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在为造出口船而拼命，把生病在家的电焊工季广臣急坏了。他这个病，非比伤风感冒、头疼脑热，而是皮肤溃烂，大腿、下身烂得没法穿裤子，怎么到工地去？季广臣不能为“考特贝加”号出力，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半夜三更，他只穿一条裤衩儿，偷偷地出了家门，摸黑来到工地，趁人们都下班了，他正好抢时间焊舾装件，一干就是一个通宵。等到第二天黎明，别人快来上班了，他才悄悄地离去。一夜，两夜……谁知道他加了多少班？这个秘密，他保守了好久，直到双腿的皮肤都被电弧花烤焦，才被人发现！

面对着这么好的工人，车间主任流出了热泪：“季师傅！你身体这么不方便，咋能这么干呢？”

“渔轮公司是咱们大家的，每个人都有份儿！”季广臣说，“有活儿干，是工人的福啊！要是企业垮了，砸的是大家的饭碗！”

没有豪言壮语，季师傅说的是朴朴实实的大实话、是工人的语言。改革开放把国营企业推进了市场经济的大潮，效益决定企业的生死存亡，每一个工人都真真切切感到自己是企业的主人，对于自己的事业，作为主人怎么能袖手旁观！

车间主任把季广臣撵回家去，谁知道，第二天晚上，他又偷偷地跑出来了。

“考特贝加”号牵动着大家的心，为了抢时间、赶工期，许多工人自动把铺盖搬到公司来，根本不回家了。谁不是拉家带口、妻儿老小、百事缠身？现在造船比什么都重要，他们顾不上了。

在施工现场，经常可以看到工人的妻子携儿带女，来看望久不归家的丈夫。丈夫本是家里的顶梁柱，现在撒手不管家了，一心扑在造船上。

“你放心吧，”妻子说，“家里再难，也不拖你的后腿！你们安安心心地把船给人家造好，开到国外去，可别让人家戳着脊骨说咱们的手艺不行！”

“那是当然的，”丈夫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大伙儿憋的就是这股劲儿！孩子他妈，你等着，等船完了工，我再还欠你的情！”

“居家过日子，两口子还说谁欠谁的？你不在家，领导知道咱们难，派人去给换煤气罐，连今年的贮存菜都是公司给送到家的！”

“噢，噢，那咱更得好好干，得让领导放心！”

“你歇会儿吧，我给你做了点儿好吃的带来了，快趁热尝尝吧！瞧你，这些日子，眼睛都熬红了，脸上瘦了一圈儿……”

妻子从饭盒里拿出了饭菜，递过筷子，回头一看，丈夫却趴在那儿睡着了！

管工张胜利突然找到车间主任，说要开介绍信，跟他老婆离婚！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结婚、离婚都是每个公民的自由，领导当然无权干涉。但是，出于对职工的关心，总要问一问：“你媳妇怎么不好？都三四十岁的人了，有什么矛盾好好谈谈，和为贵，哪能说离就离？”

“我们过去的感情挺好的，可是她这个人现在变了，变得不近人情！”张胜利愤愤地说，“一见面儿就没碴儿找碴儿，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我到底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在工地累得臭死，回到家得不到一点儿温暖，没法儿过了，离了拉倒！”

车间主任觉得这事儿蹊跷。过去，张胜利两口子挺恩爱和睦的，没听说闹过矛盾，怎么突然搞得这么紧张？先别开介绍信，得上他家看看去，断一断这历来“清官难断”的家务事。

张胜利的媳妇见了丈夫的领导，果然就唠叨个没完，数落张胜利的不是：“他这个人，天天不刷牙！”

“噢，是吗？”车间主任一听，觉得这个胜利也确实不像话，就说：“张胜利，你……怎么搞的，连牙都不刷？起码的个人卫生都做不到，怪不得人家对你有意见，以后要注意噢！”

张胜利不服：“谁说我不刷牙？她造谣，我早晨刷牙的时候，她还没起来呢！”

媳妇就跟他吵起来：“那你动我的拖鞋干吗？每天搁得好好的，你老是乱动！”

张胜利委屈地看厂长，说：“你看你看，这个人多不讲理！我半夜三更回来，保不齐碰着她的拖鞋，这也不答应！”

车间主任没说话，心想：是啊，这点事儿算啥？小题大做！

媳妇却还是不依不饶，张胜利的劣迹还没说完呢：“他这个人，一回家就把门推开，敞着个大门缝儿！”

车间主任越听越纳闷儿：“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刷牙、拖鞋、门缝儿……张胜利下班回来不推门咋的？你还能让他跳窗户啊？越说越不沾边儿了！”

“就凭这些，你要跟他离婚？”车间主任问道，“张胜利还有没有什么更严重的错误，你拣大的说，我们也好对他批评教育！”

没想到这么一说，倒把张胜利媳妇招火了：“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一点儿都没礼貌！别看你是车间主任，主任怎么着？也得讲礼貌！”

倒受她一通数落！车间主任心里有数了，不跟她抬杠，起身告辞。临走给张胜利使个眼色，把他叫出来，小声问：“你没看她近来有什么变化吗？”

“什么变化？”张胜利气呼呼地说，“越变越不讲理！”

“可是，你想过没有？你每天早出晚归，人家一个女同志，又要上班儿，又要操持家务，也很不容易！你问过家里有什么难处、你爱人有什么苦恼吗？我看她这个样子，恐怕是精神上出了毛病，赶快带她到医院去检査检查吧！”

“啊？！”张胜利这才恍然大悟！

经过医院检查，证明他媳妇的确是得了癔病！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张胜利竟然一点儿不知道！每天早上6点钟就去上班，夜里12点以后才回家，他把整个心都交给了公司，而把自己的家、自己的媳妇都忘了。我们的工人——包括他们的家属，为了“考特贝加”号付出得太多太多了！

……

在没日没夜的激战中，1987年严寒的冬天过去了，1988年又一个春夏秋冬的轮回也过去了，当1989年元旦的钟声叩响，“考特贝加”1、2号船终于完工了。大连渔轮公司从领导到每一个工人都喜笑颜开，那心情就像自己家里新添了一对儿双胞胎儿女！

客户代表路易斯难得一笑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不容易啊，这位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洋专家，也陪着大连渔轮公司参加了建造“考特贝加”号的全过程，从图纸到施工，没有任何一道工序不经他过问，没有任何一个施工现场见不到他的身影。不要忘记，大连渔轮公司为这两艘船投人的是全体职工，而路易斯却只是一个人！一个人代表了一个企业，为了他的企业，他施展了浑身解数，把住了一切关口！他的固执，他的苛刻，也正是他的敬业精神的充分体现！

新船竣工了，路易斯登上甲板，用那双雷达似的眼睛扫视着每一个部位，还在做最后的挑剔，直到确认无懈可击，才继续往前走、往前看。他走进船舱，望着崭新的塑料板内墙，伸手抚摸着，抚摸着，好似在欣赏这精美的室内装饰。突然，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停下了，伸开来一看，雪白的手套染上了淡淡的一层灰白。

路易斯的眉头皱了起来：“墙壁要清洗，全部用肥皂水清洗！”

旁边的人听得发愣：用肥皂水洗墙？这在中国的造船史上，还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可是，反过来想想，也不能怪路易斯“苛刻”，人家是买主，不要说买偌大一艘船，就是买一件衣裳，也要千挑万选，谁也不愿意自己的新衣裳脱丝开线掉纽子，对不？看得出，路易斯是多么爱船，那从头到尾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让人服气。这才是真正的船舶专家！

是的，你爱船，但造船的人更爱船，用心血，用生命铸造的船不是无生命的机器，那是造船人的儿女！现在，船要出厂了，就是亲生儿女要出门上路了，这一趟可不近，要闯大洋，上外国，扬眉吐气，出头露脸，好好地打扮打扮它吧！

工人们趴着，跪着，一遍又一遍地清洗、擦拭，直到路易斯满意地含笑点头说了声：“ok！”

车间主任卢茂东说：“舱盖上的灰尘也要清扫！”

工人们开动吊车，准备把舱盖吊下来清洗。

路易斯拦住说：“等一等！先把桅杆上的电报天线卸下来再吊！”

他是担心吊车把天线碰坏。

卢茂东说：“你放心，我们在吊的时候只要注意一点儿，就不会碰着天线的！”

“你怎么能够保证？”路易斯又犯了拧劲，说着，自己爬上了舱盖，躺在那里，“不拆掉天线，我就不让你吊！”

啊，爱船如子的路易斯，好样的！你还能让我们说什么呢？听你的！工人们激动地登上舱盖，卸下了电报天线，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把舱盖吊下来，精心地打扫、清洗、擦拭，绝不让一粒灰尘带出国门！

一尘不染的“考特贝加”号巍然矗立在渔轮码头，在早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鲜红耀眼。经“bv”船级社验船师旦尼、于海波严格检测，完全合乎规范；阿方专家路易斯和接船代表曼达逐项验收，确认质量、性能全部达标，各种证件齐备，十分满意，正式接收。

大连渔轮公司骄傲地宣布：“考特贝加”号在中国诞生了！从此’中国结束了渔轮制造业长期落后于发达国家的历史，昂首阔步地跨入了现代化渔轮出口国的行列！

啊，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考特贝加”！

啊，这些用生命造船的人！

乘长风破万里浪

1989年1月8日，大连渔轮公司一个难忘的日子，孕育了一年有余的一双儿女“考特贝加”1、2号就要起航了。

渔轮码头上，矗立着崭新的“考特贝加”1、2号，鲜红的船体，洁白的船舷、舵楼，银灰色的船桅……啊，好漂亮，好精神，好威武！

下午5时，“考特贝加”号汽笛长鸣，拔锚起航。

造船的人们留在岸上了，眼巴巴地目送它们远去，千遍万遍地祝愿：一路顺风啊……

鲜红的两艘船缓缓离岸，甲板上，那是谁在频频挥手？

是阿根廷专门为接船派来的船长费德利克、轮机长鲁根……船上全班人马都是人家的！

不，在他们之间还有几个中国人，黑头发、黄皮肤，在黄发碧眼的洋人当中是那么显眼！

那是大连渔轮公司派出的工程师卢茂东、西班牙语翻译周德利和四名劳务船员。

“考特贝加”号出发之前，按照合同，大连渔轮公司要派出一位保证工程师，随船出发，负责保修一年。公司领导经过认真的研究，认为卢茂东技术全面、责任心强，亲身参加了“考特贝加”号的建造，又有长期做领导、组织工作的实践经验，是担当此职的最佳人选。但遗憾的是，卢茂东在1961年高中毕业后，赶上“三年自然灾害”，贫寒的家境没有为他提供进大学深造的机会，就进厂当了工人。1982年提升到厂里调度部工作，1984年被任命为车间副主任。他有一身的本事，偏偏就缺少一张大学文凭，缺少一个工程师的职称。在这种时候，如果是在别的什么部门或单位，重新考虑人选不仅是难以避免的，而且还是顺理成章的，卢茂东非换不可了。因为，任凭你有天大本事，也不可能让他在一夜之间读完大学；而未经职称评审委员会的评定，你也不可能授予他一个亟须得到的职称！要知道，自从“拨乱反正”以后开始评定职称，中国大地上曾经掀起何等轩然大波。50年代、60年代、80年代，我们已经“积压”了多少知识分子，而要给他们每个人的知识和技术水平加以考核，授以恰如其分的职称，其工作量又是多么巨大而繁复。由于我们历来常说的“僧多粥少”而限定“名额”的传统，许多地方展开了职称大战，再加上诸如人际关系、派系斗争等等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评职称成了一些地区、一些部门、一些单位的一大难题，多少人愤愤不平，多少人四处奔走，甚至闹出人命也并非耸人听闻。有关部门制定了评审考核制度，那些头发花白的知识分子不得不重新捡起青少年时代的课本，复习迎考；而职称评审委员会大权在手，天王老子都不认，行政领导不得干涉……

然而，大连渔轮公司在此时此刻却显示了非凡的魄力，敢于置一切繁文缛节于不顾，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这个决定可以令人瞠目结舌，认为简直是目无法纪；也可以令人由衷钦佩，大声叫好！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在新船起航的当天正式下了一纸聘书，聘任卢茂东同志为工程师，由公司经理郑重其事地签字盖章，敢于把已经完工的“考特贝加”1、2号，连同尚未完工的3、4号，全权托付给他，随船远走阿根廷去完成保修一年的任务！

卢茂东，卢工程师，任重道远，多多保重！公司的信誉，中国人的信誉，全托负于你了！你当然懂得这“信任”二字的分量！

八级大风暴降临了渤海湾，惊涛拍岸，雪浪滔天，浪打到甲板上，立即滴水成冰。

1月13日，风力稍减，下午2时，“考特贝加”1、2号从大连港锚地正式起航，开始了远赴南美的万里航行。

出发之前，卢工程师建议：此去南美，宜走中国南海，经马六甲海峡，过印度洋，穿苏伊士运河，出地中海，进大西洋，而后渡洋直达阿根廷。这是中国远洋渔业船队走过多次的路线，沿途有新加坡、科伦坡、亚丁等港口可以停靠，并解决补给，船一旦发生故障，也便于靠岸修理。

可是这一方案却被阿方代表路易斯、曼达和船长费德利克断然否定。他们反对西行而主张东渡，力主从大连横渡太平洋，直奔北美洲，而后沿岸南下，到达目的地。

“我们的船毕竟是新船啊，”卢茂东不无忧虑地说，“新船下水，难免会遇到一些预料不到的问题，还是稳妥一些为好。如果东渡太平洋，在到达夏威夷之前，途中一片汪洋，没有任何港口可以停靠，万一出现什么问题……”

“卢！”路易斯打断他的话说，“现在正是太平洋的无风季节，没有危险！我对‘考特贝加’号的质量充满信心！怎么？你作为它的保证工程师，反而没有信心吗？”

这是卢茂东第一次听到路易斯当面赞扬“考特贝加”号。这个怪人，在造船的整个过程中，他从头到尾都扮演了一个鸡蛋里挑骨头的角色，而在内心深处却对这两艘船怀着何等的深情和信任！一股暖流涌上卢茂东的心头，客户的高度评价，是对他最大的安慰啊！

“路易斯先生，谢谢你对‘考特贝加’号的信任，我当然也和你一样！可是请你不要忘了根据设计数据，‘考特贝加’号的续航能力为三十天，而你们选择的这条航线，中途可停靠的港口很少，万一超过了它的续航能力，将如何是好？”

“不会！”船长费德利克十分有把握地说，“我保证，到达夏威夷不会超过二十天！”

一个个竟如此武断，不容置疑。现在船已易手，卢工程师已非主人，只是客居在此，也只好客随主便。他在心里暗暗地说：“‘考特贝加’，我的孩子，你们一定要争这口气，为中国人长脸啊！”

。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