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悠世
|类型:古代·奇缘
|更新时间:2019-10-06 22:39
|本章字节:25524字
艾弦的努力终究还是挡不住媒体对上流社会家庭八卦的热情,缇茜的死引发了社会极大的关注。先是从很小的一部分三流杂志开始,把缇茜与莫迪埃特家族的纠葛写得好像一部煽情,但是这部出奇地受到公众欢迎。很快,原本被莫迪埃特家族公关团队摆平的二线杂志也开始有些小幅报道。不过鉴于莫迪埃特侯爵的压力,最终还是没有被主流媒体渲染。虽然一度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八卦,但幸好没有广泛传播出去。
但在上流社会的圈子里,这件事情成为了侯爵家族一件较大的丑闻。虽然侯爵家的官方解释是缇茜是自然死,但是小报记者却发现缇茜根本没有被送到过抢救室,也不是自然死,死前也是被莫迪埃特家族安排在某个地方居住。这一切连接到一起,侯爵家百口莫辩,陷入了很大的公关危机中。
在这样的情况下,艾弦自然是将艾薇非常小心地保护了起来。除非是他信任的人,比如温蕾,其他人一律要经过他的应允才能与她见面。艾薇似乎也很配合,她每天只是在家里读读书,偶尔上上网,听话到让艾弦觉得有些蹊跷的地步。
但其实艾薇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打算。她只是非常确定,缇茜的死与提雅男爵的关系一定很大。那个神秘的男人,一定会来找她的。
她只是需要等待而已。
缇茜的事件沸沸扬扬地闹了大约一个月,有一天,艾薇终于从艾弦那里等到了她想要的消息。提雅男爵希望约自己出去,一同观看最近新上映的一场音乐剧。考虑到媒体的关系,他体贴地包下了二层斜侧的所有包厢,并且应允艾弦在音乐剧结束后一个小时内将艾薇送回去。
这件事情出来,莫迪埃特侯爵这样说:“嗯……提雅男爵,爵位是低了点,不过年轻人很不错。去吧,但是也要记得带上保镖。”
艾弦则这样说:“温特是我多年的好友,但是如果你超过十点半还不出来,我就会让管家去找你,这样一来,你短时间就别再想出去了。”
但不管如何,艾薇总算是有机会和提雅男爵接触了。为了不给媒体带来更多不必要的猛料,她特意戴了黑色的假发,穿上自己平时绝对不会穿的绸光礼服,画了个浓艳的冷色妆。当温特看到她的时候,都忍不住笑出来说:“我几乎认不出来你了。”
那一天的音乐剧似乎是在讲一个吸血鬼的故事,他有着永恒的生命,却只能在漫长的时光中寻找他爱的人,短暂地与她见面。这是一出难得的颇具浪漫色彩的出色剧目。但是艾薇却心不在焉,完全没有看进去,一直想着音乐剧后提雅男爵可能会和她谈什么,她如何开始说起缇茜的事情,最后如何摊牌等等。两个小时就在她的烦恼中以极慢的速度度过了。
周围一片掌声雷动的时候,艾薇才回过神来。
提雅男爵非常绅士地问她对剧目的感想。艾薇支吾了一会儿,把早前在杂志上看到的评论挑了一些说出来。温特依然微笑,和她又简单地说了几句有的没的,就把她送上了一直在歌剧院外等着的车子里。直到回到家门口,他都没有说什么关键话题,只是在送她进门的时候,他温和而礼貌地说了一句:“一直都很想和你这样出来,下次还可以约你吗?”
艾薇那个时候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于是就下意识点头了。提雅男爵显得很开心,非常温柔地拉过她的手实行了很古老的吻手礼,然后就与她告别。
结果,艾薇设想的话题,什么都没有谈。而到家的时间,十点二十。
艾薇心里有些摸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反而更加惴惴了起来。然后又过了两个星期,提雅男爵从希腊做了一笔生意回来,又一次对艾薇发来了邀请。这次是想请她一起共进晚餐。这一次,几乎没受到什么反对,艾弦直接派了车子送他们去。二人在泰晤士河附近一家极小的餐厅用餐。据说这家餐厅已经有了二百年的历史,而提雅男爵是这家的老主顾。这些年餐厅名气越来越大,但是接客却越来越少,在上流社会圈子也十分有人气。
提雅男爵为艾薇推开门,然后带着微笑说:“这家很不错,我一直都很想和你一起来这里一次。”
用餐的时候,艾薇几次想要提起缇茜的事情,但是提雅男爵只是一次次地将话题引开到很不相关的地方。两个人吃了两个小时左右,他又一次非常准时地将她送回去。在最后告别的时候,依然是非常传统的吻手礼,然后他说:“下次请允许我再邀请你出来。”
于是,下一次,在一周后,提雅男爵邀请艾薇去他的府邸观赏他新收集到的一批油画。提雅男爵的府邸在伦敦的近郊,起初艾弦还有些担心,但是莫迪埃特侯爵十分开心。除却他对提雅男爵个人的欣赏及对他家族十分看好外,他也觉得这一年来,提雅男爵是少有能让艾薇愿意主动接近与交流的。加上之前两次,他都很有礼貌,没有做出任何令人不快的事情。这一次,他提出邀约,莫迪埃特侯爵就笑眯眯地劝艾弦,“薇薇也不是小孩子了。”
于是,艾薇又一次被提雅男爵约了出去。艾弦起初很不乐意,特意叫人加了一辆保镖的车子跟着。为了谨慎起见,他还接通了管家的内线,“找人稍微查查提雅男爵的身世吧,稍微查查就好。”
并不是不信任自己好友的为人,只是感觉艾薇向来对出去与人约会没有兴趣,这次却比较积极,总觉得她似乎在计划着什么事情。艾弦揉一揉自己的太阳穴,又或者不过是他想多了。毕竟,艾薇不是小孩子了,不是吗?他喝了一口用人端上来的红茶,透过窗前薄薄的帘子向下望去,温特·提雅已经穿戴整齐,静静地站在主屋的前面,微笑地看着艾薇快步地走向自己。
艾薇走出房门,午后的阳光正慵懒地洒下来,落在伫立在车旁等候的提雅男爵身上。他始终微笑着,深胡桃色的眼里闪烁着含蓄而礼貌的光芒,在看到艾薇的时候,他微微欠身,对着自己的车子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浅棕色的头发,白皙的皮肤,修长而挺拔的身材,见艾薇走过来,温特微笑着开口,美丽的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下闪烁着淡淡的光芒,“在我城郊的本宅里,有来自各地的艺术品,今天一定不会让艾薇小姐失望。”
艾薇看了一眼温特,随即舒展开自己俊秀的眉毛,开心地报之一笑,水蓝色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形,“当然好,十分期待。”
温特微微颔首,侧身请艾薇坐入车子,随即也在她身边落座。车子启动后,他收敛了平常时礼貌的微笑,也并不与艾薇交谈,只是静静地望着远方,深胡桃色的眼睛漠然地看着远处的街道,好像在静静地思考着什么。
二人就这样无言地坐着,心中各怀着彼此的心事,就这样向提雅男爵的住宅行去。
从市内开车,大约四十分钟的时间,就到达了提雅男爵所居住的庄园。虽不及莫迪埃特侯爵家的庄园庞大,提雅男爵的居所依然是整齐而充满活力。长长的车道盘山而上,尚未到居所主体,满目就充盈起干净而盎然的绿意。离开城堡主体数十米便是气势磅礴的黑色铁门,四周是高得难以逾越的围墙。
在主建筑前停下。管家带着女佣早已在外面恭迎,管家拉开车门,艾薇不等别人伸手扶她,自己先跳下车来,深深地吸入了一下久违的郊区清新空气。
管家对提雅男爵微微躬身,眼睛往一直默默跟在他们后面的黑色车子扫了一下,对艾薇客气地说道:“提雅男爵主宅保护设备非常完善,稍后就请侯爵家的各位到别栋休息。”艾薇连忙巴巴儿地点头。管家随即做出一个“请进”的手势。提雅男爵侧身,示意艾薇先行,于是她便随着管家的脚步走进了温特的主宅。
乍一看,温特宅邸的格局并无特别之处。外客大厅地面是见方的精砖、雕花扶手、华丽锦缎墙面、雕刻曲线装饰的门以及经典的黄铜门把手等等。但是若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很多家具与摆设已经有了相当的年岁,仿佛以这样古旧的过往暗示主人贵族血统的纯久。往前走了几步,可以看到天花板穹顶上绘有精致的壁画,正中一块与相对应的地面上刻着第一位受封男爵的全名。
“温特·提雅?”
艾薇一愣。那分明是提雅男爵的名字。他与第一代受封的男爵同名吗?抬起头,光线有些黯淡,温特弯起自己的手臂,臂弯处留出一个空位。艾薇将她的手放了上去,那一刻,他迈起步子,平稳地向前走去。
提雅男爵的腿很长,但是他的步子却速率适中,极有默契地与艾薇保持着相仿的频率,不会让她感到半分的局促或不适。
提雅男爵引着艾薇走上了主屋的顶层。与下面的两层不同,眼前是一条昏暗而狭长的走廊。光通过细长的窗子落在另一面的墙上,艾薇和温特每走一步,便就好像经过光影交错,穿梭于不同的时空。提雅男爵的手上,深邃的红宝石戒指反射着细微的光芒,他温柔的声音划过艾薇的耳畔,“这里暗,小心脚下。”
艾薇随着他慢慢向前走,墙壁的右侧上挂着人物的肖像画,应该是历代提雅男爵的绘画。出乎意料的是,除却不同的穿着与打扮,各个男爵的相貌与温特是如出一辙,区别甚微,想来多代单传的说法并非虚假。肖像画的间隔中,有一扇扇风格迥异的门,艾薇好奇地看着它们,脚步不由更慢了下来。
“那些门后便是不同的储藏室。”提雅男爵的声音响起。他依然静静地笑着,完美的侧面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好像白色大理石的雕塑。他伸出手,指向每一扇他们路过的门。
“这一扇里主要存放了中国的瓷器与玉器。”
“这里面是家父收集的中世纪时期的骑士盔甲等。”
“这里是一些重要文书的部分原本,比如死海文书。”
“这里是国王们使用过的东西,其中包括了三位国王的加冕冠。”
“这里主要放置了古代埃及的文物与遗留品。”
温特停止了介绍,艾薇的注意力于是全部落在了他方才说到的“古代埃及”几个字上面。那扇门与温特家的其他木门并无明显区别,只是门上挂着一枚奇特的纹章。鹰与蛇守护着一枚英气十足的眼睛,金色与蓝色奇妙搭配凸显出一种奇特的感触。
那是荷鲁斯之眼的纹章。
她还在观察那扇门,提雅男爵已经拉着她来到了门前,轻轻地转开把手,好像了解艾薇要说的一切一般,微笑道:“以私人藏品来说,埃及的这个部分是我最为骄傲的,请进。”
艾薇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温特牵着进入了那间奇异的房间。
房间的温度比室外略低,温暖的橘色灯光充满了没有窗户的内室。进入了这间房,就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般,满目看到的,都是古老的文物与饰品。他们被放在恒温的木质储存器里,透过洁净的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个细节。那些清晰地刻画在她记忆里的物品,如今却残旧了不知多少倍。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温特缓缓地开始了介绍:“外间左手是帝王家族用的东西,右手是日常百姓生活用品,里间则是一些尚未出手的木乃伊。”
他牵着艾薇来到左边,指着柜子里华丽的装饰慢慢地说:“这个是克莱奥帕特拉戴过的胸饰,那边的是图坦卡蒙的另一幅金面具,它旁边的是塞提一世的权杖,你看这一副蓝色宝石制成的项链,这是卡尔纳克神庙的祭司在奥帕特节时会佩戴的特殊饰品,还有那边……”
“奥帕特祭典的花船,一直扛到卡尔纳克神庙,可真辛苦啊。”艾薇专注地看着那个宝石项链,轻轻地说。
提雅男爵不以为然地回答:“所幸祭祀时可以使用连接底比斯的阿蒙神庙与卡尔纳克神庙的斯芬克斯之路,距离上还算可以。”
艾薇“嗯”了一声,然后又随意地看了看隔壁放在一个单独的玻璃小柜子里的一组殉葬品,圣甲虫、内脏容器……她突然又随口问道:“不过从宫殿过去就比较辛苦了吧,那段路很晒。”
“还好,不过是三十分钟的路程罢了。”话一说完,温特突然闭上了嘴。他有些紧张地回过头去,深邃的眼看向她,恬静的色彩里带着几分小心、几分试探,视线不放过她任何表情上的微小变化。而艾薇只是坦然地看回去,白皙的面孔不染一丝表情。温特稍微松了口气,指了指房间的内室,“里面?”
艾薇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去,他极为自然地握着她的手,带着她往室内走去。突然,艾薇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地开口,“我认识一个与你很像的人。”
提雅男爵的脚步停了一下,然后又向前迈去。
艾薇继续说道:“他的步子总与我的频率相仿,他的回答总是先于我的问题。如果我伸出手,他一定会接住,如果我倒下,他一定会扶住我。”她的嘴角微微扬起,带着笑容的脸庞却晕染着一丝淡淡的哀伤,“若他在我身旁,他就会想方设法,打理好一切事情,保护着我,不让我为难,满足我的愿望。”
神秘的冬,腼腆的冬,礼貌的冬。在卡尔纳克神庙前保护自己逃脱粗鲁埃及士兵的追杀,在努比亚不惜一切站出来捍卫自己的安全,在最后一战之前倾听自己的秘密。她还记得,月光下,少年带着凝近又遥远的微笑,小心地用白皙而骨感的手指将她深深嵌入衣襟的手缓缓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打开,放在自己的掌心。怕她疼,怕她受伤,怕她难过……
那个时代,只有他认出,自己并不是艾薇公主,只有他看到了她的真实。
温特在内室的房门前停下,深邃的眸子静静地看向艾薇,他的表情很模糊,艾薇读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只能感到一种强烈的负面情绪,充斥着整个房间。她有些紧张,手不由握紧了衣摆。眼前的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冬?
她必须知道。
于是,她直视着他,“冬,你没有话要和我说吗?”
与此同时,还在自己别墅里的莫迪埃特侯爵的脸色却是铁青的,身体的血液变得有些冷了,握着电话的手不住绷起些许的青筋。侦探的回报以非常快的速度传回来了,因为艾弦公干正前往希腊,就直接转报给了侯爵。报告非常简单,因为信息非常有限,只有短短几句。
提雅世家之所以从平民晋身男爵爵位并获领地,是因为早年为乔治二世进行了多项暗杀活动。后来虽然提雅家开始进行大宗文物交易,提雅男爵却经常不见行踪,去向不明。
关于提雅男爵的实质信息非常少,除却艺术品交易外的几乎无法得到。由此推断提雅家族在暗地里可能仍在为王室或政府效力。
那一刻,莫迪埃特侯爵的眼前布满了提雅男爵俊逸却难以捉摸的微笑。他放下电话,只觉得自己周身有些冰冷,太大意了,太相信人们的风传了。可就在那一刻,自己的电话又响起了。他下意识地接起,传出来的却是艾弦有些焦急的声音,“艾薇去了哪里?”
莫迪埃特侯爵一时语塞,正想着要不要告诉艾弦,他却又开口了,“前几天又死了个人,在伦敦。那个人的死法和前段时间被暗杀的人的死法是极为接近的。现在搞不清楚他们是有其他目的,还是在有组织地对付伦敦上流社会圈子里的人。这段时间,父亲要看好艾薇,千万别让她乱跑。”
艾弦说完就匆匆挂了电话,莫迪埃特侯爵只觉得自己堕入了刺骨寒冷的冰窟里。前段时间和此次被暗杀的人……别人不清楚,但他是极清楚的,他们是英国政府的眼中钉,肉中刺。无奈这些人脉络极广,根基极深,寻常的办法根本无法撼动他们分毫。因此,一听到他们被暗杀的消息,他立刻想到多半是政府暗地操作,而加上艾弦的信息……
莫迪埃特侯爵猛地抓起话筒,接通内线,“快!吩咐保镖,不管艾薇在哪里,在做什么,立刻把她从温特·提雅那里带开,带回我这里!”
温特·提雅看着艾薇,她勇敢地抬着头,水蓝色的眼睛毫不避讳地望进他的眼睛里。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沉默地、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见他不语,艾薇继续开口,“一般人们说起底比斯的阿蒙神庙,都会提起卢克索神庙,而那连接卢克索神庙与卡尔纳克神庙的斯芬克斯之路早在古埃及灭国的时候被毁了大半……”
“但这些也都是常识吧。”温特笑笑,视线尴尬地从艾薇脸上移开。
“是的,这些是常识,但你接下来所说的一句话,让我确信无疑。”艾薇拉住想要转身进入内室的温特,纤细的手指抓紧他的衣角,留下深刻的褶纹,“底比斯有无数宫殿,各个王朝的宫殿位置也有所不同,只是到了现代早已销毁大半,难以辨认。为什么,我只一问,你就那样准确地回答出所需的时间。而为什么,那时间与从拉美西斯二世的底比斯王宫到卡尔纳克神庙所需的时间是一样的呢?”
艾薇上前一步,声音里带了几分哽咽,“换言之,与我和你一起走过的那条路,所花的时间是一样的呢?”
她都还记得——温特长叹了一口气,再看向艾薇时,她的眼睛已经湿润了起来,修长的双手伸向她,却在离她数公分处的地方停了下来,握住,再慢慢地放到身侧。
心底那复杂的情绪说不清是败给了她的聪慧而感到的挫败感,是被她认出来时心底的一丝喜悦,还是一直以来,萦绕在心头纷繁的痛苦。金色的长发,笔直的发线,水蓝色的眼睛,略显粉红的脸颊,比艾薇公主更加清脆的声音,拉美西斯挚爱的人,她就这样充满着活力、这样健康地活着,活在属于她自己的时空。
能这样再次见到她,真是太好了……但是,付出这样多而找到她,究竟是否是一件正确的事情呢?接下来,他究竟是否应该按照自己原计划的,做下去呢?
“请问,是他要你来找我的吗?”站在他面前,带着犹豫和些许激动,她发出这样一个充满期待的疑问。他抬起头,有些发呆一般地看向她,看向她因期待而略微发红的脸颊,“我是说,拉美西斯,是他找到了荷鲁斯之眼,然后……”
“不是!”冬别开头,那一刻声音仿佛摆脱了控制,径自从口中跑了出来。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情绪——从决定寻找她的那一刻起,命运的齿轮就仿佛被启动了,他已经不能再像自己以前那样了。他深深地吸着气,胸腔好像要把自己所有的苦闷都排出一样用力起伏着。余光瞥到她担心的眼神,他用力收敛起情绪,挤出平常的微笑轻轻地解释了一句:“不是,并不是陛下的命令。”
那一刻,他看着她的心情,明显在瞬间掉入了谷底。
他看着她勉强地扯出个笑容,“哈,是啊。我也就是随便问问……那你怎么会在这里的呢?”
那一刻,他的心情该如何形容呢?
烦躁、忧虑、憎恶、失望、无助、痛苦、迷茫、自嘲……
他不该这样的,这样的心情是毫无意义的。
于是他慢慢开口,昏暗的灯光在他俊俏的脸上笼罩了一层看不到的朦胧,“二百三十八年。”
“什么?”艾薇愣了一下。
他微笑一下,然后斜倚在旁边装满了青金石和绿松石首饰的柜子上,深棕色的发丝沿着他的额头落下来,衬托着他白皙的脸带了几分邪魅,“我是来找你的,但是荷鲁斯之眼将我错放回了二百三十八年前。”
艾薇摇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就是,我找了你二百三十八年的意思。”
艾薇退了一步,撞在身后装着木乃伊的箱子上,箱子向侧面倒去,发出轰隆的一声巨响。微小的尘土飞扬在狭小的室内,飘过二人不定的视线。
温特,或者说冬,笑了,洁白的牙齿整齐而明亮,“别怕。在我初来这里的时候,什么都不会,连这里的语言都不会说,唯一保留的技能,就是杀人。”他伸出自己的手,并拢起结实而修长的四指,向上竖立的指甲仿佛变为了锋利的凶器。
“冬,你果然……是会武功的。”
看着艾薇惊讶的面孔,他仿佛心情更好了一般地笑着,一晃将手收了起来,继续说道:“当时莫名其妙地帮助了一个叫乔治的帝王,他便赐封我为男爵。”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说着不相干人的事情,“我一直想用荷鲁斯之眼找到你。但是却始终不能成功,那块宝石好像坏掉一般,完全没有反应。没有地方可去,我只好买了这栋宅子,学习你们的语言,称自己为温特·提雅男爵。然而在一切稍微有所稳定的时候,荷鲁斯之眼却在那一刻发挥了效力,将我带到了三十年后。从那以后,就好像螺旋一样,我每三十年会出现半年。我只好伪装自己是自己的后代,聘请了管家来打理这栋宅邸,做古董生意。我继续帮助皇室做事,条件是,一旦出现了和你相貌类似的名叫艾薇的女孩,立刻通知我。从大约十年前起,我出现的次数变多了,大约每二三年就会出现一次。我想,我应该是要接近你了,就在那段时间皇室帮我找到了你。我第一次见到你是三年前,你来到英国不久的时候,那个时候的你应该还没有回到过过去。见到你,我欣喜若狂,我正打算……不知为何,荷鲁斯之眼却在那个时候又将我带到了三年后,就是现在。而这三年,现在的你,已经经历了一切了……我想我说的,你应该都明白了吧。”
艾薇呆站在那里,听他漠然地讲着。而他却微微扬起嘴角,“那是很漫长的二百三十八年,虽然是只需要不到二百秒就可以讲完的故事。”
“那,冬不是原本就生活在现代的人吗?”
“当然不是。”
“所以,一直以来的提雅男爵,就都是冬吗?”
“嗯。”
“就这样,一直一个人吗?”
“嗯。”
“那……”艾薇清了下喉咙,然后继续说,“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是啊,怎么办呢?”他仿佛认真地若有所思了起来。
于是艾薇又跟着补充了一句:“你要回到埃及吗?”
他微微垂下头,然后又抬起来,深胡桃色的眼睛看向她,“艾薇,你现在生活得很好。”
艾薇愣了一下。
但不等她发问,他继续说了下去,“所以,就生活在这里,不好吗?”他顿了顿,然后又转换了话题,“我先认识了你的哥哥艾弦,他的相貌与赫梯真正的统治者雅里·阿格诺尔如出一辙。我认定他便是寻找到你的最终线索。于是我从第一次见他,就精心经营我们的关系,断断续续的交往间,也听说过很多你的事情。你在这里,有富足的生活、真心待你的家人、关心你的朋友、自己的学业与追求,那些缥缈的埃及的事情,你何必要在意那么多。应该说,与你原本就没有什么关系吧?”
艾薇微微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是话还没出来,冬却又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是你对拉美西斯的爱恋,我奉劝你不要抱有幻想了。你不过是这位伟大君主漫漫人生中一个渺小的插曲,不,可能连插曲都算不上。他既然能把你送去古实,又以你为饵打击拉玛,就说明他对你的死活丝毫不放在心上。”
“不是这样的。”
“你对拉美西斯的了解太少了。”冬微微侧过头去,白皙而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拿起柜子里一枚古老的荷鲁斯之眼纹章颈饰,“我在他身边很多年了,他的性格成就了他的业绩。你只看到了他的权力,却没有看到成就他权力的残忍与冷酷;你只看到了他的光辉,却忽略了光辉背后的黑暗与不堪。你为了保护他而死,然而他却会以此为契机,继续他的计划,一举收复努比亚。不管你为他付出什么,为了稳固守旧派贵族势力,他的王后永远只会是奈菲尔塔利,而为了保证西曼等一派中坚力量的支持,他又绝对不会冷落了卡蜜罗塔。”
啪的一声,颈饰被他按到玻璃台柜上,从荷鲁斯之眼的下方,玻璃缓缓破碎开来,形成蛛网一般的裂痕。他走上前两步,冰冷而坚硬的手指夹住她的下巴,微微抬起,强迫她看着他,“你这个都快哭出来的样子是什么,你难道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吗?拉美西斯是全西亚最强大国家的君主,你以为他是什么样的人?就算他因为你舍弃生命保护了他而一时产生恻隐之心,他依旧是他,不会发生什么本质性的变化的。”
艾薇咬住嘴唇,为了忍住眼泪喉咙已经哽咽得生疼,她用力挥手,想要将他打开。而这时冬却一侧身,轻描淡写地躲过她,继续说:“啊,你不会不知道他的另一个妹妹亚曼拉吧。你或许和她有点像。亚曼拉以神婚的名义嫁给了拉美西斯,当年受了赫梯的指使。法老早就发现了这事情,却纵容她,直到她的错误无可挽回,赫梯的阴谋告诸天下,激起民众对赫梯巨大的愤恨。诚然,那之后法老在西奈半岛打了个漂亮的攻坚战,顺便稳固了叙利亚南部的掌控权。但是那名小公主自杀的时候,连我都有些不忍。”
“不要说了……”
“到最后,拉美西斯也不过是在帝王谷给她修了个漂亮的坟墓而已。她全心全意的爱恋,最后只换回了这个漂亮的小坟墓而已。你的下场又会有何区别呢,艾薇公主——”
“住口!”艾薇大声地喊叫出来,有些尖锐的声音在诡异的空间里游荡,渐渐散去。
冬像变了一个人一般,他的话语略带讥诮,却又真实得令人不敢细细品味。他的每一句话都异常尖锐,挑开她脆弱的心,深深地刺入最柔软的深处,然后再翻滚搅动,搞得一片血肉模糊。
她用力地喘息着,将心底的呐喊生生地压抑回去。
她以为拉美西斯是怎样的人?她会不了解他的冷酷、他的淡漠、他的残忍?他是多么伟大的君主,她只是太过幸运,才会在另一个时空里得到过他的爱情。而当甜蜜的外衣被剥下,在这个时空再次相遇时,她能见到的便都是他的冷酷无情,属于这名伟大法老的真实。即使心里有再多的挣扎、再多的不愿承认,从他牵过她的手,将她送上前往古实的行船时,她就知道,在内心深处,自己已经屈服于这样不堪的现实。
他从未指望她活下去。那艘船的本意,就是要将她送往地狱。不管她是直接死在古实边境,或是被拉玛反抗军抓起来,或是最后死在战场,无论如何,他都会得到理由,出兵彻底征服古实。
她一直想在他身上寻找到她爱的那个人。拉着她的手,珍惜着她,宠溺着她,为了她可以不惜放弃自己生命的人。但,时空已经消逝。他没了爱她的记忆,她没了他爱的相貌。
她变成他庞大棋局中渺小的棋子,抱着想要变成对弈人的妄想,按照既定的路线,走向灭亡。
她垂下头,明明很想哭,却掉不出眼泪来。
爱情竟是如此脆弱的东西,跨越时空的山盟海誓,面对荷鲁斯之眼的恶作剧,如此不堪一击。
她用尽全力,压抑自己起伏的情绪,喃喃地说:“诚如你所说,我已经失去了被利用的意义,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呢?”
那一刻,冬面孔上一直带着的浅浅微笑,仿佛融进了室内昏暗的灯光里,消失不见了。
他的声音是温和的,却是从温和里透出的一丝冰冷的寒意。一种仿佛随时都会将她刺伤般的冷漠。那一刻,艾薇根本无法确定,眼前的这个人,究竟是冬,还是一个与他有着相仿外貌的其他人。而他只是淡淡地说:“就算我说了,你也不会理解的。”
“但我会试着理解。”艾薇紧接着说了一句,“我相信冬说的话。”
仓促的声音在空间内漾开,然后被冰冷的空气吞噬,室内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那一刻,艾薇为自己有些自大的表白有些后悔,但随即,她还是想,不管冬经历了什么,她都要去努力了解,就好像他当年曾经努力了解过她一般。可正要继续说些什么,突然从楼下传来一阵阵的骚乱。冬的听力很好,隐隐听到是一直跟着艾薇的保镖听了本宅的命令,吵着要将艾薇接走。他沉默不语,伸手推开了内室的房门,眼前并非是如同外室一样的淡淡橘色,也看不到任何文物的痕迹。
面对他们的,只是一条狭长的、黑暗的,仿佛永远都望不到尽头的密道。
冬回过头来,外室橘色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将他的脸晕染得几近模糊。他伸出右手,红宝石里缓缓流动着如同鲜血一般的液体,他将手伸向艾薇。
“进去,等他们走了,我再继续和你说。”
艾薇愣住,看着冬伸过来手不知如何是好,“你说,谁们?”
“扰事的人。”冬的语调似乎有些急促,他又加了一句,“总是找我的麻烦。”
莫迪埃特家族的保镖仿佛已经摆脱了管家和用人的阻拦,他们踩着木制楼梯飞奔上来,硬底的皮鞋弄得满屋子都是嘎吱嘎吱的木头摇晃的声音。
艾薇点点头,原本想将手就这样交给冬,然而就在这一刹那,她只觉得冬伸过来的手隐隐有些模糊,仿佛要晕进了他身后的黑暗里。而一抬头,他的身影竟然有些半透明了起来。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冬……你,不要吓我。”
那一刻,那双深胡桃色的眼里划过了一丝哀伤,而很快,这丝脆弱的情绪就又被掩饰在了他如常礼貌的微笑下,“不要怕,这是荷鲁斯之眼又要带我离开的预兆……”他顿了顿,“你不是有问题要问我吗?跟我走吧,反正不过是到两三年后去罢了。”
他把手又往前伸了伸,但是艾薇却本能地继续退后。
心中漾起极度的失望和烦躁,他看着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找到的人,带着犹豫向后退去,退离自己。
保镖们似乎已经冲到了门口,他们正在一间一间地推开门,搜查着艾薇的踪迹。那一刻,冬手指上戴着的荷鲁斯之眼突然迸发出巨大的能量,刺眼的红光几乎要将四周一切吞噬。
“冬——”艾薇带着些担心的细微声音传进了耳朵,心里一动,他不由上前几步,一把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微热的皮肤嵌入了他略微冰冷的手掌。
他别过头,不去理会她原本带着极强安全感的面孔变为如今的慌张与些许的恐惧,忽略她微不足道的挣扎与反抗。
熟悉的红色光芒如同泼洒的鲜血铺天盖地地向他掀过来,将四周的黑色,染上了炫目的色彩。
如同,日落时,夕阳渲染天空的颜色。
如同,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染满双手的颜色。
过往的事情,好像无数的星辰,触目可见,却遥不可及。比如一个人孤独地站在埃及的边境的时候;比如在叙利亚的沙漠里,面临着干渴与饥饿的威胁的时候;比如亲手杀死一起长大的至亲同伴的时候;比如在无数个孤独的清晨,看着太阳慢慢地升起的时候……
似乎,所有的记忆,都是一个人的,冰冷的。
只是在所有的单调的色彩里,似乎可以见到一丝丝微小的,甚至难以察觉的温暖,就好像他右手紧紧握住的手腕一样,温度通过皮肤传过来,轻轻地动摇着他的决定。
记得早已分别的养母曾经说过:“一生遇到那么多人,却只有那么少能在生命里留下痕迹。”
记得早已死去的同伴曾经说过:“人是这样的生物,只有在被深深伤害时,才认清对方如此珍贵。”
在自己庞大的计划里,她只是这样一个渺小的音符,可当自己意识到她的存在时,她已经开始撼动他生命的轨迹,由此不管多么努力,再也无法忽略。直到再次在三年前见到她,心底隐隐出现的痛苦才令他意识到,若能就这样紧紧地拉着手中的那一份温暖,他或许可以不去理会过去发生的一切,或许可以不去在意自己心中那份无法释怀的恨意。
叛逃自己宿命的责任,躲在遥远的未来,又有什么不好?!
红光渐渐退去,眼前的景色逐渐幻化变得些许真实,他知道自己又要到达下一个时代了。
命运把他带往不同的地方,令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未来。所有的一切都好似梦境,只剩下手中紧紧握住的人,如此真实。
而就在这一刻,手侧传来巨大的疼痛,他不由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只见一双带着些许怒意的水蓝双眼瞪着自己。她那一口咬得十分用力,唇边还挂着他手上流出的鲜血。
他不由讶异,而那一刻,少女已经被如海浪一般的红色卷走,卷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四周不停地变得更加清晰。
双脚仿佛已经有了真实地面的感觉。
而那一刹,脑海里却只记得,古老的镜子面前,自己孤独而无助的身影。
深胡桃色的眼里映出几近病态的苍白。一眨眼,变为了看不到尽头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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