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虹影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43
|本章字节:2710字
好朋友听说我要坐几天几夜火车去北京,发现我没有厚毛衣,说首都冰天雪地,羽绒衣内得穿暖和点儿才行。她找出一堆咖啡色的粗毛线。她织正身,我织袖子。我们一边织一边说话,披星戴月赶活儿,天发亮,一件厚厚的毛衣织成。火车是中午的,还有时间,她又要给我织一条围巾,不停地飞针走线。到我上火车时,脖子上系了一条围巾。
那时我青春年少,整个身体鼓满了渴望。面对北京,就像一只饿狼见了中意的食物一样扑了上去。第一天一口气就走遍了故宫的每个角落,然后直接爬到景山最高的亭子,这是北京城内的制高点,四下望去,整个古都一览无遗,气势恢弘。故宫一重重城门,一直到最前面的天安门,整齐得像棋盘。整个北京也是个大棋盘,东城、西城以中轴线相对。西北城外,颐和园、万寿山下湖面上,一座座白玉桥,尽是色亮瓦亮的建筑。
多年后,我写长篇《k-英国情人》,一对乱世中必然走到一起的异国男女的爱情悲剧。两人一起登景山看北京,女对男说:“登高好,登高不仅看得远,登高还阳光充足。”落笔之际,记起当年的我满眼风光。
那时不曾想过,日后行千里万里路,都会返回这座古都。窄长的胡同里传出老北京腔叫卖着冰糖葫芦,掉漆的木门,爬出院墙来的腊梅花,朵朵幽香,一切恍若旧梦。有一次到西山,注视着那山顶和寺庙顶端的残雪,我看见一列火车驶入北京站,一个少女一步跨上站台,东张西望,不错,她正是无家的、流浪的、年轻的我。
护城河边的古城墙差不多全坍塌了,阳光刺得耀眼。一位诗人朝我走来,他写《虹》时,不识我,我却能背诵他的一本本诗集。心中的布谷鸟已飞离,只剩下一根羽毛,在结冰的河上随风呻吟。
河上有的地方冰裂开了,我想踩上去。这种疯狂的自杀般冲动,使我的脸通红。他伸过手来,握着我说,孩子,记住,人要能忍,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那个下午,我们在古城墙边来来回回地走。他说自从到延安参加革命后,每次运动都遭到打击,爱情也抵挡不了命运的愚弄。政治圆得可憎,诗尖得无形,把脑袋里的筋击裂又重组,一次又一次。
他终日飘泊在一个个城市之间,有时到偏远之地一住就是一年。他说旅行就是艳遇,是黑塞教会他用艺术来填塞周身上下痛苦的洞穴。好在诗神没有像女人一样丢弃他,终于成就了他的一代诗名。
我这个异乡人在北京,因为遇上他,感觉北京没有寒冷刺骨。渐渐地,北京这个名字在我心里成了一个象征。我日复一日想找一个妥当的词来比喻,又日复一日地抹去,皆不满意。一直找到二十多年后,我也没有找到。我不再写诗。
今天,我独自一人沿着那段护城河走着,也许整个北京城就只剩下这一段古城墙。太阳褪掉光环,在一片疯长的建筑群中,建国门、永定门倨傲之态如从前。他不在人世,已有好几个月了。他走得很安静,只有几个诗人去送他。如果我当时在北京,我会去送他吗?
我不敢说,我能去。
当年他说人生反复无常,生死更是如此。如果有一天我死,你得答应我,不必送我。
人生的确如此。没了他的北京,朝着天空生长的玫瑰改变了盛放的轨道,那个我寻找了许久的词接近了我,谢谢他,使我重新成了一位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