娘额首道:“使得。”
她当真说得到做得到,出手改变穴道禁制,
公孙元波已有防备,施展挪经移穴的功夫,使她指尖传出的其力落空,聂三娘居然没有发觉。公孙元波欣慰忖道:“若是往日,我以这门功夫避过她的点穴手法时,实是不易瞒过了她可见得我服用过庞公度的灵药之后,功力激增,大概己可以与任何高手争一日之长短了。庞公度拼舍灵药以造就我这也作得是他间接为国家出力的一个方法吧?”
他装出体力耗弱的样干,从床上坐起来,问道:“你不肯释放于我,究竟有什么打算7”
聂三娘道:“等一会你就知道了,急什么?”
公孙元波心中发出冷笑,忖道:“我当然不急如果你晓得我根本没事,只怕急的是你而不是我。”
聂三娘开始行动,公孙元波看了一阵,心下大感茫然,问道:“聂三娘,你收拾衣物是不是打算出门?”
聂三娘道:“不错,我从来没有打算在此地居住一辈子。”
公孙元波道:“那么你带不带走在下了”
聂三娘道:“我干吗弄个祸胎带着到处跑,难道嫌活得太久么?”
公孙元波虽然不知她究竟要弄什么玄虚,但至少有一点可以宽慰的,那便是这个心肠恶毒的中年妇人,绝对没有把他作为新欢的对象。
正因如此,公孙元波更想不通了,因为以这恶妇的手段,既不是对她有用,便该杀他,她居然不这样做,其故何在?
公孙元波的决心更为坚定了,那就是暂时不施反击,装孙子装到底,瞧瞧她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
聂三娘收拾好简便的行装之后,才向公孙元波道:“我出去一下,你最好呆在房内,别妄想逃走,不然的话,你将成为外面两头猛犬的口中美食。”她走到房门边,又道:“那两头恶犬,是黑殃神姚抱石的宠物。只要你有本事杀死它们,我也不会怪你。”
她冷酷地微笑一下,这才技开房门出去了。
公孙元波见她空手出去,如是一去不回,则她收拾行装之举便是多余的了,由此可知她定必回转无疑。
他果然乖乖地留在屋内,当然不是畏惧恶犬,而是晓得若是杀死了这两头恶犬,他的伪装便将被拆穿。
等了一顿饭工夫,外面恶犬不时传来的低低咆哮之声忽然消失。
公孙元波立刻晓得有人来到,因为这种恶犬向例是在准备攻击时全无声响的。
他运功凝神查听,外面传来一阵阵低低的语声,被他听得分明。他发觉这阵低沉语声,竟是两个女人在交谈,便又禁不住大为奇怪起来。
公孙元波更为凝神听去,当下听到一个娇嫩悦耳的口音道:“他就在这里面么?”
另一个女人的低沉口音道:“是的。”
娇嫩口音又问道:“他果真已暂时失去武功了么?”
低沉口音应道:“是的。”
娇嫩口音沉吟了一下,才又道:“好!我先瞧一瞧,如果合意,我们再谈不迟。如不合意,那就什么话都不必提啦!”
低沉口音道:“这个自然,姑娘请吧!”
这一回她说了两句话之多,是以公孙元波特别灵敏的耳朵,可就听出这个口音很熟。可惜仍然太短促了一点,故此仅感到熟悉,同时也猜想这一个女人乃是聂三娘,但却未敢断定。他危坐不动,忽见房门拉开了一线,隐约可见一双眼睛向房中探视,目光旋即停留在他面上。
公孙元波晓得这个窥视自己的,正是娇嫩口音的那个女子,想来年纪很轻,也许还长得很美丽,于是童心忽起,故意向她皱皱鼻子,又眨眨眼睛。
门缝外那双眼睛突然消失了,只听低沉口音的女人问道:“姑娘可合意么?”
娇嫩口音的女子道:“看样子还不错,但这家伙来头有点不对。”
低沉口音问道:“怎样不对了?”
娇嫩口音道:“这厮大胆放肆得很,毫无阶下之囚的样子。”
公孙元波听到这里,心中好笑,同时又恍悟那个声音低沉的女人必是聂三娘无疑。因为那两头恶犬忽然噪声,除了是准备攻击之外,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见到了主人,才变得驯善无声。
这时那个疑是聂三娘的女人说道:“他的确是个极有胆气之人,武功亦十分高明,幸而被我施外制住。”
她说了这许多句,公孙元波已可断定她是聂三娘了。
聂三娘停歇了一下,道:“姑娘快点决定,我须得马上远走高飞才行。”
娇嫩口音的女子讶道:“为什么?”
聂三娘道:“因为薛四爷很可能会索取公孙元波的尸体。”
公孙元波也暗暗同意她的臆测,并且对她的机智大为惕然于心。
娇嫩口音的女子应道:“好吧,你要多少钱?”
聂三娘道:“随便姑娘赏赐就是了。”
娇嫩口音道:“不,你开个价目,我回去也好交代。”
聂三娘道:“既是如此,姑娘便赐予二三千两,想来也值这个数目。”
公孙元波忖道:“我居然也值二三干两,这身价可不算小啦!只不知对方答不答应。若是答应,又不知她花这么多的钱买了我去,有何用处?”
娇嫩口音的女子默然片刻,才道:“好,这是三千两的银票。”
接着听到聂三娘道谢之声,又道:“姑娘要不要我代劳,把这人送去?”
娇嫩口音的女子道:“不用啦1”
然后房门打开了,两个女人走进来,头一个是聂三娘,满面欣愉之色。
后面的一个是个双十年华的长发黑衣女子,面色雪白如玉,在黑衣衬托之下,益发有点离谱了。
她的眼鼻等五官都很好看,可称得上是美女了,只是嘴唇稍嫌缺乏血色,因此给人的印象,像是个从来没有见过阳光、也缺乏运动的娇弱女子。
此外,她的步伐轻盈得好像不必泊到地面,骤看之下,似乎是凌虚驭气的幽灵。
聂三娘拿起收拾好的行装,向黑衣少女点点头,径自出门而去。
房内只剩下公孙元波和黑衣女子,另外就是出奇的寂静。
在黑夜中,在陌生寂静的房屋内,面对着这一个长发的苍白黑衣女子,公孙元波心中不禁泛起了宛如与幽灵为伍之感。幸而这个幽灵虽然苍白一点,却颇为美丽悦目,尤其是她娇嫩的声音,简直比音乐还好听,还是值得安慰的。至少她如是幽灵,也属于“美丽的女鬼”
一类。
黑衣女子开口道:“公孙元波,你还能行动么?”
公孙元波透一口大气,道:“可以,现在就走么?”
黑衣女子道:“你还有什么物事须得收拾不成?”
公孙元波耸耸肩,道:“没有。”
他站起身,向门口行去。只见那黑衣女子一晃身,轻飘飘地出了门口。
公孙元波忖道:“她的轻功绝佳,却瞧不出是什么路数,看来邪门得很。”
两人刚刚出了大门,黑衣女子突然退回。她身法太轻太快了,以致扑入公孙元波的怀抱中。
公孙元波还未曾如何领略到温柔滋味,便已被她身上发出的一股力道,推得向门内疾退。只听她低低道:“嘘,别作声,有人来了。”
她说完这话,一手抓住他的手腕,向后墙角落奔去。
公孙元波瞧时,靠院角那边固然有一棵槐树。使叶婆委使角落显得更黑暗些,可是他们如果躲在该处,则来人除非眼睛全不管用,不然的话,定可马上就看见他们。
不过他也懒得多管闲事,任她抱到角落。
黑衣女子接着跃上右侧的树顶,公孙元波付道:”‘她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不知有何居心?”方转念间,一阵淡香扑鼻,原来黑衣女子跃落地上,并且一下就飘到他面前。
她低低道:“你稍为缩矮一点身子,只要让我挡住你的全身上下,来人就看不见我们了。”
公孙元波一面查听,一面悄声道:“这个来人,想必是既瞎了眼,又没有鼻子的。”
黑衣女子奇道:“瞎眼之说我听得懂,但为何没有鼻子呢?”
公孙元波道:“因为若是瞎子,除了听觉特别灵之外,还有那鼻子也很厉害。你身上的香气,连我也嗅到了,何况是瞎子。”
黑衣女子不悦地道:“哈!你还寻什么开心?我身上的气味与草木一般,绝对不会弓队注意。”
她停歇一下,又道:“你最好记着一件事,那就是我们若被人发现,丧命的是你而不是我。”
公孙元波道:“我记住啦!”
他望着对方黑色衣领上面雪白的脖子,由于相隔得很近,所以他认为自己已嗅到她肌肤上的香味。这时他不但没有把危险放在心上,反而升起了阵阵逻思。
过了一阵,公孙元波定定神,运功查听之下,并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当下忍不住低问道:“姑娘,咱们到底在躲什么?没有人来呀!”
黑衣女子道:“我已获得警戒,晓得在街上以及两边的屋顶都有人抵达,但为何至今不进来,却十分奇怪。”
公孙元波恍然道:“我明白了。”
黑衣女子问道:“你明白什么?”
她大概被这个胆大英俊的男子弄得一点办法都没有,是以语声之中,已没有方才那么冷冰冰的味道。
公孙元波道:“对方定是惧怕聂三娘的两头恶犬。”
黑衣女子道:“胡说,哪有武林高手会怕恶犬之理?”
公孙元波问道:“对了,那两头恶犬呢?”
黑衣女子道:“都给聂三娘弄死啦!一定是一种极毒之药,所以刚才一下子就死掉。”
黑衣女子突然用手肘轻撞他一下,示意他别作声。其实公孙元波已经听见了,她即使不碰他,他也不会开口。
眨眼间屋门外出现了三条人影,其中两个大踏步入屋,手中都拿着兵刃,闪闪生光。
黑衣女子眼睛向屋外之人望去,突然身躯震动了一下。
公孙元波见微知著,心想:那个人不是特别厉害得使她骇怕,就是有某种特别关系使她吃惊。当下也凝神望去。只见那人背手当门而立,长衫飘拂,气度沉凝,竟是早先见过的“薛四爷”。
他讶然忖道:“这薛四爷不知是什么来头?”
进了屋内的两人,虽曾查看了院内一阵,居然瞧不见屋角中的他们。
接着这两人奔到房外,其中一个踢开房门,灯光立时透射出来。
另一个大汉低“喧”一声,道:“两头恶犬都死啦!咦!还是毒死的呢!”
向房内观察之人这时也道:“聂三娘跑掉啦!还收拾过衣物,定是远走高飞无疑。”
这两人眼力高明,判断准确,公孙元波心下凛然,付道:“这两个家伙已经不是易惹之辈了。”
屋门口的薛四爷步入院内,他听了两个大汉报告之后,不发一语,目光如电,四下扫视。公孙元波发现黑衣女子微微战抖,不禁十分惊奇,想不透她何以这么紧张。
薛四凶似是有所发现,一直扫瞥不停。
槐树上的浓密枝叶中,突然发出一下很低微的声响,好像有人墓地跃走,以致衣袂带出了风声。
薛四爷口中低哼一声,身形腾空而起,去势如电,一下子就失去踪影。
两名大汉也齐齐一摆兵刃,跟踪追去。
院子里面,又沓然无人了。
公孙元波看了薛四爷的闪电身法,还有那两名大汉的轻功,不禁暗暗咋舌,自忖若被这三人包围,定然极难有逃生之望。
那黑衣女子忽然转头,用苍白无比的面孔对着他。
公孙元波除了满腔疑惑之外,还有就是对那薛四爷等人武功奇高的一份警惕,故此向这神秘的黑衣女子笑一笑之时,面上的表情甚是苦涩。
黑衣女子冷冷道:“你少装模作样,我不会可怜你的。”
公孙元波自然没有乞价之意,但他胸襟旷阔,亦不介意被对方误会,只淡淡道:“我知道。”
黑衣女子问道:“你怎么知道?”
公孙元波道:“因为你不但面孔冰冷,连身体也是怪冷的,我从未试过碰触一个活人的身体时竟是像你这样的。”
黑衣女子道:“你说得很对。我这个人打心里冰冷无情出来,全身亦充满了这等冷酷之气,所以我刚才告诉你,我从来不会可怜任何人的。”
公孙元波道:“这话说得太绝了,我不敢苟同。你说你不可怜我,我完全相信,可是若说你对天下任何人都是这样,却又未必了。”
黑衣女子道:“我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姊妹,在这世上,只是于然一身。你不妨说说看,我会可怜什么?”
公孙元波一愣,道:“原来你在世上已没有一个亲人,那就无话可说,不过将来可能仍然会有值得你关心爱护之人,这话你不至于否认吧?”
黑衣女子傲然道:“将来也不会有的,因为我这一辈子永远不会嫁人,再说也没有一个男人让我看得上。”
她特别用手指戳戳公孙元波的胸膛,又道:“包括你在内,你最好记着我这句话。”
公孙元波道:“姑娘别把我给扯上,我压根儿没有想到这一点,这是我必须郑重声明的。”
黑衣女子听了这话,心中大感舒服,面色马上解冻,声音也恢复早先那种娇嫩悦耳的味道,说道:“你很聪明,也很自量,不像其他一些稍为长得英俊一点的男人那样喜欢自作多情。看来,我大概会对你好一点。”
公孙元波诚恳地道:“姑娘很了解我的为人,我实在十分感激,故此我不妨告诉你一件事,那就是我对任何打击挫折能够不屈不挠,目前是落在你手中,但我将干方百计逃走,绝不气馁放弃。”
黑衣女子笑一下,露出洁白齐整的贝齿,道:“很好,你尽力试试看。我也坦白告诉你,在我们掌握中的人,从来没有试过被逃掉之事。”
公孙元波淡淡道:“这得看例子多少而定,若是从前只有过一两个人企图逃走失败,便未足以证明你们的厉害,对不对?”
黑衣女子傲然道:“二三十个例子总够了吧?”
公孙元波心头一震,忖道:“若是多到二三十人曾被她们擒杀,她们作的恶孽可称得上如山之重了。只不知她们是什么来路,为何要擒杀年轻的男子?”
要知公孙元波也擅长“套供”之术,三言两语之中,常常套取到极重要的资料线索。刚才黑衣女子曾经提到见过不少男人亦不动心之言,她所谓男人,当然指的是年轻之辈,决不会是老迈之人。
其后黑衣女子提到二三十个例子,表示曾经囚禁过二三十人之多。证明她这等神秘的举动,可见得她前面提举见过不少男人的话,不会是在外面碰上,而是这被擒遭囚之人。由此便可推测出这二三十人,均是年轻男子无疑。
尚有一点极有力的证明,便是聂三娘把他重价售给黑衣女子之举,可以证明黑衣女子收购之举不止一次,并且每次都年轻男子,聂三娘才会老早打定主意要出售他,因而不下杀手,还设法从薛四爷那里把他弄出来。
公孙元波目下对这个黑衣女子,已有相当程度的了解。除了上面说过“收购年轻男子”
一事之外,还知道她并非单独进行这些勾当,而是一个集团,匿藏的地点就在巷底的花园之内。
这也大略说明了那座花园为何禁备森严,绝对不许任何人接近之故了。
他凝目望着那张白雪美丽的面庞,由于双方相距得这么近,以致彼此的呼吸几乎都可以感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