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村上春树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46
|本章字节:16976字
灰田说了关于他父亲年轻时在九州山中的温泉旅馆,遇到了名为绿川的爵士钢琴家,关于绿川的那件不可思议的故事。那天晚上,发生了几件奇妙的事。
多崎作在黑暗中忽然醒了过来,把他吵醒的是像小石子打在玻璃上的很轻的一声碰撞。也许只是幻听。做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想看看枕头旁边的电子表时,脖子却转不过去。不单单是脖子,全身都动不了了,但不是因为发麻,只是身上想用劲却使不出力。意识和肌肉像是被分离了。
房间还沉浸在黑暗之中。因为作没办法在亮的地方睡着,睡觉时一直紧紧地拉上厚厚的窗帘让房间里面保持黑暗,所以外面的光照不进来。即便如此,作还是感觉到了屋子里除自己之外,有别的人在。有人在黑暗中潜了进来,正盯着他看。就像拟态动物那样(lz注:把自己的形态混同在环境的背景里的动物,像竹节虫,木叶蝶等等)屏住呼吸,消除气味,改变颜色,沉入黑暗中。但不知为什么作知道那个人是灰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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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是把白色和黑色混合做出来的颜色。而且可以改变浓度轻易融入各种阶段的黑暗中去。
灰田站在昏暗的房间中的一隅,目不转睛地俯视着躺在床上仰睡的作。他很长时间都没动过肌肉,好似扮作雕塑的哑剧演员(panmime)。只有他那长长的睫毛,让人好容易看出他在动着。这可真是奇妙的对比,灰田特意去一动不动的保持着静止,而作是想要让身体动起来却做不到。作想一定要说点什么,有必要开口来打破这诡异的平衡。但是却发不出声音,嘴唇也好舌头也好都动不了。从喉咙里漏出的只有无声的呼吸声。
灰田在这个房间里做什么呢?为什么站在那里,那么深沉的凝视着作呢?
作心想这不是梦,要是梦的话也细节也太过逼真了。但站在那里的是不是真的灰田,作无法判断。作有种感觉,真的灰田的身体,现实中正睡在隔壁房间的沙发上,在这里的也许是脱离了身体的,他的分身。
但作并没有感觉到它是什么危险的邪物。作有种信念不论如何,灰田是不会对自己做什么不好的事的,从第一次见到灰田就一直这么觉得了。可以说是本能上这么觉得。
红的确也脑子转得快,但他的聪明是偏向现实那方的,有时会有功利的一面。相比之下灰田的聪慧更为纯粹,更靠近世事的法则,甚至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世界的。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作时常会不清楚灰田在想些什么。对方看上去好像思考地正热烈,但作无法想象,他脑子里所想的是什么种类的东西,。这个时候,作当然会觉得困惑,还会有种被抛弃只剩自己一个人了的感觉。但就算是这样,对这个比自己年纪小的友人,作从没觉得焦躁或不安。只是对方思维的速度,思考活动的宽广,自己与它不在一个水平上而已。作考虑到这几点,就放弃不再试图跟上对方的节奏了。
作有这种印象:灰田的脑中大概有着一套高速路线,适合他的思考速度。他必须时不时用自己的档位来跑几圈,否则一直配合作的一档速度,跑久了的话也许他的思考系统就会过热,会开始运转不正常。过了一会儿灰田就会脱离他的线路,若无其事的露出平和的笑容,回来到了作身旁,然后把速度放缓下来,再次配合着作的节奏。
这种长时间严密的凝视还要持续多久呢?
作无从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灰田在深夜的黑暗中,静止着沉默着凝视着作。灰田像是有什么话想说,有一定要告诉自己的信息。但因为一些理由,无法把那个信息转化成现实中的语言,这让这个聪明而年轻的友人不同寻常的焦躁了。
作一边躺在床上,忽然想起了刚刚听过的绿川的故事。在死亡临近的时候至少他本人是这么认为的绿川在中学的音乐室里弹钢琴时,放在钢琴上方的布袋子里装的是什么?这个谜还没被揭开灰田就结束了故事。作相当介意那个袋子的内容,应该有人告诉他那个袋子的意义,为什么绿川要把那个袋子这么重视的放在钢琴上呢?这应该是这个故事重要的一点啊。
但是没有人告诉他答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灰田或是说灰田的分身悄悄的离开了。
离开的时候作好像听到他轻轻的叹了口气,但听不真确。灰田的气息渐渐消去,就像线香的烟飘散在空气中那样,等到作意识到了的时候,黑暗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人了。身体还是不能动弹,连接意识和身体的接线被扯开了,连接点的螺丝钉被拔去了。
作想到底哪一部分是现实呢。这不是梦,也不是幻影,毫无疑问是现实,但缺少了现实应有那份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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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作又一次的沉入睡眠,过了一会儿他在梦中醒了过来。不,也许不能称之为梦,那是具备了梦的一切特质的现实。是另一个现实,在那里唯有想象力的释放,在特殊的时间、特殊的地点才释放出来的想象力。
她们以出生婴儿的姿态躺在床上,紧紧地靠在作的身体两侧。她们是白和黑。年纪大概在十六七岁,不知为什么她们一直停留在十六七岁。两人的***和大腿贴着作的身体,作清楚的感觉到了她们肌肤各有的光滑与温暖。她们静静地用指尖和舌头爱抚着作,像是渴求着贪图着他的身体一般。作也是全裸着的。
这既不是作想要的情况也非他憧憬的场景。这本不是能够这么轻易就能得到的东西,但是事与愿违,这景象变得越发鲜明,触感也越来越真实,具体了。
她们两人的指尖的触感温柔而纤细。四只手,二十根手指。它们就像从黑暗中生出的活物,眼睛看不见、表面光滑无比,游走于作身上的每个角落,唤起着他。作的心中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强烈的震颤,好像有人告诉自己,住了很久的屋子里其实有一件秘密的小房间一样。心脏发出了像是定音鼓keledrum般的零星短促的敲击声,手脚都彻底麻痹了,就连抬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她们的身体柔软地贴合、缠绕在作的全身。黑的***丰满而柔软,白的略显小些,但***硬得像圆形的小石头一般。两人的阴毛都湿成了热带雨林,她们的喘息声和他自己的重合在了一起,仿佛从远处涌来的潮水,在黑暗的海底深处不为人知地交汇重叠着。
长时间纠葛的爱抚之后,他发现自己进入了她们两人中某一个的***中,是白。她骑在作身上,把他硬了而竖起的性器拿在手上,灵巧地放入了自己体内。作简直像是被吸入真空中一般,毫无抵抗的进入了她的身体。接着白稍稍平静地调整了下呼吸,像是在空中画着什么复杂的图形一般,充分地扭着腰旋动着上半身。她那长而直的黑发像晃动鞭子那样轻柔的在他头上晃动着。那大胆的动作完全不像平时的她。
但这对白和对黑来说,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连想都不用想。她们看起来丝毫没有犹豫的迹象。爱抚作的是她们两个一起,但他***的对象是白。作在深深的混乱之中这么想着,为什么是白呢?为什么非得是白呢?她们明明应该是彻底均等的存在不是么。
作无法再思考下去了。她的动作渐渐加快,幅度大了起来。等到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在白的体内射了出来。从***到射精的时间很短。作心想,怎么说也太短了。不,也许是因为失去了对时间的正确把握么?不论如何都无法抑制那种冲动,就像巨浪毫无预告地就从头顶落下来一样。
但是真正射精的对象不是白,不明缘由的尽是灰田。等作反应过来时女人们都不见了,是灰田在那里。射精的瞬间他敏捷地弯下身把作的***含在嘴里,为了不弄脏床单而吞下了射出的精液。射的时候很激烈,精液的量也很多。灰田来回好几次才勉强吞完,告一段落后用舌头把剩余的舔了干净。他好像很习惯这么做了,至少作有这种感觉。之后灰田默默地下了床去了洗手间。传来了一阵水龙头出水的声音,大概是在漱口吧。
射精之后,作也依旧勃起着。白那里温暖而湿润的触感还鲜活的留在那里,简直就像现实中刚刚***完那样。梦与想象的划分线,想象与现实的划分线还是区分不了。
在黑暗中作试着去说话,不是对特定的谁说的。只是在灰田从厕所回来之前,为了填补这时无名而无言的空隙,非得找些话来说不可。这期间,作的脑中一直反复流淌着一个旋律,等想起来是李斯特的“郷愁lemaldupays”的主旋律,已经是后来了。巡礼之年、第一年、瑞士。田园风景唤起了人无由的悲伤。
接下去深深的睡意强行包围了他。
醒来时早上八点之前。
起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确认自己内衣,到底有没有射精。梦到了那种春梦的话,肯定会留下射精的痕迹。但是没有发现。作无法理解了。自己的确是在梦中至少那不是现实的世界射精了啊,那种感觉那么强烈现在还清晰的留在身体里。明明现实中应该射出了大量精液的,但却找不到痕迹。
这时他想起了灰田用嘴接过了自己的精液。
他闭起眼睛,脸稍稍扭曲的变形了。那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么?不,不可能。不管怎么想,一切都是在我意识的阴暗面发生的。但那样的话,精液到底释放在了哪里?难道它也消失在我意识深处了么?
作内心混乱不堪地下了床,穿着睡衣去了厨房。灰田已经换好了衣服,正斜靠在沙发上读着厚厚的书。他专注地看着书,看上去像是沉浸在别的世界里。但灰田一看到作就立马合上书,露出了爽朗的笑容,到厨房准备起咖啡,庵列和土司。新鲜的咖啡发出好闻的香气,
新鲜的咖啡发出好闻的香气,把清晨与黑夜划分开了。两人隔着桌子相对而坐,听着轻声的音乐吃着早餐。灰田一如既往的吃着烤的很焦的面包,上面薄薄得涂一层蜂蜜。灰田在餐桌上一个劲儿地聊着他新近发现的咖啡豆的味道,它优良的烘焙质量。剩下的时间就一个人在那儿思索着什么,大概是在思考着刚刚读的书的内容吧,他的那对聚焦在虚构的一点上的眼眸,这么告诉了作。他的眼睛是那么的透彻见底,却又让人无法窥得其中有什么,这是他思考着抽象的命题时的眼神,总会让作想起从树林的缝隙中看见啊的山泉。
灰田的样子看上去与平常没什么不同。这和平时的周日的早晨一样。天空虽然有些阴着,但阳光很柔和。跟作的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也是直视着作的,他的眼神中察觉不出什么特别的意思。大概现实中什么都没有发生吧,那果然是意识内面生出的妄想。作这么觉得,一边为此而感到羞愧,但同时大为困惑着。在那之前,作也曾经好几次做过黑和白一起出现过的春梦。这样的梦与他的意志无关,几乎是定期就会梦到,然后以射精告终。但都从没有像这一次那样真实连贯。最重要的事还多了灰田,这让作无比困扰。
但是作决定不去追究它下去了,无论怎么想都得不出结果。他把他把这个疑问塞进了标签为”尚未查明”的抽屉中去,等着日后再去查证。这样的抽屉他有好几个,很多问题都被丢弃在那里了。
之后作和灰田去了学校的泳池,一起游了约三十分钟的泳。星期天的早晨泳池人很少,所以可以按着自己喜欢的节奏尽情来游。作集中注意力在锻炼必要的肌肉上,背部、腰部和腹部的肌肉。在呼吸和打腿上不需要怎么去留意,只要游泳的节奏一出来,接下去就是无意识的动作了。一直是灰田在前面游,作跟在后面。作不经意地看着灰田柔软的打腿动作,有节奏的在水中打出了小小的白色水沫。看着这情景久了,常常让作进入了轻度的意识麻木的状态。
冲完澡,在更衣室换好衣服之后,灰田的双眼已经没有了之前透彻的光芒,恢复到了平日里沉稳的眼神。因为充分运动了身体的缘故,作的混乱心绪也好像平息一些了。两人出了体育馆,一同走到图书馆前。这过程中他们基本上没说话,但这也不是什么特别少有的。灰田很喜欢在图书馆里”查东西”,这大概就是”想自己一个人呆一会儿”的意思。作说”那我回家洗衣服去啦。”
从那之后一段时间灰田没有联络过他。泳池也好校园里也好,都没再见到过灰田。作就继续着认识灰田之前那样的生活,一个人默默地吃饭,去泳池一个人游泳,在课上做笔记,机械地记忆着外语单词和句子。静静地过着孤独的日子。时间在他的身边淡淡地几乎不着痕迹地逝去了。作不时把”巡礼之年”的唱片放在唱片机的转盘上倾听着。
将近一周杳无音讯之后,作觉得大概灰田是不打算再见我了。这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就像以前故乡的那四个人那么做的一样,灰田是毫无征兆,也不告知理的就离开去了别的地方。
作觉得这个年轻的友人离开自己,也许是因为那天晚上我做了那个逼真的春梦。也许灰田通过某种渠道,察觉到了我意识发生的一部分始末,为此心里觉得不快,或是生气了。
不,不可能有这种事。不可能从作的意识中脱离出来为别人所知。
但即便如此,作还是觉得自己意识深处的几处扭曲的部分,被这个年轻的友人明晰锐利的双眼所看穿了。这么想着自己便觉羞愧的不能自己。
不管怎么样,灰田消失了后,作变重新感受到到他对于自己有多么重要,他使自己的生活变得多么的五彩斑斓。和灰田聊的各种各样的对话,他标志性的轻快的笑声都让作觉得怀念。还有他喜欢的音乐,常常读给作听的书,他对世间事物的解说,那份独特的幽默感,贴切的引用,他张罗的饭菜,他所作的咖啡。作的日常生活的角角落落都能找到灰田离开后的空白。
作不得不想,相比灰田给了自己那么多,自己又给了灰田什么呢?我到底给这位友人留下了什么的?
也许我就是这样的命运,注定最后变成孤身一人。作忍不住的要这么想。大家都这样到他身边,不久之后又离开了。他们想要在作身上寻求些什么,但却没能找到,或是说找到了也不令他们满意,然后放弃了(或是失望了,愤怒了)离开了他。在某一天,他们出其不意地消失了,没有解释,就连像样的招呼都不打一个。就像纽带还流着温热鲜血,尚且还有脉搏,就被人用锋利的大刀利索地切断了一般。
自己身上一定有些根本性的,让人失望的东西存在。他发出声音说道,缺少颜色的多崎作。
最终能给别人的东西,自己一个都没有。不,要是这么说的话,就连能给自己的东西,也没有。
但是在图书馆前告别后第十天的早晨,灰田意外的出现在了学校的泳池里。那时作正做着不知道是第几个的转身,自己接触泳池壁的手背被人用手指轻轻拍了一下。抬头一看,穿着泳裤的灰田正蹲在那里。黑的泳镜架在额头上,嘴角处和往常一样展露着爽朗的微笑。虽然两人很久没见了,但也没怎么交谈,这是略微点了下头,然后就和平时一样在同一个泳道里游了很长的距离。柔软的肌肉的动作和稳重规范的打腿节奏,是在水中他们两人唯一的交流。这里不需要语言。
“暂时回了下秋田。”从泳池里上来,淋浴完之后灰田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说道。”虽然很突然,但是因为家里有事情别无他法。”
作含糊的回答了点了点头。在学期的正中间整整10天不来学校,这对灰田来说是很少见的。他和作一样,如果没有相当大的事是不会上课请假的。所以恐怕一定是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但关于回老家的目的,灰田没有再做说明,作也没有再问下去。不管这么说,因为这位年轻的友人平安无事回来了,堵塞在作胸口像是凝重的空气块样的东西,总算是发泄了出来。感觉胸口的郁结被人取出来了一样。灰田不是要放弃作离开他啊。
之后灰田对待作的态度也和从前一样。两人自然地说些生活中的对话,一起吃饭。灰田从图书馆借来古典乐的cd,一起坐在沙发上听,围绕着音乐或是读的书交谈着。或是只是一起在一个房间里,分享着那份亲密的沉默。到周末,灰田就会来作家里,两个人聊到深夜,就这么住下来过夜。
灰田就在沙发上准备睡觉。他(或他的分身)在夜里到作的房间,在黑暗中凝视作假设是实际发生过的这样的事也不再有过。在那之后,作也做过几次黑和白一同登场的春梦,灰田都没有再出现过。
但是作还是会不时觉得那个夜晚,灰田那清澄的双眼已经看穿了潜藏在自己意识之下的东西。作的身上还感觉得到当时被凝视的痕迹,像轻微晒伤那样残留着火辣辣的疼痛。那时,灰田观察着作私密的妄想和欲望,并将其一一检视、解剖。在此之上灰田仍然与他继续着朋友的交往。但是为了平复自己激动的状态,整理情感冷静下来,需要一段期限与他隔离开。所以他十天没有和作联系。
当然这不过是作的推测,缺乏根据,几乎是不合情理的臆测,也许应该称之为妄想。但是这种想法顽固的纠缠着他,让作慌乱困扰着。一旦想到自己意识可能角角落落都被灰田看透了,作就觉得自己沦落成了丑陋寒酸的蝼蚁,栖居在潮湿的石头之下。
但即便如此,多崎作还是需要着这个年轻的友人,大概超过了别的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