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路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03
|本章字节:41466字
二
赵天知病了,他回到家里去,好久不出门。孙松鹤从城里回来,带回了一些新书,并且带回了一些故事;他们觉得这些故事和他们是血肉相关的。蒋纯祖短促地有兴奋的,快乐的心情:朋友回来是一件快乐;他们突然有无穷的话要谈,他们谈了一整夜。他们谈到国内外的政治形势,欧洲的阴谋和战争,张伯伦的可恨,以及在一切之中的总的原则。谈到政治、文化、希望、目前的苦闷,和其他一切为他们所特有的话题。他们不停地大笑。那在先前是苦闷、灰暗、混乱、艰难的一切,现在突然变得生动、光明、美丽、简单了,“所以,”孙松鹤在每一个话题后面证明地说,“我们并不是没有希望的,并不是没有。”
但两天后生活又照旧地变得冷酷、愚笨、灰暗、艰难。蒋纯祖记得,两年前,或者更远些,他是那样的热情、单纯,那样的爱自己。现在他是这样的憎恶自己。在人们的身上,最美丽,最动人,最富于诗意的,是那种尚未在人生中确定的性质,从这里发生了一切梦想和热情。蒋纯祖觉得,虽然他并未被确定,但已经被规定了,那个不可见的,可以感到的,强有力的样子,正在向他合拢来,他就要被铸成那种固定的,僵死的模样。这种意识,唤起恐怖。
他看见他的青春失去了,他看见那丑恶的一切。在以前,他说不清楚他的将来是怎样,但觉得它动人、热烈、美丽;现在他清楚地看见了陈列在前面的灰暗的、可怕的一切。现在轮到他来嘲笑无知的幻梦了。他渐渐地麻痹了。他觉得不适意,他觉得厌恶恐惧,但他不想动弹。
现在他常常整天地无感情,无激动。假如他感到厌恶,恐怖的话,这厌恶,恐怖,就奇异地安慰了他。“这是可怕的!”他冷淡地想,上床睡觉了。可能的这一切是由于贫穷、混乱、寂寞,它们引起了肉体的厌倦和不适,以致于招致了某种慢性的疾病。理想的火焰,并不是孤独地燃烧的,它需要这种安慰;爱情、光荣、或者仇恨,毁灭的歌。这首先是个人的,就是说,被个人感到,在个人的生命里实现的。但这个时代的另外的一些个人严禁个人,以无可比拟的力量,粉碎了这种反叛。蒋纯祖得不到爱情和光荣,因此就认识了它们;他觉得它们是丑恶的,他自己的情形便是证明。那种冷淡的假面,那种浪漫的冷淡,不久就被他自己戳破了,它们消失了。现在他只是看到陈列在他的面前的冷酷的、灰暗的一切,处处被它们围绕,不能再前进一步;他看到它们,但无感觉:任何浪漫的情绪都消逝了。他不反抗,也不顺从;他觉得可怕,但得到安慰。他希望时间迅速地过去,他希望他的青春迅速地消亡,他希望知道,在消逝、消亡之后,他究竟会得到什么;那个灭亡,究竟将以怎样的方式到来。“这是多可怕!”他想,冷淡地放弃了一切。
蒋纯祖,或许是过于贞洁、自爱,或许是过于虚伪、罪恶,最后,或许是过于怯懦、自私,在这个社会上,无论从哪一面,都得不到安慰了。
他始终觉得,蹲在这个石桥场,他的才能和雄心埋没了;但又始终觉得这种意识,是最卑劣,最卑劣的东西。他觉得前者是虚荣、堕落、妥协、对都市生活的迷恋,后者是历史的,民众的批判,然而对于他,是痛苦、厌恶、消沉。一个热情抵销了另一个热情,这样地生活下去,他暧昧、闪烁、昏沉。他长期地无思想,他厌恶他自己,因此他觉得在他周围发生的一切是当然的,他的对别人的憎恶是当然的。直到这样的一天,他的内心所蓄积的一切突然爆发,使他经历到狂热的印象。……某天下午他去看赵天知。他并未想到要去看他,他招呼瓦匠收拾房子,瓦匠走了,他站着,感到无聊。校工摇铃放学,走过他的面前,年青的、黧黑的脸上有友爱的笑容,向他点头。年青的校工显然觉得他是善良的人,对他无拘束,这种友爱令他喜悦。学生们涌出来了,呼叫、打架、奔跑。他心里的简单的喜悦使他感到他必须做什么,他走了出来。沿路有学生向他鞠躬,他觉得,因为什么原因,学生们喜欢向他鞠躬。有的学生走在他的前面,突然转过身来向他鞠躬,希望他说什么,然后带着不安转过身去。他觉得他妨碍了学生们,他走得快起来。孙松鹤不在家,张春田和王老先生不在茶馆里,他觉得寂寞,到赵天知家来了。
是阴雨的、粘腻的、不愉快的日子。他想喝酒,突然之间这个欲望变得极强烈。赵天知在他的黑暗的,狭小的屋子里,站在桌前,在一个石臼里捣药粉,他的母亲站在旁边和他用低而快的声音说着话。赵天知读了一些医药的书,在医治自己,并且和场上的土医生开了玩笑。他和母亲在谈论医药,母亲反对他。但显然他们并不互相抵销,老人处处觉得儿子比自己强;只是老人爱说话。看见蒋纯祖,老人就恭敬,拘束起来了。对于远方来的客人,这种家庭是非常殷勤的,虽然它是这样的贫穷、艰苦。因为这个缘故,蒋纯祖们就不常到赵天知家里去。常常是,在场上,在学校里的时候,赵天知和他们是平等的,但一到了家里,情形就两样了:赵天知立刻变得客气、殷勤、恭敬、连说话的姿态和声音都变得两样。在别的地方,当他们谈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们是常常争论的,但一到了他的家里,赵天知就总是尊敬地赞同,并且总是带着不变的,愉快的微笑。蒋纯祖觉得这是非常的有趣。
赵天知告诉蒋纯祖说,他昨天遇到一个医生,关于他的火气,医生说只能吃四钱大黄;医生说,吃多了就要送命,但他告诉医生说,他两天前已经一次吃了四两。医生吃惊,摇头,最后说,这是各人的肝气不同,等等。赵天知说这个小故事,带着不变的,愉快的笑容:他要告诉客人说,在他的家里,他是生活得很愉快,很愉快。这时赵天知的母亲就捧进泡炒米进来了。赵天知劝蒋纯祖一定要吃光。“你说你从前照的照片呢?我要看那位将军的签名。”蒋纯祖笑着说。他要看这个,因为赵天知曾经说过,他的一切东西都由他的母亲保存。他的母亲,记忆力是非常强的。
这是三年前的东西了。赵天知告诉母亲,它是怎样交给她的,它是怎样的形式,等等。母亲笑着,因为这将使客人愉快,恭敬地听着。然后她打开壁前的黑色的大橱。那里面是堆着衣服、罐头、盒子、破烂的书籍和画片……。一切看来是非常的凌乱。老人含着不变的笑容蹲了下去,开始寻找了。蒋纯祖笑着看着赵天知。
老人从里面抽出了一个破纸本,站起来,含着同样的慈爱的、简单的笑容,翻了一两页。她从纸页的夹层里取出一个纸包来,打开纸包、取出了那张照片。她把照片放在桌上,笑着看儿子。蒋纯祖注意到,她很少看他。照片退色、卷角、染污渍,老人笑着看儿子,露出缺牙,眼睛明亮。老人全部时间里未说一句话,她做了她的记忆力的表演,觉得这将使客人愉快,她满足、慈爱、打皱的、干瘪的脸上显出光辉。蒋纯祖突然觉得自己太轻率,也许会使老人感到失望,变得严肃起来。他注意到,在他看照片的时间里,老人不动地站在打开的橱前,笑着,捧着纸本。蒋纯祖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异常的东西;他觉得,他的厌恶生活,是一种罪恶。他突然看着老人。但老人不看他;老人向儿子笑,显然她从这张照片想起了往昔的某些事情。
“她应该说什么!”蒋纯祖想。
但老人始终未说什么。她笑着藏好照片,关上橱,走出去了。显然是,农家的旧式的妇女,不向生客说话。蒋纯祖注意着外面的声音。显然老人在摘菜了。
“我不在这里吃饭!”蒋纯祖说,皱着眉。
“没有在人家……是的,没得!”赵天知向外面说,听见了母亲说什么。
他们继续谈了简短的话,在谈话里赵天知不停地向外面回答。蒋纯祖注意起来,他们沉默了。老人在外面低语,显然是自言自语,赵天知不再回答她。她说到纸头、鸡、猪、牛、场上的人,谁走了,谁说不回来,等等。
赵天知笑了起来。
蒋纯祖突然向外走,假装有事情。他看见老人俯在桌上检菜,低声说着,含着不变的、慈爱的笑容。显然老人现在爱一切,爱桌上的菜,房里的儿子,谷场上的鸡、猪、牛、和那场上的、走了的,说不回来的人们。这是她的生活的全部,她爱它。
蒋纯祖突然站到老人的生活和感觉上去,看着在雨中刷翅膀的雄鸡,看着睡在屋檐下的小猪,看着坡下的给予寒凉的感觉的田野,眼里有泪水。他在雨中走了回来。
赵天知问他看见张春田没有,他说没有。于是赵天知含着单纯的微笑告诉蒋纯祖说,张春田的太太,因为没有钱吃饭,昨天曾经企图下砒霜毒死她的抽鸦片的母亲。
蒋纯祖立刻想到了自己的厌恶的情绪,感到恐惧。他觉得赵天知的单纯的微笑是希奇的。他又问了一些,严重地听着。想到生活深处的一切,他心里发生了震动。他站起来,说他要去看张春田。赵天知留他吃饭,并且说家里有酒。“我一点都不饿!你拿酒来吧!”蒋纯祖说。
但因为赵天知的坚持他催促了母亲蒋纯祖仍然吃了饭。饭后他异常兴奋;已经黄昏了,他们去看张春田。
蒋纯祖见过张春田的妻子,并且见过很多次,但由于蒋纯祖的性格,他们之间从未谈过一句话。她时常到场上,或学校里来找她的丈夫,差不多每次总是要钱、借米;她和赵天知、万同华姊妹之间的谈话的题目差不多总是关于打牌的。见到这个面带病容的、凌乱的女人,蒋纯祖总是感到那种恐惧和厌恶相混合的情绪。这种情绪在这一段时间里占领了蒋纯祖,蒋纯祖以她,张春田的妻子为它的象征;他觉得这是残酷的、愚笨的现实的象征。是家庭生活的象征。是他的警惕、恐吓,和威胁,并且是一切热情的梦想的警惕、恐吓、和威胁。
蒋纯祖知道张春田的恋爱故事,十几年前,张春田用手枪抢出了这个地主的女儿,和她一同逃到上海。他们最初在上海读书,然后到杭州去住家。据张春田的话看来,那时候他们是快乐的;他们非常的浪漫。在杭州的时候,张春田和那些改组派,那些无政府主义者,那些现在成了官僚和名流的艺术家和智识分子生活在一起;从那个时候起,张春田就是非常怪诞的了,主要的是他非常的聪明。他穿着西装,同时穿着和尚的鞋子,受到了杭州警察的干涉;他拖着很长的竹竿在西湖的苏堤上面追赶漂亮的女人……这些故事,或者笑话,成了他现在欢娱,并且成了他的反对理想的例证,因为,青春过去了以后,就不再回来了。当他的往昔的朋友成了当代的显赫的人物的时候,他就甘于他的贫穷、懒惰、村野,觉得这是唯一的生活,不想再动弹了,他的浪漫的妻子,就成了现在的这样。这里面是没有丝毫浪漫的热情的;先前也许有,但现在消逝了。他现在只是憎恶那些显赫的朋友们。他很明白,对中国,对民众,他们和他同样没有做什么,并且不可能做什么。他认为他们可恶,虚伪。
他是懒惰的。他的嘴巴是全石桥场最放荡的。但他的行为是忠厚的他并不如他所想的那样毒辣。他不洗澡,不漱口,不洗脸,不替别人做媒,不给朋友写信。半年以前,他的一个有钱的侄子请他到重庆去主婚,他做了新衣服,买了新皮鞋全部都刷新了。他回来向大家夸口说,那个新娘一抬头,看见有这样漂亮的亲戚,忍不住地笑了。他向任何人都这样说,他说新娘非常漂亮,显然他很得意。但这个漂亮的亲戚立刻就变成了脏鬼。那套衣服到现在还没有脱下来。皮鞋破裂了,中山装的袖子和裤子高高地卷了起来,布满了油渍和污泥。
整个的夏天,张春田披着脏衬衫,袒赤着胸膛,坐在一线天里骂人;秋天,衬衫扣起来了,他披着那件抹布一样的中山装,坐在一线天里骂人,镇长何寄梅,大家称他为本党同志的,是他的主要的攻击对象。他钦佩一些有名的作家,因为他们会骂人。他满脸胡须,身上发臭,眼睛滚圆、明亮、灵活。他常常是非常的活泼;他确实常常很快乐,因为有着某些奇异的,善良的希望,他觉得满足了;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是如此的:他们咒骂一切,他们嘲笑、快乐、善良,他们满足了。对于这个鬼脸的世界,这是所有的人都警惕着的他们只能开一些喜剧式的玩笑,永不能有残忍的,毒辣的手腕,如他们所羡慕、并期望于自己的。主要的是生活的沉重的束缚。在这种束缚里,或在这种现实里,多数的时候是痛苦、烦闷;少数的时候是突然的满足、满足、天真的快乐。
他的妻子胡德芳,在这种生活里,对他有无穷的怜悯。但好像对于顽皮的小孩一样,她放弃了他了。他们互相放弃了。她永远无法使他脱下他的脏衣裳来,因为他常常穿着衣服睡觉。像一切人一样,他自己也觉得这样很不舒服,但他想:明天总可以的,并且懒惰是一桩快乐。他大半在外面吃饭,所以她必须到处找他要钱买米。在石桥小学危急的关头,在乡场的冷潮狂暴地掷过来的时候,在人生的隆重的悲惨里,他一次一次地卖去田地、山头;她,不能抗议。那种隆重的悲惨,使她同情他。并且庄严地对待他。
她并不是好的助手,因为他不需要帮助。她打牌,她的母亲抽鸦片,这是两件痛苦。可怕的斗争,内心的激厉,常在极度的灰暗中开始了。她发誓不再打牌,她偷走母亲的烟具。然而在这种沉默的生活中,诱惑并不是这样就抵抗得了的: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经验。“再有一次吧!只是这一次,最后的!”他们对自己说,同时他们自己就明白,跟着来的是第二、第三次。一个妇女,在她的邻人们中间生活,不管自己的处境怎样特殊,她总是善良地信任大家,和她们采取同样的见解。……张春田的妻子,胡德芳,常常饿着自己、母亲、小孩们去打牌,最重要的理由是,大家都不管这个家:母亲应该挨饿,因为她抽鸦片;小孩们应该挨饿,因为他们的父亲遗忘了他们。她常常给母亲几个钱。但老人的化费非常的大,一个月的鸦片,等于全家两个月的粮食,老人就吵架,借贷,出卖衣服。老人并非不可怜女儿,并非不憎恶自己,但她觉得,在艰苦无欢的一生的末尾,她是不必再管什么了。母亲和女儿互相厌恶,因为她们厌恶自己。老人多次在咒骂里要求女儿杀死她,这是恶意的,女儿每一次都想:对的,要杀死你!在这里,胡德芳觉得自己对不住她的忠厚的丈夫。张春田从不参与母女间的争吵,常常的,他对这一切毫无感觉。
过去了几天。胡德芳多次地到学校里来;有两次带了小孩们来,在学校里吃饭。胡德芳凌乱、瘦削、饥饿得可怕,但仍然喧嚣、骚扰。她到处吵闹、谈论,在学校里跑来跑去;拖着鼻涕的小孩们跟着她跑。显然喧嚣使她暂时地感到轻松。“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就会过去的!就会过去的!”她想。她甚至显得快乐,她和万同华姊妹大声地谈论杭州;往昔的一切,现在是特别的动人。她未谈到打牌,因为她已经发了誓;在暂时的轻松中,她正在抵抗强烈地袭来的诱惑。大家并不觉得事情有怎样的可怕。万同华提议说,可以在学校里挪借少数的钱,但张春田淡漠地摇头。在这些方面,他是异常严格的。
蒋纯祖对胡德芳感到厌恶和恐惧。特别在听见她兴高采烈地谈论杭州的时候,他厌恶她。作为生活的象征,他对她感到恐惧;作为一个女人,他厌恶她。他觉得她愚笨,可恶。这种情形是那样的强,他很多时候都用这个女人的名字来称呼这种情形,这种生活。他想,假如他要结婚的话,他便会被胡德芳包围、窒息、杀死!……胡德芳借到一点点钱,带着她的小孩们回去了。她买了一点米,剩下来的钱,放在小女儿的内衣口袋里,被母亲偷去了。她自己明白,因为企图保留着打牌的可能,她才没有把所有的钱都去买米的。她是在这种内心冲突里战栗着。打牌的可能,寻乐的可能,不停地蛊惑着她。她想,把钱放在小女孩的贴肉的口袋里,她便必会战胜诱惑。“她是你的血肉,你的生命,你的女儿;她幼小,天真,可怜,而这个钱,你看,贴着她的肉,有她的热气,你无论如何不许!”母亲的胡德芳说。她常常检查这个钱,抚摩它,并且吻女孩。但这个钱在这天晚上突然不见了。女孩说,奶奶拿去了。
愤怒的胡德芳向母亲奔去,但立刻便退回来了。母亲正在抽烟,脸色厌恶,难看;胡德芳站在门边看着她,她假装未看见,脸色更厌恶。
胡德芳发晕,眼前发黑,她退了回来。她听见母亲踢倒椅子的声音:老人因厌恶自己而极端地厌恶女儿。“毒死她!”胡德芳想。小孩们站在她的身边,她觉得他们都在说:毒死她!她跑出去弄了砒霜来。她觉得这是简单的。但第二天早上醒来,她觉得有困难。她刚刚醒来,便觉得,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发生了,并且有什么更严重的事情即将发生。于是来了冷静的思考。
她躺着不动,女孩在胸前吃奶(女孩三岁还吃奶)。她望着污黑的屋顶,想,她毒死母亲,并不是因为和母亲有仇恨,而是因为,母亲将使大家饿死。她想,她已被母亲拖累了多年,而母亲却这样残忍,因此,她毒死她,决不会违背良心。但同时她感到仇恨的,快意的情绪,因此有一个暧昧的声音说,这是违背良心的。
但她不听这个。
“这有什么!父不慈,子不孝,当然的道理!假如别人要责备我,说我没得天良但是天啊,假如我有一千,一千担谷子,假如我有,我就让她抽去吧!就比方是从前,在我们过得去的时候,有什么不可以?大家各人过各人的!但是现在有儿女们要活命”于是她想到了张春田,对她感到激烈的仇恨。她描述他,诅咒他。接着她想到了很远的从前的那美好的一切。在回忆的深沉的情形里,她想到她就要做的事,毫不感到它的严重。
她想到她是在上海、在杭州、在成都……。突然地她惊动,她坐了起来,厌恶地把女孩推开。她对女孩突然感到强烈的厌恶,这种厌恶告诉她说,是她,女孩,要她去毒死她母亲的,于是一切就很简单了,没有良心的问题,她厌恶女孩,但不再厌恶母亲,但必须服从女孩的要求,她的冷酷的眼光使女孩流泪:女孩不明白自己为何流泪。女孩的眼泪向她说:下砒霜!
她到厨房里去生火。她煮了稀饭,在母亲的一碗里下了砒霜。她冷静地做着这一切,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她同时做了一些毫无意义的动作,她吹火,在母亲的那碗有毒的稀饭里仔细地捡去烟灰,并向自己说:烟灰很脏。她做这些向自己掩藏自己的行为;她做这些,企图使自己感觉到,一切很平常,没有什么严重的事发生。
她不觉地大声叹息。于是她喊母亲吃饭。她觉得喊出声音来是可怕的,不可能的,于是她走到母亲房里去。她向母亲点头她觉得她的喉咙哽住了表示饭做好了。她是变得软弱,慌乱。她企图防止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但又觉得自己无力。她迅速地退了出来,为了不使自己跌倒,她抓住门。
母亲走出来了,明白女儿对她的情感,装出冷淡的表情。她的做出来的刚愎的样子说:她并没有忘记;在她们中间,一切还照旧,对这,她是毫不在乎的。但主要的这是做出来的,因为觉得女儿决不会宽恕她。在这种假装的下,有一种慌乱的,可怜的东西。胡德芳凝视着母亲,这个凝视是这样的奇特,她一切都看出来了:她一切都感觉到了。
这个凝视对她自己发生了一种奇异的力量,她突然有温柔的,悲伤的软弱的感情;这种感情会出现;是她自己决不会料到的。她看见衰老的、干枯的、衣裳破烂的老人走过她的面前;老人那种假装,是一种枉然的努力,企图掩藏自己的衰老、干枯、可怜。那一种感情,是她儿时对她的母亲发生的母亲,是慈爱过的发生在她的心中,她觉得她的一切恶意都错了,她觉得她,可怜的女人,将要和母亲,可怜的母亲分别了。她想,在分别之后,她将记着此刻的这种善良的感情。这样想着,这个不幸的女人就毫不感到将要发生什么,毫不感到事情的严重了。她只是有着不明确的不安;另外她感到浓烈的凄凉,她想:就要分别了,往昔的一切亲爱,几年来的一切的厌恶,都是徒然!
她不十分明白她的处境。有一种冷酷的力量支配着她的行动,但她自己现在没有意识到这个。小孩们坐在桌前,沉默着,吃起来了。她迅速的走进厨房。她追上了母亲,去到灶前去按住锅:她觉得这是必要的。
“这个是我的!”母亲用矜持的声音问,不看她。她点头,又摇头。她被哽住,她不能说话。母亲未注意,端着稀饭走开。她恍惚,恐怖,看着母亲的背影。她怜悯、软弱、恍惚、恐怖。她觉得,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在那个可怕的力量之下,对这件事,她没有能力参与,也没有能力挽回。
“她也许拿它分给小孩!”她想,迅速地追了出去。“不,不能够!无论如何不能够!我宁可死!”她对自己说,跑了起来;她几乎在门槛上跌倒。
她觉得,瞬间前她旁观着它的那个力量,因为她的奔跑,就支配着她,因为支配着她就起了变化:变得光明了。她跑了出来。
她的死白的、燃烧的、可怕的样子使小孩们寂静了。母亲刚刚坐下来,疑问地看着她。她冲了上去,夺下了那碗有毒的稀饭转身向厨房奔去。刚刚走了两步,饭碗就落到地上打碎了,她发出尖锐的、可怕的叫声,倒到墙壁上去,战栗着,看着母亲和小孩们。
母亲跳了起来,脸上有恐怖的表情。小孩们寂静着,在他们恐怖中,有着自然的谴责和怜悯。
胡德芳想说什么,但她只动了动她的发青的嘴唇。突然的,她意识到她的行为了。她的胸部起了急迫的震动,她痉挛、哮喘了两下,爆炸地哭了出来。她向房内奔去。“要毒死我呀!”老人可怕地叫,抓住自己的头发。随即感到悲痛这种情形,好久以来都消失了小孩般地,可怜地大哭了起来。她伏在桌上,长久地大哭着。大的小孩恐怖地站着,小女孩呜咽着,拉她的哥哥,希望他安慰她:她只需要一点点安慰,告诉她说,在这个世界上,她的弱小的生命,是平安的。她呜咽着,抑制着,自己找寻着这个安慰。
胡德芳从内房绕到厨房,流着泪,冷静地走出来了,手里拿着菜刀。三个小孩全体都恐怖地哭了,逃到门前挤在一起。
“妈,砍我!”胡德芳说,递过菜刀去:“我下砒霜毒你,妈,砍我!”她说,露出一种悲惨的热情来;她继续流着泪。母亲继续大哭着,可怜地看着菜刀,看女儿,看小孩们。她好像受欺的小孩,不明了人们何以这样的无情,她哭着可怜地盼顾,寻求怜悯、抚爱、同情。她对菜刀摇头,对女儿摇头,对小孩们摇头:她否认这个,她希望菜刀、女儿、小孩们知道,她的生命是怎样的软弱、衰老。
突然地,小孩们哭着跑过来了:很难说在他们中间是谁启示了行动的。他们突然地从他们自己得到安慰了。他们拖住了他们的母亲,并且拦住菜刀。胡德芳悲凉地大哭了。“妈!妈!”胡德芳热情地叫,好像她的小孩们叫她。她跪下来,伏在母亲脸上,想到她是幼小的女孩。可怜地哭着。老人呜咽着,继续不停地盼顾,寻求怜悯、抚爱、同情。但此刻这已是一种爱娇的行为了,好像那些动人的小女孩。
张春田,身上沾满了泥污,提着破伞,走了进来,站住了。男孩向他说了一切,他严肃地听着,点了点头。“哎,何必哟!”他大声说,向房内走去。他不觉地流泪,坐下来,支着头,望着前面。
“哎,何必哟!”他说,流泪,动着腮。
对这件事情,蒋纯祖理解到一种隆重的悲惨,他确实地感到,在这种隆重的悲惨里,胡德芳的心灵是怎样地做着斗争。他想要紧的,最不幸,最动人的,是小孩们:他们完全是在乡村里出生,成长的。他想到他的厌恶和恐惧,他的“胡德芳”,在感动中,他觉得他是错了。他觉得先前他只是看到这种生活的外表,现在他接触到了它的核心;先前他是盲目的,现在,站在这种生活里,他体验到一种心情,有如人们在暴雷雨之前所体验到的:天边升起了严重的云头,疾风扫荡旷野,人们在顷刻之间脱离了一切烦琐、挂虑、觉得自己和风暴一同升起。
他是,如人们所说,以理想主义的方式经历着这一切的。他觉得,将要到来的,是一阵风暴,是一道夺目的光明,给他指示出路。此刻,落雨的、不愉快的黄昏里,他是从多日的麻痹和厌倦中动弹了。
他奇怪赵天知在说着这件事的时候还能带着单纯的微笑。赵天知显然不觉得这一切有什么特别值得惊动的地方,因为他没有他的“胡德芳”。
走到张春田门前的时候,雨落大了。赵天知深沉地叹息,并且向蒋纯祖羞怯地微笑。
蒋纯祖,带着他的那种严重的感觉走进了小院落。他踩过水塘。正面的堂屋里,有灯光。一个女人蹲在台阶前给小孩大便,他认出那是胡德芳。他们走近的时候,胡德芳正举起小孩的屁股来让一头肥大的狗舐干净。蒋纯祖严肃地注视着这个。胡德芳疲乏地笑着招呼他们。蒋纯祖注意到,由于某种生怯,胡德芳避免看他,但对赵天知特别的亲切。蒋纯祖觉得困窘。他不明白,何以大半的妇女都对他这样的生怯。有些是可以用对爱情的可能的敏锐的矜持来解释的,但在胡德芳这里,这种解释是不可能的。像在任何这种情形下面一样,蒋纯祖觉得懊丧。
蒋纯祖是期待着那种隆重的悲惨,期待着那种壮严的,他期待看见一个全新的胡德芳,她站在心灵的光辉中:但他在这里看见了一个女人,她疲乏,对她生怯,对赵天知亲切,使一头狗舐小孩屁股。
胡德芳简单地踢开了那头狗,赵天知接过小孩子来,她向赵天知微笑,问:病好了没有。蒋纯祖觉得,他是异常的希望抱一抱这个小孩的,然而不可能。
“我看见吴芝惠。”胡德芳说。
赵天知皱眉,用力摇头。蒋纯祖走进房去了,他听见赵天知说了什么,使胡德芳发出疲乏的笑声。
“一切都照旧,可以说,平安!一切都重新开始!我的‘胡德芳’啊!”蒋纯祖亲切地、惊异地想。
张春田躺在破旧的椅里,淡漠地点头招呼他。蒋纯祖注意到了张春田脸上的淡漠的、恍惚的表情,坐了下来。张春田看着他,然后看别处:显然不希望说话。
蒋纯祖严肃地沉默着。
传来了低的、亲密的谈话声,赵天知和胡德芳走进房来了。走进房,赵天知有新鲜的、严肃的表情,胡德芳的严肃的表情:胡德芳脸打抖。但立刻他们便恢复了他们的低而亲密的谈话,向后房走去。蒋纯祖听出来,胡德芳要拿什么东西给赵天知看。
蒋纯祖沉默地坐着。
胡德芳和赵天知进房的时候,张春田皱眉,并且恍惚地笑了笑。然后他恢复了他的淡漠的表情抱着腿,凝视着窗户。从院落里传来了清晰的雨声。
“吃饭没得?”张春田问,瞥了蒋纯祖一眼,显然企图不看蒋纯祖。
“吃了。”蒋纯祖困难地说。“赵天知那里……喝酒!”他说,兴奋地笑了笑。于是他无故地向自己发怒。“冰冷的、平庸的、沉重的一切!你接受!你必得接受!”他想,皱着眉。“怎末样?”张春田问,显然并不问什么。
蒋纯祖看着他。
“说我同情他!来看他!希望他重新开始。胡说!”蒋纯祖想。
“这个场上的事情啊!”张春田说,移动了一下。“怎样?你怎样?”蒋纯祖说。
“没得什么。老是这样的。”张春田说,嘲讽地微笑着。“我这样想:”蒋纯祖带着愤怒的表情说,“或者在过年的时候,我到我的哥哥那里去找他弄一点钱来,假如这个不成功,那么我们就大家都到别处去!老孙说有一个中学,下学期……”他皱眉止住。随后他轻蔑地笑了。
“算了吧!你的哥哥,什么参政员!卖屁股的!”张春田大声说。
蒋纯祖轻蔑地,快乐地笑着;他无故地快乐。
“我看你不要累倒自己罢。”他说,笑着,带着一种温柔的、善良的表现。他的意思是:这样地生活下去,毫不反抗,张春田必会被他的家庭生活拖倒;张春田应该开始一个猛烈的反抗,直到面对着人生的严重的一切,面对着生与死,洗刷自己的生命。他表现这个,因为他自己要求这个,并且因为他自己有这个。感到自己已经有了这种可能,他心里有快乐。
张春田看出来他的同情和不满,他的善良的、温柔的表现使张春田有悲伤的情绪,但其余的那一切,张春田就丝毫都不能感到。
赵天知带着欢欣的、惊异的表情走了出来,坐着不动,在后面,胡德芳告诉他说,吴芝蕙的确有小孩,她自己坚持不肯打胎,在他,赵天知闹过了之后才被她母亲设法打掉,因此病了。赵天知对这感到悲哀,但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他已经尽了责任,主要的,因为吴芝蕙自己“坚持不肯打胎”,他感到欢欣,并且对人生,对自己的这个意外的幸福感到惊异。
带着这种浪漫的心情,他恭敬地坐着不动,以巨大,明亮的眼睛看着蒋纯祖。
蒋纯祖突然地厌恶他,觉得他懒惰、昏沉、胡涂、充满着可怜的、小小的幻想。这种厌恶,显然是被赵天知和胡德芳之间的感情引起的。
蒋纯祖就开始反抗了!
“你对我有什么意见?”他笑着问张春田。
张春田缓缓地摇头。
“你们总是那一套呀!”张春田轻蔑地说:“唔,将来恐怕要做官的!”他说,翘着厚嘴唇。
“我是无政府的呢!”蒋纯祖讽刺地说,由于某种善良的或恶毒的感情,企图点燃张春田内心的火焰。
“什么呀!”张春田轻蔑地叫,不停地摇着头,“这一套,阿q也是革过一革的呢!嚓!”他说,懒惰而有力地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
赵天知满足的、异常满足地笑了起来。蒋纯祖严厉地皱着眉。
“你不是也常常记得你自己从前的情形么?你的朋友!除了你的做官的朋友,你就不想别的了么?”他说。“那都是像你一样的蠢货!”张春田大声说。
“我却是要做官的呢!……但是,像你这样,就是聪明么!你满足么!你满意么!”
“我满意。”张春田突然地坐直,坚决地说。
“好吧但是你为什么要办石桥学校呢?为了什么,你对李秀珍的事情觉得痛苦呢?为了什么,你自己赤着脚抬滑竿,抬一个生病的学生呢?为了什么,你牺牲了你自己,卖田地办学校呢?”
“我们谈不通,老弟。”张春田冷淡地说。
“是的。”蒋纯祖说,愤怒地沉默了。“但是你曾经说,你曾经到处向别人说,”他忽然又开始,“你钦佩一个有名的人,因为他不停地……”他突然又沉默。
“你也要做有名的人吧!”张春田冷冷地说,斜着眼睛看着他。
“说什么?说什么?你说什么?是的,厌恶,恐惧,没有同情,……你的确想做有名的人!”蒋纯祖想。沉默地坐了一下,他站起来告辞。
张春田冷淡地送他们到门边。赵天知打着灯笼,他们在雨中走过院落。朦胧的灯光照见水塘,草堆,枯木,破烂的墙壁,落着的细雨;阴影摇晃着,蒋纯祖觉得非常的痛苦。
赵天知要蒋纯祖到他家里去歇,蒋纯祖不肯;赵天知说自己路熟,要把灯笼给他,他也不肯。他在冷雨中跑开。他回头,看见灯笼在浓烈的黑暗中发亮:赵天知仍然站在那里。“老蒋!”赵天知大声喊。
“谢谢你!”他回答,流泪。他转身跑开。冷雨飘落着,附近的山头上沉沉地压着灰白色的云雾。不远的地方,石桥场的灯火微弱地闪耀着。这里是一棵枯树,滴水;那里是一间破土地庙,宿着几个乞丐;更远些,浓黑的山岩上,矗立着那个锁着一个年轻的女子的、神秘的、可恶的、美丽的碉堡;右边的远方是那个老娘子的女地主的宽阔的庄院,灯火在深邃的林木中闪耀。再远些,是高大的,威胁的小山,那里有原始的树林。在这一切中间,在山岩、斜坡、平地、浅谷、深渊中间,那条美丽的小河流动着,瀑布在各处呼啸着。蒋纯祖疯狂地奔跑。……蒋纯祖,身上沾满了泥污,流着汗,跑进了石桥场。走过三民主义青年团的阅报室的时候,看见门开着,里面没有人,他走进去休息。青年团和阅报室都是新近设立的,它们的出现,使沉默的石桥场有了一种鲜明的点缀,使乡场的空气更浓烈,更典型。蒋纯祖每天都来,贪婪地读着三天前的报纸。现在他冲了进去,喘息着,倒在椅子里。随后他盼顾,拿起一份破烂的报来,把油灯拖到面前。
他现在并不想读报。他只是无意识地做着这些动作。但他注意到重庆的剧团的大幅广告,在那个“铁一般的演员阵容”里,有高韵的名字。他仔细地,贪婪地读了这个广告的每一个字。随后他翻开来,看见了副刊上的捧场的文字。有一篇文章说到这个剧本的伟大的成功,另一篇文章说到演员们的非凡的成就,中间提到王桂英,认为王桂英的舞台成就超过了她的在银幕上的成就:“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因为有了新的理论的武装。”云云。“因为是一个风骚的女人。”蒋纯祖想:或者是由于嫉愤,或者是由于这段文字给了他这样的感觉。他读下去,关于高韵,作者说,有一些缺点,但前途极有希望,因为带来了新的风格。
“新的风格是怎样的呢?对于任何新人物,他们都这样说,他们糟蹋了!”蒋纯祖想,同时把报纸折起来,塞到衣袋里去,好像这是极值得宝贵的东西。他现在的情绪是这样的:他觉得妒嫉,和从妒嫉而来的恶意的攻击可耻,因此他就对自己说,这一切是良好的,合理的;高韵是良好的,合理的,她的确有着新鲜的,善良的风格。在这样设想的时候,他痴痴地站着不动,他不觉地哭起来了。他的心现在非常的软弱,他觉得自己对别人有罪,他觉得孤独。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得到爱情。他看见高韵以她的明媚的、活泼的、含笑的眼睛看着他;他看见万同华的喜悦的微笑。他慢慢地走出阅报室。
场上的灯光大半熄灭了。仍然落着细雨,各处的水塘发亮。蒋纯祖,这个冷酷的英雄,他的心现在非常的软弱,他想到从前的蒋少祖和王桂英,为他们而流泪;他不知道他是为自己而流泪。他想,这个社会的豪华的场面,那些男女们的短暂的热情冲动,原是善良的,无可非议的东西,他觉得它们坏,那只是因为他得不到;他得不到,因为他坏,说得好一点,因为他的性质和他们不适合。……“但是,我究竟和什么东西适合呢?不要隐瞒自己:我需要爱情!现在有一个女子用她的全部的善良等待你!但是啊,我是这样的坏!”
他走过走廊,打开房门,点上灯。周围很寂静,万同华的房里有灯光。他觉得他的心情缓和得多了,他坐了下来,不动地望着前面。于是妒嫉,和因妒嫉而来的软弱的心情都过去了,他安慰地想,他只求在寂寞的乡间生活,并不需要别的什么。在某种时候,这个思想是最能安慰人的了:人们多少有点自负,他们知道自己有着什么:实际的和想象的。蒋纯祖大声叹息,望着前面。
这时有轻的敲门声。门打开,新鲜的,愉快的万同华走了进来。蒋纯祖严肃地看着她,她兴奋地,愉快地笑。“她总是这样笑的,这是她的礼貌。”蒋纯祖想,眼光没有离开她。
万同华给了他一封信,是蒋少祖来的。在他看信的时候,万同华安静地坐着看着他。蒋少祖很久未来信了,这封信也很简单。信里说,傅钟芬和一个中学教员订婚了。蒋纯祖严厉地皱着眉,抓着信,落进悠长的瞑想。
“你腿上这么多泥!还有水,要洗脚么?”万同华问。
蒋纯祖惊醒,向她不安地笑,说他自己会去打水。万同华走了出来,又走回来拿盆子,蒋纯祖问她为什么,她说:校工出去了。
蒋纯祖站起来,又坐下。但即刻他就追了上去,向万同华致歉,说他自己会打水。在黑暗中,他谢谢万同华,他自己不觉得他的声音是怎样的温柔,他觉得万同华脸上有他所常见的喜悦的微笑。
他走进房,轻轻地叹息。这叹息的意思是:爱情存在,他感激这种爱情,但他是非常的坏。洗好脚,他坐到椅子里去,继续他的瞑想。
他想到傅钟芬,想到江边的那个年青的接吻;想到黄杏清。想到那个浪漫的夜,想到轮渡,钟声,交响乐,舞台,合唱。他也想到安徽的那片落雪的旷野,想到他的死去的英雄们,但他不愿在这上面留连得太长久,因为这是太痛苦了。“但是我为什么不能够结婚呢?孙松鹤批评我好高鹜远,他是对的!我现在孤独、空虚、被爱、但不敢爱!为什么不敢爱呢?人的意义不是也在这里么?我结婚,相信自己决不会和张春田一样,我结婚,丢开一切虚浮的梦想,用我的力量向现实生活献身,继续我的学习和工作,不也可能么?或者是更好么?”他想。
“是的!是一个庄严的决意!”他想,兴奋地站了起来,在房里徘徊着。
于是他就强烈地兴奋起来了。他总是如此的。他猛烈地攻击过家庭生活,猛烈地攻击过当代的理论,猛烈地攻击过他的朋友们,连带着他自己。现在他突然决意:他觉得,从他的苦闷的心里,有什么新异的、光明的、强有力的东西苏醒了。他为此异常喜悦。他觉得过去的一切思想都错了。他突然觉得一切都明白了。
“我不能工作,是因为没有爱情,用全部的力量拒绝爱情!”他想,站在打开了的窗前,望着落雨的,黑暗的天空。“我过去犯错,欺骗,不道德放荡、肉欲、不道德!必须告诉万同华,请求她原谅!”他兴奋地想,带着愉快的忏悔情绪。他现在想到了道德了。于是,他曾经讥嘲过的那种“道德的生活”,便友爱地和他握手了。他现在当然不会想到;在这个题目上面,蒋少祖也是如此的。他想着,对“道德的生活”,他有感激的心情。他现在当然不会感到,在这个题目上面,他在瞬间前是非常恶劣难堪的。“立刻就向她告白,请她原谅!明天就告诉老孙,请他为我而欢喜!这是多么好啊!”他想。
他想到他是不会缺乏金钱的,他想到了他的亲戚们。但是,有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说:“你错了!你不能如此。”“是的,是的,他们是有理由的”他痛苦地想,不知他们是指谁。他站着,看着,院落和围墙的黑影,然后他凝视远处的黑暗的山峰。他觉得这些景物是一个重要的启示。他重新凝视窗外的、染着灯光的枯树:枯树在滴着水然后又凝视远处的黑暗的山峰。很明白的,这一切是一个重要的启示,这一切:宽阔的,美丽的天地,天地间的辉煌的热情活动,情欲的美丽的,甜蜜的歌,启示给他说,他的“道德的生活”,他的朴素的万同华,是错了。
他凝视着滴水的枯树。
“春天会来临,阳光会照耀,我的亲爱的克力啊!”他说。他的亲爱的克力是谁,大家都不知道。他是常常念着她,呼喊她的。在黎明时的初醒的温柔里,他呼唤她:“亲爱的克力啊!”在痛苦的,不眠的晚上,他呼唤她:“帮助我,亲爱的克力啊!”她大概是一个美丽的,智慧的,纯洁的,最善的女子,像吉诃德先生的达茜尼亚一样。“啊啊,我的崇高的克力啊!不要流泪,把你的婴儿举得更高一点,地面的生活原很悲凉!”蒋纯祖说,善良地微笑着,徘徊起来。他忽然眼里有泪水了。
“是的,我不对!但是我孤独!但是克力啊,我已经糟蹋了我的青春,我的健康,我的理想,也许我不要一朵花,不要一朵芬香的花,抛在我的漆黑的棺材上,
不要一个朋友,不要一个朋友来祭奠我的可怜的尸首!
我的尸骨在这里抛弃!
请留存起来吧,成千成万的叹息,把我放在啊,那里,
使阴郁真挚的情人都找不到我的墓穴,不能到那里去哭泣!
那么,就是这样,我的克力啊!另一面,也替我拒绝我的‘胡德芳’吧,告诉她说,我并不仇恨谁,也不仇恨她!”蒋纯祖流着泪。
他又走到窗边。
落着雨。枯树在滴水。蒋纯祖忽然严肃而神圣。“但别人不能击毁我们!击毁我们的可惊的正就是我们自己,而且正就是我们的向善的力!克力,”蒋纯祖说:“我们可惊地相同,甚至在快乐里所追求的也仿佛就是痛苦!痛苦是人的完成。而且是高的完成,而且是大的,深的和强的!这边可以作为悲剧的理解之一,但是更应该理解作我们这一代的巨大!克力啊,高贵与不幸本来就属于同一灵魂!这是人的力量超过了人本身,走得更远了;这是人的理想世界的跃进!向自由的王国和绝对的门!”
“现在应该懂得了,亲爱的克力!我们是卑劣的种族的卑劣的子民!向你描写我自己吧,克力!首先是,懒惰和软弱所织成的高傲,所谓诚实,是不务实生活的感情的矫饰,我解错一切果敢的性质,戴上虚荣的牺牲者的玫瑰冠!我来自昏疲而纵欲的江南,贩卖自私的痛苦和儿女心肠,我盼望,盼望,名声,欣赏、赞美、激扬、动情的面貌,地狱的恶意的妒嫉,和一切!那么,现在面向绝对的门,判断罢,克力啊!给我力量和祝福,但不要给我胡德芳!”
“让我和那些慢慢地走着自己的大路的善良的人们一同前进吧!”
蒋纯祖,因兴奋而疲弱,在床上躺了下来。他是这样的猛烈,这样的突飞猛进,他的精神似乎在很短的时间之内,急忙着要过许多人在长期的生存中所遇的同样丰富的生活。现在他在混乱的热情汹涌中跳了起来,冲出房,向万同华奔去了。
他要告白。他不知道他究竟要去告白什么,当然,是爱情,是猛烈的爱情。但是不是“道德的生活”呢?是不是“我们这一代”呢?是不是“不要一朵花”?显然都不是,又显然都是。他是这样的勇敢,毫无犹豫地就冲进了万同华的房间了。
严肃的、朴素的、懂得人情世故的乡下女儿,是坐在她的桌前,在给在城里经商的哥哥写信。这个房间,是这样的干净、爽朗;在案头上,有两本书,一本是《故事新编》,一本是《红楼梦》的第二册。在桌子的另一端,放着一条洁白的手帕。这个怀着密密的感情的乡下女儿,是毫不惊异这个时代的公子的来临的;她是随时都准备着尽可能愉快地接待任何人,替他们做事的。蒋纯祖曾经攻击过这一点,劝她不妨“替自己打算”一点;她愉快地答应了,像答应任何事一样。
她搁下笔,以爽朗的,愉快的笑容接待了蒋纯祖,并且有礼地站了起来,请蒋纯祖坐下。在蒋纯祖沉默着的全部时间里,她笑着;假如因什么思想而忘记了笑容的话,她便立刻惊觉,赶紧地恢复。她笑着,显然并不是因为她感到快乐;她笑着,因为觉得这样特别使人快乐。
蒋纯祖立刻感觉到,在这样的笑容之下,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为什么要说呢?她是朴素的,不会懂得!”他想。感到一种冷淡;他奇异地觉得在万同华的笑容里有着一种冷淡。“你在写什么信?”蒋纯祖问,很明显,觉得这个问题太亲切了。
“我的哥哥!”万同华笑着说;这笑容与所说的话无关。显然她并未感觉到这个问题有什么特殊。
“你家里最近怎样?母亲好吗?”
“都好!”万同华说,她的笑容表示了感谢。显然她不觉得这个问话有什么特殊。她开始思索蒋纯祖究竟为什么来。她对蒋纯祖有一个固定的意见:她觉得蒋纯祖高超,古怪,有一种特殊的善良;她喜欢他的善良,他的某种傻气和天真,尊敬他的高超,而用礼节和严敬来防御他的古怪。混合着高超、猛烈、锋利的严肃,赤诚的态度,以及闪光一般的活泼,滑稽的感情,蒋纯祖的善良就对她有着不可抵御的魅力。她不能确定蒋纯祖究竟为什么来,但已经明白一定有着严肃的事情。由某种期望,她的心紧张了起来。蒋纯祖继续发问,又突然沉默,她有些恐惧了。她本能地企图把谈话拉回到平凡的问题上来,但她心里有一种力量又反对这个。她变得有些焦躁:那种笑容消失了,一种特殊的严肃代替了它。“这两年的生活,你还满意不?你希望怎样?”蒋纯祖快乐地笑着问。他这样问,把握到了一种优越的力量,他心里有快乐,他本能地希望从苦恼的惶惑里冲出来,他本能地希望诗意、和谐、欢乐。他在观念上也希望诗意、和谐、欢乐,于是他开始比较。但这种比较现在不可能;对于恋爱的那些书本式的理想,以及那些美丽的教条,和现实相碰击地造成了混乱的苦恼感觉。他自己很明白,他的快乐,是并无诗意的,它只是从优越的把握产生的。他笑着,皱着眉头。
万同华举手掠头发,看着他,虽然没有听见他的问题。“跟她说!说出来,一切会明白,我会感觉得多一点的!”蒋纯祖想。
他紧张地沉默着,看着灯,又看着自己的因疲劳而发颤的手,好久不能开口:他觉得无法开口。
“你要睡了吧?”他不安地问。
“不。”万同华说。
“我跟你说……”蒋纯祖说,未听见自己的声音,但觉得已经说出来了:最严重的时刻已经来临了。从这个意识,产生了浪漫的印象,于是他有勇气。
“我们结婚你觉得怎样?”他说,突然可怜地笑着。“是的,我说结婚,因为这包括严肃的一切;我不说爱,那包括胡涂的、不负责任的一切!”他想。同时他紧张地看着万同华。
万同华,笑了惊慌的,可怜的笑,但随即严肃,变得苍白。她举手扶住头,随即她用另一只手蒙住脸。“他说这个,真想不到!怎样办呢?”她惊慌地想,心里有失望的情绪。她失望,显然因为蒋纯祖只说结婚,而不说到别的;并且显然因为蒋纯祖说这个,是站在优越的地位上的。蒋纯祖的这句话,对于她,是一种欺凌,虽然她自己不能明确地意识到。
“回答我:你觉得怎样?”蒋纯祖说。
“我要和我母亲商量。”万同华抬起头来,严肃地低声说,以明亮的、探索的眼光看着他。
“又是一个和母亲商量,中国啊!”蒋纯祖愤怒地想。蒋纯祖愤怒,因为他的优越的精神受到了伤害。他确信万同华应该在他伸出手来的时候就抛弃一切但现在万同华首先就举起了她的母亲。
“那么你自己怎样想呢?”他问。
“我?”万同华小声说,嘴唇战栗着,低下头去。“我们,根本并不互相理解。”她说。
“理解可能不可能呢?”
她不答。
“可能不可能呢?”
“可能。”她抬起头来,坚决地说,同时疑问地看着蒋纯祖。
“那么,为什么又要和母亲商量呢?”
“要这样。”万同华几乎是严厉地说。
万同华感觉到了他的轻视和愤怒;蒋纯祖感觉到了她的失望和顽固,他们互相碰击,双方都受伤。
“做一个爱人,我是太理想了!”蒋纯祖傲慢地想,看着她。
“要当心他的性格,要当心!”万同华向自己说,看着桌面。
蒋纯祖看着她,觉得她不美,苍白、冷淡。蒋纯祖想象,只要自己伸出手来,她便必定会感动、倾诉、抛弃一切,但现在全然相反。他痛苦地沉默着,这一切违背了所有的理想,所有的美丽的教条,他觉得自己做错了。
他希望脱开这个痛苦。他想拥抱她,吻她,事情便会好转。他确信,他已经告白,就有这样的权利。于是他站起来。他的那种情欲,那些美丽的教条,是燃烧了起来。他走到她的身边。他解她的手,并且轻轻地呼唤她。
万同华可怜地笑了,然后惊异地看着他,好像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蒋纯祖有怜悯,捉住了她的手。但她挣脱了。“别人要说闲话的!”她说,站了起来。
“不!”蒋纯祖说,皱着眉。
万同华恳求地看着他。
“你睡去吧,不早了。”她说,她的呼吸频促了。
蒋纯祖注意到了她的严肃的、恳求的表情,想到必须戒备自己,必须顺从她,因为她真实、仁慈、宽大。他这样想,同时想到了以前的这种激情所招致的恶果,就站住不动了。“在我的心里,又有了多么恶劣的念头!什么是好的?怎样办?”他痛苦地想,看着地面。这样有一分钟,他听到窗外的凄凉的风雨声。他觉得丑恶的情欲过去了。他觉得有坚实的、甜畅的力量在他心里升了起来。他确信这是真实的生命。他抬起头来。
“请你从黑暗中引导我!”他说,他觉得他从来没有能够说得这样真实而诚恳。“我想我也许欺侮了你,我想你将懂得我,原谅我!”他停顿。他嘴唇轻微地战栗着。“我现在经历着可怕的危机。爱我,否则我将毁灭,你即使不熟悉这些观念我说是观念你也感觉得到!给我鼓励,做我的朋友,爱我。我给你带来的也许只是痛苦你接受吗?”蒋纯祖谦卑地、诚实地问了这个触目惊心的、自私的问题,看着她。
她严肃地、深思地沉默着,定定地看着前面。她的手优雅地、朴素地合在胸前。在上述的不觉的自私中,蒋纯祖不觉地希望、并且确信,当他说“我给你带来的也许只是痛苦”的时候,她将感动,回答说:“不,你给我带来了幸福!”于是投到他,蒋纯祖的怀里来但事实并不如此。确然的,带来了幸福,但乡下的女儿从不懂得这一套,她是这样严肃地思索着她的爱人的话:在这些话所形成的迷乱的世界中,她仍然冷静、真实,不被动摇。她又是这样地相信着蒋纯祖的诚东,所以,蒋纯祖的话,给她带来了无穷的忧愁。她把蒋纯祖的这种虚浮的言词,心灵的美丽的光芒,这个时代的伤痛的宣言,放到她的真实的天秤上去衡量。她想,蒋纯祖既然已经宿命地自白了将来的痛苦,那么她,万同华,便没有力量挽救。她想她不能相信蒋纯祖没有了她便会毁灭;她谦卑地不相信这个,因为她不知道这个毁灭是指什么而言。她相信这是浪漫的情话,每一个男子都要说的,所以她应该原谅他。她想,那样优越的蒋纯祖所无能为力的,她必定更无能为力。究竟蒋纯祖说了些什么,她不能确实地知道。但她又确实地知道。她觉得蒋纯祖单纯如小孩这便是她的真实的理解对这个小孩的刁顽、自私、热爱,她,万同华,能够承担。
结论是:对这个单纯的小孩的刁顽、自私、热爱,她能够承担;对那个说着痛苦、毁灭、黑暗等等的高超的英雄,她感到迷惑。
蒋纯祖急迫地追问她,忧愁地看着她。在长久的沉思之后,她不觉地叹息,同时凄凉地微笑。
“那么你答应了吗?”蒋纯祖问。
她沉默着。
“如果答应了,你点头;否则,你摇头。”蒋纯祖说,不知何故快乐地发笑。
“明天回答你。”她说,笑着,嘴唇战栗着。
“不,现在。”
沉默很久,在蒋纯祖的热烈的目光的要求下,万同华点了头。她认为她可以控制这个动作;但她不觉地流泪。人们都记得,这种年青的、新鲜的眼泪。
“谢谢你。”蒋纯祖文雅地说。天晓得他是怎样地文雅了起来,像一个骑士。他含着感动的眼泪走了出去,站在雨中,觉得甜畅。
“亲爱的克力啊,帮助我寻求真实!”他说。
在房里,万同华坐了下来,捧着头,默默地流出了大量的眼泪。在流泪之后,她心里有了新鲜的感觉,她明白了,在她的心里,在她的眼前,以及在她的辛勤的生活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