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司马翎
|类型:武侠·玄幻
|更新时间:2019-10-06 21:59
|本章字节:39184字
?天、堂
要知朱玲在宫天抚出现时,因两虎齐袭,加上毒蛇游上来,迫切之间,竟然没有闪开溅
喷的虎血,以致喷了一面,成个极难看的大花面。此所以宫天抚老是骂她做臭丫头、丑八
怪。
宫天抚这时自觉好得多了,仰天长啸一声,试试中气如何,有如风啸九天,破云而去。
通灵猿虎,闻声而至。一时谷中腥风乱刮,虎吼猿啸之声,组成一阕残忍可怖的乐章。
那小姑娘兰妹妹在人猿毛茸茸的手臂中,简直就是个囡囡似的。这刻已骇昏过去。倒没有亲
眼目睹那丰神翩翩的官天抚举掌欲劈死来救她的朱玲。
宫天抚徐徐抬手,运力于掌,斜眼一观,那条白龙也似的泉水小瀑,就在六尺以外。他
呼的击出一掌,掌风把晶帘似的水瀑击穿个大洞。他傲然一笑,付道:“我虽勉力使上三阳
功,但本身并没有受到什么大害,仅仅真元稍觉虚耗而已。”当下运力于掌,抬起来猛可地
劈下。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力量。这一掌下去,莫说朱玲是血肉之躯,即使是铁
铸石刻的身体,也得被他劈裂。咚的一声,水花飞溅,水底白石现出一个淡淡的掌痕。正好
印在朱玲面庞侧边不及一寸之处。
朱玲仰天昏卧,清澈而带有泡沫的山泉,从她的面上汹涌流去。因此把她面上的死虎血
渍冲刷掉,露出白玉似的脸庞。她那双细而长的眉毛,斜挑入鬓。一种平静得出奇的美丽,
慑人魂魄。丰润的嘴唇少了点血色,但显得更庄严一些。
宫天抚为之愣住,半晌说不出话来。“一个人不可能变化得这么快的。”他困扰地想,
眉毛苦恼地蹙皱在一起:“她竟由丑陋而变为极美,嗳,我即使在梦中,也未曾见过这么美
丽的女郎……”
他的遐思从心底萌生。多少年来,他寂寞地独居山中,假如他是愚昧和寡闻的孩子,那
倒没有什么难过的。可是他一肚子学问和一身武功,使他一切都和常人有点儿不同。甚至幻
想中的伴侣,也非得艳绝人寰,还须文武双全才可以。
现在躺在他脚下,正是这么一个女孩子。她的绝世容光,一身绝艺,都足以叫天下任何
一个男人倾心拜倒在她的裙下。当然他没有清晰地想到这些,仅是在心底模糊地浮起一种感
情。这种情绪来得快逾浮光掠影,因此他一掌劈下时,略略一挪,掌力完全印在旁边。
大人猿吼啸一声,倏然举起手中的小姑娘,便要向地上摔去。宫天抚叱一声,大人猿立
刻中止这动作,瞪圆一双猿眼,疑惑地望着官天抚。他没有理会人猿,弯腰把朱玲抱起来,
泉水把他的衣服都弄湿了。
他走上岸去,在大人猿身边略略停一下脚步,叹口气道:“我知道你一定十分诧异,但
这事我自己也无法解释呢。”大人猿不知懂不懂,例开嘴龇牙一笑。
一人一虎一猿带着大小两位姑娘,直到仙音峰上。在白云缭绕的近巅处,凹进去一个山
坳,里面有数亩之大。入口处一片湖泊,水色碧绿,岸边长满翠叶朱花,极是好看。一条溪
流在场中蜒蜿曲折,假山叠翠,老树耸碧。其中风亭月榭,不知其数。真个好一处高雅清幽
的地方。
山坳入口最初是两道峭直的石壁,夹峙如双臂微曲合拢。走过这条石壁夹道,方始进入
山坳。故此只须一个人守住通道,便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坳内碧绿丛中,一座古朴
的石屋,倒也相当高大,石壁以至屋顶都爬满了古藤。绿色的叶子盖布住整座石屋,远远乍
眼看见,若不误为绿荫,便浮起清凉之感。
朱玲悠悠醒来,日影满窗,举目浏览一下四周。只见此房甚是宽大,陈设简朴而饶有古
趣。近窗处的楠木方桌上,燃着一炉好香,白烟袅袅,幻化作龙蛇鸟兽,千变百态。她定睛
看了好一会儿,忽地想起昏迷前的经过,心中已百分之百断定身在仙音峰上。因为隐隐听到
滚啸虎吼之声,除了在仙音峰,这种声音如何听得到。
袅袅升起来的白烟,忽然幻化成一个人的面影。她伤感地轻轻叹口气,想道:“石哥哥
呀,我如今又遭厄难了,但若使你知道了,可肯来救助我?我陷在这魔窟之中,叫天不应,
叫地不灵。呀,你也那么残忍竟离我而去?”她那对澄澈如秋水般的美眸,忽然流出两颗晶
莹泪珠,原来窗外一阵微风吹进来,把那团烟吹散。
“我无亲无故,连个朋友也没有,即使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陷身此地,但谁会关心
呢?石哥哥你会关心吗……”朱玲想到这里,苦心绝望地绞痛起来。她已被人间遗弃了许
久,但她毫不在乎。假如有一个人肯关心她的话,她敢向全世界挑战。然而最惨的是,石轩
中却是第一个不肯理睬她的人。
她觉得十分口渴,便挣扎着起来。刚刚支起半身,一阵头昏眼花,又捧回床上。
有人轻轻走进来,在床边木立不动。朱玲明明知道,但不肯睁开眼睛。歇了片刻,忽然
一个奇异的念头冲入她的脑海中:“假如正在我生死一发之际,石哥哥突然出现,因而把我
救到他住的地方来,那么……那么现在他站在床前,凝视着我,我当然原谅他的绝清。可怜
他还不知道我并没有真的和大师兄拜天地。”想到这里,热血沸腾,忍不住睁开眼睛一看,
只见一个潇洒的身形,已走出房门。
她登时如同掉在万丈玄冰之中,心头直冒冷气。因为她认得背影正是那轻佻俊美而又残
酷奇怪的少年书生宫天抚。
“唉,我已陷身魔窟中了,最惨的是我连咬断舌头自尽的力气也没有……”她颓然地
想,思想倒是十分灵活无碍,念头潮涌而至。一个接一个,没有片刻安宁。“……石哥哥,
他会救我吗?假如他在场的话,哼,也许他还记恨我当日和大师兄行礼之事,反而是愧于见
我……”
昔日在翠微山麓,石轩中正抱着公孙先生的侄女易静。这个恬静温柔的姑娘,朱玲曾经
一度视为情敌。那是她被九指神魔褚莫邪震伤之后,石轩中携她赴南连江畔,寻到公孙先
生,求取石螭丹不世灵药。那时石轩中在公孙先生的天香幻境中,认识了易静。这桩事不但
后来引起朱玲醋意,而且当时还使公孙先生也会错意,误解了石轩中和易静那种纯洁得一如
姊弟之情。
那次翠微山无意相逢,正好是石轩抱着身受重伤的易静,仗着独步天下的轻功,急赴南
方海滨找公孙先生急救。当时时机紧迫,石轩中一则没有时间跟朱玲说话,二则满心妒恨仍
炽。若非没有时间,别说跟她说话,只怕还会出手打她哩。可是朱玲却不明其故。现在回想
起来,倒像石轩中又和易静搭上,因此羞见旧人。想到这里,女人天性中最为强烈的炉火,
熊熊直烧起来。
窗外不远忽然传来琴韵,曲调安详柔和,一如流水般平滑地经过山谷,流到平原。然后
汇合在大江中,滚滚归赶茫茫大海。朱玲胸襟为之一畅,但石轩中的俊逸不群的面影,仍然
浮现在心头。只不过已换上多情的微笑,温煦地凝望着她。她紧紧闭住眼睛,努力去捕捉那
个面影,世上的一切算得什么呢?假如拿来和真挚的感情相比的话。
柔和的琴韵不住鸣奏,她又沉沉坠入梦乡,歇了一会,宫天抚走进房来,朱玲恬畅的睡
态,使得他如被强力的磁石所吸引住。那对乌黑而有神采的眼光,直勾勾地落在她的面上。
他觉得自己找不出任何字眼,足以形容她的美丽。
出尘超俗的美,使人敬仰而不敢正视。俗世妖艳的美,却又令人烦腻。只有像朱玲这种
美,才令人觉得渴欲亲近,而又不敢亵读。
宫天抚自怜他轻喟一声,因为他已深深思索过,若要获得这位玉人的心,恐怕比一种名
叫精卫的小鸟,终本衔方企图填塞满东海还要难些。只因他已窥知她深怀心事,是以所奏的
琴曲悲沧,她便情不自禁地沉缅在昔日旧事之中。
宫天抚手中还捧着一个白玉盒,盒盖上刻着紫河丹三个朱字。他把盒盖打开,取出一粒
像石榴核那么大的金黄色丹丸。先把玉盒盖好,放在她枕旁,然后伸指轻轻点在她睡穴上。
朱玲睡得更甜更美,他凝视片刻,把那粒紫河丹放在她口中。回转身走到桌前,铺笺磨墨,
提起笔来,写道:“区区失手,误伤玉体,罪无可遁,谨以灵丹奉赠。日服三粒,一百日
后,方能痊愈……”
他写到这里,心中觉得不大舒服。隐隐感到自己写得太谦卑,定会被朱玲识穿心事,因
而加以嗤笑。便把笺纸撕掉,另取一张,简单地写下灵丹日服的数量和时间。并且说明她是
被三阳功所伤,除了此丹,便无可救之方。写罢傲然一笑,把这张笺纸放在玉盒上。起身欲
走时,只见朱玲细眉微皱,露出幽怨之色,竟是美绝人寰,叫人看罢心都软了。不由发一会
怔,然后走出房去。
他在石屋前那道小溪边,找块大青石坐下,抽出青玉箫,吹奏起来。满怀心事,都从策
上抒发出来,悲枪自怜之极。
也不知隔了多少时候,朱玲蓦地醒来,忽觉枕上冰凉一片,原来是梦中抛泪,染湿了枕
头。箫声袅袅随风送来,她倾耳细听,心中说不出万种凄凉,不知不觉接着拍子唱道:“风
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平攘,记前生。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梅
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怨曲唱罢,果真珠泪零零。
箫声蓦然收歇,使人疑真疑幻,几只小鸟掠窗飞走,一似惊见这位绝世佳人的哀容。
往事如烟,就像前生所发生般,离现在是那么遥远和难以追挽。朱玲慢慢支起上半身,
挪到床头,靠着床头的栏杆,她看见床头壁上挂着自己的太白剑。她惨淡地微笑一下,凝望
着那支宝剑。
不祥的乌云掠过她心头,投下一道暗影,太白剑上仿佛缓缓地滴出鲜血,不是仇敌的
血,而是自杀者的鲜血。
大半个月之前,当她经过山东沂州府。这时她正好乔装少年书生,往客栈投宿。虽然经
过长途跋涉,风尘仆仆,但直到二更时分,她仍然睡不着。挑灯独坐,百无聊赖之际,找出
本白香山诗集,低声吟哦。
忽听窗外有脚尖点地之声。虽然极为低微,显见这夜行人功夫不错,但以朱玲这种特等
高手,自然听得清晰。她发觉那夜行人竟然点破她房间的窗纸,偷偷窥看。便仍然正襟危
坐,执卷吟哦。
片刻之后,她一口气吹息了油灯,身形微晃。已迅速绝伦地从房门拔关而出,反倒从屋
背上翻到后面来。她已判断出这夜行人志不在她,但她既然发觉了,好歹总得要知道那夜行
人此来探店,为的何事?黑夜迷茫中,只见一个身躯伟岸,留着三绺长领的人,身上仍然穿
着长衣,这时已站在另一个窗门外,却回首瞻顾,似因朱玲房间灯光倏灭而诧讶。
朱玲直觉地感到那人不似歹恶之辈,暗忖道:“也许这位仁兄乃武林有名的人,闻知有
哪一路的绿林人落脚于此,故而夤夜候伺。以免那绿林人做下案子,于面子上不好看。这原
是江湖上常见之事,她暗笑一下,又想道:若是从前,我一定故意留下一案,好叫你哭笑不
得。不过现在的确没有这种心情,便悄悄回到房中。还未曾解衣就寝,忽听一个雄壮的嗓音
低低哎一声,正是负痛受伤之声。但其中惊讶之意,却多于负伤疼痛。
朱玲细眉一皱,侧耳而听。那雄壮的嗓子压低声音骂道:“老王八不要脸,暗算大爷,
算什么好汉。”跟着锵的一声,清越异常。朱玲一听,便知是两人兵刃相融。从这声音上判
断,那两人的武功和腕力都很可观。不禁疑惑忖思道:凭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的功力,都是
名家身手,怎会使用暗算手段?这个雄壮嗓子的人是不是我见到的那个?听起来有点儿不
像,莫非就是他暗***手暗算房中之人?念头尚未转完,又是锵的一声传来,却已不在邻屋
的屋顶。
朱玲解答不出心中疑问,好奇之心大起,更不迟疑,复又飘身出房。只见两条人影,越
屋踏瓦地向城东而走。夜色中,仍然看得见两人兵器上的闪闪光华。她的眼力何等厉害,已
瞧清那前面逃走的人,正是刚才所见那个留着三绺长须的夜行人。后面那汉子身躯更见雄
伟。朱玲心中一动,觉得这人背影和大师兄厉魄西门渐十分相像。于是蓦然泛起一阵恋旧的
情绪,怔住不动。
要知那厉魄西门渐对她极好,人虽长得丑陋不堪,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但对待朱玲却
十分细心,挚爱之情,自然流露。那回石轩中孤剑闯到碧鸡山主坛,正好是朱玲迫于鬼母之
命,在大厅上和西门渐行礼。石轩中一闯入厅中,礼节当然立刻中止。朱玲虽然其时有凤冠
霞被遮掩住面庞,但西门渐已经发觉不对。其后五轩中和鬼母作那惊天动地之争。酣斗至十
九招之外,第二十招被鬼母以“期门幽风”的奇功推下万丈悬崖,朱玲就在此时昏倒地上。
厉魄西门渐趁着所有的人都惊诧地到悬崖边俯瞰之时,迅速地把朱玲抱入宅内,以免被
残忍冷心的鬼母发现,定必将之处死。朱玲明知他妒恨之火,可以烧破苍穹长天,但他到底
还是把自己救了。这种挚情热爱,的确使人感动。当然她不是为了感动而委身下嫁。但在睽
别四年之后的今天,蓦然见到这雄伟的背影,芳心也不无怅惘。忆旧之情,油然而生。
她施展身法直追上去,但那两人早已走得没影。一直出了城外,处县在乱岗之中,忽地
哑然失笑,付道:那人的嗓子,分明不是大师兄。况且以大师兄的身手,也不可能被人暗
算。我真是傻气得太莫名其妙了,回去吧……
她掉转身躯,忽听夜风中送来兵刃相击之声,回去之心立刻又改变了。循声越过两座小
岗,只见一片林子之前,有块平坦的旷地。两个人正在舍死忘生地拼斗不已。那个长着三绺
长须的人,此时已经利落地掖起衫角。手中一支宝剑,白光耀眼,远远就感觉到森森寒气。
朱玲吃一惊,付道:那不是魔剑郑敖的白虹宝剑么?怎会落在那人手中?须知武林中
人,对于合手兵刃,照例是永不离身。何况这等宝剑更加爱惜,除非死了,绝不会转换主
人。
那魔剑郑敖乃是七、八年前崛起江湖的一位年轻高手,只因他有两个师父,全是黑道高
人,故此他也干的黑道生涯。此人明面的师父是鬼影子洪都,以轻功擅名一时。但他最厉害
的两手三剑绝技和两心魔功,却是黑道中一位前辈高人万里飞虹尉迟跋所传。
在武林中,碧鸡山玄阴教主电母冷婀固然是天下第一位高手。但在剑术方面,东海碧螺
岛主于叔初却称为剑术大家,天下无出其右。那位万里飞虹尉迟跋便曾经和碧螺岛主于叔初
斗剑三昼夜,虽然终以半招落败,但已可想而知那万里飞虹尉迟跋确是名不虚传,属于宇内
有数的剑术大家之一。魔剑郑敖得传他的绝技,是以一出道便名噪武林,当日朱玲偷偷溜走
之时,曾和魔剑郑敖结伴同行,历经患难。
如今朱玲一看那支白光森森的宝剑,想起了魔剑郑敖,不由得芳心大嗔,忖道:若是你
这厮害死郑敖,我今晚便要把你碎尸万段,这一来对那留着三络长须之人恨意更增。
那个大汉手持一柄利斧,威猛之甚。朱玲一望而知此人臂力特强,使的尽是战阵上的砍
山斧法,但其中更夹有几手奇妙的巧小招数,是以斧光纵横挥霍,竟把对方削铁如泥的宝剑
挡住。朱玲又认出那个使剑的人,家数竟是武当正宗九宫剑法。招式严谨正确,但变化间失
诸呆滞,故此未能完全发挥这趟剑法的威力。饶是这样,此人也算得上是使剑的名手。
三十招过处,那大汉左腿鲜血汩汩而流,大大影响他威猛的斧法。尤其步法迟滞,情形
不妙,只听他破口骂道:“无耻的老王八,暗箭伤人算什么好汉……”但使剑的人毫不理
会,剑法加紧。一时白气蒙蒙,笼罩住那大汉。
朱玲暗忖道:这人的确太卑鄙一点,常言道好汉不赶乏兔儿,何况还用暗箭手段。不过
我还要等那人再露一手绝招,看出他的家数,才出手助他不迟。
那人陡然大喝一声,剑光暴盛,当的一声,硬撩开敌人利斧,左手捏剑快疾点将去。使
斧的大汉因腿伤影响,闪避不灵,要圈斧回斩,却不够人家点穴快。只好身躯一仰,翻跌地
上,一腿已乘势踢出。使剑的长衫客身形稍挫,那大汉已骨碌碌直滚开去,可是他也明知这
样滚法,绝不及人家扑来的快,故此疾滚之时,猛可撒手把利斧扔将出来。
长衫客挥剑一架,左手已极快地摸出一支钢缥,悄没声息地打将出去。跟着人随缥走,
一溜剑光直射大汉。这样子那大汉躲得铜镖可躲不了宝剑。眼看大汉两样都躲不了时,朱玲
心中一急,玉手场处,一丝金光疾射而出。原来她一时疏忽,只摸了一支金针在手中。想不
到那长衫客如此手辣,竟有双管齐下的绝着。因此金针一出手,人也飞了出去。
长衫客猛觉手中大震,白光森森的宝剑竟然直荡开去。眼光一闪,已瞥见荡开自己宝剑
的,仅是一支细如牛毛的金针,骇得面上变色。这时风声飒然,发针之人已经扑到。他头也
不回,左手一扬,又发出一支钢缥。那大汉已被他第一支镖打个正着,痛吼一声,负伤疾窜
而走。
朱玲跃到那人背后,一拳打出去,哪知长衫客毫不理会,发出第二镖击敌。心中一怔,
收回玉掌,却使出游魂遁法,忽然拦在长衫客前面。长衫客大吼一声,奋剑攻到。他的九宫
剑法乃是武当真传,威力非同小可。尤其是那柄宝剑的白气寒芒,侵入肌肤,使得朱玲不敢
大意,左闪右转,伺隙寻瑕地牵制住长衫客。
那大汉负伤疾走,眨眼隐没在黑夜中。朱玲心中不悦,因为那大汉竟连救命之人是谁也
没瞧一眼,那么她凭空架的梁子,为的什么?但片刻间她已被长衫客激怒。只因对方左一
剑,右一剑奋身不顾地拼命,使得她遇上两次险招,差点儿没伤在对方宝剑之下。当下玉面
含嗔,倏然撤出自己的佩剑,划出一道剑虹,登时把长衫客迫退数步。她正想说出不管这件
闲事的话,忽见那长衫客又退开数步,仰天凄厉大笑。朱玲细长的眉毛不觉皱在一块儿,忖
道:这人莫非是个疯子?左手已自囊取出一支金针。
长衫客凄厉长笑之后,倏然回手一剑,向脖子抹去。这一着大出朱玲意料之外,她迅疾
无比地一抬玉手,金针电射而出。长衫客呃一声,登时木立不动,原来已被朱玲用极上乘的
手法,打住穴道。
可是那柄宝剑太锋利了,连石头也能不费力地劈开,何况血肉之躯?只见那剑一半嵌在
那人脖子上,鲜血直喷。朱玲一阵惶乱,跃过去伸指点住他几处穴道,血流之势为之稍缓。
她一手扶住长衫客,一手起下那支金针。穴道一解,长衫客瘫软跌向地上。朱玲一手已取过
那支宝剑,一面扶他卧倒地上。以她看来,那长衫客喉管割开一半,绝难活命,因此心中又
悔又愧。
长衫客闭目喘息,但喉管已开了口,任他努力呼吸,也是徒然。朱玲怕有血流入气管,
使他立刻死掉,忙掏出汗巾揩试。长衫客艰困地道:“……火……火……”朱玲愕了一会
儿,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便掏出火折子,打亮照映周围。
她这时才看清楚那长衫客,年纪虽有四旬以上,还长着三绺长须。但眉清目秀,轮廓悦
目,可以想像到昔年也是位风度翩翩的佳公子。长衫客也瞧清楚了她的容貌,虽在垂死之
际,也为之眼中一亮:“……你……是……谁……”
朱玲道:“我和你们完全没有关系,一点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在黑夜仇杀于荒郊。不过我
不喜欢你的手段,所以到底出了手……”
长衫客起先光是看见她的面庞,因此为她绝世容光而惊讶。但随即已看清楚这个美女却
是早先在客店张望过的书生。他眼中闪出疑惑之光,现在他忽然完全清醒,这正是每个人濒
死之时,回光返照的一刹那。
可是这刹那间,对于他,武当派不肖弟子霍长青,却不啻等于一生。
飘渺模糊的过去,他极力要自己遗忘的过去,如今都浮上心头。他痛苦的重温一遍,对
于一个垂死的,再没有机会改过的人,这一刻重温海疚的旧事,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
他记得二十年前,从武当回到家中,因为他唯一的母亲死了。奔丧之后,便在家中耽下
来。仪容俊秀的霍长青,的确被许多有女儿待字闺中的大户人家争取不已。但他为了练武,
便没有理会这事。三年之后,他因一心练武,不事生产,已变得一贫如洗。
他的一个幼年好友徐柏出外多年,这时忽然衣锦荣归,并且携回一个娇美如花妻子王
氏。他们相见后便往来得甚为密切。除了因徐柏也是练武的人而谈得来的原故,徐柏的娇妻
王氏对霍长青有情,也是原因之一。霍长青后来搬到徐家居住,徐柏常常出外数月不归,于
是霍长青受不住诱惑而干出对不起好友的恨事。
那王氏本是秦淮河上一位名校书,对于这种关系似乎不大在乎。但霍长青却为之悔疚非
常,觉得无以见好友。那时真想自尽,但始终苟活下来。原来徐柏乃是黑道中人,他之所以
常常外出,乃是出去做案。有一次失手被捕,囚禁了两年之久。回到家中,王氏已生下一个
女婴;这一怒非同小可,尤其是审知奸夫竟是推心置腹的好友霍长青。于是他把王氏立刻处
死,然后飘然远走,他知道自己绝不是霍长青的敌手。是以忍住仇恨,没有立即找他,也没
有杀死那个女婴。因为他留下一点使霍长青缠手缠脚的东西,同时将来报仇时,能够在他面
前杀他的女儿,可以使他更悲痛些。
霍长青携了女婴,改名换姓,迁到鲁东的莱阳住下,设馆授徒,居然以舞文弄墨为生。
但他极为留心打听徐柏的消息,因为他知道徐柏为人深沉多智,练武的资质极佳。这一去定
然访求名师,练绝艺以手刃仇人。当年他曾传徐柏武当正宗内家功夫入门,想来在狱中这两
年,一定把根基练得极好,再访求到名师的话,可就不易抵敌。况且一旦面面相对之时,他
这个负疚的人能否和徐柏以死相拼,也是难题。
他到底在莱阳生了根,娶了一个非常贤淑的妻子,生了两个男孩子,至今已有十余岁。
他也打听到徐柏西走回疆,投入当地第一大派白驼派旗下。两年之前,白驼派曾经露面中
原,闹出极大的武林风波,到底被玄阴教内三堂和外三堂六名香主赶走。白驼派其中好手,
便有一个叫徐柏的人。
自从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霍长青整日不安,如芒在背。那个女婴已长得亭亭玉立,霍长
青疼爱无比。每一想到白驼派对手云集周围,徐柏面露狞笑,当面把他女儿***处死的惨
状,便不由胆战心寒,茶饭无心。
一直过了两年,霍长青已替女儿择好夫婿,打算把女儿嫁出之后,另外觅地安身。哪知
三天之后,祸事发生。他从学塾归家,忽见一个大汉好像刚从他家***来。于是他冲入家门
一看,登时便要晕倒地上。女儿昏倒在一旁,当中摆着三具尸首,正是他妻子和两个儿子、
都是全尸,但面目青紫。霍长青一向留心白驼派消息,一望而知乃是被白驼派看家本领阴风
掌击毙。
他立刻把新近得到的太白宝剑摘下来,救醒女儿之后,对她说明当年结仇之事,并告诉
她说,倘若他出门追踪顺利,杀死那白驼派的凶手为妻儿报仇的话,五日之内,一定归来。
如逾期不归,她便自行打算。她女儿决然回答说,若果第五天正午他还不归来,她便自尽而
死,绝不受仇人***。
霍长青一看手中太白剑,一阵不祥的阴云掠过心头。记得一个月前,一个学生的家长拿
了这柄剑到馆中,请他解释剑鞘上的古篆。他细心阅看,原来此剑名为“太白”,乃西方精
金练铸,吹毛断发,锋利无匹。可是有一宗,此剑自从战国时候铸成至今,凡得剑之主,俱
都以自尽收场。连换十主之后,第十一个得主特请名手把这剑的不祥刻在鞘上。好教日后得
主小心提防。这个得主结果如何不得而知,但霍长青在剑鞘另一面发现两个隶字,赫然是李
广两字。
拔剑一看,这个一代名剑派出身的人眼睛都红了。要知他这个一生练剑的人,看到了好
剑,那就等于极贪婪的人见了雪白的银子。他把鞘上刻的古篆照实说了,甚至夸大一些。可
是那位家长终于取剑回去,并没有给他什么机会。霍长青回家盘算了一夜,觉得自己有此宝
剑,真不惧白驼派之人寻仇。要知他这时已有妻儿,岂能甘心就死。数日之后,那柄太白剑
血淋淋的故事,传遍了莱阳。随后一个晚上,那得剑的主人居然悬梁自尽,宝剑也不翼而
飞,此事一时轰动了莱阳。
当时霍长青极力排除心头阴影,匆匆出门。三日之后,追蹑到沂州府,于是立下毒手。
此刻霍长青自知不起,但他又死不瞑目。起初他以为来人定是徐柏,再不然也该是白驼
派的好手。哪知却是个毫不相干的人,然而他已横剑自杀。自己的生命虽不能保,但女儿一
命,却悬在后天中午能否赶回家去,他一想起女儿,心如刀绞,不由得流下泪来。
朱玲十分歉疚,轻轻问道:“你可是疼痛?”
霍长青艰困地道:“我……这次追赶……仇敌,已和女儿……约好,后天正午……如不
返家,她……就自尽……”
朱玲骇一跳,敢情又一条人命,忙问道:“你姓什么?住在哪里?”
“……我姓……霍,名长青……啊,不是……我姓郭……我住在莱阳东大……”
说到这里,喉头咯咯直响,却说不出话来。朱玲急得嚷道:“喂,喂,你住在哪儿?你
到底姓什么?”霍长青抬手指指太白剑,想做个什么手势。喉咙间一阵响声,鲜血从破口处
直冒出来。
夜风呼呼,凄厉地掠过乱岗,树林发出萧萧之声,益增荒凉可怖的气氛。
朱玲叹了一口气,清澈的眼光凝结在手中的太白剑上。白气森森耀眼,却没有半丝血
迹,的确是神物利器,可是太不祥了。她痴痴想道:“后天中午又是一条人命。唉,我得赶
紧挽救这件惨事。虽然我不知道这位姓霍或姓郭的人和那大汉有什么怨仇,但我却做错了一
件事,大错特错。”
她立刻动手挖个泥坑,把尸身埋在里面。一面做一面想道:“他说住在莱阳什么东大地
方,这就惨了,莱阳地方不小,我上哪儿去找他的家?”
当她理尸之前,除了把剑鞘解下之外,她只是准备用这柄剑作业信物,并无吞剑之心。
也曾搜过他的囊中,但只有几锭银两,以及一张纸条。她在火下那纸条,敢情便是霍长
青译那宝剑鞘上古篆又留下的。她看完了之后,不禁毛骨惊然。最低限度她已亲眼见到这个
得主自刎而死。而且还牵连到他的后代。
李广是汉代名将,景帝时擢为将军,历守陇西、上谷、雁门、云中、北地、代郡等地,
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俱大有斩获。匈奴人畏之,号称为飞将军。然而这位一代赫赫有名的
将军,最后还是自杀而死。假如这柄太白剑曾经是他的剑,那就令人不能不信了。
忽然一个念头掠过她的脑海,使她立刻飘然起来,疾如奔雷逐电般赶回客栈去。她一定
要找那个大汉踪迹,然后便可以查出霍长青的地址。只因她推想到霍长青的女儿既要自尽,
当然是怕父亲杀不死仇人,反被仇人杀死,然后到他家里***她。故此订下时间限期自尽。
那么找到他的仇人,岂不是等于找到居址?
回到客栈,天已将近五更,她急急忙忙搜寻邻房,果然发现房间的后窗,已经毁破。然
而室中空空无人,桌上却仍旧摆着一个包袱,显然那大汉并没有回来。她回到自己房中苦
等,直到辰时过后,店中客人全都走光,但那房门依然紧闭,那大汉仍没有回来。她这时便
焦急得很,直在房中打转。
她已经计算过,以她白马的速度,若在此刻开始起行,最快也得在明日已时方能到达。
离正午只有一个时辰剩余,因此她现在非立刻动身不可。假如路上有阻碍的话,不能及时赶
到莱阳,一个姑娘的生命便算是葬送在她手中。不过困难的并不在于赶路,却在于她到达莱
阳之后,只剩下一个时辰的工夫。偌大的地方,即使肯挨户叫唤,也不中用。何况连人家姓
什么干什么也不知道,如何能在短短的时间内访查出来。但她纵然面对着难以解决的问题,
却也必须立刻动身,好歹试一下。尽了人事之后,一切唯有付诸天命。
朱玲终于起程,腰间悬着自己的佩剑,却把那柄太白剑包在一条青布中。蹄声踏踏,在
大道上疾驰不已。大道上人来车往,大家都挤在这块土地上,可是每一个人的命运,却毫不
相同。没有人知道这个美貌的少年书生,为了何事而急驰,纵然他们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呢?
人们的力量和智慧,在命运之前显得那么渺小。虽然是一桩小事,可是在事情未曾来到
之前,没有人能够确切知道将会怎样。直到过后,回想起未,这才惊觉自己有时是多么愚
蠢。竟然连这点小道理也看不透。有时却庆幸自己的运气,事情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已完成。
朱玲自知这去关系到一个人的生死,她在悬想那个在家中彷徨等待父亲归来的姑娘,该
是多么惊惧地盼望着亲人出现。等待已是极大的苦楚,何况有关生死的等待。她想:“那使
换了我,要挨过五日时光,恐怕得苍老二十年。咳,我为什么要多管闲事?”自怨自艾终归
没用,她唯有拼命赶路,一面苦思到达以后如何访寻法?
中午她没有打尖,策马飞驰。她知道这匹神骏的坐骑,大概刚好能够支持这一段长途,
再远一些,可就要倒毙了。
霍长青在莱阳定居时,已改了姓名为郭善,他临死时告诉朱玲真姓名。后来赶快改正,
但自知已说不出话来。故此连名字也来不及说,便说出住在莱阳的话。他本来要说明住在东
大街最末一间屋子。可是只说到东大两个字,便光是从喉头咯咯连声,已说不出话来。那时
光人口迁徙者极少,差不多整条街的人都相识,要是霍长青把改了的姓名郭善说出来,他是
个教学夫子,知道他的人很多。以朱玲这种老江湖,不消一个时辰便可以找到,但如今便难
料了。
霍长青的女儿霍明慧自从父亲出去之后,独自守住三具尸首。可怜她一生未见过死人,
何况是对她极好的母亲和两个弟弟。因此她又悲伤又害怕,找幅白布把尸体盖住。自家呆坐
了三天,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去。她忽然走到父亲的卧房中,翻找出一支锋利的长剑,这口剑
本是霍长青往昔在武当学艺时自用的好剑。如今因有了太白剑,故此没带出门。她又找了两
把镇纸的铜尺,把它缚在剑身上,然后回到自己房中。
原来她想到自尽的方法。家中没有毒药,不能服毒自杀,悬梁吧,又不十分懂得如何打
结,也太费事。用利剑自刎,又怕手腕无力,杀不死自己。于是她想出这方法。她缚一条细
绳在屋顶垂下来,下面系住这条已增加重量的利剑。锋快无比的剑尖向下,对正在她的床上
面,她有充分的时间任她慢慢校准。到了第五天早晨,她已能准确倒在床上,胸口对正三尺
高的剑,只要这条细绳一断,利剑便穿透了她的心房。
现在离正午只有一柱香的时间,她用瓜果香烛拜祭过母亲弟弟的尸首之后,便回房点燃
一支线香,缚在细绵中间,只要点完这支香,父亲尚未回来,那香上的火头恰好把细绳烧
断。利剑便掉下来。她已闭上眼睛,因为线香上的火头已烧到细绳处,开始把绳子烧焦了一
边。
朱玲恰当这时,在她的屋门外勒马跳下来。她举头望望天色,已是正午时分,因此细眉
一皱,连脸上汗珠也来不及揩拭,便举手推门,霍明慧原先已把门栓紧,但在最后一住香的
时候,仅仅把门虚掩着,这样父亲赶回来的话,可以一直冲进来。
朱玲推门入屋,猛然吓了一跳,因为厅中一幅白在盖着三具尸首。
她已经撞错了不少人家,挨了很多骂。直到后来,她问到本城有条东大街,于是便来此
街一问。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一个留着三绺长领的郭夫子,且指示说最末一家屋子,便是郭夫
子的家。她刚刚赶到,但已是正午时分。
卧房中的霍明慧已嗅到细绳的焦味,这时已烧毁了三分之二。只剩下那么一点,还吊住
那支寒光闪闪的长剑。她似乎听到门声,但她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移动,因为她已陷入半
昏迷状态。她只叹了一口气,等死的滋味敢情真不容易。不论是好是坏的一生,要在刹那间
了结,的确令人恋恋不舍。
外面的朱玲停步在白布之前,在那个尸首的脚后,蜡烛已灭,但几住香仍然冒起烟。她
弯腰伸手揭起白布,以为自己已来迟了,那霍长青的女儿已经死掉,被白布盖着。眼光到
处,三具尸首面目赫然出现,一个是中年妇人,两个是年方十多岁的孩子。她知道霍长青的
女儿不可能这么小年纪,因此她又立即以为自己又走错了门户。但无论如何,闯入一间放着
三具尸首的屋子里,到底是令人非常骇异之事。
尸体浑身乌黑,朱玲一望而知乃是白驼派的阴风掌。忽然她醒悟了那使斧的大汉,有些
招式是白驼派的拿手本领。不过当时始终没有想到远处回疆的宗派,居然驻足中原。另一个
念头电光石火似的掠过心头,便是这三具尸首如何会盖着白布?又如何会有瓜果香烛之类的
东西拜祭,不消说定是霍长青未死的女儿所为。
她旋风似地飞到刚才听到声息的房门,眼光到处,只见一个姑娘闭目躺在床上。她的面
庞表现得如此恬静,生像已经睡着或是已经死掉,不过朱玲已见她呼吸时身体的微动,故此
知她未死。可是另外一个景象使这位身手卓绝一代的高手也为之呼吸窒息,寸步难移。
原来就在她露身门口的一刹那,寒光一闪,一支锋利无比的长剑向床上那姑娘的心房直
插下去。朱玲乃是受过高度严格训练的人,这刻已非常清楚地判断出自己距离太远,已无法
抢救。她掉转脸,不敢观看。
那姑娘哎地惨叫一声,朱玲像被谁一刀截在心上,全身大大震动一下。她随即听到那姑
娘喘息呻吟之声,心中一阵狂喜,忖道:也许那一剑未曾刺入心房,故此没死,这样可能有
救。但当她到了床前,不觉摇头叹口气,急忙叫声姑娘,霍明慧眼睛微启,微弱地道:
“爹……您回来啦……我……”
朱玲掩面而走,饶她一生杀死过无数人,但这种场面,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白驼派居然把这一家完全弄死,手段之毒辣,使她极为愤怒。而为霍长青一家报仇的责
任,也就移到她身上。可是她怎样报仇法呢?她苦笑了,虽然笑貌还是那么美,却非常令人
怜悯。
此刻她的眼光从壁上的太白剑移回来,回望一眼,窗门和房门外依然无人。她坚决地想
道:趁这无人之时,还是赶快寻个自尽吧。我把太白剑带在身上,唉,终于得到这个结局。
假如石哥哥知道我身陷此地,他会不会来救我呢?让我被这个狂傲的家伙***死呢?如今虽
然决定一死,心中反而恬然,那柄太白剑只消轻轻一抹,再美丽的玉颈也得中断为二。
她缓缓抬手摸摸雪白的粉颈,黯然一叹,道:“石哥哥,我虽然化为鬼魂,也会思念
你,在暗中保护你。此生此也,我们不会再见了。”
朱玲下了决心要自杀之后,心中反觉坦然,恩仇爱恨,在撒手尘寰之后,一切归都于消
失。她用力支起上半身,然后想挪动双腿。哪知一阵晕眩,竟然不能成功。要知她乃是被当
今武林中最厉害的数种奇功之一,峨嵋失传心法三阳功所伤,伤势非同小可。
不知何时,她已昏昏沉睡。宫天抚又溜入房来,站立在床前良久。朱玲那绝世容貌,有
如一块大石掷在平镜也似的湖上,泛起波纹,然后涟漪无数。他觉得很为难,因为他不想爱
任何人,为的是他太自负了,以为这世上没有一个女人可以与他匹敌。现在朱玲令他心湖荡
漾,这使他觉得太伤自尊心。
呆立了许久,眼光移到壁上的宝剑,下意识地过去取下来,拔剑观赏。于是发现剑鞘上
的古篆。宫天抚文武全才,这些篆字还难不倒他。细读之后,不觉为之失色,付道:“她怎
会配带着这么一把不祥的宝剑?哎,她两番昏醒,难道是要支撑起来取剑自刎?这把剑太可
怕了,太可怕了……”沉思了一会,便把宝剑带出房去,觅地藏起来。
朱玲翌日醒来,已不见太白剑踪迹,觅死之念,只好抑制住。过了七、八天,她都没有
见过宫天抚。倒是那兰妹妹恢复自由,整日在她房中陪伴服侍她。
这兰妹妹复姓上官,单名兰,倒也好听得很。她并没有丝毫忧虑不安。据她说也瞧不见
那宫天抚,但那全身雪白的人猿通灵得很,凡有所需,只要找那人猿便可。她既没有生命之
虞,还有什么可怕?这小姑娘聪明之极,直是兰心惠质,这七、八日光景,也把朱玲服侍得
简直离不开她。
每日的早晨和黄昏,总听到琴音箫声,随着山风送来。每当琴韵或是箫声传来,连上官
兰也为之侧耳倾听,面上表情,随着曲调变化。只因多半十分凄惨,因此她们常常相对垂
泪。若叫外人瞧见,准会觉得她们既可笑又可悯。
朱玲虽然绝口不问上官兰关于外面的情形与那神秘莫测的宫天抚,可是她已渐渐忍不
住。不时在心中忖想他在干什么?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表现得那么据傲遗世,寂寞孤独地隐
居在深山中。
每日晨昏的曲调,她都听处十分神往。在那一刹那间,她满腔悲绪,都随着乐声抒发出
来,灵魂化得像位仙子。因此,一个月过去之后,她每逢早晨黄昏的时候,便不自觉等待乐
声从天上飘送下来。
有—天她忽然惊想道:“我现在常常想到宫天抚,这样对待石哥哥已经属于不贞了。从
今以后,我要永远不再想那可恶的家伙。”
要知朱玲的容颜绝世无双,但当日被宫大抚口口声声骂作丑八怪,是以衔恨甚深。
又是半个月过去,已经是仲冬时分。朱玲虽然不能用力行动,但已能起床,走到窗边眺
望一下。上官兰忙得很,因为朱玲见她对自己一片至诚依恋,便传授她内家心法,着她日夕
苦练。
这天彤云满天,风势甚大,也特别寒冷。朱玲凭窗而望,从那永不凋谢的松柏望出去,
只见群峰都戴上白帽子。看见了雪,不由得想起关洛那一带,多少旧事都泛上心头。
恰在这时,一缕箫声自天而降,朱玲那对美眸中露出悄然之色,轻轻唱道:“……到处
流浪,命运叫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她的声音渐渐随着箫声高亢起来:“到处流浪,
我没有约会,也没有人等我前往……”
箫声忽然中止,一个坚韧的男高音高唱起来,却是续着她方才的歌词唱下去:“……我
和任何人都没来往,都没来往,活在世间举目无亲,任何人都没来往。好比星辰迷悄在那黑
暗天空……”
朱玲一阵震凛,心中但觉异常同情这个俊美高傲的青年。直到如今,他们才算是第一次
接触,虽然仅仅用歌声,可是这样却更容易感动,更为深刻和美丽。她掩面而泣,在外面的
一丛树影后面一有一对眼睛,正热切地注视着她。这对眼睛现在射出希望的光辉,他明白坚
冷如冰山的朱玲,已开始溶解。
树后那对眼睛悄然离开,回到仙音峰顶上。
硕大的白猿忧愁地望着他,只因这个把月来,这位小主人老是那么忧愁和暴躁。它懂得
琴韵箫声中的意思,因此它十分不安。
宫大抚安详地坐在石几前,头上恰被一株突兀而生的老松覆往。脚下那块大石,更加惊
险,乃是在峰顶一大片石崖斜伸出去的一块,因此脚下云雾弥漫飘浮。偶尔劲风过处,吹穿
一条云巷,便可以十分清楚地把峰下景物完全收入眼底。
他坐了良久,还没有奏琴,人猿在后面低沉地叹息一声。宫天抚蓦然惊觉,但头也不
回,伸手扫过古琴。仙音数声,破空而起,万籁登时为之静息。琴韵峥琮,如流泉小瀑般鸣
奏下去,巨大的白人猿立即喜心翻倒。敢情在琴声之中,它已听到勃勃的生机,宛如在严冬
之中,忽然发现一丝春意。
在屋子里凭窗听琴的朱玲也十分诧异,她问上官兰道:“兰儿,你可觉得这曲调有点儿
不同?”
上官兰睁大眼睛,道:“如果天天听这种曲调,我听上一生也不烦厌。”
“真的?这曲调有什么好处?”
“我……我也说不出来,可是心里觉得很舒服,好像什么事情都有希望。”
“是的。”朱玲忽然凝眸寻思,然后沉重地道:“他已改变了想法,但那是为什么呢?
难道他要履踏尘世,与别人一样争名夺利?”
“玲姑姑你说什么?”
“啊,没有什么,我们别再谈论他。”说到这里,琴音消歇已久,因此窗外萧萧风声及
黄昏归鸟的叫声,都清晰地送入屋中。她仿佛听到一点儿声息,但没有注意:“让我告诉
你,我的心常常被悲哀的往事占据着,因此我喜欢听到悲哀沉郁的曲调。那样我可以从这些
哀伤的旋律中,重温昔年旧梦。但现在我不喜欢再听了,而我们也不要谈及他。我想假如石
轩中哥哥知道我老在谈论别的男人,而那男人又是那么英俊潇洒,他一定十分不高兴。你可
懂得我的意思?”
“玲姑姑,我明白……但我不喜欢那石叔叔。你长得那么美丽,那一个忍心要你悲伤
的,一定十分残忍,所以我不喜欢他。”
朱玲道:“啊,不,他为人十分善良,只是对我误会了……”说到这里,凄幽哀绝的箫
声忽然随风送来。朱玲秀眉一皱,喃喃道:“兰儿你说得也有道理,他对我太狠心了。”
须知那宫天抚的琴音箫声,神妙得能够使人感情随之而转移波动。起先朱玲并不认为上
官兰的无心之言是对的,但悲哀刻骨的箫声一起,她马上为之不能理智判断此事的是非。她
自怜地想道:“石哥哥对我太残忍了。他纵然恨我,但他尽可以打我骂我,却不能连一点儿
解释的余地也不给我啊……”
宫天抚本来在秦琴之后,便下了峰顶。瞧见朱玲和上官兰站在窗边,便闪过去。心中正
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现身相见,抑是仍然保持据傲。忽听朱玲说出石轩中的名字及对他的深
情,在寥寥数语中,已流露无遗。当下有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冷得背脊骨也直冒寒气。
他狂奔上山顶,就在那块危石上,抽出青玉箫吹奏起来。
在他的心中,情感波涛冲激排荡着风暴中的海面。他除了失望悲伤之外,还异常痛恨自
己为何爱上这个女人。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果曾对朱玲起过不寻常的感情,否则他焉会如
此悲伤?这一点令他十分难堪,损伤了他的骄傲和自尊。是以那策声在悲哀之中,又含有自
责自恨的味道。
日子一天一天地流逝,眨眼已是残冬。朱玲在山中已住了两个多月。老实说如果不是有
宫天抚天天扰乱她的灵性,她真宁愿老死此山。目前却是因为伤势未愈,难以行动,故此无
法抉择。上官兰冰雪聪明,资质之高,使人叫绝。朱玲传她所有的内功诀要,她完全领略,
而且进步神速。
朱玲可急于知道自己天天服那紫河丹,究竟需要多久时间才能够完全复原?然而两个月
来,她仍未曾见过宫天抚一面。虽然从琴箫吹奏声中,她已知道宫天抚又恢复了平静的心
境,但她自己反而坠入困扰苦恼之中。
第一点是她老要想起宫天抚,这使她惭愧得很,姑勿论石轩中对她如何残忍,她都不该
老是想起那个男人。
第二点是她觉得自己真个恨起石轩中来。每当琴箫之声一响,她沉浸在往事中,思前想
后,越发觉得石轩中太过绝情,甚至疑惑他已移情别恋。故此在最后那回相见,他抱着易
静,不顾而去。
但在清醒之时,她觉得自己这样恨石轩中十分可怕,她明白自己不过是替自己找个借
口,以便忘了他,而另外去爱别人,因此她每次理智地思索此事,便想赶快离开。但因自从
她回醒之后,总没见过宫天抚,是以不知几时才能复原。
她对上官兰道:“兰儿,你去找那姓宫的,问问他我什么时候能够痊愈?但别说是我叫
你问的。”上官兰领命出房,但到处找宫天抚不着。虽然她知道宫天抚是住在北院中,但她
去了好多趟,总没找到他的人影。故此若不是每日晨昏总听到从云霄飘下来的仙乐的话,她
几乎认为宫天抚已离开了仙音峰。
上官兰幼遭苦难,因此懂的东西很多,已经变得十分成熟。这两个多月来,她得到玄明
教嫡传内功心法,身体强健一倍。同时因食物甚好,显得两颊红喷喷的,和刚上仙音峰时真
有天壤之别。
每次她走向北院找寻宫天抚时,便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十分幼稚和无知,因为她想来想
去,总想不通朱玲何以命她找宫天抚问这件事,却不说明白是她的主意。玲姑姑是害怕他
么?她知道不是。那么是讨厌他?这个兰儿也心知不对。因为一则宫天抚的确长得十分俊
美,二则他奏的飘渺仙乐,已足令人忘掉昔日他的残酷而变得喜爱他。这从朱玲最近提起宫
天抚时的口气,也可感觉出她并不讨厌他。于是上官兰变得迷惑和混乱,她不懂朱玲何以这
样。
转眼间又过了好几天,这天黄昏,琴声飘散在丛峰上,然后浮动在树林草木间。
上官兰怯怯问道:“玲姑姑,你为什么嘱咐我别对他说是你想问那件事呢?”她的确憋
得太久了,故此话一出口,虽是有点海意,却觉得心头登时轻松无比,有如挪开一块千斤大
石。
朱玲深深看她一眼,锐利澄澈的眼光,似乎想着穿她的内心。
“那是因为我不愿意他知道我会想起他。”
上官兰更觉迷惑地眨眨眼睛,悄悄道:“玲姑姑,我不懂。人家一向说我懂事,我也以
为自己懂事,但现在我才知道我真蠢。”
“蠢?不是,你应该不明白才对。当你明白我这种感情的话,那就等于你已历遍酸辛
了。我想……”她把声音拖长,意味深长地转眼望出窗外,目光投向云雾迷茫的峰顶,继续
道:“我想他一定对我改变了观感,故此一味躲避我。”上官兰似懂不懂啊了一声。“当
然,我躲避他并非为了改变我的观感,却是为了石哥哥,我不想石哥哥再对我有所误会,纵
然他这样对待我……”
琴声宛转,动人心弦,朱玲自怜地流下泪珠。过了好一会,琴声乍歇,上官兰道:“玲
姑姑,我老是找不到他,不如爬上峰顶找他可好?”
朱玲幽幽道:“不必了,我只好耐心些,等我能用上气力走动的话,我便带你下山,流
浪到天涯海角。”
上官兰拿起银脸盆,走出外面的一口井去舀水。忽见并栏边坐着一人,头颅斜斜望着天
边彩霞,姿势十分优美潇洒。这人正是老是闻声不见人的宫天抚。上官兰为之大喜,急忙走
过去。
宫天抚没有回头,但上官兰可以从他的微侧的面上,看到一种惆怅遐思的表情。这使得
她的少女之心,为之震栗不已。呆呆立在那里,不能动弹。他蓦然侧转头,面上一片冰冷倨
傲。上官兰的心为之一沉,这种极端的变化,的确叫人看了难受。
“宫……宫大叔,我玲姑姑的伤势几时才能痊愈呢?”
他在鼻孔中哼一声,道:“这是你问的还是她叫你问的?”
“是……是我问的……”上官兰嗫嚅地回答。
宫天抚俊眼中射出冷冷的寒光,峻声道:“真是你么?”
上官兰一阵慌乱,低下头答不出话。心想这宫大叔和玲姑姑一般奇怪,一个叮咛嘱咐不
可说是她的主意,一个却钉着追问是谁发问。难道这里面有莫大玄虚,值得如此重视?
宫天抚一看她的神色,已知她问是假,朱玲问才是真的。心中恚懑地想道:“她这么急
着下山,分明视我如尘土。我偏要她不能早下山,等着瞧吧,总有一天她会觉得离开我十分
痛苦,但那时候我却要她离开我。”
上官兰终于没得到他的答复,回报与朱玲。
第二早晨,琴声在群峦叠中回荡飘扬,朱玲听了,不知是喜是悲。只觉得一霎时心神飘
荡,一会儿却甚不自在。听罢琴曲,但觉浑身懒懒慵慵。一问兰儿,她也说是这阕琴曲毫不
悦耳,乱糟糟一团,听了直要打瞌睡。
到了晚上,换作箫声,也是这样一会儿令人心神飘荡,一会儿不大自在。
一连过了七天,朱玲忽然发觉不对。原来她的身体虽然内部伤势复原许多,但全身关节
显得松弛,肌肉也柔软许多,直是功夫散去不少模样。
她定神思想良久,却因不知那三阳功的妙用,是以终无答案。她决定从今天起,改变作
风,再也不将自己困在斗室中,要常常出去散散步。一来可以活动筋骨。二来她觉得宫天抚
这个人的身世来历,实在过于神秘。记得当日与他动手,他居然完全懂得武林各大派的精奥
招数,并能极纯熟地使用出来。
这真是件不可思议之事。假定他是偷学的技艺,不会威力这么大,一如各派高手施展一
般。但若都是各派传授,武林中不可能发生这等事。故此她出去散步,可以借机观察一下,
查查他的身世来历。
起初几天,她仅仅在她居住的西院附近随便走走。这时她已大概看出虽然柳径榆荫中,
风亭水榭,点缀得十分雅致。但可居住的屋子,只有这边东西北三个院落和当中一座大厅。
全是被绿藤爬满了的石屋,古朴中饶有天趣。东院大概没人居住,北院是宫天抚的居所,西
院是朱玲和上官兰所住。现在她又开始疑惑,这一处园林房屋如何能建起来,而又这么幽
雅。
她渐渐被优美雅静的景色吸引住,因此这天独个儿出了西院,出来散步,便向屋后走去。
经过一个莲池,跨越一道拱形的白石桥。石桥两边是朱红色的栏杆,桥下溪水清澈见底。朱
玲扶着栏杆,俯身凝视着水面上的倒影。抬起玉手轻轻掠鬓,暗喟一声。想道:流水带走了
时光,也带走了生命,像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朱颜冷落,孤芳自赏,唉!不消多
久,我便满头白发,青春永逝……想到这里,不禁低吟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
辞树……”
万种幽怨,无限苍凉,都袭上心头。这一刹那,她多么希望有个人陪她谈谈话,哪怕是
宫天抚,她也欢迎。蓦地一阵晕眩,原来她俯视溪水太久,此时觉得自己好像要掉下溪中似
的。她苦笑一下,明知自己赶紧直起腰,便可以没事,但她却偏偏不动,心道:“掉下去淹
死了更痛快,我活着干什么呢?”腰肢一软,果真头重脚轻,直栽下水去。蓦地人影一闪,
一只手臂拦腰抱住朱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