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伯纳德·马拉默德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56
|本章字节:10876字
,顾客们看来都很喜欢他。他接待顾客的时候很健谈,有时他讲的话使艾达觉得很窘,却引得那些非犹太人的家庭主妇们哈哈大笑。他不知怎的还招揽来一些她在附近从没见过的人,不仅有女人,也有男人。有些事情是莫里斯跟她永远也做不到的,例如想方设法使顾客买得多,弗兰克却尽力去做,而且往往做成了。“四分之一磅怎么够用?”他会说,“只能喂鸟,还不够吃一口,还是来半磅吧。”这样一来,他们就买了半磅。再比如,他会这样说,“这是我们今天才进货的一种新牌子芥末,比超级市场上同样的货多两盎斯,价钱却相同。你干吗不试试呢?要是不中意,你拿回来,我把它吞下去。”他们笑了,也就买下了。这可使艾达怀疑自己和莫里斯是不是真的配做食品杂货买卖。他们从来也不善于推销商品。
有一个女顾客把弗兰克称作超级推销员,这话引得弗兰克的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他人又聪明,干活又卖力,艾达不由得对他越来越器重了。她跟他在一起,也渐渐觉得自在起来了。莫里斯眼力真不错,早就看出他并不是个流浪汉,而是个饱经风霜的小伙子。艾达也为了他在孤儿院里那段生活经历而怜悯他。他干活利索,从不叫苦;手边有了肥皂和水,身上拾掇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跟她说话也显得彬彬有礼。最近有一两回,他当着她的面和海伦简单交谈过几句,说话也象个有教养的人,一点也不噜苏。艾达和莫里斯商量了一下,决定多给他一点“零用钱”,从一天五毛增加到每周五元。尽管艾达对他表示好意,她为了这事情还是感到烦恼,不过,毕竟是他给铺子挣了更多的钱,地方也收拾得干干净净那就让他从他们的可怜利润中分去五元吧。尽管情况仍然不好,他却心甘情愿地里里外外地干这么许多份外的活他们怎么能不给他一点?再说,他马上就要走的,她这样想。
弗兰克收到这份小小的增加的工资,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太太,你用不着加给我什么的。我说过,为了报答你丈夫过去待我的好处,也为了我要学做买卖,我愿意白干。何况你已经给了我地方睡,管我伙食,你不欠我什么了。”
“拿着吧,”她说着递给他一张团皱了的五元钞票。他让钱留在柜台上,经她劝说后才把它放进口袋。他对这次增加工资感到不安,因为他一直在为自己的工作拿一点钱买***艾达想的要好些,她因而毫不觉察。白天她不在店堂里的时候,至少有一块到一块半钱的货款他根本不存心在现金出纳机上登账。这事艾达一点也没料到。最初,他把卖掉的货品开列清单给她,后来两人都认为不切实际而中断了。他就不难从这儿捞一点,那儿捞一点零钱。两个星期下来,他口袋里就有了十块钱。用这笔钱再加艾达给他的五块,他买了一套刮脸用具、一双蹩脚的褐色翻皮皮鞋、两件衬衫和一两根领带。他估计再待上两个星期,就可以买一套便宜的服装了。他认为没有什么可害臊的他拿的简直就是自己的钱。掌柜跟他的老婆不会发觉的,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有这笔钱;再说,要不是他卖力干,他们也到不了手。固然他捞了一点,但要是没有他帮忙,他们的收入决不会有现在这样多。
他在心里尽管这样算账,但总觉得自己在懊悔。他哼了一声,用厚厚的指甲搔着手背。有时候,他感到喘不过气来,浑身冒汗。在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往往刮脸或者上厕所,他自言自语,劝自己要老实些。然而,他从痛苦中得到一种莫名其妙的乐趣,过去他在做一件他明知不该做的事情时,也有过这种感觉,所以他继续把二毛五分的银币往裤子袋里装。
一天晚上,他为自己做的坏事感到非常懊丧,罚誓要痛改前非。他自忖,如果我能做一桩好事,也许就此可以开始走上正道,接着他想,要是他能把枪弄回来处理掉,心里至少会好受些。晚饭后,他离开铺子,心神不定地在雾蒙蒙的街上溜达,因为多少天来从早到晚在店里工作,再想到他到这里来以后,生活也没多大改变,觉得胸口发闷。走过墓地的时候,他竭力想把那次抢劫的事从脑子里撵出去,可是这段回忆不断地闯进来,一切历历在目:他跟沃德·米诺格坐在停着的汽车里,等卡普从杂货铺走出来,但是他一出来,就回到自己的店里关了灯,躲在后面的酒瓶中间。沃德说,汽车赶快开到横马路上去绕一圈,把那犹太人吓出来,他就好在人行道上狠狠揍他,把他那鼓鼓囊囊的钱包抢走。可是等到他们开车过来,卡普的汽车载着他跑掉了,沃德气得直咒他早死。弗兰克说,既然卡普跑了,他们也该溜了。可是沃德坐在那儿,发胃气痛,两只小眼直盯着杂货铺。这段马路上除了街角的糖果店以外,只有那里还点着灯。
“不成,”弗兰克劝他,“那是家小本买卖。一天会不会进账三十块都难说。”
“三十块总是三十块,”沃德说,“卡普也好,博伯也好,我才不管,反正犹太人就是犹太人。”
“为什么不找那糖果店呢?”
沃德做了个鬼脸。“一两分的糖果钱,我不要。”
“你怎么知道他的姓?”弗兰克问。
“你指谁呀?”
“杂货铺的犹太老板。”
“我从前跟他女儿是同学。她的屁股长得挺漂亮哩。”
“如果是这样,那他会认出你来的。”
“脸上蒙块布,他就认不出来了。我还会把嗓门喊得粗些。他有八九年没见到我了,那时候我还是个精瘦的孩子。”
“随你的便。我反正只管开汽车。”
“跟我一起进去,”沃德说。“这一段马路上鬼也没有一个。谁也料不到这种破烂地方会发生抢案。”
但是弗兰克犹豫不决。“我想你说过,你要找的是卡普。”
“下次我会收拾卡普的。走吧。”
弗兰克戴上帽子,和沃德·米诺格一起穿过电车轨道。“你这是自找麻烦,”他说。谁知道,找麻烦的竟是他自己。
他记起来,当初进店堂的时候,他心里在想,犹太人就是犹太人,还不都是一样的?现在他想,正因为他是犹太人,我才帮忙拉他一把。他们究竟跟我有什么关系,值得我这样做呢?
他回答不出,走得更快了,不时瞥一眼尖头的铁栅栏后面那些看不见的墓碑。他有一阵觉得有人在盯他,心怦怦直跳。他赶快走过墓地,到第一条马路口就朝右转,贴着那些石房子的门廊,沿着黑暗的街道,匆匆向前走去。到了弹子房门口,他才放下心来。
老爹的弹子房只有四张台子,阴森森地。他是个愁眉苦脸的意大利老头,秃顶上布满青筋,一双手老是垂着。他正在现金出纳机旁坐着。
“看到沃德没有?”弗兰克说。
老爹指指后面。沃德·米诺格头戴黑丝绒礼帽,身穿一件笨重的大衣,正在一张台上独自练打弹子。弗兰克看着他把一只黑球放在台角球囊口,再拿一只白球瞄准它。沃德紧张地探出身子,绷着脸,丑陋的嘴角叼着一个熄灭了的烟蒂。他击弹,没击中,砰的一声把弹子棒捅在地板上。
弗兰克在另外几张台上打弹子的人身旁悄悄走过。沃德抬头看到他的时候,眼睛里闪着恐惧的神色。但一看清来人是谁,恐惧就一下子化为乌有。可是他那长满粉刺的脸上全是汗。
他把烟蒂吐在地上。“你这杂种,脚上穿着什么,橡胶鞋吗?”
“我不想打断你击球的兴致。”
“还不是让你打断了。”
“我找了你个把星期了。”
“我度假去了。”沃德的嘴角上露出一丝微笑。
“醉倒了?”
沃德手按住胸口打了个嗝。“我真巴望全他妈的见鬼去。有人给我老头子通了个风,说我在附近,所以我只好躲开一阵。日子过得够呛的,胃气痛又发了。”他把弹子棒挂好,拿出条脏手绢擦了擦脸。
“那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医生?”弗兰克说。
“让医生见鬼去吧。”
“吃点药兴许有好处。”
“我该死的老头子倒毙了,那才对我有好处。”
“我想跟你谈谈,沃德,”弗兰克压低嗓子说。
“那就谈吧。”
弗兰克朝隔壁桌上打弹子的人点点头。
“出去吧,到院子里去,”沃德说。“我也有事要跟你谈。”
弗兰克跟着他从后门出去,走进栅栏围住的小小的后院,靠房子一头放着一张木板长凳,门柱顶上一只灯泡的微弱光线照在他们身上。
沃德在长凳上坐下来,点了一支烟。弗兰克也从自己的一包里抽出一支点上,吸着吸着,觉得没有味道,随手把烟蒂扔掉。
“坐下吧,”沃德说。
弗兰克坐到长凳上。他想,甚至在雾中,这人还发出臭味。
“你找我干吗?”沃德问,一双小眼骨碌碌转个不停。
“我来要我的枪,沃德。你放在哪里?”
“要来干什么?”
“我要把它扔到海里去。”
沃德吃吃地笑起来。“娘们迷住你的心窍了?”
“我可不要侦探找上门来盘问我这是不是我的枪。”
“我想你说过这枪是从销赃的铺子里买来的。”
“不错,我说过。”
“那么谁也找不到这支枪的记录。你还怕什么呢?”
“要是你丢了,”弗兰克说,“即使没有记录,他们也会追查出来的。”
“我不会丟的,”沃德说。过了一分钟,他把烟头踩在泥里。“我正在动脑筋要做一笔买卖,等我们干完了,我就还给你。”
弗兰克望着他。“什么买卖?”
“卡普。我要收拾他。”
“为什么看中卡普?大酒店有的是。”
“我恨死这个犹太狗崽子和他的暴眼儿子路易斯。我小时候最喜欢走近小姑娘,他们去向我老头子告状,让我挨一顿痛打。”
“你一走进去,他们就会认出你来的。”
“博伯就没认出来。我会蒙块手绢,另换套衣服。明天我出去顺手搞一辆车来。你只消开车就是了,动手有我。”
“你还是不要在这一带干吧,”弗兰克提醒他,“可能有人会认出你来的。”
沃德阴郁地捋着胸口。“好吧,算你把我说服了。那我们上别处。”
“我不干了,”弗兰克说。
“你再考虑考虑。”
“我不想再干了。”
沃德表示轻视的神情。“我第一次看到你,就知道你是歪种。”
弗兰克不答腔。
“不要假撇清了,”沃德怒气冲冲地说,“你跟我一样,都犯了案,警察在盯着。”
“我知道,”弗兰克说。
“我是因为他不肯说出其余的钱藏在哪里,才揍他的,”沃德争辩说。
“他没藏起来。那家铺子是个可怜巴巴的烂摊子。”
“我看你倒对它一清二楚的。”
“这话什么意思?”
“收起你那套把戏吧。我知道你一直在那儿干活。”
弗兰克倒抽了一口气。“你又在钉我的梢了,沃德?”
沃德笑了。“有一天晚上,你离开弹子房以后,我钉过你。我发现你在给一个犹太人干活,而且靠一点零钱过日子。”
弗兰克慢慢站起身来。“你揍了他以后,我觉得他怪可怜的,所以在他身子骨不济的时候,回去帮他一把。可是我不会在那儿待久的。”
“你的心肠可真好。看来你把那次分到的七块半也还给他了?”
“我放回现金出纳机里了。我对老板娘说买卖在好起来。”
“想不到我碰上了一个该死的救世军了。”
“我只是为了使自己的良心好平静一点,才这样做的,”弗兰克说。
沃德站了起来。“你担心的才不是你的良心呐。”
“不是?”
“是别的。听说犹太姑娘睡起来味道不错。”
弗兰克空手而归,枪没要到。
海伦陪她妈在一起,艾达在点钞票。
弗兰克站在柜台后面,用小刀尖剔着指甲,等她们走了好关门。
“我想先洗了热水澡再上床,”海伦对她母亲说。“我一晚上觉得冷。”
“晚安,”艾达对弗兰克说。“我留了五块钱零找,明天早晨好用。”
“晚安,”弗兰克说。
母女俩打后门走了。他听她们走上楼去。弗兰克关上大门,走进后间,翻翻第二天的《新闻报》,接着就心烦得坐不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走进店堂,在边门口听听动静。他拔开门闩,开亮地窖里的灯,随手把地窖门关上,不让灯光漏出去照到过道里,然后轻轻地走下梯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