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戴维·赫伯特·劳伦斯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47
|本章字节:43336字
杰兹带索默斯来到著名的悉尼堪培拉大厦,社会主义党和工党在那儿有房间:办公室、会客室和俱乐部等,颇具规模。尽管走廊里和外面人行道上站着些衣衫褴褛的不满分子,这里的气氛仍算活跃。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
这两个人被引到一间密室,桌边坐着一个人。这人脸膛黑红,脸颊瘦削,皱纹深刻。他双唇紧闭,一对黑眼睛炯炯有神。他教索默斯想起亚伯拉罕林肯的肖像同样深陷的双颊,同样深刻僵硬的皱纹,同样黑亮的大眼睛。不过,这位威利斯特劳瑟斯缺少亚伯拉罕、林肯相貌上的幽默与和蔼,相反,他看上去面相多疑,看似在内省。
他是个土生土长的澳大利亚人,在这块大陆上四处闯荡,在金矿上干了些年。据说他刚刚混个小康,还算不上富有。他看上去颇为穷困潦倒,那身衣服看似适才从地上捡起披上。他的瘦肩膀明显一高一低。不过他的长相跟澳洲人显然不同:瘦削、塌腮、红脸膛,脸皮光亮、略显薄脆,一双黑色的大眼睛中闪着怒光。看到索默斯他们进来,他点点头,既不讲话,也不起身。
“这位是索默斯先生,”杰兹说,“你读过他论民主的书。”
“是的,我读过。”斯特劳瑟斯说,“请坐。”
他一嘴的澳洲口音,是那种蹩脚的伦敦腔。他审视索默斯片刻,随后去看别处。
他问的是些家常话,如理查德喜不喜欢澳大利亚、来了多久。要位多久。两人谈得并不投机。
随之,他开始涉及一些敏感的问题,如意大利的法西斯党和社会主义党、农民占用土地等等,又问起德国劳工的实际情绪、大战以来他们的爱国主义本质等等。
“所以,你看,”索默斯说,“我不会不懂装懂,我只谈些个人印象。我不敢说有什么知识。”
“那很好,索默斯先生。我需要您的印象。他们称做知识的东西就像某种货币,容易贬值。今天货真价实的知识,明天就没票面上那么些了,就像奥地利银币一样。我们不做事实的奴隶。跟我们谈谈您的印象吧。”
他的口吻透着其特有的尖刻,但尖刻中蕴有激情。他们谈了一会儿欧洲,这人还是肯倾听的,一双黑眼睛也在倾听。凝视,目不转睛的凝视,似乎他在期盼说话人的脸上会突然飞出一只鸟儿来。他消息灵通,似乎边听边思量分析着。
“怎么回事儿,我离开欧洲时,似乎社会主义到处都在失去阵地,特别是在意大利。一九二o年它在意大利可是朝气蓬勃、激动人心的事物。它教人目空一切,但也令人扬眉吐气。随后就偃旗息鼓,到去年就剩下一缕游丝了。人们失望幻灭,怒气冲冲。佛罗伦萨,锡耶纳,充满了仇恨!法西斯分子甚嚣尘上、趾高气扬,全是因为仇视。佛罗伦萨的但丁节,国王到场,就是一例。他们的savoia简直气得你咬牙根儿。全是虚假的,是出于仇视。”
“那,索默斯先生,您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吗,我以为这些社会主义者并不太相信他们自己的社会主义,所以人人觉得失望了。特别是在意大利,我觉得他们正处在一场革命的边缘。国王准备退位了,教会准备卷着财产逃走,这我可知道。大家都准备跑呢。于是那些社会主义者怕了。他们吓坏了。他们不敢发动革命,因为那样他们就要对这个国家负责了,可他们不敢负这个责任。他们一怕,法西斯分子就一哄而起,在他们背后袭击。”
斯特劳瑟斯先生缓缓地点着头。
“我估计是这么回事,”他说,“他们不相信他们在做的事,这就是原因。他们是一群孩子,说激动就激动,情绪不稳。”
“我觉得,社会主义没有引发革命的火花。在任何国家都没有。它连火绒都没有,没有。”
“哪儿有火绒?”斯特劳瑟斯目光痛苦地说,“在哪儿您能找到火绒?”
“哦,哪儿也找不到。”索默斯说。
大家沉默了。斯特劳瑟斯看着窗外,似乎不知道还要说什么,自顾用右手狂躁地摆弄着桌上一个吸墨器。理查德默默地坐在椅子上,感到很不舒服。
“哪儿都没火绒吗?“斯特劳瑟斯平涩而生硬地问。
“没有。”理查德说。
又一阵尴尬的沉默。
“战争中有的是火绒。”斯特劳瑟斯说。
“就算是吧。他们不得不当火绒,但不是出于选择。”
“那他们会不会感到要再当一回?”斯特劳瑟斯阴沉着脸笑道。
两个男人对视着。
“什么能让他们这样做呢?”
“嗯,时势。”
“啊,如果时势”理查德几乎有点唐突起来,“我知道,如果要打仗,大多数退伍兵会在一个月内集结起来,甚至一周内。这里的退伍兵会一遍又一遍地对你这么说。只有在战时他们才感到生机勃勃。他们去打仗,是因为他们仇恨德国人出于正义感。但他们却不能出于正义把这种仇恨对准资本家,他们并不恨资本家。他们知道,如果他们自己有机会赚到一大笔钱并以此当上资本家,他们会不顾一切去做的。您无法制造仇恨,只能制造恐惧。而他们是不会仇恨资本家的,您无法让他们这样做。他们顶多嘲弄嘲弄资本家而已。”
斯特劳瑟斯仍旧用那只毛茸茸、红赤赤而又枯瘦的手把玩着吸墨器,双眼茫然地凝视着面前的桌子。
“您估计这会意味着什么,索默斯先生?”他紧张地抬头看看索默斯,干巴巴地问。
“您绝对无法让他们行动起来,无法动员工党或任何社会主义者去干革命。他们不会行动起来的,只有无政府主义者会行动起来,可他们的人为数太少了。”
“我担心他们会有所发展。”
“他们会么?我所知不多,但我原先以为他们只会越来越少。”
斯特劳瑟斯先生似乎对此置若罔闻,至少他没有回答。他垂头而坐,手上摆弄着那个吸墨器,恰似个小男孩儿,不爱听人教训,可又无法抵赖。
最终他抬起头,眼里充满斗志。
“您说的可能不差,索默斯先生。”他回答说,“人们可能对大变动还没准备,可那并不能改变其不可避免性。变革就要到来,非变不可。就算不在今天此地,至少在下个世纪吧。无论您怎么说,社会主义和公社制的理想是伟大的,一旦人们有所准备,就会实现。我们并非捺不住性子。如果说革命似乎是个不成熟的飞跃或许的确如此,我们可以步步为营,最终达到我们既定的目的。那就是国有制与国际劳工调控。您或许知道,劳工总会并不急于马上发动革命,而是要采取渐进方式进行大革命。步步为营,坚持通过新的法律,在每个国家都取得政治胜利,逐步地但是更有把握地达到我们的近期目标。
索默斯先生,您不相信资本主义和我们国家的这类产业制度。如果判断不错的话,通过您的作品可以看出,您不喜欢这个庞大浅薄的中产阶级。他们岂止浅薄,简直是无聊透顶。我想,您的书里大谈了这个意思。您盼望社会上出现一种新的精神,联系人与人的新纽带。哦,我也这样想,我们都这样想。我们意识到,要想前进,首要的是团结,我们现在输就输在不团结上。
怎么才能团结起来?您的作品向我们提供了答案。人与人之间必须要有新的联系纽带,这就是真正的兄弟情谊。为什么不在我们之间寻找这种纽带呢?我们从小就给教得不信任自己,而且相互不信任。我们是在某种拜物教熏陶下长大的,就像有巫医的野蛮人部落一样。谁是我们的巫医、我们的大夫?哼,他们是科学教授、医学教授、法学教授和神学教授们,他们咚咚地敲着响鼓吓唬我们、迷惑我们。迷惑我们的是这样聪明的叫喊:‘听我们的话,你们就会过好日子,发财,发财,进入中产阶级,成为伟人。’
这里的诡计,只有您这样受过教育的人才能看穿,工人阶级是看不透的。他们看不透的是:一个人发财就得有五百个新的奴隶贩子和苦力给你创造财富。引诱所有的人去发财,就如同在五千头挂在你车上的驴子面前晃一根胡萝卜,一头驴得到了萝卜,车却由别的驴拉。
现在我们要的是伙伴之间的新纽带。我们必须砸碎中产阶级的偶像,打倒他们的巫医。可是在破除时,您得有所建立。您得建立起伙伴之间真正的伙伴感情,您得教我们劳动者相互信任,绝对的信任,还要教我们不去信任那个浅薄阶级和他们的巫医,他们是吸血鬼,让我们流血。教我们别信任他们,还是自己人之间相互信任吧。首要的是我们劳动者之间相互信任。
“索默斯先生,您是工人的儿子,您懂我的意思。我说的对吗?可行吗?”
他黑色的大眼睛中闪起奇特的光芒,那是某种半温情的光芒,直射向你。你感到被一种奇特的温情吸引着,或许是毒素也未可知。可它拨动了理查德颤抖的心弦,那是今日男人身上一股潜在的能量以激情的和绝然信任的爱去爱他身边的伙伴。这就是惠特曼所说的同志之爱。我们管这叫伙伴爱,常言说:“他是我的伴儿。”这个词可以蕴含深不可测、意识不到的爱!“我的伴儿在等我。”一个男人说,便可以离开妻子、子女、母亲和一切。这就是一个男人对他伙伴的爱。
说到此,理查德明白斯特劳瑟斯想要什么了。他想要这种爱,意欲唤醒意识中这种伙伴的信谊并赋予其至尊的荣誉。他想让它与惠特曼的同志爱相提并论。在新的民主国家里,这将是男人间新的联系纽带,是新型社会里新型的激情纽带这就是男人对伙伴的信谊之爱。
我们的社会是建立在家庭基础上的男人对妻子儿女或父母兄弟的爱。家庭是我们社会的基石,亦是其局限之所在。惠特曼说,下一个更大更无私的基石应是同志爱,即男人与其伙伴之间神圣的关系。
如果我们的社会要进展到一个新的阶段,从我们所处的阶段开始发展,它就必须接受这种新的关系,将其看做超越家庭的新型神圣社会纽带。没有草就做不出砖头,这就是说,没有新的新合法则、新的凝聚激情,您就无法将纤脆的现代人类社会凝聚起来。这种黏合法则和凝聚激情,就是男人对伙伴怀有激情的绝对信任,也就是他对伙伴的爱。
理查德明白这一点。不过他也懂得了别的什么。他懂得了这种新激情的巨大危险现在它还只是处在被半认识、半承认状态下,其效果也减半。
人与人之间的爱、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总是危险的,因为它们会破灭。爱得愈烈,信得愈深,危险愈大,灾难愈重。这是因为,绝对信任另一个人本身就是灾难每个人都是一条船,尽管它与另一条船结伴而行,但它要照自己的航道航行。两条船可以一同驶到无涯海角。可是,如果将它们捆在一起泊在大洋里并用一个航操纵它们,它们就会相互撞个粉身碎骨。一个个体的人若寻求绝对爱和信任另一个人,后果亦然。绝对的情人总会两败俱伤,绝对的信谊双方亦然。自打男女试图绝对爱对方起,人类这一种群几乎毁了自己。如果我们现在开始进一步行动,让男人相互绝对相爱,相互绝对信任,做同志和伙伴,那么大知道,我们正在积累的是怎样的恐怖。
可是,爱是人与人之间最伟大的事物当它是爱并发生时,它是男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之间最伟大的感情。可人间的爱开始将个体束缚在一起时,灾难就开始了。
男女间的爱现如今就是个灾难。而男人间的爱又是何等可怕的事:伙伴或同志!
到底哪儿出了毛病?你瞧,人和人不能绝对相爱!人总要因为爱而戕害其所爱!难道爱竟是生活中的恐怖吗?
哦,不。这种个性我们每个人都有,是它使得一个人对别人刚愎自用、狐疑猜忌、阴险莫测,这是因为每个人都注定会在某个时刻与别的个人发生对抗,无一例外,否则他就失去了自身的完整。因了这种必然,人的爱便成为真正相对的东西,而非绝对。它无法成为绝对。
可人心必有绝对不可,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条件之一。唯一的是上帝,他是一切激情的源泉。一旦拜倒在上帝的激情脚下,人的激情便获得了正确的节奏。可怀有上帝激情的人类之爱总会戕害其所爱。现在,男人和女人实际上在用爱的意志相互残害着。一旦伙伴或同志之间的绝对的爱和信谊破裂,那后果如何?如果没有极化的上帝激情将他们稳住,他们就会崩溃。上帝是一切激情和生命的源泉,若没有他既把他们分离又令其心动相映,相爱着的同志就会相互毁灭并毁灭一切的爱和一切的感情。那将是鲜见的可怕是象。
任何一点多余的爱都是无望的东西,我们每个人都要再次寻找到那伟大的黑暗上帝,他自己就能让我们保持相爱的状态。在这之前,最好不要玩火。
理查德明白这个,在斯特劳瑟斯先生那双黑眼睛审视下,他再一次强烈地感到了这一点。
“是的,”他缓缓答道,“我明白您的意思,而且您知道我明白了。或许这是您唯一实践社会主义的一次机会。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大的可行性,不过”
“等等,索默斯先生。你就是我一直在等的人,我在等一切,除了那个‘但是’。请听我接着说几句。您是知道我们澳大利亚情况的。您知道,工党在这儿势力较大,或许比在任何一个国家都难以匹敌。我们什么都可以干,为什么竟无所作为呢?您同我一样明白,这是因为我们之间没有一个统一的原则。我们不团结,没拧成一股绳。或许,仅在工资和国有制问题上你永远也别想让澳大利亚人意见统一起来。他们对此很是心不在焉,这问题并不能触动他们的感情。他们需要在感情上受到触动,从而团结起来。达到这一步了,我们就成了崇高团结的工人阶级,崇高无私,真正的人民。‘您何时来拯救人民,以色列的上帝,何时?’看来,以色列的上帝永远也不会拯救他们了,咱们得自救。
“索默斯先生,现在您明白了,我们澳大利亚的工党现今不稳定,也不可靠。为什么?首先,我们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来。我们需要一个声音。想想看,我们在悉尼连张工党报纸都没有,甚至在澳大利亚也没有。我们还怎么联合起来?没有一个声音将我们召集起来呀。我们为什么木能有自己的报纸?为什么不呢?因为没人发起。像你们伦敦的《每日先驱报》那种满版牢骚的破报纸在我们这儿有什么用?它不会比其他破报纸更让人严肃看待的,那也就不会产生真正的效果。澳大利亚人比英国工人阶级;动态更难捉摸,幻灭感更重。你可以向澳大利亚人扔谷壳,他们会一笑了之,他们甚至会佯装啄食。可他们心里一直都明白,并未上当。办张新闻报会对他们有所帮助的。澳大利亚人天生言谈冷嘲热讽。他们会干傻事的,因为,对他们来说,张三和李四都差不多,他们不在乎。
“那,再扯起一块破红布,可牛却不往上扑,有什么好呢?而这头澳大利亚牛可能会与这块破红布逗着玩儿,却不真发脾气。
“不,您得给他们点儿什么,以此唤起他们内心深处的人性。深层的人性正等着被唤醒,我们也正在等待合适的人来唤醒他们。
“现在,索默斯先生,您的机会来了。我有资格问您一句:您能帮我们办一张真诚、富有建设性的社会主义报纸吗?不是牢骚报,而是一张唤醒人的建设性精神的报纸。深刻才能呼唤深刻。而我们的麻烦在于,没人来呼唤我们内心深处,心灵深处是一潭死水。这事我做不来,因为我太阴郁了。干这事需要一种深刻但年轻的天性。可我却过于迂腐。
“索默斯先生,您可是个工人的儿子,您来自于人民。是否因为您现在成了个著名绅士,就背叛了他们?”
“没有,没有。”理查德说着,对此等嘲讽付之一笑。
“那好,您的任务来了。通过印刷出来的文字为我们吹送生命的气息。来吧,为我们管一张真正人民的报纸。我们不必把它办成一张日报,每周两期即可。让它去感召澳洲人,感动他们的心,那才是应该感动的地方。让它把信任和友情之风向我们吹送,我们等着它,望眼欲穿。请告诉我们怎样将心比心,相互信任;告诉我们,这不只是个工资问题或谁掌握金钱的问题。这最终是个兄弟情爱的问题,基督的民主就建立其上;是活生生的人的问题,最终是要摊牌的。”
威利斯特劳瑟斯红光满面,似乎燃着火一般,他盯着理查德的那双黑眼睛里闪着奇特的光芒。理查德那张苍白阴郁的脸上的表情说明他动心了。大家显得出奇的激动,空气中都振荡着激动的情绪,似乎发生了什么秘密的事。杰兹像只安静的老鼠坐在角落里,叉着两腿,双肘架在膝上,耷拉着脑袋。理查德的眼睛终于与那双激情闪烁的黑色眼睛相遇了,他感到那光芒中有什么东西击败了他,就像一只蛇击败了一只鸟儿。他自己就是那只鸟儿。
不过,他的心胸是宽阔的。因为,他确实热爱劳动人民,他的确知道,他们能够慷慨大度,互敬互爱。而且他还颇为相信,他们能够建立起基督教这个人间至美的事物来,就建立在伙伴之爱的慷慨激情上。而由马克思这样的犹太人发起的理论社会主义,只迎合大众的权利意志,把钱当成关键,从而残酷地伤害了欧洲的劳动人民。欧洲的劳动人民性本慷慨,钱本不是他们最热衷之事。而这种政治社会主义全是政治,事实上把钱造成了唯一的神。这是个十分危险的计谋,与人民的慷慨之心南辕北辙。那颗心遭到了背叛并知道遭到了背叛。
那么,受伤的心还有救吗?还能坦诚相见地唤回劳动人民,教他们慷慨地敞开心扉、肝胆相照、忘却金钱吗?能不能向全世界的白人心中吹送伙伴之爱的新风,启发他们相信这种爱,从而在此之上开始新的一天?
这能做到,肯定能。只是,那些压力,人们心头的压力作为人,如果整个世界的重压都压在他们身上,如果每个人的心都承受这样的压力,人就会发疯的。
“您瞧,”索默斯结结巴巴地说,“这比人与人之间相互信任还要难。”
“可是,还能相信什么呢?江湖郎中。医生、科学家和政客吗?”
“的确需要某种宗教。”
“哦,宗教问题可是棘手啊,特别是在澳大利亚。不过所有的教会都尊崇耶稣。耶稣说人要互爱。”
理查德蓦地笑出声来,说:“这么说耶稣成了另一个政治代理人了。”
“嗯,我对此道行不深,不过你知道怎样把它宗教化。对我来说,互爱,这似乎是宗教。”
“但缺了上帝。”
“喔,我觉得这是耶稣的教义,那应该很富有神性了。”
理查德沉默了,心情颇为沉重。这一切离他要膜拜的黑暗上帝相去甚远。来自那黑暗上帝的是爱之黑暗肉欲的激情,并非只有对耶稣的精神之爱。他希望男人再一次将爱之肉欲激情神圣地归功于伟大的黑暗上帝……始初黑暗宗教的ihyphallic。可是,当每个情感枯竭的渺小个人机械地与这黑暗的流溢、古老的臣服作对时,这是办不到的。此时的威利斯特劳瑟斯,他并不在乎耶稣,他可以易如反掌地让耶稣为他的自私目的服务。可是,那始初的、黑暗的ihyphallic上帝对他来说毫无用处。
“我想我干不了。我不觉得我有这等灵气。”索默斯缓缓地说。
“别,索默斯先生,千万别胆怯。您天生适合做这个工作。您不能见死不救。”
“您要我做的,我不该做。”
“做出您的最佳选择吧。我们愿意冒险。提条件吧。我知道,至于钱,您不会太计较。现在就接手干吧。这份工作在等您,等您来这儿。千万不要最终失之交臂。”
“我不能马上许诺。”理查德起身告辞道,“我这就告辞,一周内给您回音。您可以把报纸的规划细则寄给我,好吗?我会认真考虑的。”
斯特劳瑟斯先生凝视着他,似乎要看穿他的魂。但理查德决不要让他看穿。
“好吧,明天我就让您拿到计划大纲。我想,您是跑不掉的。”
谢天谢地,理查德总算出了堪培拉大厦,感觉像逃出了战时体检室一般。他和杰兹默默地走在乔治大街狭窄拥挤的人行道上,朝环形码头走去。中间理查德进了一趟马丁广场上的邮政总局。出来后他站在台阶上折着刚买的邮票,看到阳光洒满了皮特大街,街上人群川流不息;还看到乔治大街角落上的鲜花和摊开出售的粉红色〈公报》周刊,双轮双座马车和出租汽车静静地停在邮局的阴影里。可是顷刻间,这景象全变了。他叫来一辆双轮双座马车。
“杰兹,”他说,“我想绕着植物园转转,再到海岬那边转转,看看孔雀和白鹦。”
杰兹跟他一起上了车。“嘟儿驾!”车夫叫道。听到命令,马儿咔嗒咔嗒地拉车上路,沿麦卡利大街上山。
“杰兹,你知道的,”理查德欣喜地俯瞰着蓝色的港湾,那里停泊着锈迹斑斑的澳大利亚“舰队”,船上还飘着几面鲜艳的旗帜,“你知道的,杰兹,我不会干的,我什么也不会干。我压根儿对此不上心。”
“是吗?”杰兹说着突然面露微笑。
“我做出关心人类及其命运的样子来,纯属自欺欺人。我会偶尔喜欢上工人们,其实我心硬如铁,丝毫不关心他们。我其实什么也不关心,真的不。既然毫无用心,还争吵个什么劲儿?”
“就是。”杰兹又乐了。
“我感觉不好也不坏。我感到就像一头咬断自己的尾巴逃出陷阱的狐狸。这些社会事物和拯救人类的举动就像陷阱一样。人类为何不能自救?只要它想它就能。我是个傻瓜,既不想要爱也不想要权利。我热爱这世界,喜欢独处其间。你呢,杰兹?”
理查德恰似个逃学的孩子,逃脱了做人做事的责任。
他们驶过了棕桐树和花园草坪,蓝色的鹪鹩在叼啄着马尾。
他们驶到了岬角,来到树下。理查德环视着港口两侧的绿水,眺望在水一方的另一片城区,对车夫说:“带我们回去看白鹦吧。”
理查德喜欢澳大利亚:飘霞的蓝天、沉郁的大地、绿叶和棕色岩石,还有看似黯淡的袋鼠皮。这迷人的景象与人若即若离的,即使在悉尼市中心亦是如此。人类的任何绝招都显浅薄,澳大利亚超然物外。
“我的确说不上。”杰兹说,“今天早晨,您有点像澳洲人的样子。”他笑道。
“我感到像澳洲人,感到像个全新的人。可那又会怎么样呢?”
“哦,您会的,我想,你会为了关心而关心。他们大都这样做。他们要在丛林中流浪上半年,流浪怕了,就想回来当良民。”
“流浪?可澳洲就像一扇洞开的大门,后面一片丽日蓝天。你只须走出世界,就可以走进澳洲,别的国家全给甩在身后的教室里吵吵嚷嚷,随他们去吧。这儿是澳大利亚,在这儿,什么也关心不得。”
杰兹睑色苍白,更加沉默了。
“我想,你无论到哪儿,都该掂量掂量自己。因此,多数澳洲人总要对什么事一惊一咋的,政治啦,赛马啦,或者足球。不过,一个人在澳洲也可以两手空空、无所事事,只要他愿意,你这么说过。”他答道。
“那我就来个两手空空好了。”理查德说,“杰兹,你跟袋鼠和斯特劳瑟斯他们为什么要争吵呢?”
“我?”杰兹苍白着脸,勉强一笑。“到澳洲的中心去看看吧,看看那儿有多么空旷。你无法长期面对空虚,你需要回来干点儿什么,以此避免让空虚给吓破胆。空虚可以是恶毒的东西,能害你就会害你。你需要回来同人类一起干点儿什么,才能忘了空虚。”
“空是美好的。感受澳洲这团蓝色的空气球,妙不可言。它把一切都关在门外呀。”理查德反驳说。
“你会成为一个澳洲人的。”杰兹微笑道。
“我会后悔吗?”理查德问。
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了,杰兹那淡灰色的眼中潜伏着什么东西,似乎是一个老油条在审视稚气的索默斯,颇为动情,又有点戏弄。
“你等不到后悔就又回心转意了。”他说。
“杰兹,是你聪明还是我幼稚?”理查德也面露戏弄之色,“如果你明智,杰兹,那你为什么还像丢了魂一样无着无落的,真的。假如你是袋鼠的人,你怎么会投奔斯特劳瑟斯呢?”
“我是煤炭和木材业工会的秘书。”杰兹平静地说。
说话间他们出了马车看看乌舍,五颜六色的小鹦鹉叽叽喳喳叫着。“哈罗!”它们发出的是纯正的澳洲土音。“哈罗!哈罗!哈罗!哈罗,小鸡,想要什么?”这个声音比人声还好听,是发自一只长着漂亮黄冠子的白鹦。“哈罗,小鸡儿!”它那粗黑的舌头在小小的嘴里嚅动着。那绝对是人的声音,可确实发自鸟儿的嘴巴。这可真令人惊叹而又妙趣横生。这两个人着了迷般地跟鸟儿好聊了十几分钟。这时鹏鹊神气活现地阔步而来,瞪着机警的大眼睛,脸上的须毛飘飘闪闪的。这样子,恰似一个黑眼睛的机警澳洲老人,那么警觉,又那么古老。这种警觉万分而又温文尔雅的架式,属于古老的洪荒年代,那时还没有敌人这一说,也没有完备的武器。这是一个来自逝去的时空里土黄色的绅士,相比之下,那展开着蓝色羽翅激情澎湃的孔雀倒像个爆发的新贵。
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索默斯去同袋鼠共进晚餐。袋鼠很平静地忙着。
“我今天早晨去威利斯特劳瑟斯那儿了。”索默斯说。
袋鼠透过眼镜片向他投来锐利的目光。索默斯表情微妙,一脸的似笑非笑,看似隐藏着一团火焰。不过,这张脸生机勃勃的,很是英俊,教他整个人看上去都颇有魅力。
“谁带你去的?”袋鼠厉声道。
“杰兹。”
“杰兹就爱闲张罗。后来怎么样?”
“我觉得威利挺可怕的。我不愿意跟他干一辈子。不过,这人挺精明。我只是不喜欢他的外貌,消瘦、多毛、干巴巴的,让人无法接触。不过他是一种力量,是个人物。”
袋鼠一脸的困惑,那副沉郁的样子颇显呆气。
“他不会让你触摸他的。”他叫道,“他并没有主动与你握手,对不对?”
“没有,谢天谢地。”索默斯说道,他那干瘦的红手仍历历在目。
袋鼠的沉默中透着敌意。他知道这个教人难以捉摸又充满魅力的索默斯,虽然容光焕发,却颇具毒性。可他就是情不自禁地迷上了索默斯。
“你说他是个人物,是什么意思?比特莱维拉还厉害?”
“或许吧,我的确感到斯特劳瑟斯比您精明,在某种意义上说,比您卑鄙,可能正因此才更能成事儿。”
袋鼠默默地凝视索默斯好久,才气哼哼地说:“我明白为什么特莱维拉带你去那儿了。”
“为什么呢?”
“反正我知道。您怎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
俩人一味沉默,较着劲,谁也不肯先开口。
“您似乎跟特莱维拉挺铁的。”袋鼠终于开了口。
“不铁。”理查德说,“凯尔特人康沃尔人爱尔兰人,他们总让我感兴趣。您以为杰兹到底怎么样?”
“阴险。”
“哦,远不止。”索默斯笑道。
“既然您更了解他,还问我干什么?”
“因为我并未看透他呀。”
“无所谓透不透的他是个本能的叛徒,他们那种人全这样儿。”
“哦,当然,但远不止这些。”
“我看不出别的什么了。他们就是想把白人的文明踩在脚下,一点点地碾成齑粉。与此同时他们又像寄生虫一样赖着我们。”袋鼠怒火冲天。
“更有甚者,”理查德说,“他们不信奉我们的神和我们的理想。他们怀念更古老的神和理想,与我们的不同。他们的神和理想比犹太人发明的理性的耶和华和精神的基督要早。他们离动物世界的巫术更近。”
“动物世界的巫术!”袋鼠叫道,“这种胡说八道是什么意思?你要背叛你人的智慧吗?”
“只是过于人化了。”理查德笑道。
袋鼠直挺挺地坐着,眼睛盯着索默斯。索默斯则依旧粲粲地微笑着。
“你怎么这么容易受人影响呢?”袋鼠冷言冷语道,“你还像个孩子。我知道那是你的天性,像孩子一样幼稚,可有时你不止是像孩子,你就是孩子,一个任性的孩子。”
“哪就让我当个任性的孩子吧。”索默斯冲袋鼠迷人地一笑。这种反常的性子着实教那大块头害怕。若是他能驱散洛瓦特脸上那刻毒的光影,将之还原为真诚的火焰,那该多好。不过,作为个人,他现在迷上了这个小个子,飞蛾扑火一般的:一只巨大的飞蛾扑向一团微弱但危险的火苗儿。
“我相信,现在轮到斯特劳瑟斯来匡正这个世界了,你没戏。”索默斯说。
“您凭什么这么想?”
“我不知道。一见到他,我就这么想。你太富人情味了。”
袋鼠受了伤害,沉默不语。
“我不认为这是个根本的理由。”他终于说。
“对我来说是的。不,我还想吃撤走的那份橄榄。你请我吃的菜太好了,这可爱的沙拉让人忘却深刻的问题。您为什么不像杰兹说的那样,暂时先辅佐赤色分子,利用他们走你的棋子儿?”
“可你要知道,这种阴险的人咬你一口你会中毒的。”袋鼠说。
“别那么认真。你说的是威利斯特劳瑟斯吧?我并不想让人咬一口。可是,如果您太相信爱会影响一切,相信通过爱可以获得退伍兵们的忠诚,我倒愿同意杰兹的看法,那就把斯特劳瑟斯推向他想去的地方吧。让他宣称他统治了人民吧:让他将所有的工业和能源都国有化,让他没收一定数量以上的财产,把人们全得罪光了,然后你再像个救世主一样插足。你要想建一座新房时,冲着破旧房子指指点点总比说服人们推倒它建新的要容易。”
袋鼠感到深受伤害,但仍克制恭听。
“洛瓦特,您太温和了,这将一事无成。”他细语道,“现在世界面临的第一大危险是无政府主义,而不是布尔什维克。无政府和无统治正露头角。我是个喜欢秩序的犹太人,也算半个上帝的选民,我才不要什么无政府呢。我希望这个世界有个中心原则,那就是:爱、个人最大限度的自由、最小程度的人类悲哀。洛瓦特,您知道我是真诚的,对吗?”
这问话的口吻既透着尊严又流露哀怨。
“我知道,”索默斯诚恳地答道,“不过我对世上的中心原则厌倦了。”
“可是别的东西意味着混乱。”
“偶尔应该有点混乱。如果您想要一个慈父般的独裁者,您最好等到一场混乱之后。”
袋鼠摇摇头。
“像个反复无常的孩子!像个反复无常的孩子!”他喃喃着,“洛瓦特,您不至于傻到不明道理吧:一旦冲破对人类的最后一道约束,那就是末回了,末日!洪水闸门一旦开了,您就永远也别想控制它了,永远也别想。”
“那就让它蒸发到天上去好了,我才不在乎呢。”
“伙计呀,你这么认死理,你怎么回事?”袋鼠突然大吼起来。
他们来到书房里用咖啡。袋鼠垂着头,叉着腿,背向火炉而立。墓地,他如同发怒的狮子冲索默斯大吼起来。索默斯先是一惊,随之笑了。
“甚至认死理也有其中肯之处。”他说。
袋鼠凝眸的样子恰似一团阴云。索默斯站着凝视丢勒那幅蚀刻《书房里的圣哲罗姆》,他喜欢丢勒。突然,袋鼠扑将过来,一把将索默斯揽进怀中。
“别,洛瓦特,”他颇为动情地说着,把小个子索默斯用力拥住,贴紧他宽大的胸怀和身子,“别!”他说着,痉挛的胳膊将索默斯搂得更紧了。
索默斯几乎让袋鼠挤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挣扎着不让自己的脸陷入袋鼠的夹克,总算喊了出来:“好了,放开我,我就不了。”
“别跟我作对,”袋鼠恳求道,“别,否则我就跟你断绝一切关系。我太爱你了,太爱了。别任性,别跟我作对。”
他仍然拥着索默斯,但不像刚才那么挤迫他了。索默斯听到了他头顶上那个充满盲目渴望的声音。不是对他索默斯说话,不是的。他是越过索默斯的头顶冲着空中、冲着寥廓或什么无聊的东西那样喊的。那句“我太爱你了,太爱了”虽然教索默斯为之震撼,却也让他的心犹疑不定。
“他说他爱我,这话言不由衷。”他自忖道。但出于尊重袋鼠的感情,这话没说出口来。索默斯知道,袋鼠的感情深厚而真挚,但请寄有误。
在他被拥入袋鼠那激情澎湃的温暖身体时,索默斯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不爱我。他只是把一股巨大的滥情冲我宣泄,像水龙头一样。让他拥着,我感到铁一样冷,与他格格不入。他爱我,纯属臆想。如果他真关注我,他应该呆在屋子的另一头,把我当成一只危险的小动物。如果我是一只蝎子,他就不会拥抱我了。我就是一只蝎子。他为什么不了解我呢?去他的爱吧,他只是想强迫我就范而已。”
不一会儿,袋鼠松开了他的胳膊,扭过身去,他站在那儿,庞大的黑衣后背冲着索默斯。索默斯暗想:“如果我是一头隼,我会扑下去,直冲他的后脖梗子,那样他非死不可。他该死。”随之他走开坐到椅子上去,袋鼠则走出屋去。
袋鼠好久没回来,这让索默斯感到不舒服。但他心中仍然恶狠狠的,只偶尔掠过一丝温情或一点自疑。待到袋鼠再进来时,他的心中已满是温情了。可一看那个阴沉的大个子,他心中的魔鬼之火便重又燃了起来。
袋鼠重又坐到火炉前,脸部冲着旁边。
“当然,您是知道的,”他开始压低嗓门说,“这事,非此即彼。你要么跟着我,让我感到你与我同在;要么,您从此对我来说名存实亡。”
索默斯好奇地听着。他佩服这个人的果决和奇特的盲目英雄主义情结。
“我并没有真的同您作对,不是吗?”索默斯说。可他心里却在说:是的,你是真的!
“你并不跟我一条心。”袋鼠痛苦地说。
“是的。”索默斯缓缓地说。
“那你为什么骗我、耍我?”袋鼠突然大吼起来,“我恨不得杀了你。”
“您可不能那样。”索默斯冷漠地说。
袋鼠并没回答,他就像一团阴云。
“我想听听,”袋鼠说,“您反对我的理由。”
“这与理由无干,袋鼠,”理查德说,“这是一种本能。”
“反对什么?”
“嗯,反对你的粘乎劲儿,反对你的固执,反对你那粘乎乎的爱之流和可恶的爱的意志。袋鼠,我恨的就是爱的意志。”
“我的?”
“我们所有人的。我就是恨它。它是一种浸泡我们的蜜计,招人讨厌。别爱我,别想拯救人类。你太泛情了,你的爱泛滥得可怕,似乎别人只是蜜汁里的樱桃。别爱我,也别想让我爱你。让我们铁石心肠,分道扬镳吧。让我们超越爱,相互理解吧,理解比爱要深刻。”
“简言之,咱们是两只人蚁。”袋鼠说着,脸色变得蜡黄。
“不,不。是两个人。咱们还是要理解,不要爱。”
“任何理解都比爱来得深刻吗?”袋鼠嘲讽地问。
“是的,你知道,是的。至少男人之间是这样的。”
“恐怕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理解远逊于爱。如果你想让我同你发生一般的交往,我拒绝。就这些。”
“咱们都不能当个一般的熟人。”
“哦,我能当。”袋鼠叫道。
“我不能。你这个袋鼠,企图把人类舒舒服服地装进你的肚囊里,将其头和长长的耳朵露在肚囊外面。你颇以为自己是犹大的袋鼠,而非犹大的狮子:是长着粗重尾巴和一个肚囊的耶和华。让我们摆脱它,远离神,做人吧。袋鼠,我不想看似一个神,尽管我喜欢了解难以企及的神。咱们还是开始做人吧,离神远远儿的。”
他抬起头,脸上闪烁着美丽的光芒,表情中透着一丝骨子里刻毒的嘲弄,因为这时袋鼠的脸因生气而看似蒙了一层白蜡,他在竭力克制自己。那是一张克制着愤怒的白蜡面具,傲慢而僵硬,那上面两个靠得很近的小孔是他的眼睛,前面罩着一副夹鼻眼镜。一时间理查德恨透了袋鼠,因为他拒不回答。
“人试图当神,这有什么好?”理查德说,“你是个犹太人,要么当耶和华,要么一事无成。我们是基督徒,却是些不戴十字架的小基督。杰兹让我们作对是对的。斯特劳瑟斯反对基督教,他只宣扬爱。我厌倦了,厌倦了。我要做一个人,远离神,拜着神。我需要伟大的神,而我自己不过是人。”
“那个阴险的特莱维拉。”袋鼠喃喃着。随后,他似乎冥思苦想起来。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索默斯。现在索默斯公然恨他了,露出一脸的傲慢、蛮横与正气。
“对不起,我错怪你了。”他说,“不过,咱们最好在这儿把事儿了了。我觉得,你的最佳选择是离开澳大利亚。我不觉得你的话会伤我太深。我请您还没到警告您的分上别试图伤害我。就这些。现在,我更乐意独处。”
他又变得可恶起来,样子极难看:蜡黄的长脸、挤成一堆的黑眼睛、冷漠茫然的表情,这沉甸甸的头脸架在肩上,怕是难胜其重。一时间索默斯怕他了,似乎那是某个巨大的丑陋偶像,随时会来攻击他。他感到极度仇恨这个裹挟着冰冷浪头向他袭来的人。他万分恐怖地站起来,去迎接袋鼠这个双目紧闭的巨大恶魔。是的,他是个什么东西,木是一个完整的人。他是个庞然大物,一个恐怖之物。
“如果我做了傻事,抱歉了。”他倒退着说。走出门时,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肝胆俱颤,深怕那庞然大物袋鼠会突然一跃而起将他抓住。如果那样,袋鼠会双手沾上鲜血的。不过,索默斯一直头脑清醒,悄然敏捷地拿好帽子,溜到了厅门口。这一切如梦如幻,这几步路似有几里之长,教他的心都要跳出来,似乎手也不听使唤,怎么也开不开门。
不过,他总算头脑保持着清醒,靠着灵感打开了结实的大门上的三把锁头。袋鼠就缓缓地跟在后面,像个疯子,令人觳解。千万别过来触摸呀!
索默斯打开门,四下张望着。那个大块头,苍白的脸上长着两只紧凑的眼睛,就像只蜘蛛一样,正沉静可怕地走过来。如果这沉默突然爆发,他来袭击怎么办?!
“晚安!”索默斯冲那个一脸茫然与恐怖的人说。说话间他急速下了楼梯,不像飞逃,那迅速但节制的样子倒像在检查旁观者。
他庆幸来到了街上和人们中间。但此时已是周六晚上,悉尼的门脸儿都打烊了,尽管街上人流如潮,街景儿却黯淡萧条。黯淡的街,黯淡中穿行的人流。可怕,在澳大利亚你会感到这种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