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虹影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43
|本章字节:6306字
从机场乘出租,来海滨的途中,经过不止三个墓区,大都是四十多年前这个小岛上一次战争的死难者,当然只是胜利的死者才有墓地。我能想象被炮弹炸得一段段的胳膊身躯,但想象不出那些脸毁坏的样子。
我把门窗打开,朝海的房间,风景不错,远处有峭岩怪异的小岛,近处有一些热带植物,仙人掌茁壮肥大。三层楼高的阳台外,九重葛盛开着,太阳晒着的一面紫红发黑。我探出身试了试,够不着。
因为闹瘟疫,我决定到这个千岛之国,旅行社找了这间度假公寓。我看见门背后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还不算太蓬乱,白衣白裤,眼睛很放松。心想今日就在附近转转,买些食品。以后几天,中饭在外面吃,早晚饭自己做。
街道上卵石铺得灵巧,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坡度却大,停泊的车辆只得在路沿上缩着。商店门小,橱窗也小,旅游纪念品,几乎家家相似,看两家就没什么兴趣了。我坐在海边长椅上,游船舢板在动,海水蓝,深蓝,天也蓝,淡蓝;房子很殖民地味,如西班牙法国,土的有土味,中国内地式,但都和附近的峭岩一样被阳光漂白。走过我面前的大多是游客,本地人偶尔也有,他们肤色深浓,方言浑浊拖拉,倒像是外地人。海滩不宽,躺满肉条儿,男女成双,一家成堆,一人逛来逛去的游客,怕就我一个。
想到这里,我反而有点自豪:单身贵族,此时无牵无挂,其乐何如?
靠近别墅的街,亮光稀少,路灯时有时无。猫在无人的街上狂叫,黑暗中潜行的云压得极低。一瞬间,盖住所有的房子的形状。我的脚步声,回声突然传得老远。
我买了食品装在冰箱里。桃汁香,纸盒不大,但倒三四杯不成问题,价格比我住的内地大城市低多了。但是黄瓜蔫蔫的,小白菜泥多。小岛不像能自给自足蔬菜,据说从前产棉花,现在种土豆。我笑笑,干脆生产石头罢了。遍地白石,层层齐整,采石场一定靠海或山。春天的花在其他地方早灭了任何希望,可是在这儿,花经年不谢,艳丽红火,跟我一度拥有的脸有点相似。认识我的人说,我是看不得的,一看不会让人转眼。那是从前,岁月跑得比月食还快,这不能怪我。
我坐上观海底自然景物的游船,怕是冲着招客的船老板来的。这个混血儿的男人,皮肤黝黑,制服花里胡哨却笔挺,男子汉气十足。
太阳光温暖地照在我身上,但海风冷冷的。还未到下底舱的时候,船顺着海湾行驶,速度极慢。左岸一块不小的岩石,刻着一些字,我仔细辨认,竟认出是在此跳海自杀者的名字。不像其他岩石,题的字冠冕堂皇,古香古色,做作得很。我从化妆小袋里拿出镜子。对着镜子,补口红。在餐馆吃午饭时,未能上洗手间。嘴不能红如猪血,也不能紫如死灰,我喜欢自己的唇膏带点亮粉,柔和自然,保持湿润的纹线。
我来这儿只是为了躲过瘟疫,并不是追求艳遇,不过,也不是为修行。舱里响起音乐,没一会儿,音乐轻了,驾驶室里船老板打着本地官话导游讲解,说对岸是尼姑庙。想到修行就见到修道院,见鬼!我在心里骂道。船前驶一分钟后,峭崖上的尼姑庙、古树、紧闭的门更清晰了,其他游客纷纷涌往底舱,我也没发觉。
等回过神下到底舱,已没靠玻璃窗的位子,我只好坐在楼梯上。水泡银闪闪地在船底游动,光线一束束从水面射下来,水起伏的快乐,就是我曾有过的快乐。观海底自然景致,纯属一时兴起。但此刻,我掏出照相机,是愉快的。
手掌大的鱼,一群群旁若无人地游着。白沙石间的海藻一片又一片,船经过,就不断摇动,荡得水兴奋不安。又轻又柔,像人的拥抱。想被拥抱?不,已经失去,所以不必当真。不当真,才可以正常地引着比喻,不带酸酸的浪漫劲。礁石几乎划破船底,没在水下的玻璃舱底面一定铺了厚橡皮,不然早撞得船沉人亡。鱼越来越密,越来越黑,在水里游得自由,好像精子,游在水道里。这个比喻一点没猥亵的意味。
我站起来,打开闪光灯,拍一张精子群行情景,不拍毫无意识的礁石。我举起镜头,眼睛盯住玻璃窗,连续按下快门。突然,镜头***现一条大章鱼,朝我的脸猛冲而来,啪地一下八个吸盘同时扣在我脸前的玻璃上。我吓得大叫一声:“章鱼!”
当我醒过神来,和众人一起看玻璃时,那里什么也没有。小小的黑鱼优雅地集体转了个身。“这一带从没有过章鱼,神经病。”船老板不高兴地说。刚才舱里游客因为我一叫,一起拥向我站的右边,船被猛扭了一下,好不容易摆稳。船老板赶紧叫游客各自回原位置坐定。
我火了:“你凭什么出言不逊,明明就是章鱼。”
“不要大惊小怪。”船老板口气不狠了,像要息事宁人,继续做他的生意。
我比受责怪更恼火:“明明是一条大章鱼。你不能骂人。”
“嗨,”船老板也不客气了,“这么近海有章鱼,我就开渔行,不赚这辛苦钱了。”
一位当官模样的游客站出来断理:“我说拍了照片?那就见照片吧,问题简单,一清二楚。”这一说,我才发现自己冒的火实在没必要。我不想打这赌,但船老板得意洋洋地说:“我他妈的此地生此地长,海里山头烂熟。你的乘船费胶卷冲洗费我全付了,怎么样?”他的态度变友好了,继续兴高采烈作导游介绍。我想了一下,就转回胶卷,下船时递给了船老板。
快冲一小时,我逛了一小时商店,时间盯得极准,回来看印出的照片。果然有一张:紫黑的海水里有个飘浮物,样子像章鱼,只不过是透明的,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也可以说是礁石上的花斑。船老板不认账了:螺旋桨打起的浪花加上玻璃上的麻点,照片模模糊糊,什么也不能证明。照相馆的冲印师傅更气人,说我的胶卷有问题,让我买这儿产的胶卷。两个男人相视而笑,脸都变得尖尖的。
“游客扔的东西太多,什么塑料袋的。”
“旅游污染。”
“可能是保险套吧?”
两个男人来劲,说得不像话了!我扔下钱赶快走。无聊之事被我弄得更无聊。游船照常每小时开出海湾。我坐在售票处不远的长椅上,气生够了,觉得有些凉,便往山上走。门窗上的铁框式样都不一样,黑色多绿色稀少。网状密集的巷子人影增加,跟在我身后,他们戴着口罩。怎么这儿也有人戴这玩意?
我停在迂回的梯子边,克制不住对自己的怒火。看什么海底自然风光?看出一场吵架!生平最烦的就是吵架,却总是逢架必吵,未胜先退。两辆摩托急驶而来,打着转,突然停在两步远的地方,罩着头盔穿黑皮衣的家伙很像那个游船老板。
肚子饿,头有点痛。太阳已退入海里,身上的衣服显然不够,得加件毛衣才对。怎么忘了吃晚饭?受气后,我就会晕头转向。
回到公寓,我松了口气。海上没有星光,月亮没精打彩地在云间立着,阳台旁的仙人掌模糊一团。不过车辆比白天多,有的车还能怪叫,对讲机在响。有人不会使用电炉加烤箱,有人热水器没热水,问题,全是问题。总之,这儿夜里比白天喧哗。
我泡了杯茶,走到阳台上。朝墨黑的夜海注视许久,心情才静下来。然后退进房间,闩上落地窗,拉好窗帘。睡眠袭来,我打了两个呵欠,躺到床上。
猫为什么会溜进房间里,从床上跃到厨房?我突然惊醒了,发现房门大开,走廊灯光铮亮,泻入房间。我下床,去关房门,才发现房门是好好关着的。敞开着的是冰箱门,冰箱灯光照得房间一股腥味--冰箱门前地板上坐着章鱼,一条章鱼!圆头圆脑上黑眼珠溜转,戴着一个口罩,那双眼,我走到哪里盯到哪里。
我的手猛地盖住自己的嘴,倒抽一口凉气,双腿几乎站不住,摸到电灯开关。坐到椅子上仔细揉眼睛,再睁开眼看,才发现是冰箱里冻着的章鱼掉在地板上,化冻了,摊开八肢,圆头萎萎蔫蔫,只有腥水在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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