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奥斯瓦尔多(3)

作者:霍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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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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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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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508字

接着,我们去拉斯办开一个渔业混合委员会的会议,代表团成员包括我、吴湘峰、姚吉祥、白光、孟涛和几内亚比绍渔业部的五个人。但是,财政部的那份文件,是在代表团离开比绍之后才发给渔业部的,所以他们对此完全不知情。在会议上,当他们以“罚款”为紧箍咒要挟我们时,吴湘峰突然把那份文件拿了出来,打他个措手不及,渔业部的人傻眼了。结果,不但335万美元的“罚款”被抹平,而且还达成了一项谅解,原来我们每条船每年要白给他们政府50吨鱼,从此以后降到了35吨。这次会议,他们本来是要敲我们一家伙的,到头来却赔了夫人又折兵。要较真儿吗?他们还欠我们1500万美元的战争赔款呢!好在黑人并不赖账,虽然明知道猴年马月也还不上,但一直承认欠着我们的这笔债!


赤杰说到这里,发出爽朗的笑声,满脸的络腮胡子兴奋地颤动。


浓浓的黑土情


谈非洲,谈比绍,是他最开心的事儿。他十八岁离开故乡锡林郭勒大草原,出来闯世界,在非洲生活的时间几乎和故乡一样长,这十几年已经作为他生命的一部分,载入了难以磨灭的记忆。非洲,在人们的印象中,是一个原始、落后、蒙昧、艰苦的地方,而赤杰却在那里生活得如鱼得水,他爱那块黑土地,爱那些肤色和黑檀木一样黝黑的人们。虽然他也曾和那些人“斗智”,但并不“记仇”,他说:“黑人善良,黑人讲文明礼貌,连不认识的人遇到你,都会亲切地问一声‘你好’,在我们这儿做得到吗?当然,黑人也有抢劫的,但我还从来没有碰到过。黑人很要强,而且很聪明,和外国人相处,虽然语言不通,可是你要是说他的坏话,他马上就能觉察出来,你不够朋友,下次他就不会帮助你了。”


他偏爱非洲,偏爱比绍,他能和当地人同吃同住,喜欢吃那种把洋白菜、土豆、鱼、肉和番茄酱拌在一起的非洲菜,而且和他们一样,用手抓着吃,真正“打成一片”。他喜欢在比绍逛地摊儿,当地人卖东西,几个水果也摆一摊儿,几根扁豆也摆一摊儿,没有“多少钱一公斤”这个概念,只知道两根扁豆多少钱。两根当然不够吃,你再要,他就再给你拿两根。你要是买三根,他就闹不清楚了,当地人只对偶数有印象,对奇数好像不明白。于是赤杰就开玩笑似的三根加五根,一根加七根,算来算去就把他弄糊涂了。说起这些,赤杰非常开心,格格地乐。他不是嘲笑黑人“愚昧”,而是觉得这些“乡亲”纯朴得可爱。没事儿的时候,他喜欢走东家串西家,和当地人聊天儿,哪一家儿有红白喜事,他都门儿清,得出份子送礼。当地气候炎热,他的儿子也学着黑人的样子,拿一块硬纸板当“席子”,铺在门口,躺下就睡。儿子在塞内加尔上学的时候,有一次看足球赛,塞内加尔队输了,儿子难过得哭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赤杰一家已经不知不觉地把自己融人了非洲。即便在比绍战争那样险恶的环境,他也仍然感受到了朋友之间的温情。当时仗打得那么激烈,代表处被烧光了,赤杰和他的同事们几进几出,都是由当地黑人朋友接送;前内务部长巴尔德的家成了他们的落脚点,一群人住在人家那儿,连吃带喝,巴尔德夫人整天忙着给他们做饭,毫无怨言。家里有一碗饭,也是先给客人吃。这种情况,在中国,只能出现在抗日战争根据地’老百姓招待八路军、游击队是这么个热乎劲儿,而在市场经济的今天,还能找得到吗?


在赤杰的心目中,比绍是他的第二故乡,说起那些比绍的朋友,熟悉得就像左邻右舍、故旧亲朋。有一个过去用滥了、现在倒不常见的说法,叫作“鲜血凝成的友谊”,恰恰能够表达他和非洲朋友水乳交融的境界,他记忆中有很多经历都浸染着殷红的血色。


1992年,烟渔的一位大副病重,需要输血2000cc。比绍的医院没有血,谁需要输血,都得自己去找血源,在这个“最不发达国家”,这种稀奇古怪的事却是司空见惯、顺理成章的,丝毫也不奇怪。已经是夜里12点多了,怎么办?赤杰去找医院血库,血库里只有一包500cc的血浆,本来是为第二天做某个手术准备的,院长特批:先用,救中国人!这当然不够,外科主管答应明天再继续找。赤杰心里仍然不踏实,当晚直接找到负责采血的小护士,说:“你长期做这项工作,熟悉这里的血源,请费心帮我们找一找,给多少钱都行,你说个数目!”


小护士说:“你明天早上8点钟来吧!”


次日早晨七点一刻,赤杰就赶来了,小护士已经找到了四个人,说还有四个人在后面。赤杰说:“就算是八个人,也才1600cc,还是不够啊!”


小护士说:“其中有两个人是各抽800cc。”


到了8点钟,来了十几个人,小护士从中选定了七个人,一共抽了三袋子血,给患者输进去之后,大副的嘴唇泛出了血色。


赤杰这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说到给这些黑人的报酬,实在是令人吃惊,人家分文不取,是名副其实的无偿献血!数日后,那位大副能下床了,在别人的搀扶下,穿着布鞋可以走路了,乘飞机回到了祖国。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时为他无偿献血的人都是谁?他们没有留下姓名,现在也已经无从查考,但是,在他的血管里流着黑人的血,这却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也许,当时重病在身的大副事后根本不记得这一切,但经手人赤杰却不会忘,一直记着那殷红的鲜血!


血一样的友情,是用血换来的。


早在1987年,那还是为几内亚比绍修木船的时候,修船组组长褚士杰带领一帮人在曼萨巴镇干活儿,不料,由于一名黑人工人操作失误,出了个大事故!


事情的起因,说起来其实很简单:他们修船用的腻子,是由石灰粉和桐油搅拌而成的,搅拌机用三相电源插头,烧水的电炉用两相插头,共用一个插销。当时,一个黑人正在往搅拌机里放石灰,另一个黑人想去烧水,匆忙之中把三相插头插上,错了!正在放石灰的黑人根本来不及躲避,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飞转的钢筋已经把他手上的皮肉撕下来,露出骨头!


大家全吓傻了!赶紧上车,送医院!一路上,褚士杰使劲卡住受伤黑人的胳膊,仍然止不住鲜血涌流,车座底下全是血!越慌越出事儿,到了比绍,又把一辆崭新的“沃尔沃240”给撞了,车主是总后勤部长!人家一看这边血乎淋拉、人命关天,一挥手:走吧,救人要紧!


车子先开到了使馆,大使说:赶快送坎顺古医院!


坎顺古医院是几内亚比绍最好的医院,中国医疗队住在那里,可是,从比绍到那里还有一百多公里!二话不说,拼命赶去,医生看了伤员的情况,说:马上截肢没问题!褚士杰一听这话,眼泪就“叭嗒叭嗒”往下掉,苦苦哀求说:“大夫,求求您,一定要保住他这只手!他还很年轻,要是截了肢,后面的大半辈子怎么办?这只手就是他的饭碗,老婆、孩子都指望着他养活呢,他不能没有手啊!”


字字血,声声泪,就像他是伤员的血亲家属。医生被打动了,中国医疗队全体动员,由最好的大夫刘栋梁主刀,为伤员施行了手术。每天换药,精心护理,渐渐地,那只伤手长好了皮肉,恢复了知觉,又能动了。这件事曾经轰动一时,几内亚比绍的报纸,葡萄牙和法国的报纸都报道过,且不论算不算医学上的奇迹,说是“鲜血凝成的友谊”总不过分吧?


这样的故事在赤杰的记忆库里,不知还有多少。在他的心目中,那些黑皮肤的非洲人,不是另类,而是兄弟。他用心、用人格、用信义去交朋友,付出的是真诚,赢得的是尊重和信任。


走在比绍街头,时时都会有人跟他打招呼:“你好,奥斯瓦尔多!”他的大名几乎无人不晓。从国家总统、总理、各部部长到平民百姓,都是他的朋友,有什么事儿,他找一趟总统,就“摆平”了,简直是“手眼通天”。


我国与几内亚比绍复交之后,台湾当局又在处心积虑地搞鬼。2002年,几内亚比绍总参谋长访华,回国后仅三天,就带着一个台湾代表团去拜见总统,还合了影。事后,这张照片很快就到了赤杰的手里,他马上送给了我驻几内亚比绍大使高克祥。另一次,台湾当局通过一个塞内加尔籍的法国人,向几内亚比绍总统转交了一封信,希望几内亚比绍与台湾“复交”,表示为此愿意出多少多少钱。赤杰得到这个消息,马上开车接了高大使,来到一位当地朋友的家里,让大使亲眼看了这封信的原件,以便准确地掌握情况,采取应对措施,有效地抵制台湾当局破坏祖国统一的“金钱外交”阴谋活动。至于这些高度机密的情报是怎么得来的,就只有“奥斯瓦尔多”本人知道了。


我再次见到赤杰的时候,他兴奋地告诉我,他又要回非洲了。请注意,他说的不是“去非洲”而是“回非洲”,好像非洲才是他的家,而北京只不过是暂时的栖息之地。这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其实,要理解赤杰也不难。他是骏马,就要驰骋在草原;他是雄鹰,就要翱翔在蓝天;他是战士,就要征战在沙场。那是他的事业,他的岗位,他的情感寄托,他生命的意义所在,他人生的价值体现。在比绍的“奥斯瓦尔多”魅力四射,光彩照人,浑身充满了活力;回到北京的赤杰却立即被十三亿同胞浩浩荡荡的队伍淹没了。就好像在加拿大谁也不知道“大山”,而在中国却成了家喻户晓的明星。北京不缺一个赤杰,而比绍却不能没有“奥斯瓦尔多”。对赤杰来说,北京只是他远航归来稍作休整的港湾,待消除了疲劳,加足了燃料和给养,他又要扬帆出海了。


祝你一帆风顺,奥斯瓦尔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