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作者:西奥多·德莱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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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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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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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794字


雷斯脱的死是四天以后的事情,在那四天里面,珍妮差不多寸步不离他床边。那雇用的看护得着这个帮手,又可以不寂寞,所以很欢迎她,医生却露出反对的意恩。但是雷斯脱非常执拗。“这是我的死呀,”他带着一种惨痛的幽默说道。“我现在要死了,你们难道不能


由我怎么死法吗?”华生见他这种坚韧不拔的勇气,不由得展出笑容。这样的事情是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的。


那几天里,朋友问病的纷至沓来,报纸上也纷纷登载。罗伯脱在报上看见消息,就决计亲自到芝加哥来。伊木真和她的丈夫也来了,雷斯脱先叫珍妮到自己房间里去,容许他们进房来坐几分钟。雷斯脱并没有多话可说。看护预先警告过他们,不能跟病人多谈。他们走了


后,他对珍妮说,“伊木真变得多了。”此外没有其他的评论。


雷斯脱死的那天下午,甘夫人正在大西洋船上,离开纽约还有三天的路程。他临终之前,曾想要帮珍妮一点忙,可是他终于想不出方法。再多给她钱,当然是没有用的。因为她并不要钱。他最后发作一阵剧痛时,心中正想起嫘底那时不知在哪里,又不知她何时可到。但


是等不得医生施用止痛剂,他就绝命了。后来方才查出他致命的地方并不是肠病,而是脑中大血管的损伤。


珍妮侍侯了几天病,已经是心力俱悴,现在一悲恸,就更加不能自持。


原来雷斯脱一向都是她的思想感情的一部分,如今他一死,就仿佛她自己死去了半个一般。她是专心一意爱他的,他也一径都有几分顾念她。她不能感觉那用眼泪表现出来的情绪,只觉得一种沉痛,一种似乎使她失却痛苦知觉的麻木。她看看他她的雷斯脱安安


静静的死在那里,依然显得那么的刚强。他脸上的表情也没有改变倔强的,坚决的,却又是平和的。那时甘夫人已经有电报来,说她礼拜三可以赶到。因此,大家决计暂时不入殓。珍妮曾听华生说,将来遗体是要送到辛辛那提去安葬的,因为贝斯家有个墓窖在那里


。不一时家族先后都到了,珍妮只得回避进自己的房间,不能再出头管事。


至于最后的仪式,颇有些***不类的地方,足证那家族关系的不上轨道。原来当时家族和甘夫人通电商定,叫把遗体移到伊木真的住宅,将来出殡就从那里发引。罗伯脱是死的那天晚上赶到的,加上贝利·陶其,伊木真的丈夫米基雷先生,以及其他三个地方上有声望的


人士,就算是执绋人了。


露意丝和她的丈夫从布法罗赶到了,阿弥和她的丈夫也从辛辛那提赶到了。


满屋子挤着吊客,有的诚心来吊唁,有的是虚应故事罢了。由于雷斯脱和他的家族都自命为天主教徒,所以请的是天主教的神甫,用的是天主教的仪式。于是雷斯脱停灵在异姓人的客堂,头前脚后都点着阴惨惨的蜡烛,胸前放着一个银质十字架,由死者白蜡一般的双手


亲自捧着,看起来觉得很奇怪。倘叫死者自己活转来看看,怕也不免要失笑,但甘家是拘泥古礼的,决不能叫他们轻易改变,所以他们自己并不觉得奇怪。至于教室,当然不会出来反对的。他们是有名望的人家,他们要怎么样谁敢同他们拗呢?


礼拜三,甘夫人到了。她觉得非常悲痛,因为她的爱也同珍妮一样,是诚挚的。那天她到夜中人静的时候,独自从房间里出来,弯身在棺材上,凭那烛光把雷斯脱的可爱面目细细审视一会。她不由得泪流满面,因为她同雷斯脱的日子是过得很快乐的。她又亲亲他那冰冷


的面颊和双手。“可怜啊,亲爱的雷斯脱!”她低声哭道。“可怜啊,勇敢的灵魂!”至于雷斯脱曾把珍妮叫来的事,并没有人告诉她,甘家也都没有人知道。


这时候,南公园路一家人家里有个妇人,正是只影单形的在那里悲痛,悲痛着一种无可挽回的损失。许多年来,虽然情境屡迁,她那一丝的希望却始终未绝,总望他有一天要回来,他也的确回来过了在梦里回来过了但是他又去了。到哪里去了呢?她的母亲,她


的父亲,她的味丝搭,都到哪里去了呢?她现在不能希望再见他了,因为报纸上说他已经移到米基雷住宅里去,并且是要载回辛辛那提去安葬的。她又听说在芝加哥还要举行一次最后的仪式,地点在南区的圣米格尔天主教堂。


这事使得珍妮受到很深的感触。她是极希望他葬在芝加哥的,为的可以常常到他坟上去,但这是办不到的了。她从来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什么事情都是要由别人操纵的。她觉得他此一番运到辛辛那提去,就可算从此永别;虽然辛辛那提和芝加哥不过地方远近之分,但


她觉得是有区别的。最后,她就决计带上一个厚面幕,到那教堂里去参加出殡仪式。报上曾说仪式在下午两点钟举行,四点钟移柩上车,又说家族都要伴送到辛辛那提的。她想这是最后的机会。她何不也到车站去送一送呢?


出殡的仪仗还没有到礼拜堂,有个带厚面幕的黑衣妇人就从边门进礼拜堂去,在一隐僻的角落里坐下了。她起初有点惊慌,因为她看那礼拜堂里黑洞洞,静悄俏,恐怕自己弄错时间和地方,但经过十分钟的疑虑后,礼拜堂尖培上的一个钟就开始庄严地敲响起来。当即有


个黑袍白袈裟的小僧徒从里面出来,到讲坛的两旁点起了几簇蜡烛。琴台上有轻轻的脚音,知道这次仪式是用音乐的。有些被钟声引来的闲游人,有些未被邀请的熟人和居民,陆续的进来坐下了。


珍妮用惊异的眼光看着这一切。她是从来不曾走进过一个天主教堂的。


那阴森的气氛,那美丽的窗户,那白色的讲坛,那金光的蜡烛,都使她受着很深刻的印象。她充满着一种悲哀、缺失、美丽和神秘的意识了。渺茫而不确定的人生,似乎由这景象显示出一个范例。


钟声里,从圣器贮藏所走出一个值坛童子的行列来。最小的一个,是个十一岁的天使般的少年,高擎着一个华丽的银十字架走在头里。以后两个一排,手里都拿着点得光辉灿烂的长蜡烛。殿后的才是神甫,穿着镶花边的黑袍,左右各一小僧徒跟着。那行列穿过了门,走


进礼拜堂的走廊就不见了,宜要等到乐队作起哀乐来方才出现。


哀乐作后,那行列又出现了。十字架和蜡烛过去,就见那面色黝黑的神甫,一路念念有词,引着雷斯脱的黑漆银环大棺材出来,由执练入抬着,脚步走得很齐。珍妮一见棺材,登时觉得浑身僵硬,仿佛神经通过电流一般。


那些抬的人,她是一个都不认识的。她不认识罗伯脱。她也不认识米基雷。


后面成对跟着的一大群送丧人中,她只认识三个,都是雷斯脱从前指给她看过的。甘夫人她当然认识。她那时紧紧跟在棺材后面,有一个人搀着她。她后面就是华生,现出一副庄严恳切的神气。他眼睛向两厢一瞥,分明是要找她的样子,但既然看不见她,就仍旧严肃地


低头前进。珍妮勉力审视着一切,那一颗心却被痛苦抽紧。她似乎是这庄严仪式中的一部分,却又是跟它绝不相关的。


行列到达讲坛的栏杆,棺材就放下来了。随后把一个绣着受难徽章的白材罩罩在上头,又放上一个黑十字架,旁边点着一对大蜡烛。此后就是唱歌,棺材上洒圣水,点香,扬香,循诵祈祷文,呼告圣母等等节目。珍妮见着这庄严的仪式,不由得肃然起敬起来,但其中没


有哪一个节目,没有哪一个印象,能够法除那死的痛伤,法却那永久丧失的意识。在珍妮眼中,那蜡烛,那香,那圣歌,觉得都是美的。它们感触她的悲哀的心弦,使它在她的心的深处颤动。她就好象一所房子,里面充满着哀歌和死的现象。她哭了又哭。她好奇地看看


甘夫人,见她也在那里抽咽。


仪式毕后,大家都上了马车,棺材也出发到车站。客人和参观人渐渐散走,直到礼拜堂中已经清静,她才站起来。她也要到车站去,因为她还希望看见棺材装上火车,她想他们一定也要先在月台上停一停,跟从前味丝搭的棺材一样。她因而雇车追去,一会儿就在候车室


里了。她先在铁栅栏里面的人群里徘徊了一会,又到候车室里溜达了一会,希望可以听到棺材上车的程序。最后,她看见家族中人都在那里等了甘夫人、罗伯脱、米基雷、露意丝、阿弥、伊木真,还有别的几个人都在那里。她实际上已经大部分认得出来,但并没有


什么人告知她,纯然是凭本能和直觉认识的。


忙乱之中,大家都没有注意到那天是感恩节的前夕。车站一带,人人都正兴高采烈地准备着过节。有一些人正在上火车去过假日。那时车站入口停着许多的车辆。每一路车将要开动的时候,都有个人放着高嗓子在那里报告路程。珍妮听那报出的地名,大部分都是她和雷


斯脱生前屡次涉足的,因而不由得一阵阵心酸起来。有一次报道,“底特律,托利多,克利夫兰,布法罗,纽约。”又一次报道,“惠恩港,科伦坡,匹兹堡,费拉德尔菲亚及东路各站。”最后才报道,“印第安纳波利斯,路易斯维,科伦坡,辛辛那提,以及南路各站


。”过一会儿,报告开车的钟就敲起来了。


珍妮已经好几次挤进候车室和轨道之间的人丛中,想要趁棺材没有装上车,从铁栅栏里再看它一眼。现在她见它来了。一个行李车的搬运夫把一部搬运车推到行李车停靠的所在。那搬运车上放着雷斯脱这就是用木头和布和银子装置起来的他的实体的最后影子了。在


那搬运夫,他是万想不到这件东西就是代表一种丧失的苦痛的。他并不知道她那时心里正把财富和地位两件东西看做一种大篱笆,一种使她和她的爱人永远分高的大墙壁。不是一向就如此的吗?她的一生不就是始终受她目前所见的这些东西财和力所支配的吗?


她分明是生来就只配顺从人,而不配有所求于人的。这一套表示权势的全武行,直从她的儿童时期已经陈列在她面前了。那末她如今除开眼睁睁看着它凯旋而去,还有别的办法吗?这行列所尊重的只是他。关于她,它是绝无所知的。她继续从铁栅栏里看过去,那“印第


安纳波利斯,路易斯维,科伦坡,辛辛那提,以及南路各站”的叫声又起来了。一列灯火辉煌的红色列车进来停下了,内中包含行李车,客座车,铺着白桌布和银器的餐车,以及半打普尔门式车。一台气咻咻的机车已经把它们统统挂定了。


当行李车移近那搬运车等着的所在时,那篮衣服的搬运夫就向车上喊道:


“喂,杰克!下来帮我们一手。这家伙沉呢!”珍妮是听不见的。


她所能见的只是那口不久就要看不见的大箱。她所能感觉的只是那列车马上就要开出,此后就万事全休。罗伯脱、阿弥、露意丝和米基雷,都进后面的普尔门式车厢里去了。他们已经跟送行的朋友们告过别,无须再重复了。三个助手下来帮了忙,就把那大木匣子搬上车


去。珍妮眼见它藏入车中,心中觉着刀割一般的痛楚。


以后还有许多箱子陆续搬上车,便见那行李车的门关了一半,但是等不到机车上钟声响动,它就关严了。四处喊了一阵“大家上车”,那大机车就慢慢的移动起来。它的钟镗镗响着,它的汽喷着,它的大烟囱高高竖起一道黑烟,这才又同尾巴一般拖到后面的列车上。那


火夫知道后面拖着的东西沉重,便打开那烈焰熊熊的炉子,多添些煤在里边。那炉子的光焰照得如同一只金眼睛似的。


珍妮硬僵僵站在那里,眼看着这种种的奇景;她的面色惨白,她的眼睛大张,她的两手无意识地相互扭绞着,她心中只有一个思想他们把他的尸体拿走了。一个铅色的十一月的天在她头上,差不多是黑暗的。她看了又看,直到最后一盏红灯消失在那凝聚在远处轨道


上的烟雾里面。


“是的,”一个正预备快乐过节的过路人的声音道。“我们这里将有一段快乐的时间。记得安妮吗?哲姆叔叔和爱拉姑娘都要来的。”这几句话,以及四周语声嘈杂中的一切,珍妮都没有听见。在她面前,她只凝视着一个寂寞余年的长杳视景。现在怎么样呢?她的年纪


又还不很老。她还有两个孤儿要抚养。他们将来也要结婚,也有离开她的一日,那末又怎么样呢?无非一天又一天的过去,那末?