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峻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00
|本章字节:10526字
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暗淡,
他的身体就在光线里呈现出模糊的轮廓来,
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何桑,把这份文件送到策划部,让杜经理签完字再送上来,回来之后通知开会。”
“好的。”我一边接过高奇峰手里的文件,一边给秘书办打电话。
这栋位于市中心的高层写字楼,从外面往上看,巨大的墨绿色玻璃泛着潋滟光泽,楼里是忙碌的上班族,我是忙碌的人之一。
我是何桑,每天早上八点半准时到盛圆广告公司上班,交通工具是一辆二手的蓝色雪佛兰。我习惯七点起床,出门跑步半小时,再回来给自己做一顿尚且丰富的早餐,然后开车去公司。
如今又是炎炎盛夏,我已经离开了那个长满了爬山虎的音乐学校,那里现在早已搬空了。政府要把药厂的老房子收回,改成一个公立的老年活动中心。
走的时候,朋友看着我,目光有怜悯:“何桑,你说你干吗呢,非要跟自己过不去,何必呢?”
虽然这么说,她还是把我介绍给高奇峰做秘书。
高奇峰是我朋友的表哥,很有些手段,盛圆公司是他大学毕业后创办的,发展到现在,成了一家颇具规模的广告公司。这些日子,高奇峰一直在为不久后的上市做准备。
而总经理秘书这个职位,本来凭我的资历肯定是得不到的,但托了人情的福,他给我一个月的试用期。幸好这一个月里,我做得还算让他满意,之后就一直留了下来。
高奇峰在香港读的大学,大学期间也一直在港企实习,所以回到大陆创业之后,身上免不了沾一些港人的习性。如工作时就像拼命三郎,而我作为他的秘书,加班加点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有时候很晚回去,见到沙发就倒在上面起不来,恨不得就这样一闭眼睡到第二天直接去上班。
我离开陆彦回已经半年了。
从那个记忆里飘着大雪的冬天,跳跃到这个艳阳灼热的盛夏,刚开始的日子就像屋檐下的水,慢吞吞地滴下来,让人觉得每一天都是煎熬。有时候我会半夜醒来,就再也睡不着。这样的时候,我会点一支烟,抽完,心里的愁绪才会散开一些,好像也不那么难受了。
其实,我们还没离婚。
我醒来,孩子没了,病房里空无一人。我按铃,有护士小跑着进来,对我说:“您总算醒了,有觉得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我摸摸肚子:“孩子呢?”
护士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道:“您和陆先生都还年轻,以后还有机会。”
即使我已经知道,在被送到医院之前,有些事已经无法避免了,可是,当护士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时,我还是没忍住,把脸埋进被子里,很快,被子就潮湿一片。
陆彦回一直没来,只有陈阿姨每天来医院照顾我。
陆彦回是在我出院时才出现的。我不肯待在医院里,让老李去办出院手续。护士给我打了最后一个吊瓶,说等输完液就可以出院了。
我躺在床上,发呆。那段时间我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发呆,看着手机发呆,看着窗外败落的风景发呆,看着床头柜上的灯发呆。我不愿意闭眼睡觉,一闭眼就会有很多事跳跃出来。我哥的弹弓、他最后躺在太平间里的样子、我尚未出世的孩子,很多很多事情,仿佛一根根藤蔓,紧紧地缠着我,勒紧我的脖子,让我残喘难活。
这个时候,有人进来,没有敲门,也没有叫我,而是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抬眼看了他一眼,好些天没有看到的大忙人陆彦回,终于屈尊降贵地来瞧我这个可怜人了。
他还是老样子,那么好看的一张脸,干干净净。落魄狼狈被人看笑话的似乎只有我一人。我心里觉得讽刺和好笑,竟然真的笑了一下。
陆彦回看着我说:“听说你一定要出院。”
“是,我要出院。”
“何桑,你别这样,这样跟我讲话有什么意思,难过的不是只有你一人,我也遭到了报应,我的痛苦一点儿都不比你少。”
“不要再说了。”我顿了顿,对他说,“什么时候去一趟民政局吧,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离婚。”
“不可能。”他站起来,靠近我,说,“你就这么恨我?”
我看着他:“我没法跟你继续生活下去,连唯一可以维系我们的孩子现在都没了,你看,老天都在让我们分开,我们就是这个命,还有什么可说的?”
“什么狗屁命!何桑,你休想,我不同意。”
这些天我沉默着,积压在内心的怒火此时被他点燃,如同一个火龙,在我的身体里不受控制地怒吼叫嚣。我冲着他大喊:“你有什么不同意的?!你凭什么不同意?我又不欠你的,我根本不想看到你这张脸!滚!给我滚!”
我情绪激动,手上的针头因为用力拉扯,从肉里面掉了出来,血珠不停地往外冒。陆彦回按着我的手:“你冷静一点儿,何桑,我们为什么不能好好地说话?”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我只想离婚。”
他放开我的手,一句话也没有再多说,然后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护士进来了,看到我的手惊了:“怎么好好的就成这样了?那还要不要继续输液了?”
我摆摆手:“不用了,我想走了。”
她拿棉签帮我止血,老李从外面匆匆赶来帮我收拾东西。
我裹着一件臃肿的羽绒大衣,站在车外面,等待老李发动车子的时候,我从车窗上看到一个披头散发、像鬼一样瘦削苍白的女人——这是如今的我。
我和陆彦回之间,就像是一场冷战,他睡客房,我睡在原来的房间,见了面也不说话。其实,见面的机会微乎其微,我几乎不下床,只在那个房间里活动。我不吃饭,我看到自己慢慢瘦了下去。没关系,大不了拿命跟他耗着,这千疮百孔的生活,再无可能和他一起过下去了。
直到陆彦回来房间找我,那个时候,我几乎已经没力气了。我不走路都头晕腿颤,走路时更是脚软,几乎是一步一踉跄。他扶着我,另一只手里拿着个托盘,对我说:“你小心。”
我想推开他,却没有力气。他说:“行啊何桑,你行啊,你赢了,我斗不过你,你这是跟我比谁的心肠狠呢!我同意离婚了,不过,有个条件,分居两年后我们再离婚,而不是现在,这是我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我听了他这话才放手,往床上一坐。他接着说:“你把这盘子里的东西都吃了,吃完我就搬走,你一个人住在这里。”
“我搬走,我不住这里,我什么都不要,你肯离婚就行。”
“呵,行啊,随你,通通都随你,你想怎样就怎样。”
我拿起筷子开始吃饭,眼泪却止不住。人真是奇怪,那么久不喝水,居然还能掉眼泪。
我没有抬头,眼泪混着米饭,咸咸的,我照样一口一口吃完。
陆彦回的声音自头顶响起:“你想住到哪里?我替你安排。”
“不用。”我抬手擦眼泪,“我什么都不要,你的东西我都不要。我离开你,一样可以过得好,比跟你在一起还要好。”
后来,我回忆起那个场景,很多细节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在那之后的第二天,我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其实也就几件衣服。他立在窗边,看着我的动作。等我拿着箱子要走的时候,他忽然开口说:“何桑,你知道吗?看到我们现在这个样子,我想到了一句话——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几多风雨。你不原谅我没关系,但那些不开心的事,还是忘了吧。”
“你放心,我一定第一个忘了你。”
拖着箱子下楼的时候,他没有送我。
老李要送我,我没有拒绝,别墅区很难打到车,总不能因为较劲一直等下去。我的东西不多,就放在后备箱。
人是感情的动物,时间长了要分开,舍不得,可是不分开,又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我觉得自己没法过心里的那一道关卡。
车开不进去,只能在我家老房子外面的路边停下来。老李要帮我把东西拿上楼,我拒绝了。
又回到了曾经住了许多年的地方,我忽然一阵心酸。再回来,一身落魄。
我不准备在这里久留,因为这里承载了太多沉重的东西,我已无力面对。于是,我托认识的人相互转告,看谁想要买这里的房子,我想把它卖掉,以后就租房子住,也很省事。
不知道是不是人倒霉的时间久了,就会来一点儿好运气。我家这个老房子似乎要拆迁了,很多人等着拆迁赚一笔政府的钱,所以有人联系我,出价竟然还不低。
我一直住在别墅里,从来不关心房价,如今转手才知道,a市的房价已经这么高了。
买方是一对中年夫妻,做事很利落,知道我急着卖房,也没怎么刁难我,一次性结清了房款,让我手里一下子有了一笔可观的钱。
在这之后,我做得很刻意,刻意让自己忙碌,刻意让自己坚强,仿佛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告诉自己:陆彦回并不能左右我的生活,离开了他,我何桑也一样过得下去。
谁离开谁还过不下去了?
像往常一样,我去盛圆上班。高奇峰已经进入工作模式,他手边等着签字的文件堆到一尺高。今天注定又是忙碌的一天。
我给他泡了一杯咖啡送进去,他抬头对我说了一句“谢谢”,突然想起什么,又继续说:“哦,对了,何桑,今天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得麻烦你,晚餐时帮我在德贸国际的顶楼餐厅订一张桌子,让服务生布置得浪漫一些,我要求婚。”
这个任务可吓了我一跳。高奇峰要求婚?这对于我这个当秘书的可是压力山大,万一布置得不好,怠慢了未来的老板娘,那可就真的是罪过了。
我本来想打电话过去安排一下,可又觉得这样的事情电话里说不清楚,索性特意去了一趟德贸国际,跟餐厅的经理商榷了很久,才算是敲定了方案。
回到公司以后,高奇峰见我如此高度重视,反而来笑话我:“何桑,你做事就是太仔细,什么事都一定要做一百分才满意,真是难为你了。”
他说完,我也觉得自己的操心有些多余。对于他这样的高富帅来说,简直就是女人的梦想,不知道是哪个幸运的女人能有这样的福气嫁给他。
事实证明,对自己的老板抱有太大的希望而没有达成时,还是会很失落的。
我接到他的电话时正在背单词,想把之前遗忘的东西一点点拾起来。盛圆如今接轨国际,接待的外国客人也很多,我越来越有些力不从心。下班的时间是自己的,我决定好好利用,来有所弥补。其实,我就是为了不让自己空闲下来,越忙越好,这样就没时间让自己胡思乱想。
高奇峰的声音听起来很挫败,想来这个结果也是他自己想不到的,毕竟作为一个精英人物,和一个习惯了失败的人不一样,后者如果求婚失败,会把它当作是生活里新的失败案例,可高奇峰这样的精英,恐怕已经忘了所谓的拒绝是什么感受了。
他好像喝多了,说话断断续续的:“我到今天才知道,我这个女朋友已经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三个月了,竟然一直瞒着我,她厉害,真是厉害!”
我只好问道:“怎么会这样呢?你们感情不好吗?”
“我和她在一起两年多,她经常抱怨我太忙,没时间陪她,如今看来是我的错。她积怨已久,蓄势待发,终于在我求婚这一天把所有的心里话告诉了我,这真叫人伤心。”
他是真的伤心了,第二天竟然没来上班。我把需要他签字的文件依次放在他的桌上,却迟迟不见他来。
高奇峰没来上班,最关心的自然是公司里的一众八卦女人。她们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风声,趁中午吃饭时凑到我身边问:“哎呀何桑,高总是不是求婚失败了?”
作为一个称职的秘书,我对此绝口不提。她们见我嘴巴紧便不再多问,只是闷闷地吃着饭菜。
下班时,我接到高奇峰的司机陈康的电话。陈康很少给我打电话的,在我印象里,他是那种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也很少紧张慌乱,此时打给我,声音里却有一些急切:“何秘书,能不能麻烦你件事,高总病了,让我买药送过去,可我一时走不开,你看……”
我赶紧说“没问题”,一问才知道发烧了,就去药店买了退烧药。当了他这么久的秘书,还从来没去过高奇峰的家里,这是我第一次去。
他一个人住,在万达广场的高层公寓里。我坐电梯一路上去,二十楼的高度让我有些发晕。按门铃,很快有人开门,对方一见到是我,显然没想到,愣了一下才开口:“何桑,怎么是你?”
我一来就后悔了,应该提前打个电话的。他身上穿着睡衣,一副居家男人的样子。我有点儿拘谨。这么看到老板,多少有些说不过去。我想着把药直接给他就走:“高总,您的药。陈康妈妈身体不好,他一时走不开,就打给我了。”
谁知道他并没有接过袋子,而是一边往里走,一边对我说:“进来吧。”
我只好进了屋子。这里果然是一个单身男人的房子,设计和格调都偏冷,烟火气息甚少。他顺手给我倒了一杯茶。这可真让我受宠若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