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伤疤与荣誉

作者:严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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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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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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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6254字


一九九二年深秋,陈冲随《天与地》剧组来到越南一座临山傍水的小村。这里是莱莉·赫斯利普——《天与地》的女著书者,故事中的女主人公的故乡。


陈冲和其他演员们将在这里体验剧中人物的生活。导演奥立弗·斯东要求他们向当地村民学习插秧、挑担等农活,也要学会像他们一样嚼槟榔、赤脚走路和席地睡觉。


陈冲对“体验生活”的概念并不陌生,她赞同导演如此严谨的前期拍摄准备。但她被当地村民极度的贫困惊呆了。


车子在泥泞的道路上开了一整天,到达时已近黄昏。雨才停,空气如又热又粘的薄膜一样往人皮肤上贴。村民们陆续从水田收工,个个黑瘦,衣着破旧,他们瞪着这一车由政府护送的演员们,既惊奇又漠然。


陈冲打量着他们,顿时想到莱莉·赫斯利普的话:“我的奋斗,也将是为了我故乡的所有女人们能够有内裤穿……”她告诉陈冲:因为穷困,这里的妇女把穿内裤看成一种豪华,即便在她们的经期,也只得听其自然。


家家户户冒起稀淡的炊烟时,全村的孩子仍围在电影演员们的宿营地,因为这里正分发着比他们各自家中丰盛得多的晚餐。


陈冲看着这些战火余生者的后代:他们或许不必再经历他们父辈所经历的民族相戮和自相残杀,不必承受每平方公里几百磅炸药的轰炸,但他们仍立于最基本的生存线上。他们是战争的残者之后,是战争的寡母之后,是战争自身的后代。没有经历战乱的孩子们的神情和身体上都烙印着死亡、离难、饥饿。


陈冲吃不下去了。她试探着叫过一个小男孩,在他糊满泥浆的双手中放了一块牛肉。小男孩还没来得及把肉递到嘴里,已被一群孩子扭住。他们像一群小狼似的发出嘶咬声。


陈冲和几十朋友怎样拉扯,也扯不开他们,他们只得将自己的食物省下来,分给每个孩子,才算平息了一场恶斗。


第二天黄昏,当所有演员结束了一天的田间劳动回到宿营地时,见更大一群孩子已集合在房子周围,黑沉沉的一片,眼睛和嘴都希冀地张着。


从此由当地政府派遣的安全保卫人员便负责驱赶孩子们。


问题更大的是睡觉。村里的房子都没有门,女演员们的屋外,有六个安全人员守护。第一天晚上,女演员们准备就寝了,见六个男性安全人员仍在门口端端站着,感到颇尴尬。对他们婉转地发了逐客令,他们却面无表情地仍站在原地。


“你们不走开,我们怎么睡觉?!”—个女演员终于直截了当地说。


回答是:正因为她们要睡觉,他们才必须守在跟前。


女演员们面面相觑。


安全人员们强调:他们这样做完全是为保护她们。


一个女演员说:“可你们总得睡觉啊……”


他们指指脚下,说:“我们就睡在这里。”


女演员们以为自己听错了。不久,果见六个男子解下身上的胶皮雨衣,铺在被雨水泡稀,又被人足、牲口蹄踏烂的泥地上,然后躺下去,怀里抱着武器。


患严重失眠症的陈冲即使用了安眠药物也无法在这种环境中安睡:潮热的草席,潮热的空气中充满尖叫的蚊蚋,加上咫尺之隔的门外,又泥又水的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一帮带武器的男人。


每天早晨五点,演员们与村民一块起床,摸黑踏进水田,开始一天十多小时的耕作。


看看这时的陈冲,穿一件当地农妇的宽腿裤,一件土织土染的绛红小褂,汗水和泥浆把她的头发粘在脸上。她能够灵巧地闪动腰身,将一筐筐肥料担进田里;也能够像当地村妇一样,吐出血红的槟榔渣。半个月下来,即使知情人,也很难将她同普通农妇区分开来。


日子是艰苦之极的;是每一分每一秒都极难往下捱的。


陈冲的脚掌心出现了一小块溃疡:由于水田的泥水太污秽,大量霉菌感染到陈冲的脚上。她起初并不在意,照样每天十多个小时泡在水田里。溃烂迅速恶化,她连正常行走都很困难了。当地医疗条件极差,陈冲眼看自己的脚变得不忍目睹。


直到全体人员撤回城里,陈冲的伤才得到适当治疗。此时她已完全不能走路,医生警告她,虽然他正以最有效的抗菌素控制创面,但她仍是处于患败血症的边缘。


陈冲紧张了,问道:“假如我得败血症,会给我截肢吗?”


医生告诉她,他会尽量不使那样的极端情形发生。


回到美国,在更先进的医疗条件下,陈冲的脚伤被很快控制了。但很长段时间,她那只绑了层层绷带的脚都在妨碍她行走和动作。


一九九三年二月,陈冲结束了《金门桥》的拍摄,赶赴《天与地》的摄制外景地。由于拍片时间的冲突,她已不得不牺牲一部她喜爱的《喜福会》中的角色扮演。


陈冲扮演的是女主人公的母亲,从三十岁直演到七十多岁。不仅年岁的巨大跨度给刚满三十岁的陈冲造成表演难度,人物饱受战争创伤的心灵,如何通过不多的台词、形体动作表现出来,对陈冲来说,它的难度超过了她曾扮演的任何一个角色。


这是一个习惯了灾难,同时忠实于自己佛教信仰的母亲。是个充满母性温柔又带着农妇粗糙的女人。她将两个儿子送去参加抗美游击队时,她那么复杂地望着他们三步一回头的远去;她那压抑的饮泣。


陈冲自己没有做母亲的体验,但她坚信每个女人都潜藏一座富矿般的母性,只要勘探到它,奋力开掘它,它便是无尽的。任何一个女性在爱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儿童,甚至任何一个小动物时的情感;那种带一点专横却淋漓着温柔的感觉,便基于母性。


由此,陈冲更进一步认识到,母性之爱的最基本元素是对于牺牲的甘愿。这种牺牲从她忍受分娩的巨大痛苦时便开始了。因而,母亲的形象,不管是幸福还是痛苦,她本身便有一种悲剧力量。


陈冲在对她所扮演的母亲角色深思许久之后,觉得她要捕捉的内心感觉渐渐有了。她想起十多年前,外婆为她送行时的眼神——她将远渡重洋,归期难卜:外婆虽然微笑,虽然满嘴的吉利话,而眼神却透露了她的真实心情,那是茫然的,对骨肉重逢不敢期望太甚的。她还想到妈妈,虽然妈妈与她时别时聚而每回分别,妈妈的眼神仍是盈满担忧;每回到最后的一瞥,女儿便在妈妈眼里变得稚幼了。


陈冲已经完全像个农家母亲一样大口地扒米饭,同时迅速将自己碗里的饭拨给孩子;大口大腔地咤斥孩子,而当孩子们离别她时,她在一瞬间表现的心碎和隐忍,将一个母亲的柔的一面全然剖露。


看了一些片断的样片后,奥立弗·斯东对陈冲的表演非常满意。本来他以为陈冲一直靠本色和天姿去演戏的,这时他才明白这个中国女演员竟如此用功。她的表演完全不带有过去她任何一个角色的表演痕迹;可以说她毁去了曾经若干美丽神秘的形象,塑造了一个全新的人物。对于艺术,陈冲是那样的慷慨。


其中有一场戏是母亲随女儿(女主人公)来到城里一个富有人家做女仆。当母亲发现女儿陷入对男主人的幻想,一念之差与他发生了关系而怀孕后,她凶狠无比地斥责女儿,并有惩罚女儿、连同她的梦想与她一同毁掉的欲念。她那爆炸般的恼怒很快又被怜爱代替,而怜爱渐又变成悲哀的木讷。直到这户人家的女主人发现实情,将这对女仆母女要立即逐出门时,母亲马上以她富于人世经验的心衡量了局势,跪倒在女主人面前,并一把拉着女儿也跪下,以威胁加利诱的语言,说服女主人接受她的女儿做这豪宅中的第二位太太。她口舌变得异常灵利和锋利,眼神变得那样机敏和狡猾,对女主人说:“她会做一位最好的二房太太……不管怎样,你使唤她;你是头一位,她永远是第二位……”


由于在这一刹那间,她和女儿的命运都将被决定,她同时被恐惧和希望所折磨,整个面部表情和形体动作是极度热烈而绝望的。


“不,你们必须马上离开!”女主人说。


母亲先是木讷,然后又迅速将所有希望投向男主人,以自己的希望,女儿的希望去勒紧他的喉管。而当她听到男主人的否定之词时,她一下子泄下来,彻底落入绝望。


陈冲把这种绝望表达得十分动人,她看着正前方,却不是看着害了女儿和自己的人,而是看着这些,似乎刹那间看见了自己的宿命。


仅仅十分钟的戏,陈冲的表演经过几番起伏跌宕,几番心理节奏的剧变。


拍完这段戏后,她沉默很长时间,似乎那个附了体的悲惨的母亲仍魂萦梦绕,她一时不得与“她”分开。


在拍摄到中期时,许彼得因为有一个多星期的休假,陈冲便邀请他到摄制组来。他们彼此分离已有一个多月,即使每天有书信往来,电传电话往来,他们仍是非常思念对方。


彼得将要到达的前一天,摄制组的人都发现了陈冲那难以自禁的喜悦。有人问她:“看样子你像是有什么喜事?”


她笑着问:“你怎么知道?”


“你眼睛不一样了。”


陈冲说:“对啦,我老公要来啦!”


导演奥立弗亲自来陈冲的住处看望彼得,对彼得说:“你妻子是个很敏感,很用功的演员。不过,她用功不用功,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陈冲哈哈笑起来。她知道奥立弗是那种最善于“压榨”演员的导演,不榨干你,不榨出他最满意的质量,他就会一直榨下去。全剧组的演员都知道他的厉害,每个人都在台下做尽量充分的台词或表演准备。


由于彼得的到来,陈冲的“下课”作业便作得少了。她考虑彼得远道而来,尽量陪他到附近的风景点去看看。而拍摄时,她便觉得自己“出戏”了,导演也发现她的台下准备不够充分。


陈冲把这情况告诉了彼得。彼得着急地说:“那你别陪我了;从明天开始,我不再理睬你,你好好准备你的戏!”


第二天,陈冲跟彼得随便谈起一个笑话,发现彼得不太凑趣。


陈冲问:“你怎么了?”


彼得着急地说:“快别跟我胡扯了,好好准备你的戏去呀!”


陈冲告诉他没那么严重,不至于玩笑也不能开。


彼得却是个非常认真的人,并且,他的认真标准是心脏医生的标准,更为严苛:只求精确,不差分毫。


“那这样吧,”彼得说,“你把你要演的戏拿来,我帮着你准备。”


陈冲觉得好笑:“你怎么帮?”


彼得说:“你念你的台词,我念别的人物的台词。”


倒是个好办法。平常想找人帮忙排练还难找,因为每人现场摄制的时间都参差不齐。


彼得帮着陈冲把一段对白排练了十几遍。陈冲意识到彼得或许生平头一次做这件工作,却做得这么仔细认真,半点游戏态度也段有。


“可以了,这段练得差不多了。”陈冲体谅地说。


“再来一遍吧,”彼得俨然像个运动教练:“再来一遍,你会更有把握些。”


拍摄进行得颇顺利。再有几天,这个外景地就该收营帐了。


一天,陈冲匆匆走过水闸上的小道,赶往摄制现场。她已着了装,赤脚赶路。由于她生性粗心,动作一贯莽撞,没有注意到闸上的金属阀门。(那阀门没被遮拦,谁也不会想到这不起服的物件竟有高达几百度的高温。)陈冲裸露的小脚猛撞在阀门上。


感到一阵锥心疼痛时巳晚了,那烙铁般的阀门已揭去陈冲腿上的一块皮肉,烙伤之深,她腿上顿时出现一块凹槽。


疼痛使她“噢”的一声叫起来。当摄制组人员和其他演员赶来时,见她疼得一鼻子汗,一手紧捂在伤口上。不知谁叫起来:“陈冲受伤了!”


她马上站起,告诉大家千万别大惊小怪,她能够坚持把当天的戏完成。


经过粗略的医治和包扎,陈冲果然又照常回到田野,立刻进入了她的角色。


陈冲结束拍摄,不少朋友得知她受伤,腿上留下一块永固性伤疤,都来看她;她撩起裤腿,露出伤,仍是一脸的无所谓。之后捧出《天与地》的剧照向大家展览。


她指着一个枯朽龙钟的老奶奶问人家:“谁认识这个人?”


没人认识。


“再仔细看!”她不饶大家。


突见其中一张相片中的老妪与彼得紧紧拥抱着,人们终于悟过来:“啊?!是你吗?!”


陈冲得意地称是。


“没想到吧?”她说:“这是我扮演的母亲在最后一场戏里。是莱莉(女主人公)去美国十几年后,返回越南探亲时母亲的形象。”


大家诧异这样面目全非的妆要费多少时、多少工,陈冲告诉说,她每天得五更起,坐在化妆镜前五个小时。


“虽然这段戏不长,但是很重要的戏。母亲的人生哲学,人生观念将被引出。”陈冲对人们说。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天与地》隆重开映。这是一年一度的圣诞,而在许多城市的重要影剧院门口,站着排队购票的观众。


有些人听说《天与地》的票十分抢手,要吃不少苦头才能买到,便从家里打电话到剧院以信用卡订购,而剧院的电话录音中不断传来令人沮丧的消息:某日某时的票,已全部订完。


各城市的重要报纸以醒目版面刊出评论家们对于《天与地》的评论。


电视节日主办人采访了陈冲,就有关她如何能出色地扮演一个与自己年龄、经历天差地别的角色进行了问答。


陈冲为自己能得到这样机会感到幸运。这机会可容她对表演艺术的见识做一番表白。


陈冲出现在电视屏幕上是一身平常便服:一件豆绿色毛衣,一条黑色牛仔裙。脸上没有脂粉痕迹。她轻松自然地谈到《天与地》的母亲角色,是至今她得到的最公正的一个表演机会,因为它的成败将纯粹取决于她的表演造诣,而不取决于其他任何因素,比如形象,以及人们所熟悉的她的气质。甚至她从《末代皇帝》以及其他若干影片中赢得的信用都是不作数的,因为她不再能得助于人们长期以来对她形象的喜爱和亲切感。她等于是从零开始,塑造了母亲这个人物。


紧随《天与地》之后,一九九四年一月,陈冲主演的影片《金门桥》也上映了。各种媒体接二连三登出有陈冲大幅相片的评介和报道。报端也为她主演的下一部影片《死亡地带》做了宣传广告。


报纸sanfranciscochronicle(《旧金山时报》)电影版于一九九四年一月二十三日对陈冲进行了专题采访,记者在长达两个版面的文章中写道——


sixyearsagoiappearedjoanchenmighbeasbigamoviesarinamericaasinhernaivechina……buaferhebuzzcreaedbyherseamyperformanceasabiscxual,opiumaddicedempressin“hesemperor”hercareerquieeddown……


suddenlyheisbackinabigwaywihhreenewmoviesinasmanymonhsfirscame“heavenandearh”sarringahaggardlookingchenasamiddleagedricefarmerwhoselivelihoodandfamilyarecasualiesofhevienamwarbudon'woryshereallyhasn'agedhamuchsince“hesemperor”in“goldengae”whichopensfridayabridgeheare,cbenlooksseducivelybeauifulagain,asayoungwyerwhohasanillfaedromancewihmadillonandcomefebruary,sheissevenseagal'sspiriualgirlfriendheacionhriller“ondeadlyground”


在长达半小时的电视专访和报纸专访前,joanchen的名字被各种赞誉之词修饰着,萦绕着出现在每一篇有关《天与地》的评论文章中——


“joanchengivesadeepfelperformance”——sanfranciscochronicle,1224


“joanchenissuperb”——hehollywoodreporer,1230


“knockouperformoncebyjoanchen”——kdnl—v


“givensinewandvividnessbyjoanchen,lely'smoherisaowerofsrengh”——balimoresun,1225


“besofall,ihasasu


ingoscarworhyurnbyjoanchen……”——sacramenobee,1224


“‘joanchen’ishebeshingabouhismovie”——sanjosemercurynews1224


……


一些报纸暗示了陈冲获奥斯卡最佳女配角奖的可能性


“sheisinlineforabessupporingacressacademyawardaferherperformanceinheavenandearh——aferall,vaniyfair,varieyandenerainmenmagazineshavealreadyoldhersosohereisnopoinpyingcoy


……


februaryshouldseeheronhelisofnominaions;bymarh21joanchencouldbepuinghefinalouchesonanaccepancespeechmakingherhefirschinesenaionalonabanoscar”——souhchinamorningposinernaional


许多新闻媒体透露r奥斯卡评委会对陈冲在《天与地》中演出成就的赞赏,似乎陈冲再次濒临奥斯卡获奖者的边缘——上次她在《末代皇帝》中扮演的婉容,仅以两票之缺与奖杯失之交臂。


电影的热衷者们在猜测:连受好评的陈冲一定开始了奥斯卡得奖感言的写作。


人们拭目以待。尤其所有的华人观众,他们中有爱她的,怨过她的,体谅过她的,为她辩护过的。


陈冲执《大班》开始的演出,使华人进入好莱坞主流成为了可能。joanchen是一种鼓舞,一种激励,joanchen是一个基本实现了的梦想。


陈冲对一位来自中国的采访者说过:


我相信人的愿望。有志者事竟成,这句话一点都不错。一个人只要敢于做梦,这个梦就一定会成真。这话说说容易做起来难。有的遇到失败便放弃了,说我已努力了。其实你如真的想要的话,就不会放弃,一定会做到的。


我的最大愿望不是得奥斯卡奖或捧哪个国际电影节大奖,而是尽自己力量,做到自己最好的。我总问自己,有没有挖尽自己的潜力,不管当演员、做妻子或将来做母亲。如果我把自己一切都给予了,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陈冲·答《上海文化艺术报》记者问


一九九三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