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路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03
|本章字节:37214字
蒋淑珍阴郁而平静地陶醉于死灭;沈丽英陶醉于那种热情,那种奇特的悲哀的享乐;傅蒲生陶醉于分赃;王定和夫妇陶醉于权力、侮慢、和斗争;金素痕陶醉于一切人的陶醉,因为在这场戏里,她所演的是优越的主角;蒋蔚祖则陶醉于侮弄人世。
蒋蔚祖房里异常明亮。王定和推门,敲门,听见愤怒的声音和柔软的、奇怪的脚步声。“我知道他一定是这样!”王定和冷笑着想。
“谁?”蒋蔚祖厉声问。
“我,蔚祖。”
“你是谁?”
“定和,你开门。”
静寂很久,好像蒋蔚祖在思索,或采取防御。王定和突然感到严肃和尊敬,嘴边的冷笑消失了。“他在想什么?他怎样过活?”他想,霎着眼睛。门闩打开了,随即有了蒋蔚祖向后逃跑的柔软的脚步声。推开门,王定和看见了奇特的图景,这个图景告诉他蒋蔚祖在怎样生活。
蒋蔚祖,在普遍的惊乱里,如意地造成了他的巢穴。这是一个深沉的巢穴。桌上、床上、地上、架子上,散乱着白色的衣服和白色的被单。在白色的浪涛里,人间的王者安置了他的大座位他的父亲的太师椅。在座位周围,桌上、几上、架子上是点着蜡烛一共有十四支,它们的摇闪的、喜悦的光辉照耀着白色的波涛。而人间的王者、航行者坐在中央。
他刚才就是从白被单上逃到椅子上去的。他要让王定和看见他坐在中央。
王定和皱了眉,站着不动,因为无处下脚。
蒋蔚祖裹紧皮袍,蜷在椅子上,严厉地看着他。“啊,蔚祖!”王定和说,有了怜惜的微笑。
“进来!关门!”蒋蔚祖细声说。
王定和踢开被单,走向床铺,坐下来。蒋蔚祖严厉地看着他。
在蜡烛的光明中,蒋蔚祖的长着短而硬的胡须的、苍白的脸是异常动人。少年时代的秀丽和温柔是突然地消失,这个脸孔是变得严厉、狂热、颓废而冷酷。他,坐在这个洞穴中央的蒋蔚祖,是脱离了他的少年的热情和优柔,而成为侮弄人间的诗人和王者这不是王定和凭人生战场上的经验所能了解的。
蒋蔚祖转向他,带着他的全部威力。
“蔚祖,蔚祖,伤心啊!”王定和,这个战士,以凄凉的声音唤。
“我们直捷了当地说吧。你有什么话说呢?”
“你的病,好些了吗?心里觉得怎样?为什么弄成这样,点这么多蜡烛?”
“因为人间太黑暗。”蒋蔚祖严肃地说。
“是的,人间黑暗。你在想些什么呢?”
蒋蔚祖轻蔑地笑了笑,在他的王座上做了手势。“我不跟你说。你不懂!”他说,转过脸去。
但即刻他又转过身来,带着狂热。
“假若你死了,你觉得如何?假若你死了,别人跑来哭,把东西抢光假托孝顺之名,孔孟之道,而你还爱这些人吗,要是你又活转来的话?他们是你的儿女吗?”他跳下座位,赤脚走上波涛,“你们夫妇间有爱情吗?你们兄弟间有信义吗?你们父子间有慈爱吗?”他带着那种抨击的,夸张的态度说,“奸淫就是爱情呀!抢劫就是孝顺呀!”
“蔚祖,你真的这样说还是假的?我很伤心!”王定和,带着难看的笑,正直地说。
“只要一个人还有一颗心!啊,如此如此!”
“蔚祖,妈妈说你必得跟素痕离婚!”王定和严厉地说。蒋蔚祖思索了一下。
“什么把戏?你想骗我吗?我,蒋蔚祖,从来没有结婚,所以也不离婚!”他细声说,走回座位。“你们要分得几文钱吗?”他侮慢地问。
“爹爹临死时说的话,你不记得?”王定和扬起眉毛,愤怒地笑着,说,“又,在南京他说,蔚祖得离婚。”“他说什么?胡说!”蒋蔚祖咆哮。
“唉!如果你还有知觉,记住你的父亲是怎样爱你啊!”蒋蔚祖严厉了。
“记住你的父亲是怎样生,怎样死的啊!”
“记住你自己的父亲是怎样生,怎样死的啊!”门外,金素痕的嘲弄的声音说。“开门,蔚祖!”她权威地命令。“谁?”蒋蔚祖严厉地问。
于是他跳到波涛上,开了门,又跳回来,坐上他的王座,像王定和来时一样。金素痕猛力推开门。
“怎么不睡觉?停下又叫天叫地的!怎么你又弄成这样子!哪个叫你点这么多的蜡烛!”她高声说,走进来,踢开了白衣服和白被单。
“混蛋!”蒋蔚祖咆哮。“你抢东西抢完了吗?”
王定和,满意这句疯人的话,站起来,冷笑着向外走。
“定和姐夫,请您稍待。”金素痕,以唱歌的腔调说。
王定和冷静地站下来,站在白色的堆积物中,看着金素痕。
“你们说的,我全听到!你们做的,我全知道,姐夫,死人停在厅里,天快亮了,现在是打开窗户说亮话的时候!你们说我拿了东西,我说你们拿了;我们要弄清楚,对得起死人。请你告诉太太小姐们,趁老人没有入殓,我们分家!”王定和沉默很久。
“就说这个吗?”他细声问,笑着。
“分家,混蛋,我不许分家!”蒋蔚祖,从他的王座里跳起来,咆哮着。
“蔚祖!”金素痕厉声说。
“都滚出去!哦,多漂亮的强盗呀!”
蒋秀菊和蒋淑珍出现在门口。蒋淑珍阴郁地,麻木地凝视着。蒋秀菊,看见哥哥如此痛苦,哭起来,跑进房。显然的,她有这种激动:以为她的爱情和悲伤会压倒金素痕。“我的可怜的哥哥啊!”这个纯洁的爱情之竞争者,停在桌边,举手蒙脸,抽搐着,说。
“吓,可怜!”蒋蔚祖说,轻蔑地看着她。
“哥哥,哥哥,只有你的心,我的心,我们的心……”金素痕讽刺地笑着。
“哎呀,你的心,他的心,你们的心,哎呀!”她尖声怪气地摹仿着滑稽地扭动着腰肢,感到陶醉的欢乐,走出房。
在门边,蒋淑珍以她的阴郁的,充满死灭的思想的眼睛注视着她。
后院有叫声。仆人报告冯家贵和一个男仆打架。
老头子醉了,但依然从床上爬起;这是由于多年来的强有力的习惯,他不觉得他的深夜出巡已经毫无意义;他挂念蒋家的安宁。他披着衣服,蹒跚着,走进吹着冷风的花园。
在梦里他梦见主人。现在,他穿过假山石。这里没有灯光,黑暗的,寒冷的,主人的花园令他悲伤。像多年来每次一样,他提着标着红字的灯笼走过假山石。仔细地察看着。
这种辛苦的夜间工作是这个老独身者的快乐之一,因为在深夜里他可以更亲切地观看蒋家和感到蒋家,感到美丽的生命是呼吸在他的保护下。家里有更夫,蒋捷三多年前便免除了他的这件工作,但他惯于失眠,不愿放弃这个快乐。
这个夜里,脆弱而忧伤,他觉得他的这个快乐是没有多久了。他远离了孝衣和纸钱的工场,提着灯笼走进最幽僻的处所,而在茅亭边的石桥上停下,回望光亮处。他听见微弱的、安静的、神秘的声音,好像花园在呼吸。于是,他吹熄灯笼,站在黑暗中。
他听见那种安宁;一种神秘,一种梦境。在这个家宅里,现在是有着两个诗人和王者,一个是蒋蔚祖,一个便是他,冯家贵。他的记忆,他的爱情,他的傻瓜的忠贞使他得到了这个位置。当蒋蔚祖坐在他的烛光中时,他,冯家贵,吹熄了灯笼站在水流干枯的石桥上,寒冷的,薄明的花园是他的王座。
他束紧棉袄,蹲下来,面向着光明的方向。他在笑,脸上的枯索的皱纹叠了起来;那种明白的,真率的,傻瓜的笑。“我晓得我的弱点和你们的强处,我早就晓得!我也曾警戒过自己!但是我就是这样!而且,只有这样,才顶好!”这种笑容说。
“一生辛苦,那样有钱,到头来也如我冯家贵一般啊!”冯家贵想,带着那种明暗的、真率的、傻瓜的笑:“叶子落了,水干了,人散了,又冷,我来把花园扫干净吧!清明时光,我来上上坟吧。老太爷,我们别的都不想吧。……启明星星亮着呢!……”这个王者,在他的安宁的梦境里,对自己说。他看见有人影越过假山石。他站了起来。
“哪一个,站住!”他大声叫。随即他跑上前去。
年青的男仆站在假山石旁,提着偷来的包裹。他似乎很大胆;实际上,在冯家贵的这种威严的喊叫下,他无力再跑;一瞬间他是吓昏了。冯家贵以威烈的眼睛察看着他,并且冷笑着。
男仆镇定下来,冷笑了一声。
“你还是滚蛋呢,还是挨打?”冯家贵笑着问。“冯家贵,清醒点,换了朝代了!”
冯家贵站着不动,颤栗着,笑着。这句回答真是一个可怕的打击!于是,突然地,他扑上去了。男仆退了一步,没有时间叫喊,他们扭做一团。
好久之后,冯家贵叫出了可怕的声音,仆人们跑过来了,有的掌着灯。有人喊打,但没有人拉架,于是年青的男仆更猖獗。可怜的冯家贵是已经支持不住了。在主人们跑近来时,冯家贵正被推在假山石上。他的光头和石块相碰,发出沉闷可怖的声音。
男仆叉腰站着,野兽般盼顾着,在蒋淑媛的命令下就缚。
在冯家贵倒下去,在这一切进行着的时候,是有一种深沉的寂静笼罩着人们;灯光在风里摇闪,暗影摇闪。蒋淑媛用刺耳的尖声发了命令。
蒋淑珍,听说冯家贵和人打架,感到锐利的痛苦,从昏倦里醒转,提着衣服,跑进了花园。但正当她惊怖地跑到时,冯家贵倒下了,在石头上碰出声音,流出了鲜血。她看见了这一切。她凝视着鲜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是可怕的倒在蒋秀菊肩上。但她的眼睛还睁着,凝视着鲜血。蒋秀菊没有十分注意她。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这种凝视。她好像要记住这种流血:从一个活的生命流出来的鲜血。当冯家贵被扶起时,蒋淑珍向前走了一步,站在暗影里,眼里有怀疑的,痛苦的,嫌恶的表情。她觉得她的脸上有血。她觉得她的喉管里有血。“为什么他流血?是你们使他流血的吗?是我吗?为什么你们使他流血?”她的怀疑的,嫌恶的表情说。她觉得全部生活,全部爱情都崩毁了,上面染着人血。于是,她幽灵般走回来,倒在床上。
她闭上眼睛,看见了血。
“不看,不看!想别的事情!多伤心,爹爹丢下我们了,怎么办呢?小孩子怎么办呢?还欠冯家贵工钱。他是只有一个人,在我们家里一生!他难道不想自己有一个家吗?他年青时难道没有一些事情吗?血!那样敬重,那样好!血不,不是血啊!”她痛苦地叫:“淌了血,一个人能活吗?他那样动弹,淌血,他们打架,有仇吗?不准偷东西,就打人吗?就是偷,又有什么关系,能偷多少呢!血!……你看那血!”
她在血的想象死亡的恐怖里朦胧地睡去。
五
黎明来到前,经过了计谋、讨论、说服,直接的冲突爆发了。蒋淑媛叫醒了哭乏了的母亲,告诉了她应该怎样做,领她走出卧房。
母亲走着骂着。骂女儿,骂女婿,骂蒋少祖但未骂媳妇。步到媳妇门前,她开始高声地叫喊起来。
“是愈过愈狂了呀!连我也忘记了呀!”她叫。蒋淑媛焦急地制止她,但她举手要打人。
她是胡涂,性急,恐惧。
“小***呀!你狂了呀!”
金素痕打开门,站在门槛后。
“妈!”她叫。看见了蒋淑媛,她冷笑,走回房。“那么进来吧!”她说。
“妈,您老人家听清楚,您老人家辛苦一生,还是享享福好!当您老人家面,我们分家!您老人家以后到蔚祖那里住!”她大声说,然后冷笑着看着蒋淑媛。
“素痕,你太欺人!”蒋淑媛说。
“什么?”
“你做威做福,挟天子令诸侯!”
“吓!”
“你混蛋!”
“你混蛋!”
于是,在妇女们心里,妒嫉的愤怒的情热爆发,她们脸变白,喘气,时骂了起来。同时老妇人开始叫嚷,举手要打人。她是要两个人都打。但她们不理她,她大哭,跌到椅子里去。叫骂继续着,疯狂而陶醉。蒋家的人们拥进了房。仆人们全体围在门前。
看见这么多敌人,金素痕就沉醉了。她突然沉默,使蒋淑媛沉默。她故意地,带着讽刺的,快乐的笑容在房里走动着,开抽屉,翻衣柜。她是这样的有把握,沉醉于这个斗争,企图延长这个给予刺心的愉快的时间,在房里走动着,而穿过仇敌们,使他们让路。
房里的人们是全在沉醉中。傅蒲生脸上有那种得意的笑容,好像表示,金素痕的这种行为,是曾经预先和他商量过了的;他的确觉得如此。
“好,现在你们都在,我们出去说!”金素痕抓着一张信笺,笑着,低声说,觉得这里全是朋友;全是给她以热烈的抚爱的人。“淑珍姐呢?”她问,笑着走出房。的确的,假若不是那种逼人的,外在的严肃,她就要笑着伸舌头了;因为她是这样的快乐。
她走进灵堂,大家跟着她。蒋淑媛走得很快,走到她前面,企图解除自己的被动地位;并且,走进灵堂,这也是一种爱情的竞争。
灵堂,点着少数的烛火,在黎明前,是森严而寂静。雇用的,老年的尼姑在幔前烧着纸钱。金素痕和蒋淑媛同时走近供桌,同时看着老人的遗像。
金素痕皱眉,抖头发,笑着露出牙齿来。她的这种精力,这种气焰,以及她刚才的那个奇怪的,几乎是友谊的快乐的微笑,令人感到她必会胜利:她,这个醉了的女人,是以她的无上的精力和热情,在死亡的庄严的场所嬉戏。“当着这个地方,我们才能说实话,是不是?”她露出单纯的,直爽的态度来,嘹亮地说。她的下颔在颤栗。她打开手中的信笺。
听到这个宣言,王定和就表示轻蔑和失望,转身走到椅子前面坐下。他支起头,用脚轻轻地拍地面。除了蒋淑媛外,大家都坐下,并且扶母亲坐下。有了短促的寂静。皮肤松弛的,大眼的,惊怪的老尼抬头看着他们。
“她说什么?”母亲问,伸头到女儿嘴边。
“说鬼话。”王定和回答,未抬头,继续用脚轻轻拍地面。
“什么!素痕!你敢说!”母亲大叫,跳了起来。
金素痕抬头,又回到纸笺上去。她的脸沉思而冷酷。“这里是定和姐夫的账。这里是二弟拿去的,镇江车站左边,正街,洪家坊,”她用流畅的,清楚的低声说,“这里,南京,严家桥,石婆巷,水西门,在你们手里。这里……现在我们弄清楚。也是爹爹的宿愿。”她说,抬起头来。“我先问你,你把田契抢到哪里去了,素痕!”蒋淑媛严厉地说。
“那你请问蒋少祖!”
“爹爹亲口跟我说过,下关的地皮……”
“老人家亲口跟我说,”金素痕,带着从容不迫的微笑,看了一下遗像,说:“南京的房子是留给阿顺的,我也不多争,要是这一点你们都不清楚,我们就打官司好了。”她笑,好像提到了亲密的朋友。
“你放屁!”王定和,突然从他的轻蔑的,沉思的姿势里跳起来,叫。
金素痕快乐地笑着看着他,大家站起来,从他们的倦怠和惶惑里站起来;风暴已经来临了。蒋秀菊和傅蒲生向前走了几步,站下来看着。沈丽英,带着那种大的沉醉,盼顾着,寻觅同情者。汪卓伦走向布幔,好像准备走到布幔里面去;他的嘴唇紧闭着。蒋淑华靠在椅臂上,而以突然的,颓唐的姿势举手掩住了脸。
老姑妈安慰嫂嫂坐下,自己向前走来。但又走回,向嫂嫂耳语。在目前的这种形势,这种紧张里,老妈妈是已经无力了解了,不敢说话,但姑妈却是精明的。
风暴来临,展开了心灵的阵势。有眼睛在左边的壁角闪耀,那是小孩们。蒋纯祖站在布幔前,脸上有非常的紧张和陶醉。
金素痕,向这个阵势投以轻蔑的眼光,剪下烛花来,笑着。有了短促的静寂。在这个静寂里,蒋家的人们觉得,以他们的殉道的心在父亲的灵堂里,他们必会胜利。
当金素痕以锋利的,愤怒的声音发言时,蒋淑华颓唐地站在椅子前面,以手蒙着脸,感到她的姊妹们的兴奋的,痛苦的呼吸,感到金素痕的兴奋的,痛苦的呼吸。感到连神圣的死者和幼小的灵魂们一起,灵堂里有迫人的,沉重的呼吸。而一瞬间,十分明确地,她在心里感到对她的傲慢的仇敌金素痕的怜悯。这种感情在金素痕说话时照亮了她的心。她更紧地蒙住了脸。
“可怜!可怜!你说些什么!你又能得到什么?你多么得意啊,但是是多么可怜!为什么不知道自己的渺小,为什么虚伪得这般高兴!可怜的东西,在我的心里,你是够不上恨的啊!请你听听我的心,我祝福你青春的年纪,享乐、和爱情,愚蠢、和聪明带着重重的枷锁,你们这些无视地狱的奴才啊!”蒋淑华想。
“我听着,我听着,我永远是听着,你们演说吧!”蒋淑华伤心地对自己说。
“为什么你们当日自私自利,为什么你们今天又假仁假义!把心拿出来!我金素痕问天无愧,不怕说实话!”金素痕说。
“你娼妇,你贱货!”王定和叫。
“吓,你娼妇,你贱货!”金素痕吟哦。“没有多话说,不分家,爹爹就进不成棺材!听好,这是我说的!”她高声叫。“你可怜啊!”蒋淑华发出了她的凄切的,哽咽的声音。有了寂静。蒋淑华的声音照耀这个地狱,激起了哭泣。沈丽英哭泣,觉得这正是自己所要求的。并且,意外地,蒋淑媛哭泣,跑到姐姐的身边。
“可怜的东西,在我心里,你是够不上恨的啊!我但替你祝祷,轻轻的年纪,享受、放荡、愚蠢、小聪明,金素痕,你将来会知道的啊!”呜咽着,蒋淑华说。
金素痕,没有料到这个,喘息着,看着她。
但接着争斗又开始,因为蒋家的人们是从悲哀汲取了力量。蒋家的人们从道德,良心,对死者的感情及人世的利害上辩论,从死者的苦难及小孩们的悲苦上辩论;金素痕则站在更正直的立场上辩论,因为她是曾经操持家务,和老人共甘苦的长媳。将来在法庭上他们也如此辩论的,不同的是,现在,他们是在较量他们的心灵,而死者的灵魂活在他们心中,并且成为可怕的严厉的威胁的是法官。
正因为死者的阴间的,严厉的注视,他们才辩论得如此之多的;因为,在地狱之前敢于说话,便是正直的证明。
他们是争辩得如此的激烈。显然的,他们都不想到人间的法庭去起诉。凭借地狱的力量,金素痕企图使蒋家的人们从此销声匿迹,凭借地狱的力量,蒋家的人们企图争回财产。但他们,在争吵叫骂中,是并不感到地狱的。
于是,地狱的幽灵出现了。
差不多是同时,从廊道两边,走进了阴惨的蒋淑珍和蒋蔚祖。大姐蒋淑珍静静地沿着布幔向供桌走来,向他们投出怀疑的,嫌恶的眼光。她在老尼身边站下来,以这样的眼光望着。
蒋蔚祖,戴着礼帽,围着父亲的大围巾,背着手站在暗影里,投出了冷酷的注视。一个思想,一种狂热在他的脸上出现了。他的尖削的嘴边有了奇特的笑纹。
蒋秀菊向蒋淑珍走来,而傅蒲生向蒋蔚祖走来,他们希望这两位幽灵赞同他们各人的理想。蒋蔚祖听着,皱着眉,向傅蒲生露出了牙齿。
“住嘴!”他向金素痕和蒋淑媛叫一种狂热的尖细的声音:“多漂亮,在死人面前敛财!借鬼敛财!替我都跪下!”
沉默了。蒋淑珍的恐怖的,怀疑的眼睛向他看着。他狂笑了一声,金素痕向他走来,发出了权威的,严厉的声音。蒋蔚祖,好像怕她,退后了两步。
“你们是不是人!”他细声叫。“替我在爹爹前面跪下!”
又有静寂。狂热的扰乱,心灵的恐怖;黎明的灰白的光明照进灵堂来,有风,残烛摇闪着。蒋蔚祖凛冽地站着。
从蒋淑珍眼里,投出了恐怖的,疑问的,嫌恶的光芒。“你们不怕死吗?”这个眼光问。
静寂着。于是有了老姑妈的哭声。于是蒋淑华和沈丽英哭。
“混账东西,瞧瞧看吧!”金素痕,这个喜剧的失败了的主角,痛苦地颤抖着,快步走出灵堂。
大家哭着跑进布幔在这之前,他们是不敢向里面看一眼的。老尼烧了纸钱,低低地念出声音来。
在布幔里,在尸体旁边,大家发见哭得失去知觉的姨姨躺在地上,而阿芳站在旁边;女孩眼里闪耀着和蒋淑珍的同样的表情。
大家扶起姨姨来,恐怖地高声啼哭着。
惨白的、孤独的、迷醉的蒋纯祖依然站在布幔前。他看见这一切,以可怕的敏锐感觉了这一切,站在黎明的微光里,没有哭泣的欲求。
他的工作是看,并感觉这一切,这件工作使他惨白,迷醉。在这件工作里,他的年少的感伤不够应用了,他完全被动,但自觉地记忆了这一切。觉得它们将是极重要的。他混乱,怯弱,心里狂热。首先他认为金素痕是可恶的,但后来,她煽动了他的狂热,使他认为她是真的英雄。在这个少年的,野兽的,狂热的心里,一个浪潮击退另一个浪潮,善恶的观念是不能固定的。
蒋淑华在她的怜悯里哭泣时,他,这个野兽,是猛然感到绝望可怕的绝望。蒋蔚祖高声喊叫时,他颤栗着,期待发生可怕的事:更大的狂风暴雨。大家恐怖地大哭,而蒋蔚祖和蒋淑珍木然地站在灵前时,在黎明的冷风里,他感到喜悦和恐怖。他觉得善良的姐姐和不幸的哥哥是可亲而又可怕的朋友。
于是在少年的狂热和迷醉里,人间的地狱展开了它的全部图景。他觉得到处有火焰,幽暗的,绝望的火焰……“我逃不逃?”他想,但不敢动脚,怕踏到火焰上去。“他们不动。要是我一动,他们会不会追我?”望着哥哥姐姐,他想。“不,不会,我说,大哥,大姐,我们是相爱的。”他想,站在绝望中。
终于他向前走动。他不知怎样能够走动了的。“爹爹,他望着我!但是我们是永别了!”
他恐怖地,怯弱地走到姐姐面前。
姐姐阴郁地看着他。
他看着哥哥。
哥哥冷酷地看着他。
蒋纯祖,突然温柔地,怯弱地笑了,悄悄地走出了灵堂。“我从此失去了一切。”他想。他明白这话的意义。他走进黎明的花园。
他在寒冷和微光中走过低垂的,枯萎的花木,走过肮脏的草坪,走过假山石,在上面坐了一下,走进了阴暗而潮湿的松林。
树干是潮湿的,草上有露珠。顶上盖着繁密的,昏暗的枝桠,天空露出淡蓝色。地上有松实和枯黄的松针,周围是浓郁的,寒冷的香气一种深邃,一种理想,一种渺泛的梦幻。
蒋纯祖扇动破污的大衣,像鸟雀扇动翅膀,踏着潮草走近池塘。他在湿草上坐下来,觉得这样好些。
“我要在清水里照一照自己。”他突然想,站起来,走到水边,弯下腰。“呵!水是臭的!”他想,看见了水里的乱发的,瘦削的影子。
“我一点也不美,一点也不!”他迷乱地想,叹息着,坐在池边。“我从此失去一切了!”他想,笑着温柔的迷惑的笑。
太阳升起来,天空有美丽的云霞,有水滴从树上滴下。
蒋纯祖变得虔敬。在孤寂和寒冷里久久地坐着,变得安静,深邃。他坐着不动,不看什么,感到一切,感到黎明,花木,水湿,香气……这一切都被甜美的悲哀染得更柔和。
墙外,远处,有妇女的清脆的歌叫声。花园在深沉的静寂中,蒋纯祖感到它的渴望的呼吸;感到冬日离去,春天到来的鲜美的气息,而在这个气息下面沉睡着致命的悲哀。一切少年人,都深深地感到这鲜美的气息,和沉睡在它下面的致命的悲哀,一位虔敬的,美丽的,悲哀的女性象征着少年们的将来的命运。……“是的,我现在又安静了!在黎明里,在树林里,一切是多么好!”他想,有着迷恋的,温柔的心情。“我知道他们会这样,我心里很悲伤,我知道我的命运很凄凉比方说,这个世界是渺茫的,我站在它的边上,望着那不可见的远方,前面是升起来的太阳,我什么都不带,一切都不顾忌,我就出发了!”他轻轻地,温柔地向自己描写着,笑着。他要眼泪,于是就来了眼泪;他要歌声,于是就来了歌声。他觉得有谁那个悲伤的,美丽的谁在爱抚他,他轻轻地向她说着他自己的“一切秘密”,而且流着泪。“我是很坏的:我心里是很坏的!”他说。于是这个谁回答他说:“不,你是最好,最可爱的!”“不,不,也许是的罢,不过我偷过别人的东西,在那天……”他说。但那个谁向他笑,并且说:“你的心是好的,你不应该受苦!”……“啊,谢谢,谢谢,是的,”他点着头。“一定要唱,美丽的,你一定要唱……‘从此回到故乡里!’”他唱。“是的,是的,前进!前进啊!”他热情地叫了起来;他是在指挥着一队兵士。忽然他回头,看见了汪卓伦,脸红了。他红着脸站了起来。
汪卓伦,显然是听见了他的胡说,含着忧郁的,诚恳的微笑看着他。在长辈们脸上,蒋纯祖从未见过这种微笑的。汪卓伦头发蓬乱而柔软,好像小孩,眼里有柔和的光辉:显得颓唐而温柔。
“你一个人在这里吗?”他问,笑着。
“我一个人。”蒋纯祖回答,流下了凄凉的、感激的眼泪。
六
蒋少祖和他的团体在一月下旬回到上海来。蒋少祖到家时,正是小孩出生的第三天。
访问团,蒋少祖称它为旅行团,是在内部和外部的倾轧、排挤里奔波了一个多月,而疲劳了;无声无闻地回到了上海。参加这种团体,而把整个的心血积极地用在它上面,人是会变得颓废的,所以蒋少祖就以讽刺的态度对待它。他写文章寄到上海来发表,在文章里一次都没有提到访问团。这些文章,是关于长城的战争和冀东的政情的,里面抨击了很多人。
这些文章,多半是在那种从业者的熟练下写出来的,它们是极一般的文字,里面应该有的东西都有。蒋少祖是在疲劳的心情下写了它们的。但它们在饥饿的青年们里激起了反响,开辟了道路。
关于北平的学生运动,蒋少祖写了有名的文字。这篇文字,蒋少祖记得,是在天津的一家旅馆里写的。他记得,天极冷,落着雪,大家都出去了。黄昏,他愤怒地走进房来,喊开水,没有;喊生火,没有。他坐下来,想到段祺瑞时代的北平,想到南方愈来愈猛烈的战争,沉痛而悲凉地提起笔来。他像害着热病。写完后,他立刻跑到邮局去。邮局已经关门,他就到街上去喝得大醉。
他带着愤怒的,失望的,疲倦的心情回来。他预感到有一个战争,要决定他的成败的,在等待着他。因为一切还没有头绪,他就压下了他的激动,但保留着一个思想,就是,在这个人间,假若不武装着全副的冷酷,他便会失败。
在写那篇关于学生运动的文字后,他明显地感觉到内心的那种对神秘的事物的渴望;他觉得目前的这些斗争,即使胜利了,也还是平凡的。这种神秘的渴望,在尝到了人世斗争的滋味后,重新燃烧在他心里了;它是多年来被人间的利害斗争压下去的。
在他所接触的中国的险恶和迷乱中,蒋少祖看不到出路;他只能在理智上相信这出路,于是情欲提出了反动。他觉得所有的人都没有出路,青年们在暗红色的、险恶的背景这是他的“神秘”的想象中瞎撞,走向灭亡。他开始确定了他对某些人物的认识,认为他们虚伪,崇拜偶像,没有思索的热力在以前,他是没有能力如此肯定的。在这种神秘的渴望下,他的心灵转向古代。一种内启,一种风格,一个突发的导向宗教或毁灭的情热,和一场火热的恋情,构成了庄严的、崇高的画幅。在这个画幅里,古代的残酷和奴役纯洁如圣女。
人们爱古代,因为古代已经净化,琐碎的痛苦也已变成了牧歌。人们是生活在今天的琐碎的痛苦,杂乱的热望,残酷的斗争中,他们需要一个祭坛。
蒋少祖在他的祭坛上看见了心灵的独立和自由。在蒋少祖,这是一个痛苦的命题。他现在觉得,他宁愿抛弃民族的苦难和斗争这些与他,蒋少祖,究竟有什么关系呢?而要求心灵的独立和自由。
在回来的路上,蒋少祖想到,在家里等待着他的,是一个新生的婴儿,认为这又是一种枷锁,心情冷酷起来。他觉得他还是需要王桂英,而不需要一个家。他带着恼怒的怜恤回顾了他的过去,回顾了他的在离上海前的对陈景惠的爱情。
船到上海时已经黄昏。蒋少祖渴望休息,但想到家里现在不可能有休息她,那个小孩,出生了没有呢?感到恼怒。
进门,他看见了邻人们。但他们,在他们的烦恼和事务中,好像不认识他,从他们的脸上他看不到什么消息。“他们还是这样过活!”他想,转弯走上楼。
他走得很慢,很镇定,在思想。这种镇定令他自己奇怪。
上到楼梯的最末一级,他听见了婴儿的啼哭,站住了。“是它,它在这里了!”蒋少祖想。“为什么?它在这个世上了!”他露出牙齿,带着野兽的,冲动的表情,推开了房门。“景惠,景惠!”他叫,大步跑了进去。
蒋少祖一瞬间经历到那种迷失,在这种迷失里,好像喝醉了一样,他假哭,假笑,用尖细的假声说话。在他的冲动里,他看到了非常的、新异的景象,被某种强大的力量压迫着,哭出了怪异的声音。好像是那种强大的东西在他体内啼哭。
他的冷酷的心境意外地散失了。在突然袭来的冲动的,混杂的情感的支配下,他认为他看见了某种奇异的新生。
好久以来,蒋少祖,在他的隐秘的内心苦恼里,渴望一个忏悔的对象;这个对象必须绝对地同情他,完成他。这个对象在他的世界里是完全不可能的。他不能向朋友们忏悔:因为没有那种纯洁的友情。他不能向妻子忏悔,因为他必须使她觉得他是不可侵犯的。并且他不能在自己内心忏悔,因为他恐惧孤独。他变得冷酷,疲乏,渴望神秘。在他走上这个楼梯时,他是处在忧愁的、疏懒的心情中,没有感到有什么非常的东西在等待他,并且觉得新生的生命是枷锁;这里的思考是那种平常的,家庭的,社会的意义。他已经倦厌的。但他听到了这个新生命的哭声,心里有什么东西爆发,站住了;这里的思考是神秘的,精神的,人生的意义。
他冲进房来,没有看清楚什么,但看到了新生者的纯洁的谴责。这正是他所需要的。他走到床边,发现床上多了一个生命,看见了那张打皱的,粉红色的小脸,笑着弯了腰哭出奇怪的声音来。
憔悴的,经历了大的忧患的陈景惠靠在枕头上,以安静的喜悦的目光看着他。她的生命所显示的这种重大的意义令她喜悦,她唇边有笑纹。她毫不惊异蒋少祖的激动,因为,在苦难之后,在她所完成的奇迹之后,任何奇迹都是她所等待的。
她笑着,投出温柔的,明亮的,嘲讽的目光。
“你,你怎样?”蒋少祖问。
她摇头,表示现在她已不想提及那已经过去了的痛苦和忧愁。
“啊,我知道,我知道!”蒋少祖,带着那种沉醉的激动的表现,说,用力抓住床栏,垂下头来。他笑出了声音。他知道这一切的意义。他劫夺般地抱起小孩来走到窗边。小孩在绒被里摇动四肢,啼哭着。
“我,你的父亲,欺骗过一个女人,杀死那比你先来的,你瞧!”蒋少祖,带着那种现代人的热狂的表情这种热狂急剧地在苦闷上开花,但很少结实在心里说。“你瞧我欺骗过,偷窃过,不仁不义,而我反而得到名望!你将怎样,我的儿子?”(小孩啼哭着。)“假若不能饶恕,你就报复吧。”他说,坚决地,严肃地看着空中。
“过来!过来!”陈景惠谴责地喊。
“啊,好的!他叫什么名字呢?”蒋少祖问,显得非常严肃。
“我没有想出来呢。”
“叫做,叫做寄吧。寄信的寄。”
“为什么叫寄信的寄呢?”
蒋少祖沉默了,露出了苦恼。
“是寄托的寄。”他说,放下小孩,坐下来。
“寄托?我想想。你知道我是多么急的等着啊!刚才我想,我们的生活已经完全改变了!一条曲折的路。你曾经跟我说,我们要经历一种不平常的奋斗,我现在懂了。”陈景惠说。以感伤的,柔媚的眼光看了他一眼。在她的移动手臂的柔和的姿势里,有着那种盛妆妇女的矫饰的风韵;好像她在暗示,在现在这种状况下,她所失去的是必得要偿补,而那种迷人的,浮华的生活又可以恢复了。
蒋少祖敏锐地捉住了她的这个动作,凝视着她,仿佛不认识她。
“她在一种新的状况下。……是的,应该满足她。”他想。“在我心里,这次的旅行使我很凄凉。”他说,看着地面。“那么,以后不出去吧。在我的身边。……”陈景惠说。虽然她的情绪是真实的,却带着那种柔媚的,浮华的风韵;这种风韵令他沉醉。她笑着,轻轻地舐嘴唇,闭上了眼睛这些动作是在动人的自觉里做出来的。
蒋少祖看了她一眼。
“她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些?”他困惑地想。
“我是多么凄凉,多么疲乏啊!是的,像以前一样,我要在你身边休息。”他热情地说,为了克服困惑,并证实自己的热情,他俯身吻她。
在蒋少祖和陈景惠之间,由于他们的不同的道路,失去了真实。并且,对这种不真实,他们是无力认识的。孩子诞生,蒋少祖从北方归来,他们之间起了显著的变化;陈景惠已经和蒋少祖站在平等的地位上了。在以前,蒋少祖以自己的意志为意志,感不到什么不真实,而现在,由于新的生命,新的要求,蒋少祖又感到对陈景惠的敬意和爱情;在他自身的惶惑里,没有勇气判明他们的真实的境况。他觉得他们之间是美满的,觉得人间的关系是只有如此的,说着凄凉的,抚慰的话。但他心里却有着和所说的话无关的,冷的,神秘的苦恼。他用行动来调和它们。
陈景惠,是寄托在什么上面而生活的,现在她的要求是什么,他没有去想。“她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些?”他困惑地想。但即刻他克服了困惑。在热病般的忏悔后,他需要大的安宁。很少人能够真去发疯,蒋少祖,在他的心灵所创造的神秘下,满足了。
“就叫他寄吧,啊!”陈景惠说。
陈景惠记起了电报和快信,取出了它们。蒋少祖迅速地看完了,坐进藤椅,点燃香烟。他脸上有了愁闷的表情。陈景惠不安地看着他,企图转移他的注意,抱起婴儿来。女仆进来,提着朋友送的礼物,并且交出名片。蒋少祖未看名片,走到桌前去洗脸。然后走到外房,打开罩着黄色的纱罩的台灯。
“又是一个打击!在这个人世间,要武装着全幅的冷酷!”他想,下颔颤栗着。
“少祖!少祖!”陈景惠喊。
“什么事?”
“你进来,不要丢我一个人。”
“看见了人类的命运!如此而已!”蒋少祖想,走进房。“你准备回一趟苏州吗?”
“你看呢?”蒋少祖问,为了说话。
“我看你后天去。她们,会说闲话的。”陈景惠说,抚慰地笑着。
女仆递进一封未封口的信来。蒋少祖打开,看了,愤怒地撕碎了它。
“送信的呢?”
“走了。”
“什么信?”陈景惠问。
“要我明天去谈话。把戏马上就来了,混账东西!”“你去不去呢?”
“我明天去苏州!你觉得怎样?”他用温和的声音问。
蒋少祖坐在藤椅里,在黑暗中吸烟,思索到深夜。陈景惠和小孩已经睡去,周围宁静而深沉。蒋少祖昏倦,忘记自己是在哪里,觉得自己是在寒冷的,苦难的北方;又觉得自己是在幽密的森林中。他看见父亲抱着新生的婴儿走来,脸上有他所熟悉的,轻蔑而嘲弄的表情。“小孩是我生的!”蒋少祖向老人说在昏倦的梦境里,蒋少祖的思想简单幼稚如小儿。他想到王桂英,于是看见了她;她在奔跑。“是我的,我的!”蒋少祖想,他吸烟,盼顾,战栗着。
“我真是倦透了!”他想。“精神的独立和自由!而且冷酷!在杀人的时代,流血的时代!”他朦胧地想。
“可怜的很!可怜,我!”他想,警觉了,“怎么,我可怜吗?”
他感到怜悯的,亲爱的,悲伤的情绪在倦乏里他的心灵作着单纯的,善良的活动。突然他站起来,觉得仿佛脱下了一层壳。他回头,看这个壳在不在椅子上一种简单的幻觉。他走到床边,低头吻小孩。只在倦乏和黑暗中,他带着虔敬,带着真实的爱情和忏悔吻小孩。
而他的心里有着真正的神秘的经历。
七
蒋少祖到苏州时,正逢老人做二七。老人已经弃世半月。金素痕,王定和夫妇及傅蒲生已经回南京,着手在法庭起诉。剩余的珠宝玩物已经当作纪念品分配了,小孩们得了一些。蒋淑珍,蒋淑华,及蒋秀菊留在苏州。
蒋淑珍,半月来,依然留在她的恐怖的阴郁中,吃得很少,不能睡眠,生命没有醒转。她的唯一的工作是照护负伤的,可怜的冯家贵。她带着麻木的安宁坐在冯家贵的小房里,看他吃药:在他吃药后她才能安心。她给了冯家贵一双古老的玉手镯作纪念,冯家贵把它们藏在枕头下面。
最可怕的,是她从那个夜里起,便没有哭过。她总好像在沉思。在她面前,姊妹们痛苦,觉得有罪。即使活泼的,动人的傅钟芬都不能安慰她。
小孩们过着他们自己的生活。他们在苦难和恐怖旁边偷偷地游戏,因为生命太强旺。陆明栋以他的奇异的热狂的恶作剧娱乐傅钟芬。蒋纯祖到处生怯地找寻陆积玉,痛苦地等待机会,但即使机会来临,他也没有勇气说话。永远没有勇气说话,永远痴呆,羞怯留下了难忘的,苦闷的印象。傅钟芬知道妈妈在痛苦,有礼地,殷勤地对待着妈妈。假若女儿在她面前是活泼的,强烈的,蒋淑珍或许不会如此痛苦,但女儿对她殷勤有礼,好像尽义务这种义务是在女儿的年龄所能感觉到的。家庭的经常的苦痛和人间的残酷的斗争使母女间失去了活泼的,生动的关系。傅钟芬惧怕这种痛苦和残酷,她到母亲身边来。只是为了可以安心地离开,去玩耍。
二七前两天,陆明栋姊弟回南京。蒋少祖到苏州的当天,蒋纯祖和傅钟芬正准备回南京;学校已经开学很久了。少年们显得非常的黯澹。只在此刻,他们才明确地,深刻地感到,他们已永远失去了他们的父亲和外祖父,永不能回到这个苏州来了。
他们走到灵堂里叩头,然后向大家辞行。大家觉得黯澹;不能留住他们送老人入土。
少年们有着各样的耽心:学校、旅途,以及没有勇气忍受离别苏州的痛苦等等。那种意识:他们将永远离开苏州,令他们恐怖。
蒋纯祖恍惚地从花园走进大厅。在高大的门槛上绊倒了。但即刻就爬起来,看跌破了的手肘,用舌头舐去血污。蒋淑珍站在布幔后看着他。
他敏捷地,不在意地,野兽似地舐去了血污。他丝毫不感到这种肉体的痛苦。他迷惑地回看后园;他在回忆着他的不可复返的幼年,并记忆着这个花园,这条路,这所家宅。“从这里走,这条路,还有,下雨,那个古物花下面。”蒋纯祖想,依照着幼时的印象,把玫瑰花称做古物花,“再在那里,冯家贵捉到一个乌龟!别了,别了!爹爹啊,永别了!”
“你,手上破了吗?”蒋淑珍以苦闷的小声问。
蒋纯祖看着她,怕说话会带来眼泪,没有回答。穿着孝衣的,紧张的傅钟芬躜出布幔来。
“小舅,小舅,快点!快点,我要哭了!”她用压抑的大声叫,跑了两步。
蒋纯祖是故意延宕着这个重要的时间的,但她,傅钟芬,却希望这个时间快点结束。看见妈妈,她站住,露出矜持的,愤怒的表情。
“你快点!”她用做作的尖声向蒋纯祖说。
蒋纯祖沉默地跨过门槛,走进灵堂。看见父亲的照片,一瞬间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完全孤零了。
“要是我走到供桌后面去告别呢?”他想,嗅着鼻子。有谁给他披上孝衣,并且引他到灵前。他机械地服从着跪下叩头。
“永别了!”他想,站起来,感到大家都在看他,恐怖着。
他看着傅钟芬在庄严地叩头,看着人们在走动,看着烛火在跳跃,不明了它们的意义,不明了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他不明了自己将要做什么,但感到恐怖。
“就是这样吗?就是吗?还有呢?”他想,盼顾着。
傅钟芬站起来,垂着手,眼睛发光,看着妈妈。蒋淑珍带着几乎是严峻的神情向他们走来。
“来了,要发生了!”蒋纯祖想,但不知要发生什么。
他脱下孝衣,把它抓在手里,颤抖着。这种颤抖使蒋淑珍痛苦得脸发白。
突然门口传来了尖利的喇叭声。
“好了!好了!”蒋纯祖想,感到解救,感到可以从这种凝聚的、静止的、恐怖的处境中脱出来了。他把孝衣抛在椅子上,迅速地转过身来。
蒋少祖带着严峻的神情走了进来,大衣披在手上。姊妹们发出微弱的叫声,向他跑来,把他围住。蒋淑珍走了一步,站住,凝视着他。
傅钟芬,在这种移动里,疾步跑向妈妈,张开了嘴。
蒋少祖在姊妹们的圈子里带着强烈的表情盼顾着,注意了遗像,挽联,花圈,和站在那里不动的蒋淑珍母女。他低下了眉毛,不回答任何问话,凝视着蒋淑珍。因为蒋淑珍的沉默表现了一切,他走向蒋淑珍。
“姐姐!”他说。
蒋淑珍微笑凄凉的,平静的微笑。
“你,孩子生了吗?”她问。
“生了,男孩。”蒋少祖说,注意到站在附近的,沉到深沉的幻想里的,呼吸急促的蒋纯祖。
“弟弟!”他喊。
“妈妈,过了时间!”傅钟芬焦急地提示着,希望留下来,希望赦免。
“他们要回南京了!”蒋淑华说。
“弟弟,过来。”蒋少祖说,看了遗像一眼,笑着,喘息着。
蒋纯祖未动,颤抖着,在哭泪水落到地上。他的泪水给这个别离和聚合以重大的意义。大家寂静着。大家盼待蒋少祖有所行动。这是必不可免的,蒋少祖将要有重大的行动;使大家了解家庭的苦难的深度和剩余的力量的强度。
在这个瞬间的静寂里,蒋淑珍嘴唇颤抖着,眼里有了光辉。她疑视着蒋少祖,表示了对蒋少祖的严重的要求,证实目前的苦难和力量。
这种欲望,在这个静寂里,来到蒋淑珍的死灭了半个月的柔弱的心里。这个欲望带来了悲凉,沉痛,和希望之火。蒋淑珍在颤抖,生命的光明在回复。她凝视着蒋少祖,表白了在父亲灵前,在弟弟和女儿的离别前的她的要求。她带着怯弱的笑容凝视着蒋少祖。
“弟弟!”蒋少祖又减,眼里有了眼泪,在蒋淑珍的目光下,惶急地盼顾。
“他们要走了!”蒋淑珍低声说。
“哥哥,我要走了!”蒋纯祖突然大声说,带着热爱和凄凉看着哥哥。
蒋纯祖大步向外跑去。
“纯祖!纯祖!”蒋淑华喊。
蒋淑珍看往外跑的蒋纯祖,又看蒋少祖,带着悲哀的,最后的威力,向蒋少祖启示这一切的意义。傅钟芬着急,呼吸急迫,突然带着亲爱的冲动抓住了妈妈。
“妈妈,我走不走?我走不走?妈妈,你不要哭,不要难受!”她大声说,啼哭了。
蒋淑珍在女儿的拖曳下摇摆,凝视着蒋少祖,向他表白这个意义。
“姐姐,我难受!”蒋少祖喘息着,说;大步地冲到灵前,看着照片。然后他走入布幔,在棺材前面垂头。“爹爹,饶恕我!”他说。
蒋淑珍追着他。听见他的忏悔,蒋淑珍大声啼哭了。她,蒋淑珍,在大家的惊骇的目光下,把头撞在木柱上,大声啼哭了。随后她迅速地跑向女儿,抓住了她的手。“钟芬,记着,记着!”
“妈,妈妈!”
“走,我送你们!”蒋淑珍,在新的希望,新的生命下醒着,坚决地大声说,不理会阻拦,牵着女儿走出了大厅。蒋纯祖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抱着头,在告别。
“永别了,爹爹!永别了,这条路,卖花,白兰花!永别了,没有太阳,没有风雨,儿时的凄凉的梦!啊,永别了,一切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